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国同盟无形破 惠施斡旋遇庄周

次日清晨,昭阳留下五万大军继续扎营于安陵城下,然后率领其余的十五万大军猛攻周围城邑。魏军见到楚军,竟是望风而逃,一连丢弃了八座城邑。昭阳大胜,好不得意,每占一座城邑,就向楚怀王呈上一次捷报,一口气呈了八次捷报。楚怀王也只好连着赐下八次赏赐,让昭雄带着牛羊美酒和铜钱,来到昭阳的大营中。昭阳顺势下令停止进军,在营中大开宴乐,与众将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公子婴和昭阳一样,早已带领二十万大军来到桂陵城下,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楚军的大胜,使公子婴大感意外,忙招来部将田盼、匡章,商议应对之策。

“昭阳这一获胜,可是抢了头彩,大为风光。我们该怎么办呢?也向魏军发动进攻吗?”公子婴问。

“公孙衍不是善类,岂会让昭阳这么轻易地得了头彩?我看其中定然有诈,相国大人应静观其变,不必忙于进攻。”田盼拱手说道。

“是啊,张仪率领的秦军深沟高垒,拒不与魏军交战,我们又何必急着进攻呢?”匡章也说道。

“可是不攻魏国,又有不守约定之嫌。这样吧,明日我们先攻一攻桂陵再说。”公子婴说道。

三个人正议论着,忽有军卒来报,魏国相国惠施单车入营,欲见相国大人。两军对垒,敌方主帅竟单车来访,是极为罕见之事。公子婴愣了半晌后,才出营将惠施迎入帐内。

“相国大人忽然而来,定是有所指教?”公子婴笑道,拱手向惠施行了一礼。

惠施连忙还了一礼,说:“在下冒昧前来,实有难言之苦衷,欲求相国大人。”

“难言之苦衷?”公子婴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莫非相国大人是来求在下退兵的么?”

惠施也笑了,摇摇头。

不是求我退兵?公子婴更是大感意外,问:“那么相国大人的难言之苦衷,又是什么?”

惠施不答,看了看公子婴左右坐着的田盼和匡章。

“相国大人不必顾忌,此二人俱为在下的生死之交,无话不可相说。”公子婴道。

“嗯……那好。”惠施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在下前来,不是请贵国退兵,而是请贵国速速进兵。”

速速进兵?公子婴、田盼、匡章听了,都怔住了,疑心他们是听错了。

“对,请贵国速速进兵,以便接应楚军。否则,要不了几天,楚国就会全军覆灭。”惠施道。

楚国会全军覆灭?公子婴、田盼、匡章大惊,几乎同时问道:“此为何故?”

“我国大司马公孙衍已带领十五万精兵埋伏在安陵周围,又密调十五万韩军截断楚军的后路。只待合围,就发动攻击,一举歼灭楚军。”惠施说道。

啊,此计好厉害!公子婴、田盼、匡章在心里惊呼着,但随即均露出了不信的神情。

“难道大人不是魏国的相国吗?”公子婴问。

“当然是。”惠施答道。

“大人既是魏国的相国,为何透露了魏国如此紧要的消息呢?”公子婴问。

“唉!”惠施长叹了一声,苦着脸道,“正因为在下是魏国相国,才有此不得已的苦衷啊。”

公子婴、田盼、匡章听了,心下立时雪亮——公孙衍若大胜楚军,惠施的相位必然保不住。列国争战不休,掌军的大司马权势极大,常常与相国发生激烈的冲突。仅以齐国为例,邹忌当上相国,就赶走了大司马田忌。而公子婴当上了大司马,却把邹忌从相位上轰了下来。

“难道公孙衍就没有想到相国大人的这一招吗?”公子婴问,他已完全相信了惠施所说的话。

“他当然想到了。在下的副将,就是公孙衍的亲信随时监视着我。昨夜我想尽办法,用了十个美人去劝酒,终于把副将劝醉了,恐怕他两三天后才会醒来,这样我才有机会来了。唉!此事实在是过于机密,又不能依靠旁人,不然,在下也不会冒此奇险了。”惠施叹道。

“相国之计,自然奇妙。不过,相国大人不怕我齐国之军趁进军之势,会合楚军,灭了魏国吗?”公子婴笑问道。

“不怕。”惠施立刻回答道。

“相国大人又有什么妙计,不怕我齐国之军?”公子婴很不高兴地说道。

惠施一笑,道:“贵国军卒之勇,天下闻名,而相国用兵如神,更是令人畏服,我魏国岂敢轻视?在下所领精锐兵卒虽说只有五万,但听在下之命的燕、赵、中山军卒,却有二十五万。当然,依我魏国大司马公孙衍定下的计谋,在下只是坚守桂陵,并不出战,以便能将贵国之军稳在此地。待公孙衍全歼楚军后,在下方出城应战,配合公孙衍挥师东来,夹击贵国之军。”

公子婴一时无语,他听明白了惠施话中的含义——齐军可以去救楚军,但不能乘势企图灭亡魏国,若齐军有此企图,惠施就会率大军自后袭来,令齐军首尾不能相顾。

“相国大人之言,恐怕有误。”匡章忽然说道,“魏国屡经大败,军中锐卒损失惨重,搜罗俱尽,也只凑得二十万。如今公孙衍领了十五万,相国大人领了五万。那么,贵国岂非没有一兵一卒去对付秦国?”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上面呢?公子婴心头一震,忙向惠施看去。

惠施神色如常,悠然笑道:“将军所言不差,我魏国的锐卒,的确比从前少了许多,但也不只是剩下了二十万,而是二十五万。我魏国大王亲领了五万锐卒,在曲沃抵挡秦国之军。”

“哈哈!”公子婴嘲讽地笑了,“相国大人欺我不知兵法吗?就算贵国大王领了五万锐卒去抵挡秦军,但张仪所领的秦国大军是二十万啊。五万军卒抵挡得了二十万秦军吗?”

“抵挡得了。”惠施神色肃然地说道。

“为什么?”公子婴问道。

“因为秦军根本不把魏军放在眼里,认为魏军不值他们一扫。秦军所怕的,只是齐、楚二军也。齐、楚二军若是毫无损伤地进入魏国,秦军只怕睡觉也睡不安稳了。所以,秦军根本就没有打算进攻魏军,而是养精蓄锐,等着和齐、楚两国之军大战一场。”惠施说道。

公子婴、田盼、匡章三人对望一眼,不再说什么了,站起来,将惠施送到营外。三人既没有表示答应惠施的请求,也没有明言表示拒绝,而惠施也未让公子婴等人表示什么。

公子婴回到帐中,立刻问田盼、匡章:“二位将军,你们看这惠施之言,是真是假?”

“依末将看来,惠施虽然来得怪异,所言一大半倒是真的。”田盼说道。

“不然。那公孙衍号称鬼谷弟子,计谋之奇,人所难料。惠施之言,一大半倒是假的。”匡章说道。

“惠施所言,就算全是假的,却至少有一句不是假的。”公子婴想了想,说道。

“相国大人是说——秦军并不想进攻魏军,而是企图让我齐国大受损伤,以独得其利?”匡章道。

“正是。”公子婴答道。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根本就不该进攻魏国。”匡章说道。

“我们更不能听信惠施的话,去救楚军。”公子婴说道。

“不错,就算惠施的话全是真的,也不能去救楚国。秦国不是好东西,楚国也非善类,让昭阳吃个大亏,对我齐国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匡章高兴地说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田盼问。

“转攻中山。我齐国北境,与赵、中山、燕三国连接,往往我军攻魏,三国之军就从侧背偷袭,实为我齐国的大害。将来的天下之势,必为齐、秦争强。秦国必会利用赵、中山、燕三国来威胁齐国。三国之中,中山居中,且又最弱。我们不若挥兵突进,灭了中山,隔断燕、赵,永绝后患。只有这样,我齐国才可以全力与秦国争夺天下。”公子婴说道。

“妙!”匡章兴奋地大叫了一声,“中山亦为五国联盟之国,我三大国伐魏,不就是为的逼迫中山国取消王号吗?伐中山,名正言顺,总比秦国坐观旁人成败要强得多。”

一夜之间,桂陵城下的齐国大军已走得干干净净,留下的车辙之印,全都指向北方。桂陵城的北方,正是赵、中山、燕三国。

“唉!大司马果然是料敌如神。”惠施站在高高的城头上,望着遍野的车辙之印,感慨地说道。数日来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已消于无形,使他心中大为高兴,在城头上大摆宴乐。在桂陵城中据守的魏国士卒,其实只有两万,且尽是老少病残凑起来的衰弱之卒。

惠施高兴,秦国使者陈轸却是心如火焚。他与樗里疾是老友,路过楚军大营时,和樗里疾多饮了几杯,酒后受了风寒,一路上躺在车中,不敢快行,等到了齐国,方知公子婴已率军攻向了中山。齐国如此,岂不是公然违背盟约?陈轸心中大急,忙换了轻车,急速追向齐军,可已经迟了。陈轸来到齐国大营时,齐军已向边境上的中山之军发动了全面进攻。

中山国小,只派出了五万军卒屯于边境,无法抵挡二十万齐军的攻击。中山国君大为惊恐,一边拼命抵挡,一边紧急派出使者,急赴赵、燕两国军营中求救。

燕国国君燕易王见到中山使者,立刻亲率十万军卒,向齐军的侧翼攻来。统领十万赵国军卒的是相国赵豹,他见了中山使者,只是虚言安慰,并不立即出兵。

赵豹对部将们说:“我赵国屡欲攻灭中山,总也不成。且让齐国把中山之卒全杀了吧,这样,我们将来灭亡中山,就会容易得多。灭了中山,我赵国之强,绝不弱于齐、秦。”

部将们道:“不救中山,是坏了五国盟约啊。将来魏国必会见罪,攻我赵国。”

“哈哈!”赵豹笑了起来,“历来诸国结盟,都是想借此占别人便宜,有谁会真心遵守盟约?魏国如今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有余力来攻我赵国?”

赵军见死不救,燕易王也不敢全力进攻齐军,使公子婴很快就击溃了中山军卒的抵抗,突入中山国中,连夺了数座城邑,但就在这时,齐国南部的淮北之地却出现了楚国大军。

淮北之地原为越国所有,后来越国被昭阳击败,齐国却乘虚夺取了淮北之地。昭阳为此耿耿于怀,今日终于趁“齐国背约”的名义,一举攻取了淮北之地。

淮北之地一失,齐国南部不保。齐威王急派使者,命公子婴火速率军南下,抵抗昭阳大军的进攻。公子婴听了这等消息,顿时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淮北之地和中山相距甚远,他若率军回救,非急速行军不可。但他退得太快,势必被赵、中山、燕三国之兵自后反击,亦是危险。

陈轸知道了这个消息,连忙求见公子婴道:“在下和昭阳甚是相熟,愿意轻车去往淮北,劝其退兵。相国大人可先和中山订立盟约,然后缓缓撤军。”只要中山愿与齐国结盟,就是破坏了五国联盟,陈轸有此“大功”,也可补其不能监视齐国攻魏的“大罪”了。

公子婴别无良策,只好答应了陈轸,让他先至楚军去充作说客,然后又遣使到中山国都,宣称要与中山结为盟好之国。

中山国已成惊弓之鸟,听到了齐使的要求,毫不犹豫,立刻答应了与齐国结为盟好之国,并派其相国与公子婴共同举行了“结盟仪式”,且在仪式上丝毫不敢自称为中山王国,只称为中山侯国。公子婴参加了仪式后,立即下令退兵,挥军驰往淮北。

齐军退后,赵国立刻以“毁盟”之罪向中山发动了进攻。中山向燕国求救。燕易王恼恨赵军见死不救,以大欺小,又担心中山为赵所灭,威胁到了燕国,立即发兵相救。

赵国和中山、燕国顿时成了“仇家”,互相间你攻我杀,打得不亦乐乎。

陈轸轻车疾驰,日夜不停,只用了五天,就来到了楚国大营,求见楚国主帅昭阳。昭阳连获胜仗,见了陈轸,十分得意,礼仪简慢,连身子都未从座席上站起。陈轸先祝贺昭阳连连得胜,然后探问樗里疾的下落。

昭阳笑道:“我楚国连胜,秦国也应该有所表示。我打发樗里疾回去催促张仪了——让他也显显本领,别老是躲在营垒里不敢出来。秦军号称天下最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不好,昭阳连秦国也不放在眼里了,我倒不能以背弃“三国同盟”的大义来指责他了,得另想说词才是。陈轸心里道。

“贵使从齐而来,莫不是欲为齐王充当说客?”昭阳得意扬扬地问着。

“非也。”陈轸摇了摇头道,“令尹乃在下仰慕之人,今见令尹陷入险境,不忍坐视,故前来提醒令尹几句。”

“你是说我陷在险境?”昭阳迷惑地问着。

“请问令尹,连败敌军,夺取城邑,占领土地,这等大功在楚国该得什么封赏?”陈轸问。

“你本是楚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攻城夺地功劳极大,可封至上柱国的官位,得到万户食邑。如果文官也能得此大功,他至少可封至左徒。”昭阳答道。

“能封到比上柱国和左徒更大的官职吗?”

“也能。比上柱国和左徒更大的官职是令尹。不过,令尹之位只有一个,很难凭一时之功当上。”

“令尹的确是楚国最尊贵的官职了,可惜楚王又不能设置两个令尹。”陈轸笑了笑说道,“在下给令尹大人说个故事吧。从前,有几个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后来只剩下了一杯酒。几个人说道:‘我们在地上画蛇吧,谁先画成了,谁就喝了这杯酒,一个人先画成了,拿着酒杯说:‘我还能给蛇画上脚。’他刚画完了一只脚,正想画第二只脚,另一个画完了蛇的人却夺去酒杯一饮而尽,说:‘蛇本来是没有脚的,你画了脚,那就不是蛇了。’那个最先画成了蛇的人,只因一个小小的‘添足’失误,丢了到口的美酒。如今令尹大人给楚王‘画蛇’已经画了数十年,实在是画得很好了,不必再有‘画蛇添足’的举动。否则,只怕有人要夺令尹大人手中的‘美酒’了。”

“这……”昭阳听了,犹疑起来。他其实并不想继续攻击齐国,只是在等待着齐国派出大臣为求和使者,亲自向他求和,使他更增荣耀之后,方才退兵。

“大人,贤者有言,‘过犹不及’。你身为令尹,立下了太大的功劳,楚国拿什么赏你?列国之间,名震天下,战无不胜者却因不知适可而止遭到了大祸的人,还少吗?”陈轸又说道。

昭阳听了,心头剧震,沉默了一会,终于答道:“好,我今日就听你的,立即退兵。”

在昭阳领楚兵攻齐之时,公孙衍说动韩宣惠王,调集十余万韩国大军压至秦、韩边境。此时齐、楚之军俱已撤离魏境,张仪的一支秦军成了危险的孤军,极有可能被韩军截断后路。张仪不敢冒险,无可奈何地率领二十万秦军退到了黄河西岸,上表向秦王请罪。

公孙衍迅速回到安陵,收复了丢弃的几座小城,并北上迫使赵、中山、燕停止了互相攻杀。昭阳得到了淮北之地,自然不在乎八座小城的得而复失,回到郢都,即上表请功。楚军退了,齐军也停止了前进,回到临淄。公子婴以“收服”中山国之功,亦上表请赏。

秦、齐、楚三国同盟实际上已经崩溃,三国互相指责,不再信任,很难恢复“旧好”了。赵、中山、燕三国虽然停止了互相攻杀,却已俨然成为敌国,再也难以坐到一起了。尤其是中山国,甚至公然以齐国的盟国自居,公孙衍费尽心机凑成的“五国联盟”亦不攻自破。

但公孙衍毕竟未经一场大战,就迫使秦、齐、楚三国大军退出了魏国境内,其功绩的显著,魏惠王无法视而不见,也就只好不追究公孙衍没能保住“五国联盟”的大罪。

楚国的昭阳、齐国的公子婴,俱得到了万户食邑、千斤黄金的重赏,唯有魏国的公孙衍,什么赏赐也没有得到,而秦国的张仪,却正面临着杀身大祸。

张仪回到咸阳,屡次求见秦惠文王,却屡次碰壁,依照惯例,臣下遇到这种情形,就该横剑自刎。谢罪自刎的臣下,会得到国君的“哀怜”,不仅不会罪及臣下的家人,还会让其子弟继续入朝做官。反之,有罪的臣下若不自刎,而是希图侥幸,则国君不仅会降下罪来将他杀死,还会株连其家人,或杀,或贬为奴。但张仪却似根本不明白国君不见他是怎么回事,仍是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国君召见他。秦惠文王烦了,终于召见了张仪。

“张仪,你难道忘了,在你出使齐、楚两国之前,寡人对你说过什么话吗?”秦惠文王阴沉地问道。

“大王说过,秦、齐、楚三国之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张仪磕头答道。

“如今三国之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

“将军打了败仗,会在阵前自刎谢罪。大夫不能完成使命,会在朝门前自刎谢罪。你呢?为什么还活着?”

“臣自知大王天高地厚之恩,不欲以罪臣处置微臣,使微臣得以保全名誉。”

“那么,你还要见寡人干什么?”秦惠文王见张仪还算“明白”,语气不觉缓和了下来。

“如果微臣一死,可报君恩,早就死了。但微臣如此死去,如同草芥一般,与大王又有何益?微臣纵然去死,也要死得于国有益,方才不负大王厚恩。”张仪再次磕头说。

“哦,你怎样去死,才算于国有益?”秦惠文王大感意外,连忙问道。

“三国之盟失败了,全是魏国大司马公孙衍行使诡计的结果。微臣请大王与魏国修好,将微臣作为‘礼物’,送给魏君。这样,魏君必然大喜,虽可杀死微臣,然魏国必会‘臣服’于秦。魏国既是‘臣服’于秦,则韩、赵、燕诸国将争先恐后‘臣服’于秦,如此,大王可平定天下矣。”张仪说道。

秦惠文王听了,心中不觉一动,想,这张仪身为秦相,地位尊崇,的确是一件上好的“礼物”。寡人可对魏君说,三国伐魏之举,全是张仪所为,非出寡人本意。今日寡人意欲与魏君和好,特送上张仪,任凭魏君处置。我秦国势大,却如此“谦恭”地结好魏国,魏君当然会大为欢喜,定当“臣服”寡人矣。魏国服,赵、韩、燕诸因为势所迫,亦不得不“臣服”寡人矣。这样一来,不就是形成了“连横”之势么。“连横”之势成,我秦国必将霸有天下!秦惠文王越想越兴奋,说道:“好!寡人就成全了相国的一片忠心。”

秦惠文王罢了张仪的相国之位,让陈轸摄行相国之权,然后派樗里疾为使者,押送“罪人”张仪,来到魏国都城大梁,请求与魏国和好,并将张仪作为“礼物”献上。魏惠王果然大喜,当即大会群臣,命人将张仪押上朝堂,俨然摆出了一副“受礼”的架势。

公孙衍忙谏道:“秦乃敌国,大王受敌国之礼,无疑是答应了与秦结盟。秦国乃虎狼之邦也,不可与其结盟。大王当于国都之外斩杀张仪,将秦使驱逐回去,以绝秦国之望。”

魏惠王却道:“寡人受礼之后,再斩杀张仪,也是不迟。”

公孙衍道:“张仪天生一张利口,见了大王必然鼓动如簧之舌,迷惑大王。”

魏惠王怒道:“寡人难道就如此容易被人迷惑了吗?”

公孙衍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自“五国联盟”不攻自破后,国君对他的信任已减弱了许多,他与张仪有着私怨,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他对张仪攻击越多,越会引起国君的反感,认为他在挟嫌报复。

张仪被负绳索,让几名武士押到了魏国朝堂上,跪倒在魏惠王面前。

“哈哈!“魏惠王大笑起来,道,“张仪,你屡欲灭我魏国,想到过会有一天命丧在我魏国朝堂上吗?”

“当然想到过。”张仪并无惧色,道,“罪臣受秦王厚恩,无以回报,早就存有来到魏国请死之念。”

“什么,你是自己请求来魏国送死的么?”魏惠王愕然问道。

张仪将他和秦惠文王的对话仔细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臣服”二字,只提魏国应当与秦国结好。

啊,这张仪之忠,天下少见矣。寡人若有此等忠臣,何至于屡受秦国之欺?魏惠王心中感慨,又问道:“若寡人既杀了你,又不与秦国盟好,你岂不是白死了吗?”

“罪臣以为,大王乃列国君王中最为明智者,不可能放弃与秦国结好的上上之策。”

“为何我魏国与秦国盟好,方为上上之策?”

“请问大王,山中有两只老虎,又有数只山羊,老虎是先互相争斗呢,还是先吃了山羊,再来争斗呢?”

“当然是先吃了山羊,再来争斗。否则,等两只老虎争出胜败之后,山羊早就跑了。”

“如今秦国好比是虎,魏国也是虎,列国则是山羊。二虎相斗,很难分出胜败,最终会两败俱伤,便宜了山羊。如果秦、魏放弃争斗,结为盟好之国,则是合二虎之力,扫**群羊。如此,秦、魏两国,俱是大得厚利,大王何不从之?”

对呀,寡人怎么没有想到这上面去呢?魏惠王听了张仪的话,眼前顿时一亮。

“贤者一言,惊醒梦中人矣!”魏惠王感叹着,亲自走过来,为张仪解开了绳索。魏惠王当即让张仪在馆舍住下,待如上宾,日日召其入宫谈论天下大事,越谈越是投机。惠施、公孙衍等人大为着急,屡欲求见魏惠王,均被众禁卫军卒挡在宫门之外。过了十日,魏惠王忽又大会朝臣,做出惊人之举——升惠施为太子太傅,拜张仪为相国。

在拜张仪为相国的同时,魏惠王又遣宗室子弟公子倚出使秦国,备以厚礼,用“臣下”的语气送上国书,言:魏国拜张仪为相,正是为了向秦国表示结盟和好的诚意。

魏惠王心里很清楚,现在的魏国和秦国相比,只是一头豹子,而豹子虽可在“群羊”面前逞威风,却不能在老虎面前摆架子。他不如放聪明些,做出一副对秦国“臣服”的样子,以获得秦国的欢心。

在公子倚出发的同时,张仪也写了一封密书,托回国复命的樗里疾送给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听说张仪凭着一张嘴,不仅让魏惠王没有杀他,还拜他为相国,不禁大为钦佩,同时又有些担心,叹道:“张仪到底是张仪,不愧为鬼谷弟子。他若真心辅佐魏国,实是于寡人大大不利。”

这时,樗里疾回至秦国,将张仪的密书呈上。秦惠文王急不可耐地展开密书,但见其上写着:

罪臣张仪身在魏国,心在秦国。罪臣愿做魏相,非有他意,乃是以此使中原列国自相残杀,强我秦国也。罪臣相魏,齐、楚定然怒魏,将攻魏国。魏若获胜,则齐、楚必受重创,定会主动与秦和好,唯秦国之命是从。魏国若败,将更加尽力侍奉大王,不敢有二心也。

“嗯,张仪果能如此,是大大的忠臣也。”秦惠文王满意地说着,命太监将张仪的密书仔细收好。

魏国拜张仪为相,果然激怒了齐、楚两国,认为秦、魏联盟,于己不利,欲大举发兵攻魏。惠施不愿待在朝廷里,乘机要求出使齐、楚两国,劝说齐、楚两国不要进攻魏国。魏惠王觉得他要抵挡齐、楚两国,力有不及,又不愿立刻向新结的盟国秦国求救,也就答应了惠施。

临行之时,公孙衍赶来送行,叹道:“相国大人以谦虚待人,在下往日受益甚多,正欲在相国大人的扶助下干出一番大事,却不料张仪竟到了魏国。有张仪在,别说大事,小事也干不成了。”

惠施笑道:“大司马何必如此烦恼,天下事,反反正正,难有一定。大王不放我出去便罢,既放了我出去,只怕张仪从哪儿来的,还得回到哪儿去。”公孙衍不觉也笑了,他之所以前来为惠施送行,正是为了听到惠施的这句话。

惠施带着丰厚的礼物和数百从者,乘坐高车而行,首先来到了楚国郢都。楚怀王在朝堂上接见惠施,问:“太傅来到这里,是否劝寡人不要攻击魏国?”

惠施拱手向楚怀王行了一礼,谦恭地回答道:“大王圣明,外臣正有此意。”

楚怀王得意地笑了,说道:“太傅来得迟了些,寡人已发下了征军之命,不日将攻魏国。”

惠施听了一怔,叹道:“可惜,可惜。秦王必定正在朝堂上大摆宴乐,君臣互相庆贺。”

楚怀王听了,奇怪地问:“魏乃秦之盟国也,寡人攻魏,秦国只会发愁,怎么会摆宴相庆?”

“难道从前楚国不是秦国的盟国吗?”惠施先反问了一句,继续说道,“秦国若是与哪一国结盟,必定是欲损害哪一国。魏国曾令秦国发动的三国同盟失败,秦国记恨在心,日夜图谋报复,只因单凭武力,还不足以损害魏国,故张仪有意入魏为相,激恼齐、楚两国,使齐、楚两国代其攻击魏国。齐、楚真若攻灭了魏国,兵力非大受损失不可。这时秦国便会以‘救魏’的名义,大举攻击齐、楚,将齐、楚之军逐回国中而独得魏地。秦国若得魏地,就可从西方的武关和东方的大梁两面攻击楚国。外臣恐到了那时,楚国纵然地广千里,兵甲百万,也难敌虎狼之秦矣。大王乃圣明之君,奈何行此强敌弱己之举?”

“这个……”楚怀王听得心惊肉跳,不觉问道,“依太傅看来,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衍乃张仪之敌,魏国若得公孙衍为相,则必会攻击秦国,魏秦交恶,得利者自然是大王也。大王可多派高车,持厚礼请求公孙衍来楚,这样,魏王心慌之下,定会舍张仪而相公孙衍。”惠施道。

“好!公孙衍此人,大有本领,若能成为魏国相国,秦君定会头痛。”楚怀王得了“妙计”,心中十分高兴,对惠施赠以厚礼,大摆宴乐后又亲自将惠施送出郢都。

惠施离开楚国后,并未直接去往齐国,而是先到了宋国。他离开家乡多年了,想回去看看。

一日,惠施行到蒙邑,路过一片漆园,忽听园内有人吟诵文章。这声音好熟?惠施立刻停下车,令从人止步,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但听园内人诵道: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此乃庄子也!”惠施大叫一声,从车中一跃而下,就往漆园中行去。从者慌忙跟随,惠施却怒声喝道:“你们跟来做甚?”只让一个亲信随从跟他来到了漆园中。

但见漆园中漆树成行,郁郁葱葱,极是幽静。在一处开阔之地,有座土台,方可二丈,上面铺有芦席一张,席上卧坐一人,年在四旬上下,修长清逸,玉面乌须,望之飘然若仙。

那人就像没有看见惠施一样,仍是捧着一卷竹简,朗声诵读不止。惠施就站立在土台下,掂着胡须,微笑着听那人诵读。他发觉,那人已将他的形象写进了文章里。

文章用应对之体,描述惠施和庄子二人的对话,惠施听了,大感有趣。

惠施说——魏王给了我一种奇特的葫芦种子。我将它们种在园内,结出的葫芦极大,中间可以装满五石谷子。可是,我用它来装水,它因质地不牢,不等举起就碎了。把它剖开,做两只瓢吧,它因体积过大,既显得平浅,又不方便。这类奇物大而无用,我一气之下,把它们全都打碎了。

庄子说——惠夫子实在不精大器之用。从前,宋国有人发明了一种药,涂在手上,冬天可防皴裂,不怕水浸,因此世代都以此药为防护,专门做漂洗布帛的生意。有一天,一个客商见了此药,情愿以百斤黄金购买药方。宋人见此厚利,自然将药方卖给了客商。那客商拿了药方,就献计与吴王,让吴国水卒涂了此药,在冬天乘船去攻击越国。吴王听了大喜,当即依计而行。两国交战之时,越国水卒手脚冻裂,拿不起戈矛,移不开步子,而吴国水卒却没有手脚冻裂之患,个个如生龙活虎,大败越军。吴王获此大胜,遂重赏客商,赐其封地百里、黄金千斤、食邑万户。同一种防止皴裂的药方,有人发明了它,却世世代代只能做些漂洗布帛的贱事。有人买得了它,却能用来博取功名,得到封地。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景发生呢?关键就在于使用的方法不同。惠夫子你有了这么大的葫芦,怎么只想到了用它来装水呢?你为何不反过来想,让水装葫芦呢?你把葫芦系在腰间,遇到江湖,不用渡船,就可浮游而过,这不是水装葫芦了么?你只想着葫芦大而无用,为什么不怪罪自己脑子不灵呢?

惠施说——我有一株大树,名为“樗”,它的树干上尽是木瘤盘结,凸凸凹凹,纵然有高明的匠人用绳墨去弹量,也找不出成材的地方。它的分枝亦是弯弯曲曲,纵然请了高明的匠人用规矩去测量,也无法使之成为方圆之器。这样的“樗”,难道不是大而无用吗?

庄子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狐狸吗?它小巧而机灵,最善奔走,纵然是最有名的猎人,也不能将其擒获。但狐狸却因偷人之鸡,被人剥了皮毛。狐狸小巧机灵,本来可以远避灾祸,仅仅因为贪吃,又因为它的皮毛有用,而遭此惨杀。我听说雪山之中有一种轻牛,身体极大,似天边的一幅奔云。但它如此之大,却不能似狐狸那般去捕捉宅院中的母鸡,也正如此,它被讥为无用。然而它却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雪山之中,寿至百年。你现在有了“樗”这株大树,为何定要把它种在闹市中,让庸俗的匠人来评论它呢?你何不把“樗”种在寂寞荒远的旷野中呢?这样,你就可以在它的浓荫下避开暴烈的日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这难道不是人生至乐吗?唉!你只知“樗”对匠人无用,却不知正是这种无用,使“樗”避免了利斧的砍伐,依着它的天性自由自在地生长,千年不朽。

……

惠施说——人生天地之间,总也有所企求,得之甚难,失之甚易,令人痛苦,这大概是人有感情的缘故吧。如果人生而无情,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庄子说——天地之间,真正存在的事物,只是“道”而已。道者,无形,无迹,无情,不可感知,道生一,一生万物。人亦因道而生,道无情,人若究其本来面目,亦是无情。

惠施说——人若无情,还算是人吗?

庄子说——人因道生,道给予了人天生的容貌,天生的心智,天生的形质,怎么能不算人呢?

惠施说——只要是人,就必然有情。

庄子说——我所说的无情,只怕你不能理解。我说的无情,在于人应忘却世间的所谓真伪、善恶、是非。这些世间所谓的真伪、善恶、是非就像重重迷雾,掩盖了“道”给予人的天生本性。

惠施说——人生天地之间,若无真伪、善恶、是非之辨,何能立身于世间?

庄子说——道为之一,一怎么能分出真伪、善恶、是非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呢?一中有阴阳之说,然而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原本归于一体。一者,生于无,无即道也。所以,认真说来,无是真正的至大之道。其实,什么是真伪、是非、善恶,认真想一下,只怕谁也分不清楚。就拿盗贼来说吧,盗贼窃人财物,人人以为非,国中定法,窃钩者诛。然而田成子以阴谋窃取了整个齐国,所盗者何止一钩?但至今人们却以田成子为圣人,个个羡慕他。他的子孙也代代执掌齐国,直至封侯称王。魏、赵、韩三国本是晋之家臣,但这三个家臣却窃取了主人的土地人民,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受封为侯。其中那魏文侯亦被视为百年难出的圣人,满口仁义道德,讲论忠孝的儒家贤者争相充作他的臣下。因为盗取了一斤黄金这类财物,就会被判处死刑,斩首示众,株连父母妻子,但盗取了整个国家,以赋税的名义剥夺所有人的财物,却被视为圣人。难道这就是人世间的真伪、是非、善恶吗?如此推想起来,那上古人人称颂的文王、武王,还有周公,不免也是大盗。天下以圣人为真、为是、为善,以盗贼为伪、为非、为恶。殊不知正是因为这些圣人的存在,并巧借仁义道德的名义盘剥百姓,才使得遍地都是盗贼。可笑儒家之徒到处奔走,期望遇到圣人,以平天下之乱,但他们哪里知道,圣人们才是大盗,正因为这些圣人的存在,天下才会大乱不止。儒家之徒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替大盗充当帮凶,使大盗可以长久地借着真伪、是非、善恶的名义盘剥天下,并从大盗那里分得一些赃物罢了。

惠施说——那么以你看来,如何才可以使天下安宁,没有盗贼呢?

惠施说——这怎么可能呢?圣人的礼、勇、义、智、仁,确乎是治理天下必不可少的手段啊。没有圣人,也就没有了礼、勇、义、智、仁,怎么会使天下安宁呢?

庄子说——夫子大约知道这礼、勇、义、智、仁的圣人手段的真实含义吧?

惠施说——我当然知道。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

庄子说——你知道跖这个人吗?

惠施说——跖就是盗跖,是百余年前的大盗,有徒众九千人,横行天下,人莫敢当。

庄子说——跖的徒众曾问,圣人有道,我们这些做强盗的,也有道吗?跖答道,强盗当然有道。要偷人家的东西,先要打探人家室内的虚实,有无宝货。能入则入,不能入则不入。圣人说,行所当行,止所当止,礼也。我们偷人家的东西,第一要紧的,也是行所当行,止所当止,此为我等为盗之“礼”也。决定了能行,第一个进入人家的,就是“勇”,如同圣人所言,临危先行谓之“勇”一般。最后一个从人家出来的,就是“义”,如同圣人所言,见到利益就后退谓之“义”一般。遇到突然发生的事情,如室中主人回来了,可冒称来访的客人。此等见机行事,是为“智”也,如同圣人所言,事急从权谓之“智”一般。偷来了财物,大家分赃平均,在是“仁”,如同圣人所言,贫富平均谓之“仁”一般。现在我要问惠夫子,圣人的礼、勇、义、智、仁,究竟是治国的手段呢,还是窃国的手段?

惠施说——那么依你说来,天下该用什么手段去治理呢?

庄子说——天下至大,怎么能用“手段”去治理?一切依“道”而行,天下自会安宁。道者,无也,人从无中生来,死后亦归于无。无之道若应于人,首先须无己,也就是说,人不仅要“无情”,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做到忘了自己,便是“无己”。人能无己,就不会去追求虚幻的名誉,也就不会有圣人产生,此为“无名”。无己、无名之人,就更不会做什么大事,追求成功,这就叫作“无功”,人能无功,怎么会去想窃盗之事呢?故人若能够做到无己、无名、无功,就会成为真正的人,就可以如同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

惠施听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声,道:“庄子所言之道,深如东方之海,岂是在下所能明白?在下连‘无情’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做到‘无己、无名、无功’呢?”

他说着,向土台上高卧的那人深深一拜,转身大步走出漆园,登上高车,向前疾行。台上高卧的那人没有“看见”惠施来,更没有“看见”惠施走,在隆隆车行声中,仍是高声诵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