第二回 聚魁楼吟诗遇主考 省贡院乡试夺解元

经过三天的水路,八月初一的下午,船到武昌府停靠在江夏码头上。杨文宪带着杨溥、郑镐、管琇、高思忠、王量、杨进和何远一起来到沿江大街。这条街离湖广布政使司衙门和乡试贡院都比较近,满街都是大大小小的酒楼和客栈,是一处专供应试生员和来省府办事人员食宿的去处。杨文宪带着众学子来到这条街上的桂园客栈住下。

八月初三是贡院开放的第一日,杨文宪自去料理生意,杨溥同郑镐、管琇、高思忠、王量、杨进和何远吃过食点,便早早地来到贡院熟悉考场了。

湖广贡院建在布政使司衙门的东北方向凤凰山南麓,距离布政使司衙门大约三里之遥,是一处坐北朝南东西略宽的大型建筑。周围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尺,内墙高一丈,围墙上布满荆棘,四角立有岗楼,以供眺望,并立有大旗,此旗平时束而不放,遇有突变则放旗示警。到了晚上,楼上吹角击鼓,以代打更。围墙外派有军士驻守巡逻,防范极严。贡院大门上正中高悬着大幅字匾,上书“湖广贡院”四字。大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

争元夺魁揽来天下士子四海无遗才

举贤荐能拔出国家守牧朝廷有栋梁

大门的东西两侧各建有一座牌坊,左边牌坊上书“明经取士”,右边牌坊写着“为国求贤”。贡院大门外是东、西两个辕门,那是生员入场搜检夹带的地方。贡院大门分为左、中、右三门。左门和右门是平常开启的通道,供应试生员出入;中门平常是不开启的,只有主考官进出或传送乡榜时才会打开。

走进大门后经过一片场地便是龙门,门内又平列四门,这里虽说是门,实际无门扇而是通道,只不过是象征着“虞书辟四门”的意思。经过龙门往里一直进去,大约在整个贡院的中间建有一座三层的高楼,那是贡院中最高的建筑,上书三个大字——明远楼。两旁也贴着一副对联:

矩令若霜严看乡士俯伏低徊群嚣尽息

襟期同月朗喜此地江山人物一览无遗

这明远楼居高临下,全贡院内外形势一览无余,考试时监临官、监试官、巡绰官按照规定按时登楼眺望,监督考场情况,稽查考生是否有私相往来的举动,以及执役人等是否有传递交通的弊端。从明远楼再往北便是贡院的中后一排建筑,中堂门楣上挂着一块硕大的金字匾额——至公堂。两侧同样贴着一副对联:

至尚衡文唯才是举分品次

公允拔士秉中持正定高低

这至公堂是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等办事之处,堂前有回廊,用木栅栏围着。堂边各有院落,那是外帘官的住宿地方。至公堂后有一长形水池,这水池把至公堂隔断成南北两个区域。水池上有一拱桥,名为飞虹桥。过桥有一座挂着帘子的大门,叫作内帘门。这内帘门以南称为外帘,考场内的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和一应执事人等到此止步,只能在外帘区域内活动,所以他们又被称为外帘官;内帘门以北是主考、副主考、房考官员们活动的区域,因而他们又被称为内帘官。这内帘门昼夜有军士把守,除内帘官可以进入外,其他人等一概禁止入内。就连外面送饭食茶水的也只能送到这儿,再由内帘执事接入。从内帘门往北经过一片空地,便是贡院最后一排建筑了。这一排建筑的正中堂前门楣上也挂着一幅金色牌匾,上面题写着三个大字——衡文阁,大门两旁同样贴着一副对联:

衡笔在握不偏不倚称公允

文章至善忧国忧民方为高

这衡文阁是主考、副主考和房考们办公、阅卷、写榜、住宿的地方,是贡院考场的关防重地,戒备森严。

从龙门到明远楼再到至公堂,在甬道和明远楼的东西两旁修建着一排排的小屋,名叫席舍,又叫号舍、号房,是考生们考试时的考房。每排房子的小巷门首按《千字文》“天地玄黄”的顺序编有门号,每个号舍的墙壁上编有舍号,考生们对号入座,一人一号。一个考生有一名军士看守监督,防止营私舞弊,那军士谓之号军。每座号舍的外墙高八尺,号门高六尺,一排字号约有百间,共有二十排,整个贡院可供两千生员应试。每排号舍成长巷形,坐北朝南。小巷宽度四尺,仅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巷子口的门楣墙上挂着号灯,门前放着水缸。号舍屋顶盖着燕子瓦,为一面坡走水。每间以砖墙隔开,无门,面朝巷子,巷子呈一条长形天井,再往前号舍的对面就是前排号舍的后墙,考生见天不过一线,阴雨天光线昏暗。号舍每间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檐口很低,高个子考生进号舍还要低头。号舍之内,三面都是墙。离地约两尺,砌成上下砖缝,放上两层木板,长宽与房间相等,可以**。日间考试作文,则取一板放在上层砖缝之中作为几案,而留其低的一块当座位;凌晨和午间睡觉,则恢复原状,人蜷曲着可以卧于其上,然两足仍伸出于外。考生一进考场,这一天的考试是不准离开号舍的,也不准送饭送茶,考生的茶水饭食都得靠自己做,炊煮茶饭只能在自己号舍门前的巷子里,十分逼仄。好在湖广贡院号舍的地面铺着青砖,免去了考生的泥泞潮湿之苦;也亏得贡院执事考虑周到,把每排号舍的尽头两间改作厕所,解决了学子们内急之忧。就是这样简陋、昏暗、潮湿之所,全省的数千生员,也不得不每三年来此煎熬三天!

看过贡院,杨溥和郑镐等人走了出来,再到贡院门前辕门外的甬壁前查找自己的编号。那榜上载明了湖广全省十三府二直隶州计一百二十七个州县共有考生一千三百二十七名。杨溥的席号是“宇”字门第二十八号,郑镐的席号是“玄”字门第三十九号的。管琇、高思忠、杨进、王量和何远都分别找到了自己的席号,七个人没有一个连号,都被分散编到了各自不同的号门。找到了自己的席舍编号,杨溥和郑镐等人又返回贡院,按照编号在号门内找到了自己的号舍,熟悉了环境才陆续走出贡院。

这时已是午时时分,管琇拍着肚子笑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各位学兄,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不然这肚子可闹意见了!”

说到吃东西,大家顿时都觉得有点饿了。郑镐望着杨溥道:“看了半天贡院,是吃中饭的时候了,我们何不找一处雅致一些的地方去聊作消遣?”

“如此甚好。”杨溥笑道,“今日把贡院看了一遍,熟悉了考场,诸事已备,只等八月初九开科了,这几日我们正好放松放松,养好精神,进场一搏呢。随各位学兄的意,走吧!”

说完,大家顺着大街边走边看,不一会来到了一座酒楼前。那酒楼高大宽敞,二楼飞檐上俯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巨大招牌——聚魁楼。一看便知这是一处招徕应试生员把酒临风、吟诗作赋的好地方。看罢,杨溥等人拾级而上跨进酒楼。

“贵客七位!”店小二一边高声迎客,一边忙走过来打躬作揖道,“列位生员老爷,楼上请!”

七人来到二楼一看,里面摆了十余桌,桌桌坐满,全都是应试生员。随着店小二的引导,他们上到了三楼,找了南边一处临窗的桌子坐下。这里视野辽阔,窗外便是滚滚东流的万里长江。远眺,鹦鹉洲头,芳草萋萋;晴川阁前,绿树森森;黄鹄山下,云帆点点;黄鹤楼上,白云悠悠;清风徐来,心旷神怡。面对此景,杨溥顿觉神清气爽,不禁脱口赞道:“眼前美景道不得,昔人有诗占鳌头。”

吟罢,忽见邻桌一人起身拱手道:“澹庵兄别来无恙!”

众人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近邻公安县的生员卿寿。因为卿寿的家离高陵岗、藕池镇不远,他与杨溥时有往来,因此杨溥连忙站了起来拱手答谢道:“卿兄别来无恙,你是几时到的武昌?”

“我们是大前天到的,今日前来参观贡院,中午在此打尖,不想遇见了杨兄。”卿寿说完,连忙招呼他的同桌道:“各位学兄,这是石首的杨溥澹庵学兄,是我们荆州府有名的学子。来,大家过来见见面!”

说完,卿寿把同桌七人一一作了介绍,杨溥也把郑镐等人一一作了介绍。大家相互见过礼,正要坐下,只见又一邻桌的一个生员站了起来向杨溥拱手道:“我们是监利县的考生,我叫朱瑀。久仰杨兄的大名,不期今日得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说完,他走上前来拱手施礼,并把同行的何聪六人一一作了介绍。

听说这三桌都是荆州府的生员,邻近两桌的生员也纷纷前来与杨溥等人见礼,他们是松滋的、江陵的。这一下荆州府十五个州县就到了五个,说不定枝江、当阳、长阳、宜都、远安、兴山、巴东和夷陵州、归州、荆门州的生员们就在楼下呢!

大家见过礼后纷纷坐下,卿寿看来十分兴奋,他拱手向杨溥提议道:“杨兄及各位学兄,我们大家来自各个州县,今日不期在此聚魁楼相会,不日即将同赴乡闱,真乃人生幸事!望着浩浩大江,想着来日辉煌,面对此情此景,不禁心潮澎湃,我们何不在此吟诗作赋,一抒胸怀?”

“好主意,好主意!”卿寿话音刚落,管琇拍手称好道,“澹庵兄是诗赋大家,正好与大家切磋切磋。”

“你要一展才华就直接说好了,何必把我也扯上呢?”杨溥笑着拍了一下管琇的肩头道,“不过卿兄说得好,把盏临风,对酒当歌,自古就是文人学子的风雅之事。今日高朋满座,不可无诗。”

一说赋诗,众人一齐附和,都想一展所学。那管琇笑着对卿寿说道:“卿兄首议,那就请卿兄起诗吧!”

“既是管兄及众位学兄有令,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僭越了!”卿寿说着向大家拱了拱手,然后咳了一声,稍作思忖便道,“我从公安来,便以《荆水东来》为题赋诗一首,说罢。”他抬头吟道:

荆水东来浪涌天,黄鹄曼妙舞翩跹。

汉阳树下晴川立,鹦鹉洲头芳草妍。

满腹经纶称魁首,一身肝胆谓忠贤。

从容赴省入秋试,金榜题名独占先!

“好诗,好诗!”卿寿的诗作刚刚吟完,管琇便带头叫好,大家一齐拍起掌来。待掌声一落,松滋的赵迪笑着对管琇道:“卿兄的诗好,管兄也来一首吧!”

见赵迪点了名,管琇也不谦让,笑着对大家拱手道:“那我就献丑了!”说完,他头一扬正要吟诗,只见监利的何聪站了起来对大家道:“管兄且慢,我们也想在此秋试场上一展抱负,今日我也来诗一首,题目是《月中折桂》,请各位学兄教正。”说罢,他便高声吟道:

蟾宫锦阁闺门开,潇洒飞临桂苑台。

曼舞嫦娥舒广袖,轻歌吴子击清槐。

琼山虽险勤为得,玉树诚珍苦必裁。

若是今朝谁欲折,何聪只怕不该来。

“何兄不凡!何兄不凡!”待何聪吟罢,众人一齐叫了起来。江陵的、监利的几位生员站了起来正待说话,忽见西面墙边一桌上站起一人高声说道:“我说荆州府的各位学兄,你们在此吟诗作赋,极尽风雅,如此雅事,焉得无和?我们长沙府的学友也来一诗如何?”

说完,那生员走到众人面前拱手施礼道:“在下长沙府湘潭县生员毛俊,刚才见各位学员吟诗兴浓,不禁技痒,也想向各位讨教一二,望请海涵!”

“哪里,哪里!”杨溥连忙拱手向毛俊还礼道,“毛兄来自礼仪之乡,必定学识非凡,我等领教正是求之不得,何言讨教二字?愿闻佳作,毛兄请吧!”

毛俊道了声冒昧,便以《出洞庭》为题昂首吟道:

百转千廻出洞庭,乘风击浪奔省厅。

龟蛇二岳迎湘客,汉水一流傍古泾。

紫竹经风别样紫,青松逢雨色尤青。

风传棘院惊天事,秋榜湘潭第一星。

“佳作,佳作!”毛俊吟罢,杨溥带头称赞了一句,众人一齐拍起掌来。

“我也来凑个热闹。”只见东面墙边一桌上站起一人文质彬彬地拱手说道,“各位学兄,我是黄州府黄冈县的考生卢文政。刚才见各位学兄豪情满怀不禁心动,我就以这《聚魁楼》为题赋诗一首献给各位,尚望斧正。”说完,他抑扬顿挫地吟诵道:

依山傍水立高楼,一览江山眼底收。

满座高朋尽雅士,通堂好友皆文头。

当年苏老歌赤壁,今日卢生咏此楼。

待后衙前观桂榜,方知解首在黄州。

“好诗,好诗!”卢文政刚刚吟罢,众人一片叫好。忽听西北角一桌上一人拍手道:“听了这半天,恐怕是卢兄的诗才压群儒了!”大家一看,有人认得他是襄阳府襄阳县的生员严铎。

杨溥一边称赞,一边想这卢文政温文尔雅,出口成章,人才不俗,看来这次乡试魁元非他莫属了。不过这人生难得一搏,在乡闱中与彼一争高下也是快事,绝不可轻言放弃!想到这里,杨溥正要说话,旁边的郑镐推了他一把,悄悄地说道:“澹庵贤弟出手吧,别让人占了魁首!”

“澹庵兄,现在该你了。”卿寿也笑着对杨溥道,“大家都在洗耳恭听呢!”

杨溥含笑站了起来,谦恭地向周围拱手施礼道:“既然各位学兄雅兴正浓,在下不才,愿以《乡试》为题赋诗一首,为大家助兴!”说罢,他略为思忖便昂首吟诵道:

志气昂昂贯斗牛,六经收拾上轻舟。

鱼吹细浪蟾光现,鹗荐青霄雁影稠。

饱学固当朝凤阙,老成还会捉龙头。

试看八月题名日,压倒湖湘十五州!

“好,好!压倒湖湘十五州,豪情干云,气度非凡,好诗,好诗!”杨溥刚刚落音,大家正准备拍手称赞的时候,忽见座中一位中年人站起来拍手赞叹道,“唯楚有材,唯楚有材啊!”

“唯楚有材!唯楚有材!”满堂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众多学子纷纷围了拢来。

杨溥定睛一看,只见这位中年人微瘦,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蓝衫,一副儒士打扮。他连忙上前迎着这位先生鞠了一躬道:“承蒙先生夸奖,晚生实在担当不起!”

那先生连忙扶住杨溥微笑道:“刚才听你们相互称呼,公子姓杨?”

杨溥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晚生姓杨名溥,字弘济,号澹庵。”

那先生又问道:“是荆州府人氏?”

杨溥回答道:“是荆州府石首县人氏。”

“好。好。”那先生连连点头道,“湖广是古楚之地,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历朝历代不乏文人学士;荆州更是楚国之都,文运昌盛,代有贤哲,像屈原、宋玉至今仍为人传颂,那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

“承蒙先生夸奖!”

望着杨溥谦恭的样子,那位先生连连点头道:“原来公子也是谦谦君子!先前听公子吟诗,压倒湖湘十五州,气魄之大固然可钦,但那是年轻气盛心高气傲,老夫颇不以为然。古人云‘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年轻人当慎之又慎啊!”

“先生教训的是!”杨溥不由脸上一红心里一惊,他觉得今日学友相聚,说了一些大话,确有惭愧之处,今后可要注意了!

“刚才听你们吟诗,各位的诗作很有功底,不少还是上乘之作。”那位先生抬头继续对大家道,“比如刚才这位卢公子和这位杨公子就才华出众,抱负不小。不过,吟诗作对乃文人儒士茶余饭后附庸风雅之作,并非正道,各位不可太过用心。如今科举,时兴八股,朝廷定式,要求极严,不知此次秋闱,各位准备好了没有?”

“不瞒先生,我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那汉阳的田扬应声道,“我愿与各位学兄比试比试,不夺魁元不回汉阳!”

这趾高气扬的一番话立即激起了波澜,人群中不少人在议论。

“我也是有备而来,不夺魁首绝不罢休。”湘潭的毛俊高声应对道,“田兄既然设下了擂台,我便不揣冒昧,愿与你一决高下!”

“我也来一个!”何聪也大声说道,“不是我何聪自傲,田兄、毛兄要想夺得乡魁,除非我何某不来!”

见大家争得激烈,那黄州的卢文政显然比较稳重,他微微一笑道:“大家都别争了,解元只有一个,等到你们三位来,只怕有人早已捷足先登了!”

“谁能捷足先登?”田扬、毛俊、何聪一时没有听懂卢文政的意思,三人不约而同地发问。

卢文政不慌不忙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笑着道:“是他把解元夺走了!”

这番风趣的话把大家逗乐了,满堂哄然大笑起来。只有杨溥没有说话,他微微含笑地站在那里望着大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注意到杨溥的神情,那位先生望着他问道:“人家都在争夺解元,杨公子何以一言不发?”

杨溥见问,顿了一下回答道:“先生明鉴,这解元不是凭意气就能夺得的,要靠平时的苦读,要靠真才实学!晚生何尝不想压倒湖湘十五州夺得解元?但仅仅说说是不行的,凭我的才识,能够忝列桂榜也就是万幸了。不过我会努力去做,争取不负众望吧!”

“年轻人如此谦虚稳重,难得难得!”听了杨溥的这番话,那先生连连点头,他回过身来对满堂的学子道,“这湖广钟灵毓秀,人才济济,但愿各位此次乡闱都能捷报早传!”

“要是您担任主考就好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冒出了这么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

杨溥见那先生和蔼可亲,便走上前来拱手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贵籍何处?”

那先生望了杨溥一眼对大家含笑说道:“我姓甚名谁无关紧要,只要大家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会有好消息!我们今日不期邂逅,也是有缘!”

末了,那先生又握着卢文政的手亲切地说道:“卢公子风华正茂,际遇当时,此次乡试定有佳音,我预先向你道喜了!”

说罢,他抬头向大家拱手道:“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说完,那位先生径直下楼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杨溥觉得是那样的亲近,一份崇敬不禁油然而生。

一晃已是八月初七。上午巳时时分,忽闻桂园楼下鼓乐齐鸣人声嘈杂。正在楼上客房温习功课的管琇禁不住好奇,连忙跑到窗边去看热闹。忽然他大声叫道:“澹庵兄,郑镐兄,大家快来看呀,考试官进贡院了!”

听说考试官进贡院,杨溥等人全都拥到了窗边往街上看去,只见大街上一队人马从布政使司衙门向贡院方向走来。一队执事人举着“肃静”“迴避”的牌匾鸣锣开道,接着是两名差役抬着一副横匾,上面写着“恭迎试官入院”六个大字。再后面是十多名考试官骑着高头大马,佩戴红色绶带,按照职分一个接着一个,喜气洋洋地鱼贯而来,每个考试官的马前还有一名差役举着名牌。最后是一支乐队,大吹大擂,前呼后拥。大街两边挤满了观看的人群,场面十分热闹。

队伍一会儿便来到了桂园楼下。只见第一位试官马前的名牌上写着“钦聘湖广乡试主考官桐城知县胡俨”,再看那马上的那位主考老爷,大家不由得“啊呀”一声,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马上的主考官,竟是八月三日在聚魁楼上邂逅的那位先生!

后面接着的是副主考官苏州府教授许林,再接着的是同考官仪真县教谕周世谟等十七人。这主考、副主考、同考官员前后共十九人,浩浩****经过桂园楼前,顺着沿江大街向贡院去了。

“怎么这么多考试官?”看了仪仗,管琇不禁疑惑地向杨溥问道,“听说朝廷规定主考二人,同考四人,怎么这同考增到十七人?”

“同考四人那是国初的规定。”杨溥笑着解释道,“现在承平日久,考生渐多,五经分房也相应扩大了。这次乡试听说《诗经》分五房,《易经》、《书经》各分四房,《春秋》、《礼记》各分二房,这合起来就是十七房,每房一名同考,那不就是十七人么?”

“原来如此。”听了杨溥的解释,管琇自言自语着,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坏了,坏了!我看澹庵兄此次夺魁无望了!”

“何事惊慌?”郑镐不解地问道,“何以见得澹庵贤弟夺魁无望呢?”

管琇指着那远去的队伍道:“今年乡试主考官胡俨大人就是上次的那位先生。你没见他那天在聚魁楼上对黄州的卢文政喜爱有加吗?他老先生在阅卷时不点卢文政为解元那才是怪事呢!有胡老爷当主考,我们澹庵兄夺魁还有希望?”

“不见得,”听了管琇说的理由,郑镐摇头笑道,“你是不知道考场规矩是怎么的?今天这考试官们一入贡院,贡院的大门立即封闭,内外不许往来,考试官吃住办事都在内帘,不等考完放榜,不准离开内帘半步,关防严密着呢。这考卷的收受到阅卷开卷也有好多程序。考生的考卷也就是墨卷交卷后统一由外帘的受卷官编定红色的写号、盖印衔名后交弥封官密封,再由弥封官送誊录所用朱笔誊录,再经对读生将墨卷、朱卷对读无误,然后将二卷套好送收掌所核对朱墨卷红号无误,再将朱、墨卷分开,朱卷送提调官分包,监临官盖印,再装箱送内帘官主考分发同考阅卷,原考生墨卷则存放外帘,侯三场考试红卷选定,方许调取墨卷到至公堂比对写号。这十多道环节,每道都有内、外监试官现场监督,主考官要想预先知道某卷是某生所作是很难的,因此你不必担心主考营私舞弊,偏心卢文政。”

管琇仍然不放心地道,“假如考官公正,那是无话可说,倘使考官老爷受了关节,那就另作他论了。洪武三十年的春夏榜,怎么闹出那么大的事来?不论这刘三吾等是否被冤枉,但足以证明科考并非一帆风顺,不是全凭真才实学的。我看澹庵兄此番夺魁,难呀!”

听了管琇的议论,郑镐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他叹了一口气不作声了。

管琇、郑镐的议论,杨溥心里何尝不知?他淡淡一笑对二人道:“能不能夺魁无关紧要,只要尽了力就心安了。不要管他,我们还是准备后天的第一场考试吧。”

八月初九是乡试的第一场考试。寅时初刻,杨文宪就把杨溥等叫了起来,他们忙忙地洗漱完毕,就带上昨天准备好了的食盒和装着毛笔、墨盒的考篮急急地奔向考场。等他们来到贡院的时候,贡院门前灯火通明,已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人。监临官守住贡院中门,提调官和监试官分别把持东门、西门,每个门前还有两名差役搜检考生,已经开始点名进场了。

过了一会,贡院中门上长牌灯亮起了“石首县”三个大字——开始点石首考生的名了——只听执事官高声吆喝道:“石首县考生杨溥!”

“到!”杨溥应了一声,别过父亲,提起食盒和考篮挤开人群走了上去。

“搜检!”提调官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立即开始检查:一名打开食盒竹篮翻检;一名对杨溥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搜身检查。折腾了一阵,见没有片纸只字的夹带和其他违禁物品,差役回禀了提调官,那老爷对杨溥点头道:“领纸进场吧!”

杨溥收拾了食盒、考篮,领了草卷、正卷纸各十二副便入场了。

来到宇字二十八号号舍时大约已是寅时正了,这时距黎明尚早,还可小睡一会。杨溥把号舍内木板铺开躺了上去,不想他个子高,号舍进深浅,上身睡在木板上,而大腿以下全部伸在号舍之外,他不禁暗暗笑了起来:难怪沈宗海兄上科乡试回去说,号舍内木板上睡觉,要用绳子把脚吊起来呢!

虽说这号舍内实在不适合睡觉,但临考之前难免紧张,昨夜就没有睡好,加之凌晨起得早,的确有些困倦,杨溥躺上木板便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相公起来,考题纸来了!”突然,杨溥被守在号舍前的号军叫醒了。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只见一名监试官把一张考题递了过来。这时刚刚黎明,光线尚未明亮,杨溥就着小巷的亮色展开考题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四书》义三道:

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二、无为而治者,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三、独乐乐少乐乐与人乐乐众乐乐。

《书经》义四道:

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三、明王奉若天道;

四、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杨溥把这七道试题一看,不禁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这《四书五经》他已背得滚瓜烂熟,这七道题目做好不成问题!他放下试题,从容地吃过早餐,漱了口,喝了茶水,开始构思答题。他知道,朝廷科举成式规定,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每次乡试考三场,时间是八月九日、八月十二日和八月十五日。八月九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考生认考的经书义四道,统称为制义七篇。杨溥认考的经书是《书经》,所以他只需做《四书》义三道和《书经》的四道一共七道题就行了。八月十二日的第二场考论一道,即按考题写一篇论文;考判五道,即按题目提供的案情,写五道判决词;考诏、诰、表内科一道,即在诏、诰、表三种体裁题目选作一篇,也是七篇文章。八月十五日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即回答有关经义、历史、时事的五个问题。科举成式还规定《四书》每道题二百字以上,经义每道题三百字以上,而且凡作《四书》、经义,必用八股文体。八股文有规范的写作格式,必须按照破题、承题、原起、起讲、入题的顺序写来,再进入正文。八股文正文部分必须按照起比(又称提二比)、中比(中二比)、后比(后二大比)、结比(束二小比)、大结的层次共写八比(比即股也)。八比内凡句子的长短、字数的多少与声调的缓急,都必须两两相对成文。因此,这乡试中的三场考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第一场中最重要的又是第一道《四书》题,所以必须集中精力把这第一篇文章写好。想到这里,杨溥的思路明晰了,他铺开稿纸,字斟句酌地写了起来。

可是,这紧张的心弦一旦松弛下来,杨溥便觉得有些疲乏,不一会儿,他便头昏脑涨神情恍惚,精力不济,平日是才思奔涌,这时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丽词华藻。没有办法,他只好强力支撑,平平实实地写去,文章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

到了中午时分,杨溥七篇制义的草稿都写好了。这一上午的考试考得实在紧张,背部好像压了块石磨般沉重,手腕酸痛得连毛笔都提不起来。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躯向后一仰,背靠在后墙上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股浓烟漫了进来,呛得杨溥连连咳嗽起来。他睁开眼睛伸头往巷子里一看,原来不远处有考生正在小巷里生火煮饭。巷子又窄,号舍又矮,烟熏火燎,弄得乌烟瘴气,叫人真是难受。

看见别人做饭,杨溥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起来,黎明时分吃了些早点,这时已是饥肠辘辘了。隔壁那位身宽体胖的考生,早已吃过了中餐。于是他挪开笔墨稿纸,打开食盒,端起一碗冷饭吃了起来。

吃过中饭,已是未时初刻时分。虽说夏历到了八月上浣,但今年的节令来得迟,现在还是盛夏季节,加上干旱气燥,那骄阳把号舍的瓦片烤得烫手,窄窄的小巷密不通风,那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的号舍简直就是一个蒸笼,蒸得考生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无可奈何。隔壁的肥胖考生脱下衣服,赤着身子仅穿一条短裤在号舍里喘气,也许是又热又乏,那考生干脆放下木板躺在上面睡起了午觉,不一会号舍里传出了阵阵鼾声。

杨溥也热得不得了,满头的汗水直往下掉,身上的褂子已经汗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实在受不了了,他只好脱下蓝衫当着扇摇。这时别说写字答题,一铺开稿纸,头上的胳膊上的手上的汗水掉在纸上便可渍渗一片。这暑热实在难耐,杨溥只好放下毛笔,躺在那后背墙壁上闭目养神。谁想这眼睛一闭,一阵困乏袭来,他竟不由自主地睡去了。

突然,“咔嚓”一声把杨溥惊醒了,原来隔壁的肥胖考生睡梦中一翻身,竟将那木板压断了。

他醒来一看,那太阳照在对面号舍背墙上的斜影已经爬到了四尺多高,估计这时已是申时末了,他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下坏了,平白无故耽误了许多时间,人家马上要交卷了,我还没开始誊写,还不知能否按时交卷呢!想到这里,他慌忙擦了擦眼,铺好稿纸开始誊正。

一时的失误,杨溥十分懊悔。从洪武十七年他十三岁补邑庠弟子员进入石首学宫以来,他已经苦读了十五年。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这三年一试的大比么!假如这次因为午睡的耽误而名落孙山的话,且不说报效朝廷,回去后怎么交代?怎么面对父母?家祭怎么告慰祖父亡灵?一定不能失败,一定要夺魁!时间紧迫怕什么?按照朝廷规定,从天黑起不是还发三支蜡烛么?等这三支蜡烛燃尽还不能交卷的才会强行扶出。不要紧,时间还长着呢,不可心慌乱了方寸,不可性急写差了文章!想到这里,杨溥焦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极力摒除杂念,凝神聚思,一丝不苟地誊写正卷。

幸好杨溥平日的苦学勤练,天黑时分三支蜡烛刚刚发到号舍,杨溥便交卷了。不过,他对自己的答卷很不满意,认为没有平日的习作好,心里十分遗憾,要不是午睡失误,时间充裕一些,也许就能稳稳地独占鳌头,就现在这匆忙之间写就的文章要夺乡试之魁,只怕是水底捞月、可望难即了。

等到杨溥走出贡院,辕门外的郑镐、管琇、高思忠、杨进、王量和何远早已在外等候多时。待杨溥把迟出的原因一说,大家笑也不是急也不是,只好忐忑不安地回客栈休息。

三场考完,便是阅卷。主考官胡俨带着副主考和同考在内帘中紧张地忙活开了。这阅卷取录是极为机密严肃的事情,稍有不慎,考官轻则削职,重则杀头。他知道,按照朝廷规定,考生用墨笔写好的试卷称为墨卷,考完后由收卷官收集起来交弥封官密封姓名,再交誊录所誊录员用朱笔誊录,称为朱卷,再由外帘的监临官将三场封好的朱卷送到内帘,墨卷则由受卷官密封保存。内帘的主考在内监试官的监督下,召集十七位房考官抽签分配朱卷,并出示自己拟作的标准、呈文,提出录取考卷的要求,以便房官们阅卷时统一遵奉。各房官携分得的试卷回房阅评。对于房官认为中意的卷子,便用青色笔加卷加点,并加批评定,然后送到副主考,这叫荐卷,又叫出房,即卷子已经房考取中送副主考了。副主考若中意,即于房官荐卷上加批一“取”字再送主考。主考阅后若中意,又批一“中”字。主考官将所有荐卷阅完后再认真比较,选出十七房各房的首卷,再将各房首卷集中,评选出诗、书、易、春秋、礼记五经的第一名即五经魁,再在五经魁中确定乡试第一名即解元以及其他四名的名次,此后再从第六名起将所有取录的举子名单编定名第,一样三本,封号印记,主考、提调、监试官各执其一,到了发榜的前一天午后,先封闭贡院,内帘官、外帘官全部集中于至公堂,调取墨卷与朱卷比对写号,确认号码后当众拆开弥封号,并唱名填写榜单。全榜写完后,盖上布政使司大印,行礼鸣炮,鼓乐送至布政使司衙门辕门外挂于照壁之上。想到这里,他决心秉公衡文,为国选才,严格按照朝廷规定,组织考官,分派试卷,监督评阅,审查荐卷,环环相扣,一丝不苟,全程都在监试官的现场监督下进行。从八月十六日起直到八月二十七日止,最终确定取录的朱色试卷全部送到了他这个主考的案上。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胡俨对许林道:“今日午后就要拆号写榜,时辰无多,我们分头评卷。五经魁的名次我来确定,其余的由你先行评选,然后我们两人最后商定,你看行么?”

“胡大人不必谦让!”许林连忙拱手道,“全部名次由主考确定这是朝廷的规定,大人不必同我商量。至于其他名次我遵命先行评选就是了。”

“那就有劳大人了。”胡俨拱手道谢。那许林抱着朱卷回房评选去了。

许林走后,胡俨望着摆在面前的五包卷子,不由得想起了八月初三聚魁楼邂逅考生的情景。也不知那几个荆州府、黄州府的考生考得如何?特别是那个叫什么杨溥、卢文政的生员考卷在哪里?他们虽然诗作得好,不见得经义制艺也作得好,说不定他的考卷早已被房考们作为落卷放入另册了。不过,世事实在难料,也许杨溥、卢文政的试卷就在这五经魁的五包试卷之中呢。如果他们的试卷确实在这五包之中,读取谁的试卷为先呢?像那天那个杨溥年轻气盛,心高气傲,应当磨一磨锐气才好;像那卢文政虽然年轻,但沉着老成,似乎应当拔他头筹才是。想到这里,胡俨不禁有了主意,他呷了一口茶,抽出五包卷子中的首场首篇制义仔细地看了起来。

“好!好文章,好文章!”看了这五经魁的五篇文章,胡俨从中抽出两篇他认为最上等的文章又反复看了几遍,不禁拍案叫起好来。但这两篇到底哪一篇取为第一,他举棋不定,许久落不下笔来。

“许大人,请你过来一下。”思虑再三,胡俨对着许林的阅卷房叫道。他想听听别人的看法,以便最后圈定解元,怕的是屈了人才。

许林过来后把这最为突出的两篇文章仔细读了几遍,思索了片刻,对胡俨说道:“这两篇文章都是锦绣,也各有千秋。第一篇起势突兀,布局不凡,恣情奔思,华词丽藻,令人百读不厌;第二篇立论高远,寓意深邃,辩驳雄浑,醇正典雅,读后余音绕梁。这两篇文章俱是佳作,难分伯仲。不过,就文章气势而言,愚以为第一篇文章堪取解元。”

听了许林的分析,胡俨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他想,如果杨溥和卢文政的首篇制义就是这两份试卷的话,按照文章的风格,恐怕第一篇文章就是杨溥的,第二篇文章也就是卢文政的,这乡试的第一、二名也就是这二人,干脆点卢文政的解元算了!他把那两篇文章拿起来又反复看了几遍。对许林道:“诚如大人所言,这两篇文章是字字珠玑,篇篇锦绣,就文章的立意谋篇而言,确实难分轩轾,就文章的辞藻、气势,显然以第一篇为上。”

说到这里,胡俨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文如其人。这第一篇文情奔涌,华丽恣放,其子有轻佻浮躁之嫌,似应杀杀锐气才是。这第二篇文章纯正博雅之体,优和昌大之气,初学者见之当退避三舍,即使是老夫读来亦让一头地;观其平实严正之风,掷地有声之辞,此子必是一位朴谨诚信,刚正不折之士,他日立玉阶方寸之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公孙之阿曲。此人堪为魁首,解元就点他吧!”

见许林没有异议,胡俨兴冲冲地提起笔来在第二篇文章上批道“第一名”,在第一篇文章上批道“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