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魏王尊贤引凤凰 鬼谷之术行天下

秦孝公到底没有杀了公孙鞅,不仅如此,反倒对他大加封赏。他将公孙鞅的官爵连提了六级,由左庶长升为大上造,并赐给公孙鞅万斤黄金,又将商於之地的十五座城邑封给公孙鞅为食邑,号为商君。慑于公孙鞅的权威,秦国人不敢呼其本姓,遂称公孙鞅为商鞅。秦孝公采纳商鞅之策,尽夺河西魏国丁壮的土地,赐给有功将士,令出征将士大为欢喜。

秦国人欢喜,魏国人却在痛哭。商鞅的残酷杀戮,使魏国西部一带几乎家家都有了丧事。许多人惧怕战祸,竟是举家向东迁移,使魏国西部的兵源成倍减少。庞涓误了寡人,公子卬误了寡人!魏惠王连败之下,哀叹不已。他那“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只好暂且收藏起来,再也不敢向邻国擅动兵戈。

魏惠王一边整顿国政,严守边境,一边遣使四处宣示其招纳贤才的诚心,渴望着上天能够给他“赐下”几位能和商鞅、孙膑相比的大贤之才,为他重振国威。中原之地连连发生大战,引起了齐国稷下博士们的浓厚兴趣,议论纷纷。

孟子道:“魏国连遭惨败,当醒悟其徒恃勇力,不足以服天下矣。吾应召而往,或可在魏国行仁义之政。”

淳于髡冷笑道:“当此乱世,谁人会听你的仁义大道?”

宋荣也笑道:“仁义乃帝王欺世之言,岂真有其道?”

孟子正色道:“事在人为,吾若努力,必有所获。”

他不顾众人的嘲笑,登上高车,率领百余弟子随从,来到了魏国都城大梁。魏惠王早已听说过孟子的大名,闻其到来,心中大喜,当即以最隆重的礼仪将孟子迎至朝堂。

“夫子不远千里而来,必有奇谋,大利于我魏国矣。”还未坐定魏惠王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孟子对魏惠王施了一礼,徐徐说道:“大王为何一开口就说到‘利’字呢?如果为君者开口便言‘利于我国’,臣下必会开口便言‘利于我家’,百姓亦开口便言‘利于我身’。如此,则上上下下,只知言利,国事危矣。如今臣下弑君,奴隶杀主之事,比比皆是,俱为言利之故也。故欲强盛其国,王于天下,最忌之事,就是言利。”

魏惠王听了,呆了半晌才道:“为君者若不言利,又当言何?”

孟子立刻答道:“当言‘仁义’,为君者若言‘仁义’,上上下下,必言‘仁义’,则可王于天下矣。”

魏惠王问:“何为‘仁义’?”

孟子答道:“仁者,爱民也,不乱杀人,不多加赋税,使百姓饱暖,即是仁也。义者,倡行礼乐,尊崇孝道,使上下各安其位,纷争不起。此即为‘仁义大道’也。”

魏惠王想了想:“如果寡人实行夫子的‘仁义大道’,真能王于天下吗?”

孟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能。吾观天下各国,无一国不喜好杀人,无一国不喜多加赋税,百姓苦不堪言,若在地狱之中。今大王若施‘仁义大道’,则天下百姓归顺大王,就像高处之水流下,谁也不能阻挡。百姓者,国之本也。若天下百姓都归顺了大王,则不须加以刀兵,天下就唾手得之矣。”

魏惠王听了,又是呆了半晌,方说道:“夫子果是大贤,寡人一定会对这‘仁义大道’多加留心,时时向夫子请教。”说完,传下诏令,拜孟子为客卿,食以下卿俸禄。

孟子拜谢而退,居于馆舍中,时时进入内宫,向魏惠王讲解“仁义大道”。

“此乃书呆子。”魏惠王每次见完孟子,就对左右近侍说道,“如今礼崩乐坏,人心险恶,唯力强者王。寡人若实行‘仁义大道’,一不能练兵杀人,二不能多收赋税充实府库,则‘仁义大道’未成,先已被敌国攻破,成为亡国之君矣。”

左右近侍迷惑不解,问道:“大王既是不纳孟子之言,又为何对他这般敬重呢?”

魏惠王叹道:“寡人如此,是欲使天下人知我真心敬贤也。孟子,乃寡人招引凤凰之梧桐树,寡人对这株梧桐树善加看护,定能引来几只凤凰。”

果然,“凤凰”翩翩而至,列国贤士,一下子有数十人来到了魏国。这些“凤凰”中,最能让魏惠王中意的贤士共有二人:一人名叫惠施,宋国人;一人名叫龙贾,赵国人。

惠施以学术之博名闻天下,每次外出,必载五车书卷同行,被人誉为“学富五车”。惠施认为儒、墨、道、兵诸家都难以称为大道,只有他认为的“名道”才是天下至道,他因此被人视为“名家”。但惠施的“名道”究竟是什么,却是谁也不知。

惠施说,天下还是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道”是什么。

众人好奇地问:“那人是谁?”

惠施道:“此人姓庄名周,亦为吾宋国之人也,其人聪慧绝顶,胸罗万有,实为千年难得一见之奇人。”

众人更奇,问:“此人奇在何处?”

惠施答道:“旁人之奇,可以言说,庄周之奇,无法言说。”

众人听了,不觉心生向往,纷纷去拜访庄周,却被庄周拒之门外,谁也难以见他一面。后来楚王也听到了庄周的大名,派使者持着百斤黄金,欲求庄周前往楚国做官。庄周闻知,立刻弃家投入深山,不知所终,连惠施也无法寻到他的踪迹。惠施叹息一番后,闻听魏惠王求贤,遂离开宋国,来到了大梁城,很快就受到了魏惠王的召见。

“夫子有何奇谋,能利我魏国?”魏惠王问道。

惠施道:“强弱之道,在一‘势’字耳。得势虽弱可强,失势虽强亦弱。水为至柔之物,然借风助之势,可作大浪,毁堤而泻,无物可与其相敌。青铜至坚之物,然以火攻之,令其失势,则柔弱似水矣。魏国之强,天下知之,犹独木出于众林之上,独承风势,故屡遭挫败,此为失势之故,非战之罪也。今魏国欲复振往日声威,须善观形势。故大王若能在列国之间巧加引导,使其互战,自消其势,则可得其利矣。”

魏惠王听了大喜:“夫子果然名不虚传,大有才学。”他当即拜惠施为相国,主掌魏国朝政。

龙贾精通兵法,演练阵法之妙,甚至胜过了当年的庞涓。

“寡人最缺少的,就是领军大将。”魏惠王观看龙贾所演的阵法后,更是高兴,立拜龙贾为大司马。其余贤士,魏惠王视其名望大小,或拜为上大夫,或拜为上士,俱列于朝中。

魏国朝廷进了许多新人,引起了邻国的注意。

一日,秦孝公召商鞅进入内殿,议论魏国之事。商鞅进殿之时,看见一个太医挟着药囊匆匆而去。

“主公贵体欠安,而微臣不知侍,实是死罪。”商鞅磕头说道。

“些许微疾,何劳爱卿动问。”秦孝公笑道,话锋一转问,“魏国拜惠施为相,又任用了赵人龙贾为大司马,不知会以什么诡计来对付我秦国,大上造不可不防。”

商鞅道:“惠施、龙贾只会大言欺人,并无真实本领。魏君拜此等人为相国大司马,实乃有眼无珠,成不了什么大事。微臣已在训练军卒,只待时机一到,就大举攻魏。”

秦孝公点了点头,道:“很好。嗯,可你要日理朝政,甚是繁忙,这训练军卒之事,就交给太子去管吧。太子已年过二十,不小了,应该习练军国大事。”

商鞅听了,立刻答应道:“主公圣明,此等军国大事,确乎早该让太子习练。依微臣想来,不仅训练士卒这等重要之事应让太子习练,即使朝政,也应该让太子早些熟悉。”

秦孝公很是高兴,挥手道:“有大上造这等良臣辅佐太子,寡人甚是放心。嗯,你且回去吧。”商鞅行礼退下。他刚消失在台阶下面,秦国太子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知道寡人为什么要让你在此听那商鞅的言语吗?”秦孝公问。

“儿臣不知。”

“唉!寡人知你痛恨商鞅,想亲手杀了商鞅。”

“儿臣不敢。”

“有寡人在,你当然不敢。一旦寡人去了,你也不敢吗?”

“儿臣愿君父万寿无疆。”

“废话。古往今来,谁人可以万寿无疆?这大秦河山,终有一天会落到你的手上。你坚毅果断,进取之心甚强,又能礼敬长者。寡人有你,亦是上天所赐之大福也。”

“儿臣愚昧顽劣,因君父之爱,得居储位,实是惭愧。”

“你也不用说这些了。寡人只问你,我秦国能有今日之强,臣下之中,谁人功劳最大?”

“商鞅。”

“擅杀功臣,是贤君还是昏君?”

“是昏君。”

“吾儿愿做贤君,还是愿做昏君?”

“愿做贤君。”

“可是你杀了商鞅,就会被国人视为昏君。寡人不想让你成为昏君,想代你杀了商鞅。”

“啊,难道……难道君父也对商鞅存有杀心?”

“有。似商鞅这等厉害的臣下,任何一位国君见了,都难免会有杀心。可是,我秦国才刚刚开始强盛,商鞅若能为我秦国继续尽力,实有极大的好处。对于臣下,最怕他权欲太大。寡人今日特意招来商鞅,试试他贪不贪权。若其贪权,寡人今日就会斩杀了他。可是他好像并不贪权,寡人让他把训练士卒的事情交给你,他立刻就答应,并无丝毫犹疑。”

“君父如此圣明,商鞅岂敢贪权?”

“只要他不贪权,纵有小过,也不为害,吾儿不要杀他。”

“儿臣当牢记君父之言。”

“唉!你说得痛快,到时只怕……也罢,寡人也管不了许多了。寡人只想让你答应一事。”

“儿臣恭听君父教诲。”

“商鞅所立新法,与我秦国极是有利,不可废弃。吾儿若有平定天下之志,当切记寡人之言。”

“君父教诲,儿臣永不敢忘。”

商鞅从宫中回来,见赵良已等在后堂,不觉奇怪起来:“夫子突然而来,有何见教?”

这几日,商鞅心情愉快,曾对几位上等门客大加赏赐,赠以黄金美玉,在他的想象中,此时赵良等人正忙于享乐,根本没有工夫到他这儿来。

“小人想离开秦国,特来向大人辞行。”赵良说着,拱手对商鞅深施一礼。

“啊,你竟要走?”商鞅吃了一惊,忙问,”莫非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夫子明言。”

“大人危在旦夕,眼看就要遭到灭族之祸。小人害怕受到连累,只得逃走。可是大人又对小人甚是看重,小人不忍就这么暗地里走了,故前来辞行。”赵良说着,再次向商鞅行了一礼。

“灭族之祸?”商鞅更是大惊,问道,“主公对我一向信任,并无半丝疏远之意,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主公当然信任大人。可是,太子也会像主公那么信任大人吗?”赵良问。

“这……太子年少,不明白我为秦国立下了多大的功劳,自然对我有些看不顺眼。不过,今日主公已亲口告诉我了,让我辅佐太子,有了这个机会,我定能赢得太子的信任。”商鞅答道。

“可惜迟了。依小人看来,主公的身体已然大坏,只怕拖不过今年。到时太子登上大位,立刻就会对大人下以杀手。小人不明白,以大人这等智谋高深之人,怎么看不清这一层呢?”

“主公的确生了病,可看上去还不错。主公今年才四十五岁,正当壮年,怎么会一病不起呢?”

“小人略通医术,与宫中太医有过交往,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看错了。”

“就算太子立即登位,也不会与我为敌。太子看上去并非昏庸之辈,应该明白,有我商鞅在朝中,对秦国极有好处。秦国自立国以来,有谁的功劳能和我相比?也许只有百里奚能与我相比。”

“论起治国之功,只怕百里奚也比不上你。可从别的方面比起来,你就大大不如百里奚了。”

“请直言。”

“百里奚受到穆公信任,并未独揽朝政,而是力荐蹇叔,自己宁愿居于蹇叔之下。可是大人独揽朝政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又推荐了哪一位贤士入朝?百里奚一连三次平定晋国之乱,却不急于夺人土地,将信义看得比什么都重,天下人无不敬服。可是大人却以诈术欺骗旧友,虽然夺得了西河之地,却失信于天下,自断后路。百里奚轻易不肯动刑,以宽厚治国。而大人却一日杀人七百,河水为之尽赤。百里奚身居高位,却以俭朴闻名天下,出行只乘一车,夏日连遮阳的大伞也不肯让人撑着。而大人每次出行,必前呼后拥,随行之车何止百乘?百里奚敬慕贤士,闻人好学,必亲往而拜之。公子虔以好学的贤名闻于天下,你却对他施以劓鼻酷刑,使他终生不能出门见人。凡此种种,你怎么比得上百里奚呢?老子曰‘天道损有余补不足’。大人之过,在于‘有余’太甚,受损已是无可挽回。小人身受大人厚爱,才会如此直言,还望大人恕罪,恕罪!”赵良拱手说道。商鞅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心中狂怒,欲待发作,喉中又似堵着什么,无法发作。

“小人所言已尽,这就告退。”赵良说着,往堂外走去。

“且慢。吾已陷在险地,欲脱身而出,该用何策?”商鞅强按下心中的怒意,问道。

“小人只有两个字献给大人。”

“是哪两个字?”

“退隐。”

“退隐?这……这,夫子还有何策?”

“别无他策。”赵良说了这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向堂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台阶之下。

商鞅呆立在堂上,心中不停地念着——

我真的就这么“退隐”了,回到封邑等死吗?不,我还有许多事未做,绝不能“退隐”。

我的处境真会这么危险吗?未必,未必。且不说主公正当壮年,绝不会一病不起,就算真有什么意外,太子一时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这朝政大计,俱为我定,陡然离了我,这朝廷岂不是一片混乱?

哼!赵良此时危言耸听,只怕是别有用心。我“退隐”了就该推荐继任之人,我会推荐谁呢?

哈哈!我无人可以推荐,只有推荐他赵良了。此等小儿之计,岂能瞒得了我?

商鞅想通了此处,心中大感畅快,依旧日日上朝理事,将赵良的话抛到了脑后。但是,商鞅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周显王三十一年(公元前338年),当了二十四年国君的秦孝公一病不起,由太子继位,是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不急于在父亲的灵位前痛哭,却走进了其师公子虔的内堂。公子虔脸上蒙着布,已有九年未出内堂,常来看望他的,只有三个人——太子、张仪和公孙衍。

“夫子,寡人曾发誓,一登大位,就立刻杀死商鞅。可是先君对寡人说过,商鞅功大,寡人杀了商鞅,就是昏君,会断绝贤路,夫子以为如何?”秦惠文王问。

公子虔咬了咬牙,道:“商鞅罪恶滔天,国人恨之入骨,俱欲食其肉而后快。主公杀商鞅,则国人必视主公为至贤之君。主公不杀商鞅,则国人必视主公为昏君。”

秦惠文王想了想,又问:“商鞅有罪,又确有大才。如果杀了商鞅,有何人可以代他。”

“张仪、公孙衍。”公子虔毫不犹豫地说着。

“这……”秦惠文王沉吟起来。他常至公子虔府中,与张仪、公孙衍见过几面,并大略谈过几句话,亦认为二人甚有才能。但二人的才能是否可以和商鞅相比,他心里缺少把握。

“主公,庞涓、孙膑二人之才如何,可否比得上商鞅?”公子虔问道。

“庞涓、孙膑二人可惜不得明主,否则,所立功业自可大大超过商鞅。”秦惠文王答道。

“张仪、公孙衍为庞涓、孙膑的同学,本领只在庞、孙之上,不在其下,如今就只看主公是否为明主了。”公子虔说道。

“寡人愿做明主。”秦惠文王说着,对公子虔深施一礼。

次日,秦惠文王临朝时,所发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免除商鞅大上造之职,令其立即回到封邑。商鞅听了诏令,浑身冰凉,回到府中,立即让人速请赵良。家仆答道,赵良数日前已离开咸阳,不知到了何处。

坏了!赵良所言,原来俱是真话,我却自作聪明……罢,罢!此时趁主公尚不敢对我下手,立刻走了罢。否则,当真是大祸临身了。商鞅当机立断,抛弃了府中众多的财物美女,只带着十数武勇过人的亲信门客,连夜向魏国逃去。

我的“贤能”之名,早已震动天下,我能使秦国空前强大,又为何不能使魏国空前强大呢?魏君见了我,只怕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呢?哼!我若执掌了魏国朝政,定会让秦君日夜惊恐,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商鞅一路上想着,不觉天已黑了。

众人自称客商,寻了家客店,想住进去歇息一夜。

“住客歇息,须得官府所发的‘路引册券’,你们有吗?”店老板问。商鞅愣住了,他出逃时根本没想到还要带上“册券”这回事,“册券”是他想出来治理百姓的,不料今日却治了自己。

“怎么,你们没有‘册券’吗?快出去,出去!”店老板见商鞅不回答,立刻变了脸色,连声斥道。众随行门客见势不对,连忙拿出几两黄金来,乞求店老板暂且让他们居住一夜,只住一夜。

“只住一个时辰也不行。”店老板怒声道,“你们难道不知商君的厉害吗?谁不小心惹着了他的新法,立刻就会掉了脑袋,你们莫非是想让我的脑袋也掉了吗?快走,快走!倘若巡查军卒来了,查出你们没有‘册券’,只怕你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商鞅等人只得从客店退了出来,不敢再走大道,从小路行至西河,渡河来到魏境。

“吾乃秦国大上造商君也,前来投奔贵国,烦请通报。”商鞅对魏国关吏说道。

魏国关吏听了大怒,道:“你这狼心狗肺的狠毒奸人,诈我大帅公子卬,惨杀我三万降卒,尽夺我西河之地,罪恶滔天。我魏国上上下下,无人不恨你入骨,虽食其肉而难消其仇,你今日送上门来,正遂我愿。”说着,领着守关士卒就向商鞅杀来。

商鞅只有十数随从,哪里敢与魏国士卒对敌,慌忙逃回船上,又返至秦国。

“唉!赵良说得一点不错,吾失信天下,是自断后路啊。”商鞅仰天长叹,万念俱灰。

众随从门客不愿束手就擒,欲拥着商鞅逃往其所封的食邑,起兵抗拒,不想刚行至半路,就被秦惠文王派来的大军堵住了去路,众门客挺身搏斗,俱被杀死,商鞅欲拔剑自杀,已是迟了,让众军卒五花大绑,押入了秦都咸阳。

秦惠文王下诏:“商鞅罪大恶极,非常刑可以处置,当以‘车裂’之刑杀之。”

在一声长长的惨叫声里,商鞅被活活“裂”成了五块,鲜血洒满刑场。这个刑场,正是商鞅亲自监刑,令国人谈之色变,一日连杀七百人的那个刑场。秦国百姓闻听商鞅被酷刑处死,无不欢欣鼓舞,互相庆幸,说:从今以后,可以睡上安稳觉了。列国闻听秦惠文王初登大位,即杀死权臣,不觉大为敬畏,俱派来使者祝贺,并且打听何人可继商鞅之位,主掌秦国朝政?

商鞅之死,令公子虔大大出了一口怨气,心中畅快至极,九年来首次在府中摆下了宴乐,邀请众门客故旧开怀畅饮。张仪、公孙衍二人高坐上席,格外引人注目。赴宴之前,张仪、公孙衍二人曾经意气风发地进行过一次长谈。

张仪说:“商鞅一死,秦国朝政,不出吾二人之手矣。明日你我赴公子虔的宴乐,说不定会遇上主公。到时主公问起治国方略,你我二人可得应对无误啊。”

公孙衍笑道:“这么多年来,吾兄观列国之势,对于治理秦国的方略,只怕早已了然于胸。小弟长于术,善能行事,而不善言辞,还望吾兄将这方略给小弟讲述一遍,免得小弟到时出丑,丢了鬼谷弟子的名头。”

张仪听了,大为得意道:“商鞅之法,已使秦国府库丰足,兵卒勇猛,吾等执政,只需因势利导,就可大获成功矣。”

“如何因势利导?还望吾兄道来。”

“欲因势利导,先须明白天下大势,以贤弟观之,天下列国,谁为最强?”

“天下列国,强者为秦、楚、齐、魏、赵、韩、燕七雄。在七雄之中,又以秦、魏、齐三国最强。魏国强了数十年,今连遭大败,国势已弱,实际上,只有秦、齐两国最强了。”

“贤弟所言极是。天下列国中,可开创一统大业者,唯秦、齐两国。我秦国欲成大业,该当如何?”

“这个……小弟愚钝,还请吾兄教诲。”

“仅凭我秦国之力,欲一统天下,还嫌力量不够,应借势而行。吾已想出一策,名曰‘连横’,主公纳之,必成大业。”

“何谓‘连横’之策?”

“秦国挟其兵威,左连赵国、右连楚国,中连韩、魏,结为同盟,共伐齐国。齐败,则余国不足论矣。从地形上看,同盟诸国从东至西联成一条横线,故曰‘连横’。”

“妙!假若吾兄为齐国谋划,又有何策可一统天下?”

“齐欲一统天下,亦须借诸国之势,北合燕、赵,南合楚国,中合魏国,同伐秦国。此策诸国南北相合,可谓‘合纵’之策也。”

“唉!吾兄胸藏之谋,足可灭一强国,兴一强国,小弟远远不如矣。”

“贤弟也休过谦,贤弟在兵法上胜过愚兄远矣。吾之‘连横’之策,必须制服楚国,方能成功。欲服楚国,须先灭巴、蜀两国,他日征伐巴、蜀,贤弟可大显神威矣。”

“哈哈,小弟若能立下讨灭巴、蜀之功,心愿足矣。”

“贤弟只想立下讨灭巴、蜀之功,未免气量太小了些,哈哈哈!”张仪也大笑起来。

二人谈至天黑,方才作罢,次日即乘高车,来至公子虔府中,畅饮美酒。宴乐刚刚过半,门吏忽报——主公驾到!公子虔、张仪、公孙衍和众门客故旧闻听,慌忙迎至门外,伏地行以大礼。

秦惠文王看上去十分高兴,扶起公子虔道:“你们乐去吧。寡人闻知张仪、公孙衍二位贤士在此,特意来与二位贤士谈谈国事。”众人听了,唯唯退回堂上。

秦惠文王和张仪、公孙衍三人来到内堂坐下,行礼毕,秦惠文王道:“寡人早欲召见二位,只是宫中丧仪未完,甚是不便,特借此地与二位相见。寡人听说二位乃鬼谷弟子,才学远过庞涓、孙膑,心慕不已,今特向二位请教,我秦国该以何策立国?”

公孙衍忽地站起,抢上几步,跪倒在秦惠文王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简,高高举起,朗声道:“臣有立国之策,尽在此简中,望主公详细观之。”

张仪见此,不觉呆住了——嗯,公孙衍胸藏书简,怎么事先不告知我呢?

秦惠文王看着书简,喜形于色,连声称赞:“妙,妙!‘欲一统天下,须左连赵国、右连楚国,中连韩、魏,结为同盟,共伐齐国’。公孙夫子之策,足可使我秦国霸有天下矣。”

什么,这不是我昨天给公孙衍讲述的“连横”之策吗?怎么只隔了一日,就成了“公孙夫子”的妙策呢,真是岂有此理?张仪大怒,正欲争辩,却又听公孙衍说道:“此乃微臣数年苦思所得之策,一向密藏在身,未说与任何人知晓,只愿献与主公。今日天从人愿,使主公得见微臣之策,实乃微臣大幸也。”

公孙衍的一番话,堵得张仪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这时若挺身争辩,必被秦惠文王视为“争功”之举,而公孙衍也会毫不相让,指他张仪为“奸人”,只怕当场就会将他置于死地。我真是瞎了眼啊,这么多年来,日日与公孙衍相处,竟不知他是如此阴险。此日之后,公孙衍定会将我视为大仇,要似那庞涓害孙膑一样害我,这便如何是好?

秦孝公的丧仪结束后,秦惠文王立即大会群臣,以献策之功,拜公孙衍为大上造,执掌国政。后以大上造为恶臣商鞅所居的官位,秦惠文王听着不顺耳,改称为大良造。

公孙衍不敢自专朝政,推荐了两位贤者,一为陈轸,一为司马错,俱为公子虔的门客。

陈轸善游说,多智谋,司马错善兵法,勇悍敢战。秦惠文王亦是久闻陈轸、司马错之名,当即将陈轸拜为左更,司马错拜为中更,官居卿位。公子虔亦被尊为太师,安居府中,日与门客讲学为乐。张仪失去了“献策”之功,仅被拜为客卿,官位虽也不低,却毫无实权,为人所轻。

哼!莫非只有秦国,才是我一展才学的地方吗?张仪心中愤怒,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每日深居简出,成天与内室姬妾调笑为乐,似已安心认命,不想有所作为了。他要等到公孙衍对他失却了警惕之后,带着家眷,悄然投奔别国。

过了数月,张仪自认为自孙衍已对他失去了警惕,正准备出逃时,公孙衍忽然来到张仪家中拜访。张仪无法躲开,只得强忍心上的仇恨,将公孙衍迎至内堂坐下,并恭贺公孙衍荣任大良造。

“哈哈!”公孙衍仰头一笑道,“此大良造之职,乃小弟自吾兄这里窃得,别人贺之犹可,吾兄为何贺之?”

“你……”张仪没想到公孙衍会如此说,一时愣住了。

“吾兄可否知道,小弟一直想执掌秦国朝政?”公孙衍问。

“不知道。”张仪答道。

“是的,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认为,小弟才具有限,远远低于你,只可充一讨灭巴、蜀之将军,无力执掌秦国朝政。”公孙衍说道。

“不,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你我同出一师,才具岂有高下之别。”张仪连忙说道。

“吾兄所言不差,小弟才具的确不如吾兄。正因如此,小弟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夺了吾兄的官位。否则,小弟困处下位,心必不甘,只怕要闹出庞、孙相残的事来。”公孙衍说道。

“愚兄居此客卿之位,心愿已足。”张仪勉强笑道,心里却说:你不甘心处于下位,我就甘心么?

“你我俱为鬼谷弟子,就不必互相欺骗。俗语云‘一山不容二虎’,你我正是‘山中之虎’也。所以,我夺了大良造之位,既是为己,也是为兄也。”公孙衍说道。

“也是为我?”张仪眼中全是疑惑之意。

“我问你,商鞅落此下场,是为何故?”公孙衍问。

“商鞅落此下场,在于不顾后路,行事太过之故。”张仪想了一想,才说道。

“也不仅仅如此,强臣向来为主上所忌,从来没有好下场。可是为人臣者,不做强臣,又做不了什么大事,实是于心不甘。那日你说出‘连横’、‘合纵’之策,小弟心中就有了一个计较,只是当时不便与吾兄明言。吾兄若从小弟之计较,则你我二人,当名震天下,而又不为主上所忌。”

“是何计较,还请贤弟详细道来。”

“小弟执掌秦国朝政,吾兄可伺机执掌齐国朝政。小弟行‘连横’之策,吾兄行‘合纵’之策。明者,我二人各为其主,暗者,我二人互通声息,操纵天下形势。如此,我二人虽为强臣,主上也一刻不能离开。天下虽大,只是我二人玩弄的棋局耳。”

张仪听了,心中忽地闪光一亮,暗呼道,妙,妙!公孙衍此策,倒可为我所用。哼!你公孙衍倒会打算,居然想以天下为棋局,以此挟持主上自重。此策非为不高,却难实行,天下乃至大之物,变化莫测,岂能任你我二人玩弄?

“好!这样,你我俱为执掌朝政的重臣,无高低之分,可免庞、孙相残之事也。唉!实话实说吧。愚兄对贤弟本来甚是不满,意欲逃往他国,今日听了贤弟之言,如释重负矣。”张仪高兴地说着。

“那好,小弟这就安排吾兄前往齐国之事。”公孙衍说,他从当上大良造的那一天起,就对张仪的动向极为关注,派了许多人秘密监视张仪。如果张仪决心留在秦国,那就是对他公孙衍有了深仇大恨,他必将张仪置于死地,以除后患。如果张仪将逃往他国,则是只有避祸之意,并无报仇之心。如此,他就可以去拜访张仪,谈论他的“玩弄天下”之策。

这几天,公孙衍得知:张仪正在出让土地,显然是欲逃往他国。于是,张仪就听到了他暗呼大妙的奇策。

“齐国人才太盛,愚兄又无熟识之人,恐难成其事,愚兄还是到魏国去吧。”张仪说。

“也好,魏相惠施要比齐相邹忌容易对付些。”公孙衍十分赞成其说。

数日后,张仪渡河来到魏国,自荐入朝。魏惠王闻他是鬼谷弟子,立刻拜为客卿。魏惠王希望张仪能给他献出几条奇策来,却一直不见张仪的动静,不免大为失望。开始时上朝见了张仪,总要问候几句,后来见了张仪,都是毫不理睬。张仪仿佛毫无所知,依旧是每日上朝,与众魏国朝臣套着近乎,很快就和几位魏国大臣成了密友。其中张仪来往最密切的大臣,是将军魏错。

一日,张仪与魏错在家中后堂饮酒,多喝了些,醉眼蒙眬,脱口问道:“将军在朝中是否甚不得意?”

魏错也喝得不少,说:“吾本宗室之后,屡立战功,却屈居龙贾之下,实不甘心。”

“听说龙贾欲攻秦国,夺回西河失地,可有此事?”

“龙贾就是以此骗得主公信任的。”

“依将军看来,西河可否攻取?”

“做梦去吧。如今的秦军可不是从前的秦军,我魏军能征善战之卒已损失殆尽,不是秦军的对手了。”

“那么龙贾欲攻西河,会派何人为先锋?”

“他定会以我为先锋。”

“啊!”张仪大惊道,“龙贾此举,不是欲置将军于死地吗?将军千万不可从命。”

“为将者不从君命,照样是死路一条。总之,龙贾已是对我有了杀心,难以放过我了。”魏错恨恨地说道。

“将军难道没有想过避祸之计吗?”张仪关切地问道。

“我也想过,只是苦无出路。我欲逃往他国,又怕被押送了回来,魏国虽已削弱,毕竟强过一阵,天下没有哪位诸侯会为了我这个无名小辈得罪魏国。”魏错苦恼地说。

“难道秦国也不敢得罪魏国吗?”

“秦国倒是不怕得罪魏国,只是我在西河为将多年,杀伤秦军甚众,秦人对我恨之入骨,岂肯容我?唉!想不到我堂堂魏国大将,竟然落到了这种地步。”

“将军若有意投秦,在下倒可帮忙,不仅能够保全将军的身家性命,还可使将军长保富贵。”

“你能帮忙?你不是得罪了秦人,才逃到我魏国来的吗?”

“不瞒将军,在下逃来魏国,其实是假扮的。”

“什么,你是假扮的?”魏错的酒意顿时被惊跑了。

张仪详细地将他怎样被公孙衍抢了功劳,怎么装作接受了公孙衍的玩弄天下之策说了一遍,然后道:“天下岂可玩弄?公孙衍此策,断不可行。在下顺水推舟,欲借此回到秦国,赶走公孙衍,执掌秦国朝政,还望将军帮我。”

张仪若能执掌秦国朝政,则我何愁富贵不保?魏错心中大喜,忙问道:“我如何才能相帮大人?”

张仪一笑,低下头来,以魏错才能听到的声音,仔细将谋划说一遍。魏错听了,连声称妙,当即与张仪指天发誓,言当从今以后,患难与共,富贵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