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齐威王假意拜相 下大夫妙计诛逆

第六代陶朱公已很老了,白发苍苍,满脸都是又深又密的皱纹,但他的精神却是充溢如少年人一般,眼中闪出精烁之光,似刀剑一般锋利。他虽然身为上卿,但是不肯住在豪华的府宅中,还是和从前一样,住在“庄岳之间”的那处名为“上葛门”的女闾里,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和从前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上葛门”的客人已只剩下了一个——第六代陶朱公。除了陶朱公本人和他的亲信门客从人之外,任何人也不能走近上葛门一步。

陶朱公和从前一样,喜欢待在“上葛门”的后楼上,坐在铺着狐皮的坐席上,把玩着青玉案上放置的各种铜钱。和从前稍为有些不同的是,他把玩铜钱时,要人给他讲着故事。

讲故事的人名叫赵良,是中山国人,年约四旬,自幼熟读各国史书,旁及儒、法、墨、道、兵诸家之书,智谋过人,素为陶朱公所喜,成为给陶朱公讲故事讲得最多的人。

赵良此刻讲的,是田氏如何在齐国发迹的故事。

田氏的第一代祖先姓陈名完,原是陈厉公的儿子,据说陈完出生时,周太史恰好路过陈国,被陈厉公请去为陈完预卜未来的命运。周太史卜出的卦先是“观”,后又变成“否”。

周太史道,从卦形上看,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说此子将要拥有一个国家,不过,不是拥有陈国,而是另一个国家,不是应在陈完自己,而是应在陈完的子孙身上。

陈厉公听了这话,很是喜欢,对陈完格外宠爱,有心将君位传给陈完。但是陈完长大时,陈厉公却因为**,被蔡国人杀死,由其侄子庄公即位。陈完没能继承君位,只是靠着惯例,以宗族公子的身份当上了陈国大夫。后来陈庄公去世,由其弟杵臼即位,是为宣公,立嫡子御寇为太子。陈完和御寇十分友善,常常一同出城行猎,一同饮宴作乐。过了十数年,陈宣公认为太子意欲谋反,将御寇杀死。陈完惧怕受到连累,逃到了齐国。

齐桓公闻知陈完是个贤者,欲拜陈完为卿,被陈完坚决拒绝。陈完说,逃臣蒙贤君收留,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岂敢希图侥幸,妄得高位?齐桓公无奈,只得将陈完“降级使用”,拜陈完为中大夫,官职为工正,主掌官府的工匠之事。

陈完为了感激齐桓公的收留之恩,遂改姓为田,表示他已完全放弃了陈国公子的身份,愿意世世代代成为齐国臣子。齐桓公因此更加尊重陈完,常常将陈完召进内宫,赐以宴乐,以示亲近。

齐国当时最有权势的大族为高、国二氏,闻听陈完受到国君亲近,争相和陈完结好。陈完的正妻在逃亡时去世,国氏抓住机会,抢先一步,将女儿嫁给了陈完。有了国氏为依托,改姓为田的陈完家族渐渐在齐国强大起来。

到了第四代田文时,田氏的势力和高氏、国氏已不相上下,成为名扬列国的望族。田文的孙子名叫田乞,一边经营田产,一边四处行商,获利极多。田乞是齐景公的大夫,向百姓收购粮食时常用小斗,而向百姓借贷时,又用大斗,使齐国百姓受益甚多。渐渐地,齐国百姓都称赞田乞是大贤之人,许多勇武之人和智谋之士,都争相投入田乞门下。

相国晏婴认为田乞收买民心,是包藏着歹谋,屡次劝齐景公杀死田乞。但齐景公却不听从,他认为齐国高氏、国氏诸族势力比田氏更大,想利用田氏来和高氏、国氏诸族抗衡。齐景公去世后,由其子姜荼继位,遗命国惠子和高昭子为辅政大臣。

国惠子是国氏首领,高昭子是高氏首领,国、高两大家族控制了朝政,大谋私利,引起了朝臣们和另一大族鲍氏的强烈不满。田乞乘机联合鲍氏,发动众朝臣一举攻杀了国惠子和高昭子,并灭其全族,废了姜荼,立了齐景公的另一个儿子为君,是为齐悼公。国、高二氏是周天子遣往齐国的监国世族,在齐国威风了数百年,连国君都不能将其灭亡,但田乞却能将其灭亡,从而震惊了整个齐国。齐悼公完全是因为田乞之力,才当上了国君,对田乞自是十分敬重,将其拜为相国,并拱手交出了朝政大权。

四年后,田乞去世,由其子田常继位为相,继续执掌齐国的朝政大权。这时,齐国除了田氏外,尚有鲍氏、晏氏、监氏三大家族,他们不满田氏独掌朝政,联合起来,把齐悼公杀死,另立其子姜圭为君,是为齐简公。田氏不甘处在下风,寻了一个机会,又杀死了齐简公,立简公之弟为君,是为齐平公,重新夺得了朝政大权。

鲍氏、晏氏、监氏三大家族对田氏恨之入骨,密召勇士,准备随时刺杀田氏首领田常。田常亦想诛灭鲍、晏、监三大家族,却不信任勇士。田常认为,只要有黄金,什么样的勇士都可以收买。他曾收买了鲍、晏、监三家的许多勇士,也相信他手下的勇士一样会被鲍、晏、监三家收买,田常相信的是儿子,他要靠自己的儿子来诛灭鲍、晏、监三家。田常在后室筑了许多精美的房舍,选了数百位年轻女子住进去,作为他的姬妾。这些女子不一定非常美丽,却个个身高在七尺以上,肤色红润,丰满壮实,看上去像男子一样有力。许多人都怀疑,田常怎么消受得了这些女子。

田常又在前堂造了许多精美的房舍,精心挑选了百余位门客住进去。那些门客才学武功并不算高,却个个生得颀长伟岸,仪表堂堂。

前堂和后堂有门可通,田常既不关闭那道门,也不派人看守,似乎忘了男女有别的礼法。于是两三年后,那些年轻的姬妾竟为田常生了数百个子女,其中有两百多个是儿子。

田常对于他一下有了两百多个儿子极为满意,特地摆下大宴,将前堂中的门客请进宴席中,以示庆贺之意。众门客喝下美酒,忽然间脸色大变,一个个捂着肚子乱滚乱叫。田常听着众门客的哀号,快乐至极,大笑不止。门客们都死了,田常的儿子们倒很壮实地活了下来,个个生得高大有力。

田常不让这些儿子们读书,请了些武艺高强的军卒,成天教他们习武,训练他们杀敌的本领。他天天要教训儿子们:“父者,天也。儿子要绝对听从父亲的教导,不得有违。纵然父亲要让儿子们去死,儿子们也应立刻遵命自刎,绝不能有丝毫的迟疑。”

田常还说:“父仇不共戴天,做儿子的,一定要拼了性命,去给父亲报仇。这样的儿子,才算是好儿子。”

众子听了,齐声大呼:“报仇!报仇!为父报仇!”

田常大喜,赏给了众儿子许多酒肉美食,让儿子们吃了,更有力气去练习杀人之技。数十年后,田常的两百多个儿子都长成了少年,人人练就了一套高强的杀敌本领。

田常选准一个机会,突然对鲍、晏、监三家发动了猛攻,他的儿子们在这场血腥杀戮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鲍、晏、监三家勇士如云,几次杀得田氏连连败退。每当这时,田常的儿子们就奋勇冲到前面,不顾性命地与敌狠斗,扭转了败势。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田常终于取得大胜,彻底诛灭了鲍氏、晏氏、监氏全族。不过,田常的儿子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两百余人中,只有七十余人活了下来。且活下来的又个个带有重伤,许多人终身残疾。

灭了鲍、晏、监三家,田氏完全掌握了齐国大权,姜姓国君已成为田氏的傀儡。后来,田常那活下的七十多个儿子也不明不白地相继死去,令齐国人议论纷纷。田氏对齐人的议论甚是惧怕,虽然早已掌握大权,却也不立即夺取君位。又过了数十年,田氏的首领已是田常的曾孙田和,这才夺取了齐国君位,变姜氏齐国为田氏齐国。

田和正式成为齐侯之后,仅过了两年就去世了。田氏宗族为争夺君位继承之权,又爆发了一场惨烈的大战,族人几乎死了一半,才分出了胜败。最后是田和之子田午取得了胜利,继位为君,是为田齐桓公。然而田午虽然夺得了君位,国力却因内争不断,大为削弱,连遭魏、赵、燕诸强国的攻击,甚至鲁、卫等小国也乘机发动攻击,收复被齐国强占的城邑。

田午疲于应战,连战连败,在国中威信大失,郁郁而终。他死后,其子齐威王即位,整日待在后宫中,沉湎酒色,不理朝政,拒听大臣的劝谏。

……

赵良的故事讲完了,陶朱公手摸着几枚铜钱,久久未发一言,陷入了沉思中。

“大人,田氏能够成功,全在于手段果敢,抢占先机。”赵良小心翼翼地说道。几天来,赵良一直在劝说陶朱公发动突袭,杀死齐威王,另立幼君,以夺取朝政大权。但是,陶朱公对赵良的主意并不赞成,听得多了,还十分不高兴。

陶朱公认为:“齐君是个昏君,他待在君位上,和一个无知的孩童差不多,就眼前的情势持续下去,要不了几年,我就会完全控制齐国朝政,又何必去担当弑君的恶名呢?”

赵良争辩说:“齐君正当血气方刚之时,若得良臣诱导,不一定就是昏君。”

陶朱公冷笑着问:“齐国朝廷中,谁是良臣?谁能把一个昏君诱导好了?”

赵良回答不出。

陶朱公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将朝廷中稍有才能的人,全都赶了出去。可是,赵良心中还是不踏实,一有机会,就劝说陶朱公速下决断,杀死齐威王。

“赵夫子,老夫心中最怕的人有三个,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吗?”陶朱公不理会赵良的劝说,问道。

赵良一怔,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陶朱公笑了笑,说道:“这三个人是田和、吴起、东郭狼。”

“田和死了,吴起也死了,东郭狼下落不明,多半也是死了。”赵良说着,心中冒出一阵寒意。陶朱公在世上已无人可惧,则必然骄狂自负,忘乎所以,最终将身败名裂,没有好下场。我跟着这样的一个狂人,也太危险了,今后我须得找个机会另寻出路才是。

“不错,他们都死了。嗯,赵夫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惧怕他们?”陶朱公又问。

“不知道。”

“他们三人,都想要了我的脑袋,也都有能力要了我的脑袋。但他们都死了,我却活着。”

“陶朱公财势虽大,却非朝廷贵族,素不参政,怎么会惹人生出杀心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田氏贪心太大,知我陶朱氏广有钱财,有心图谋,硬逼着我出来做官,以便寻个借口诛灭我陶朱氏。吾父欲备下一条后路,和吴起、东郭狼结为生死之交,想借吴起、东郭狼之势自固。后来吴起、东郭狼之势未成,而田氏却已知我父之谋,大怒之下,竟欲对我陶朱氏下手了。吾父惊惧之下,一病而亡。吾无奈之下,只得与田氏虚与委蛇,做了齐国大夫。吴起、东郭狼见吾做了齐国大夫,视吾为背叛盟约之人,欲杀吾而后快。而田氏首领田和之阴险狡诈,为天下之最。吾数次陷入田和的杀机中,又侥幸逃脱,实为天助我也。”陶朱公感慨地说道。

他说的这几句话中有真有假。田氏固然欲贪陶朱氏的钱财,但也没有硬逼陶朱公出来做官。陶朱氏的产业遍布天下,若田氏逼迫太甚,自可逃奔他国。田氏很清楚这一点,对陶朱公的拉拢远远多于逼迫,陶朱公出来做官,完全是出自他的心愿。田氏能夺姜氏的齐国,那么,陶朱氏又为什么不能夺了田氏的齐国呢?

“天予不取,反为祸也。今日天欲使齐国落于陶朱氏之手,陶朱氏切不可迟疑。”赵良说道。

“夫子美意,老夫领受了。”陶朱公笑着,拱手向赵良行了一礼,显出送客之意。

对于怎样使田氏齐国落于陶朱氏之手,他早就谋划好了,用不着赵良来指教,这谋划他自然不会告诉赵良。在众人眼中,赵良是他最亲信的门客,但在他的眼中,赵良只不过是善于说故事罢了。他需要常听赵良的故事,为的是从赵良的故事中吸取谋略。田氏的故事,他从赵良口中听了好多次,每听一次,就增加了他战胜田氏的信心。

齐威王的禁令使朝臣不能进入齐国内宫,但齐国的名厨、名匠、名巫、名乐工等人俱可随意进出内宫。凡在吃喝玩乐、鬼怪神仙诸事上有一技之长者,都被齐威王视为“大贤”之人。齐威王特意在内宫置了一处精舍,供养诸“大贤”,因精舍位于内殿之右,被称为右室。

一日,齐国下大夫邹忌携着一张七弦琴,来到了内宫禁门之外,请求守宫甲士让他进去。

守宫甲士道:“国君有令,凡朝中臣子,一概不许入内,违令者杀无赦!”

邹忌笑道:“吾今日非以臣子身份晋见主公,而是以善琴者求见主公也,烦请诸位通报。”

守宫甲士听了,觉得奇怪,但还是入内通报。不一会,内宫就传出太监的高呼声:传善琴者邹忌上殿!邹忌得意扬扬,迈着方步,缓缓踱进宫门,向着高大的内殿走了进去。

齐威王坐在绣着龙戏云水花纹的彩席上,左手搂着郑国的美女,右手拥着卫国的美女。他年约四旬,方面大耳,仰首向天,根本没有向走上殿的邹忌看上一眼。

“善琴者臣邹忌,拜见主公。”邹忌俯伏在地,高声说着。

“罢了!”齐威王眼珠一翻,道,“你不是善琴吗?快弹个曲儿寡人听听,弹得好,寡人赏你一百斤黄金、十个美女。弹得不好,寡人就砍了你的脑袋,送去喂狗。”

邹忌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来,将琴横置膝上,道:“微臣最善琴歌,须边弹边唱。”

“那更好了,寡人最喜欢听的就是琴歌,你弹唱得好了,寡人的赏金加倍。”齐威王道。

邹忌轻抚琴弦,高声唱了起来:

北方之野

冉冉明月

照我鹿台

光华烨烨

美姬如云

笑生双靥

北方之野

冉冉明月

照我酒池

光华烨烨

壮士如云

勇强刚烈

北方之野

冉冉明月

照我肉林

光华烨烨

臣子如去

丁当玉玦

……

“住口!”齐威王听着,大吼了一声,推开身边的美女,怒视着邹忌,“你好大的胆,竟敢在寡人面前唱此亡国之曲!”

邹忌弹唱的琴曲,名为《北方之野》,相传为商纣时的著名乐工师延所创。纣王非常喜欢这首琴曲,让他所宠幸的美女妲己弹唱此曲,百听不厌。曲中所唱的鹿台、酒池、肉林,都是纣王与妲己享乐****的地方。纣王常在鹿台上观看美女的歌舞,又令壮士在酒池中尽兴而喝,还令臣子**在肉林中奔跑,以供他取乐。

辅佐周武王的姜太公听说了这事,就说:“《北方之野》乃是靡靡之乐,君王听之,必亡其国。且‘北’字含有败意,‘野’字含有亡意,我大周之兵,可伐商纣矣。”于是,周兵大举伐纣,在牧野之地击败商纣。纣王被迫登上鹿台,举火自焚。创作《北方之野》琴曲的师延,慌忙向东逃去,因被周兵追得紧了,跳进濮水自尽了。从此,《北方之野》这首琴曲就失传了,无人能够弹唱。

数百年后,卫灵公去晋国与晋平公相会,渡过濮水时,忽听水中传来了琴歌之声。卫灵公很喜欢那种曲调,让随行的乐工师涓记录下来,带到晋国,当作“礼物”献给了晋平公。晋平公大喜,说:“这等乐曲柔媚入骨,动人心弦,可谓天下第一佳曲也。”

晋平公的乐工师旷是当时天下最著名的乐工,连孔子都向他请教过乐理。他当时一听,就指出此曲乃为商纣时的靡靡之乐《北方之野》,国君不可听之,听了其国必亡。卫灵公心中害怕,回到国中,就不敢再听《北方之野》这首琴曲,且将师涓杀死,投入濮水之中。晋平公却对师旷的话不以为然,日日听那《北方之野》,从不厌倦。

《北方之野》这首靡靡之乐也就从晋国宫廷中传到了各国,许多国君都如晋平公一样爱听此曲。国君的臣下都引用师旷之言加以劝谏,但国君却视为迂腐之论,不加理睬。不料数十年后,晋国内乱连连发生,终被魏、赵、韩三大家族瓜分。而卫国虽然弱小,却在众多强国的夹缝中生存了下来,成为令人难解的奇迹。众人这才相信,《北方之野》的确是亡国之乐,不可弹唱。

几乎在各国宫廷之中,《北方之野》都成了禁乐,若有乐工不慎弹奏了起来,立刻会遭到杀身之祸。但在民间,尤其是在女闾等场合,《北方之野》却成了最受人们欢迎的乐曲。邹忌自称为善琴者,能弹唱《北方之野》并不让齐威王感到意外,但他居然敢在内殿中弹唱此曲,这让齐威王不能不大为震怒。

邹忌见到齐威王发怒,不仅不惧,反而很是惊诧道:“微臣听主公喜爱音乐,特意学了此《北方之野》献与主公,怎么主公不赏微臣,还如此斥责微臣呢?”

齐威王更怒,道:“寡人虽爱音乐,却不想做一个亡国之君,你胆敢以此亡国之乐在寡人面前弹唱,还不知罪吗?”

邹忌笑了,道:“原来主公不愿做亡国之君啊。”

“难道你以为寡人愿做亡国之君吗?”齐威王怒问。

“不仅微臣以为主公愿做亡国之君,满朝公卿大夫,无不以为主公愿做亡国之君,故纷纷另寻出路。就连微臣也情愿做一乐工,在主公这儿骗得黄金,好远走高飞。”邹忌坦然说道。

齐威王听了,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你到寡人这儿来,只是为了骗得黄金。好,好!看在你尚且老实的分上,寡人就赐你百斤黄金。”说着,齐威王令太监抬上百斤黄金,将邹忌这位新进内宫的“大贤”送进了右室中。邹忌没想到齐威王如此对待他,一时愣住了,欲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谢恩都忘记了。

齐威王几乎每天都要把右室中的大贤召进内殿,讲论吃喝玩乐等有趣之事。唯独邹忌却从没有受到过齐威王的召见,一连十数日待在右室中,几乎要发疯了。

邹忌的先世,原是公室马奴,后来因为养马有功,被赐为上士,入朝做了一个小官。从此,邹氏世世代代在朝中为官,算是齐国的望族之一,却又从来没有做上大官。邹氏族人总是摇摆在上士和下大夫之间,连中大夫的官位都从未得到。久而久之,邹氏之族在齐国就得了一个绰号“下大夫”,人们说起邹氏来,从来不说邹家怎么怎么了,只说“下大夫”家怎么怎么了。那些世代都出高官的齐国世族,说起邹家来,无不带着嘲笑之意,说:下大夫家能出几个下大夫,已是天大的运气了。

许多邹氏子弟对此大为不服,苦学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欲在朝廷中大显本领,获得国君宠信,从而得到高官,一举洗脱“下大夫”的耻辱。邹忌亦是这些子弟中的一人,且自负本领比谁都要高强,不料他在朝中已立足近二十年,却一直当着下大夫,怎么也升不上去。

邹忌不甘心永远居于下大夫之位,仔细观察着朝局,反复权衡利害,终于想出了一条以“善琴者”的身份进见齐威王,并以“亡国之乐”激怒齐威王,从而获得齐威王的宠信,一步登天的“奇计”。当然,这个奇计也有极大的危险,如果齐威王不中他的“计”,他就会惹下杀身大祸,灭族之灾。

不冒奇险,又怎么成得了大事呢?邹忌在心中鼓励着自己,毅然走进了齐威王的内宫。他果然见到了齐威王,果然激怒了齐威王,果然差点惹下了杀身大祸,但是他却没有得到齐威王的宠信。齐威王当真把他当作了一个“善琴者”,送进右室养了起来,然后就不理会他了,任他自生自灭。

我冒此奇险,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吗?不,我绝不能就这么待在右室中!邹忌想着,心一横,大步走出右室,直向齐威王所居的后殿闯过去。奇怪的是,右室门外的守卫者对邹忌的擅自行动并未加以阻止。

邹忌正行着,忽听道旁一间小殿中隐隐传出了琴声。邹忌停下来,凝神听了片刻,陡地转过身,向小殿走过去。小殿的两扇门紧紧关闭着,门外却无守卫的禁卒。邹忌走近殿门,咬了咬牙,猛地推开两扇门,走进了小殿。小殿空****的,只在正中的席上坐着一人弹着七弦琴,正是齐威王。

邹忌拜倒在地,行着大礼:“主公琴音大吉,当可称霸天下矣!”齐威王大怒,跳起身来,抽出腰间佩剑,指着邹忌,喝道:“胆大匹夫,竟敢欺君,该当何罪!”

邹忌抬起头,道:“微臣并未欺君。”

“你不经通报,私入殿中,难道不是欺君?你并没有见到寡人弹琴,就妄称寡人琴音大吉,欺君之罪更显也。”

“微臣身为齐臣,闻主公琴音大吉,恐主公不知,放过吉兆,故急入相告,不及通报。主公以此罪臣,臣心服矣。然臣之罪在于忠心太过,不在于欺君也。臣善琴,闻微音即可辨其吉凶,不必当面观人弹琴,臣实无欺君之罪。”

“你好一张利口,说得寡人也疑惑起来了。好,就算你闻微音可辨吉凶,那你就给寡人说说,此琴音大吉,吉在何处?说不出来,寡人仍要定你一个欺君之罪。”

“主公弹琴时,大弦浑厚而又柔和,若春风拂临,象征国君贤明仁厚,可比上古圣王。小弦明亮而又清晰,若皎月当空,象征国相智谋深广,可比上古名相。主公控弦松紧适宜,从容不迫,可比政令通达,国将大治。琴音和谐,大弦小弦相辅相成,紧密相连而又互不干扰,可比国人上下齐心,尽忠主公。此不为大吉,何为大吉?”

齐威王听了,半晌不语,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邹忌,直盯得邹忌毛骨悚然,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邹大夫,你给寡人说说,如今齐国的国势,可否称为大吉?”齐威王忽然问道,他的语气已是大变,对邹忌十分敬重起来。

邹忌精神大振,抬起头答道:“如今齐国的国势,不是大吉,而为大凶!”

齐威王双眉一挑:“何为大凶,还请大夫详细道来。”

“如今齐国,百官荒**,民不聊生。权臣伺机欲篡国柄,强敌欲大肆侵伐,凶险之至矣!”邹忌答道。

“百官如何荒**?民不聊生又是为何?权臣是谁?强敌又是指谁?”齐威王连声问道。

邹忌心中一阵发慌,知道他的回答若是不合国君的心意,将死无葬身之地。那位权臣的势力太大,看上去又甚得国君宠信,他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可是国君的逼问已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能不豁出去了。

“百官荒**,是心中没有主公,只有权臣,百官升迁,必须由权臣认可。此权臣即为上卿陶朱公。陶朱公世代商贾,性极贪利而又阴险狡诈,百官若想升迁,非得送给权臣黄金玉璧不可。百官的黄金玉璧从何而来?无非是盘剥百姓、滥加税赋而已。故民不聊生,心中俱是对主公怨恨不已。而权臣陶朱公却大建粮仓,预备青黄不接之时,开仓济民,收买人心。一旦国人为陶朱公所惑,则陶朱公一声号令,必是万众响应。到了那时,陶朱公就不会容忍主公安居内宫了。敌国为魏,陶朱公明知魏国大集兵卒,欲攻伐齐国,却不禀告主公,他认为魏军入境,民心更乱之时,有助于他篡夺国权。主公若不断然奋起,诛杀权臣,则恐田氏之齐国,将变成陶朱氏之齐国矣。”邹忌激动地说着。

齐威王听了邹忌的“危言”,居然是不动声色,淡然问道:“以大夫之见,寡人如何才能诛杀权臣?”

邹忌心中一惊,啊,主公竟能如此镇定,其心智定是远在常人之上,我可得小心应对。他定了定神,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着:“主公身为国君,处于独尊之位,若有心诛杀权臣,只要所谋得当,也不太难。微臣有一计献上主公。主公可遣使告知陶朱公两件事:一、主公欲大修宫室,广陈美女,只因内库空虚,请陶朱公相助十万斤黄金。二、主公欲安享国君之乐,请陶朱公推荐一位贤士担当相国重任,代主公管理国政。此二事于陶朱公大为有利,陶朱公必然不会拒绝。我齐国十数年未设相国之职,理应隆重其事,大行拜相仪式。这个仪式,陶朱公非现身不可。主公可埋伏十数勇士,突出诛杀陶朱公,然后迅速扫灭陶朱公余党,亲理朝政,减赋税,开粮仓,选廉吏,进贤士,远小人,爱护士卒,则我齐国必将化大凶为大吉,霸于天下矣。”邹忌磕头说道。

“好,好!大夫实乃大贤之才也!”齐威王陡地大赞起来,将邹忌吓了一跳。

“大夫请上坐,请上坐!”齐威王站起身,亲手扶起邹忌,把邹忌按在身旁的尊位上。

邹忌诚惶诚恐:“主公,微臣乃一小臣,怎敢……怎敢……当此厚爱。”

“哈哈哈!”齐威王大笑起来道,“寡人密遣使者,欲在国中寻找管仲之才,以辅佐寡人除去权奸,偏偏苦寻不得。却不料大才就在寡人身边,此乃天助寡人也。”

“啊,主公圣明,原来早已知道权奸是谁。”邹忌连忙对齐威王行着大礼。

“唉!我田氏当初因贪得陶朱公的黄金,结果养成大患。其实,寡人刚登大位之时,就欲除去陶朱公。只是陶朱公大势已成,寡人恐杀虎不成,反被虎伤,故有意沉溺酒色,不理朝政,以使陶朱公轻视寡人。实际上,寡人已收得许多忠勇壮士,欲杀陶朱公,又找不出个好办法。这陶朱公狡诈多疑,极少上朝,所居之地也极是隐秘,万一寡人出手落空,让陶朱公跑了,必会留下无穷后患。可是寡人若再不下手,则国势已危。正当寡人彷徨无计之时,上天送大夫来至寡人内宫,解除了寡人的心头大患。”齐威王感慨地说道。

“主公胸藏大志,微臣却愚妄不知,多出不敬之言,还望主公恕罪。”邹忌倒身下拜,心中大喜。他那冒着奇险使出的一步登天之计,已是大获成功。

“大夫忠直多智,不惜冒死劝谏寡人,何罪之有?”齐威王笑着,抬起手,拍了两下。但见殿柱之后,忽然转出两位身佩长剑的壮士来,一位长身玉立,面白无须,约莫二十岁。一位身腰魁壮,长须过胸,年在四旬上下。二位壮士看也没有向邹忌多看一眼,躬身向国君行礼之后,就站在齐威王左右,傲然而立。

齐威王向着年轻的壮士一指:“此人和大夫之名相同,叫作田忌,为宗室子弟,勇壮有力,熟知兵法。”又向另一个壮士一指,“此人段干,名朋,乃我齐国即墨之人,是为侠义之士,名满天下。今屈身侍从寡人,欲斩权奸之首,报效故国矣。”

“今日得见二位,实乃在下之幸也。”邹忌连忙拱手行礼,心中又喜又惊。喜者,齐威王早有准备,诛杀陶朱公更多了一分把握。惊者,今后田忌、段干朋必然会成为齐威王的宠信之臣,只怕会和他争夺权柄,成为他极难对付的两个劲敌。田忌、段干朋见到邹忌行礼,连忙还礼,口中也客气了几句,神情不卑不亢。

“此人名叫邹忌,是个大贤之才,为今日之管仲矣。你们多日想不出如何诛杀陶朱公,这位邹大夫只眼睛一眨,就想出了一条妙计。哈哈哈!”齐威王指着邹忌,得意地说着。田忌、段干朋见国君如此推重邹忌,只好又向邹忌行了一礼,但眼中均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齐威王依着邹忌定下的“妙计”,派内侍太监来到陶朱公府中,告知了邹忌所说的两件事。陶朱公听了,大为高兴,立即招来众位心腹,商议大事。

“昏君到此时此刻,尚欲大修宫室,广陈美女,是自取灭亡也。”陶朱公说道。

“是啊。昏君为了要得到黄金,不惜拿出相国之位来交换。我陶朱氏应该顺势答应昏君,取了相国之位。若相国之位落于我陶朱氏之手,收拾起昏君来易如反掌。”陶朱氏家族的大管家宁宏说道。他年约六旬,数十年一直是陶朱公最信任的人。他除了当陶朱氏的大管家,在朝中还挂了一个上大夫的官衔。相国之位极为重要,陶朱公若得了此位,一定会让他最亲信的人坐上去。这样,他就极有可能当上齐国的相国。

赵良坐在宁宏的下首,他紧皱着眉头,道:“我前些年曾和行猎的主公偶然相遇,观其言行,明智多谋而又善断,不似一个昏君。一个不似昏君的人忽然做出了昏君的举动,只怕是包藏着什么歹谋。”

“昏君自即位以来,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昏君的举动?赵夫子却言昏君明智多谋,岂不是颠倒黑白,故作惊人之语吗?”宁宏不悦地反驳道。

“酒色最是误人,昏君纵然明智,长久沉溺酒色之中,也会磨尽其明,消尽其智。”陶朱公说道。赵良不作声了,他隐隐感到国君是在“包藏歹谋”,却又说不出国君究竟是有何歹谋,难以服人。

陶朱公完全接受了齐威王的请求,只是说他一时拿不出十万斤黄金,顶多能拿出五万斤黄金。齐威王看来是急于修造宫室,也就答应了只要五万斤黄金。当一车车黄金送到了齐威王的内宫时,齐威王立即下了一道诏令——拜上卿陶朱公为相国,并择定吉日,行拜相大礼。这道诏令一出,使许多人大感意外。

在众朝臣们的印象中,陶朱公就像是一条隐于云雾中的神龙,高高在上却又从不露出他的真面目,让凡尘之人仰首而望,莫测高深。似陶朱公这样的“高人”,不应该担当相国重任。相国权势虽重,却须日理万机,天天和朝臣打交道,根本没有神龙的莫测高深之感。

最感意外的人,是陶朱公的大管家宁宏。他本来以为,这相国之位一定是属于他的。在他眼中,相国之位其实也是一个管家的职位,而陶朱公天生是主人,不适合去充当“管家”。

只有赵良不感到意外,他几乎天天给陶朱公讲故事,其中陶朱公最喜欢听的,就是田氏身为相国、谋取君位的故事。陶朱公最想做的,就是重复田氏所做的“大事”。田氏能当相国,他陶朱公又为何不能当相国呢?

吉日到了,陶朱公乘坐着华丽的高车,穿着缀满碧玉的朝服,在五百从者的护卫下,来到了高大的朝堂下。那五百从者,都是陶朱公重金收买的敢死之士,由陶朱公的二管家陶朱豹统领着。陶朱豹是陶朱公的族侄,生得如同一只活生生的豹子,浑身上下都透着杀气,令人一望就胆战心惊。他外面穿着一件锦袍,里面却披着铁甲,腰中藏着长剑。那些敢死之士的装扮和陶朱豹一模一样,都是外穿便装,内藏凶器。

有了这五百从者护卫,陶朱公心里胆气顿壮,消除了他对朝堂的畏惧之心。从前,陶朱公经常在朝堂看见田和杀死不满田氏的朝臣。每次看见朝臣被杀之后,陶朱公就要连着做几天几夜的噩梦,在梦中他被手持利剑的田和追得无处可逃。田和去世后,陶朱公势力渐大,以年迈多病为由,很少到朝堂上来了。

哼!从今以后,老夫可得让你们姓田的上了朝堂就心惊胆战了。陶朱公心中恨恨地想着。

高车驰至朝堂外停了下来,陶朱公缓缓下车,由宁宏扶着,慢慢踏上了朝堂的台阶。依照礼法,臣下的从者绝不能挨近朝堂,在朝堂大门外就得停下来,但今日是国君拜陶朱公为相,为了显示对陶朱公的恩宠,特别允许陶朱公的从者来到了朝堂之下,但陶朱公的从者,也只能立在朝堂之下,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立在朝堂下的人还有赵良。作为门客,赵良本来不必跟随,可是他心里总有着一个结,遂主动要求跟随。陶朱公见到赵良如此忠心,也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唉!有此五百敢死之士,就该冲上朝堂,杀了国君,夺取权柄,何必要弄出拜相这一套呢?赵良环顾着身后肃然而立的众多从者,在心里叹道,伸头向朝堂上望去。他要看看,齐威王是不是在朝堂上多布置了禁卫甲士。一般来说,在朝堂台阶上站立的甲士共有一百二十八人,分成两排,每排六十四人。遇到特别情况时,甲士会增加一倍。今日举行拜相大礼,应该算是特别的情况,守护朝堂的禁卫甲士可以加倍。但赵良粗粗一看,就发现禁卫甲士并未加倍,还是那一百二十八个人。

也许主公当真是个昏君,并无什么歹谋。陶朱公商贾出身,行事先图保本,然后再取大利,不肯弄险。此等人虽无强大的魄力,但对付一个昏君还是绰绰有余。赵良想着,心里轻松了许多。

陶朱公得意地微笑着,脸上现出谦恭之意,边行边拱手向众人回礼。他慢慢走到了齐威王的座位之下,看到在齐威王身侧的案几上,摆放着一枚精致的玉符,心中不由得大跳起来。那玉符正是齐国相国的令符,谁拥有那枚玉符,谁就是齐国相国。

陶朱公跪下来,准备向齐威王行以大礼,行过大礼之后,齐威王就会亲手把玉符交给陶朱公。但陶朱公却没有向齐威王行以大礼,他的脸色陡然间变得异常惨白,一句话几乎冲口而出——国君果有歹谋!

他从齐威王身后的两位太监身上,发现了“歹谋”。

那两位太监分明是假扮的!太监无须,而齐威王身右的一个太监,腮上却有着青黑的须根,分明是刚刚割下胡须留下的痕迹。而齐威王身左的那个年轻太监虽然无须,陶朱公却看着极是熟悉,似是在祭祀太庙时见过的公室子弟,依照礼法,公室子弟绝不能成为太监。

国君埋伏刺客,要杀了我!陶朱公念头一闪,猛地从地上站起了身。臣下见了国君,跪而不礼,是为“大不敬”,论律该当斩首。

齐威王见陶朱公站起了身,立刻大喝道:“大胆陶朱公,竟敢君前无礼,给我拿下!”

几乎在齐威王大喝的同时,他身旁的两个近侍太监突地从衣中抽出佩剑,向陶朱公猛扑过去。国君的近侍太监,手中不得持有寸兵,否则,即为谋逆,当诛灭其族。但此刻国君两个近侍太监手中所持的,又何止是寸兵。

满朝文武百官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呆了,愣愣的如同一群木俑。

陶朱公站起来后,立刻转身向朝堂外奔去,边奔边大叫着:“豹儿救——啊!”他口中尚未说出一个“我”字,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叫,扑通栽倒在地,身首异处。

两个近侍太监为田忌、段干朋所扮,身手极快,一跃之间,双剑已刺中了陶朱公。田忌的一剑,刺中了陶朱公的后背,却不能刺入——陶朱公衣内穿着护心犀甲,虽利剑不能透过。段干朋的一剑,刺中了陶朱公的脖颈,当即刺断了陶朱公的脖颈,鲜血流了一地。

宁宏身为上大夫,进入朝堂后就排入文官队列中,变故陡生时,也是呆愣住了,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狂呼着:“有人刺杀主人!”拼命向朝堂外奔去。

“哪里跑!”田忌没能刺死陶朱公,急欲立功,大喝声里,掷出了手中长剑。长剑带着厉啸之声,插进了宁宏的后背。

“啊——”宁宏惨呼声中,倒在了地上。他的衣内,并未同主人一样穿着护心犀甲。

“众位大臣不必惊慌,今日只杀权奸,不问其余。归位者是为忠臣,主公有赏,乱奔者是为奸党,必杀无赦!”田忌从宁宏背上拔出了剑,厉声大叫着。朝臣们听了,面如死灰,只得回到他们原来站的位置上,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声。齐威王安然高坐在国君之位上,冷冷望着众朝臣,默然不发一言,凝神听着朝堂外的动静。

朝堂外已成杀戮战场,兵刃撞击声,羽箭呼啸声,惨呼声混成一团,如海潮一般一浪浪向朝堂上扑来。朝臣们听着那杀戮之声,不觉浑身颤抖,双腿发软,几欲瘫倒。

在陶朱公的那声惨叫发出的同时,朝堂大门外突然涌进来成千的玄衣大汉,或持长戈,或持劲弩,由下大夫邹忌指挥着,从后面杀向陶朱公的五百从者。那些从者虽然都是敢死之士,但仓促之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且所携带的短兵刃无法和玄衣大汉们的武器相比,很快就被杀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是从者中武艺最强、胆气最壮的人,玄衣大汉们一时无法制服他们。

“杀!杀了昏君!”陶朱豹大吼着,领着十余最为勇悍的敢死之士,向朝堂上冲来。他很清楚,“昏君”早已布下埋伏,他要脱身,难于登天。他唯一的活路,是冲到朝堂上,擒住“昏君”作为人质。朝堂台阶上的禁卫甲士见陶朱豹冲来,争相上前阻拦。“挡我者死!”陶朱豹狂吼着,手中长剑猛劈猛刺。甲士们惨呼中,一个接一个倒在了陶朱豹脚下,众甲士大骇,纷纷后退。

“杀!杀了昏君!”赵良也冲到了朝堂台阶上,跟在陶朱豹身后,挥着一柄短剑大叫着。

“休得猖狂!”田忌和段干朋一前一后,飞身拦在了陶朱豹身前。

“哇——”陶朱豹怪叫着,迎头一剑劈向田忌。

田忌见其来势猛恶,慌忙举剑一挡,但听得“当”的一声大响,手中剑竟脱手而飞。

段干朋见田忌危急,忙抢上一步,横剑向陶朱豹腰上削来。陶朱豹不避不闪,挺剑向段干朋胸上刺去。不好,这家伙腰上有甲,我伤不了他!段干朋心中一惊,忙向后退去,却稍迟了一点,胸上被剑锋刺破,痛叫声里,滚倒在台阶上。

陶朱豹乘势狠狠一剑劈向段干朋,田忌手中无剑,禁卫甲士退得远远的,无法相救,眼看段干朋就要死于非命。

“啊——”朝堂台阶上响起了一声狼嗥般的惨呼。

扑通!陶朱豹高大的身躯倒了下来,脖子上被刺开了一个大血洞,血水涌泉一般流出。

下大夫邹忌昂然走入朝堂,拜倒在齐威王脚下,高声道:“贼臣陶朱公意欲谋逆,从者私携兵甲,竟敢冒犯主公。今赖上天庇佑,主公洪福,已平此逆乱,杀死元凶。”

“哈哈,杀得好!凡杀贼者,人人有功,寡人当加以重赏!”齐威王大笑着,目光向众朝臣扫去。

“主公圣明,诛杀贼臣,大快人心!愿主公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朝臣跪倒在地,齐声称颂。

“哈哈哈!请起,众位爱卿请起。今日是寡人拜相的吉日,众位也应向相国大人道贺才是。”齐威王说着,把案几上的玉符拿起来,托在手掌中。

邹忌再次拜倒在地,行着大礼。啊!“下大夫”竟成了齐国相国吗?众朝臣再次大吃了一惊,比见到陶朱公身死时还要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