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业未竟吴起亡 不期而遇东郭狼

吴起的亲随,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闻听箭啸之声,立刻拔出铁剑,护拥在吴起周围。虽然反应奇快,他们也被密不透风的箭雨射中了大半,惨呼着摔倒在地。剩下的四五个亲随拼命舞动着铁剑,阻挡着箭雨,却又哪里阻挡得住!

“哇——”怪叫声里,数百家兵装束的大汉一边拉弓射箭,一边从两旁的偏屋中奔了出来。

啊!竟是那帮宗室贵族反了!吴起心中冰凉,绝望中转身向殿堂上奔去。他以为,楚国的宗室贵族们已被他压服,已被他赶出了郢都,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他在楚国的敌人只有一个——楚国太子。而楚国太子又是一个平庸的人,并无谋略,他只要抢占了先机,就可轻易地战胜敌人。

他忽略了楚国失势的宗室贵族。他只看到了宗室贵族们的“服从”,却没有看到宗室贵族们胸中的怨恨已似火山一般,随时都会爆发。他只看到宗室贵族们离开了郢都,却没有想到,宗室贵族们树大根深,仍和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悼王刚死,立刻就有太监飞驰至城阳,禀告给了昭忠,而两天之后,同样的消息才落到了吴起的手中。而两天的时间,足够让昭忠定下一个拼死相搏的险恶之计。

昭忠坐镇在城阳,令昭雄率领从众贵族护卫中精心挑选的家兵偷袭王宫,布下埋伏,袭杀吴起。昭忠料定,吴起为抢占先机,必然是离开大军,连夜驰回郢都,并立刻进入王宫。昭雄抢在吴起进入郢都的前一天,成功地袭占了王宫,并封锁了内外消息。同时,昭雄还分出另外一部分家兵,包围了赵阳生的府第,也包围了太子府。如果吴起先至赵阳生府中,或许就发现了昭雄的埋伏。可是吴起偏偏没有先至赵阳生府中,而是如昭忠所料——一入郢都,就立刻进入王宫。

啊!啊!啊……惨呼声一声接一声响起。吴起身后的亲随,全都被乱箭射死。

嗖——嗖——嗖……家兵们仍在疯狂地拉弓射箭。

吴起的身子连连摇晃,几欲摔倒。失去了随从的掩护,他的身上一刹那间便被十余支利箭射中。他的眼前金星乱迸,一片昏黑,但他仍顽强地向前奔跑着,奔跑着。他已经奔进了朝堂,奔到了停放着楚悼王尸体的御榻前。

“哪里跑!”昭雄怒吼着,拉开满弓,向着吴起的后背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啊——”吴起长长地惨呼一声,扑倒在楚悼王的尸体上。他的眼前如陡地炸开一团火光,火光中,贰姬正满含着幽怨地望着他。

吴起刚欲向那团火光扑过去,却不料火光竟是倏然而灭,吴起犹如一头栽进了万丈深渊,眼前是无尽的黑暗,黑暗……

嗖——昭雄又是一箭射向吴起,他对吴起的满腔毒怨全都凝到了箭镞上。家兵们亦是不停地射着箭,锋利的箭镞射到了吴起身上,也射在了楚悼王的尸体上。

“停下,停下!”一个宗族贵族忽然大叫起来。

“你喊什么?”昭雄转过头,不满地问。

“大王,大王让……让我们射中了!”那贵族脸色惨白,恐惧地说着。

啊!我怎么忘了,大王的遗体也在这儿呀!昭雄望着浑身插满箭矢的楚悼王尸体,愣住了。他做过楚国的大司马,自是熟知楚国律令,且能背诵:丽兵于王尸者,罪同谋逆,诛灭九族!

“丽兵王尸”,是说将兵刃加于王尸之上。箭射王尸,正是“丽兵于王尸”。

“杀!杀了太子!杀了一切与我们作对的人!”昭雄愣了片刻,陡地大吼起来。吼叫声中,昭雄拔出佩剑,狠狠一挥。吴起的那颗令列国国君闻之色变的头颅,随剑滚落在地。

昭雄等人所行之事,已经是形同谋逆,任何一位太子都不会容忍,何况现在的这位太子亲近景氏诸族,对昭氏诸族并无好感,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对昭氏大加杀戮。与其被杀,不如先杀了太子,然后另立王族中亲近昭氏者为君,昭雄在心中说着。

整个郢都顿时陷在一片混乱之中,处处是血腥厮杀,火光冲天而起。赵阳生的府第被攻破,赵阳生和府中男女老幼全都被杀死,府中房舍亦被大火焚烧。和吴起亲近大臣如景寿、景冉等人的府第同样被攻破,同样遭到了残杀。吴起的府第,自然也被攻破。

吴起身为楚国令尹,府中家兵门客甚多,本来不易攻破,但当进攻的昭氏家兵高高挑起吴起的人头时,吴起府中的家兵门客大多如鸟兽一般,四散而逃。只有少数家兵和门客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直至战死。

昭氏家兵们冲过前堂,冲向后堂。后堂中,历来是大臣们收藏美女和黄金玉璧的地方。

昭氏家兵们发疯一样冲着,陡地停了下来。他们再也无法向前冲出一步。后堂上已燃起了大火,在大火中,似隐隐传来了歌唱之声。那歌声每一个楚国人都非常熟悉——

君不行兮君不行

留中洲

留中洲兮是为谁

乘桂舟兮乘桂舟

吾宜修

吾宜修兮水安流

……

昭雄攻破了许多边方,却一直无法攻破他最想攻破的地方——太子府。太子府中的护卫军卒之多,超过了昭雄的想象,竟达数千人,大大多出了王宫的护卫军卒。熊臧府中多出了这么多护卫军卒,倒并非是他有先见之明,预作了准备,而是他太过喜欢游猎,多方罗致壮士,收入府内。昭雄远离郢都,对此等细节并不知道。

昭雄久攻不下,反被太子一个反击杀得大败。都城中的众多景氏大臣也参与了对昭雄的反击,最终将昭雄和众多党徒生擒。楚国太子顺利地进入王宫,登上大位,高坐于朝堂上,接受众朝臣的拜见,是为楚肃王。

楚肃王即位之后,连连发出诏令——令尹吴起私带持兵家奴入宫,图谋逆事,将其尸首车裂,抛入市中警示国人。

城阳君昭忠、巨阳君昭雄、棠溪君屈宜臼等人结党谋叛,“丽兵王尸”、“攻击储君”,实属罪大恶极,应将此等“逆贼”处以极刑,并诛灭其族人。

速派使者赶往出征大军中,夺取东郭狼的令符,并将东郭狼押至郢都治罪。

……

楚肃王的诏令,迅速传遍了天下,再一次震惊了天下各国。

在楚国大军兵临黄河岸边时,魏武侯惊恐万状,连忙解了中牟之围,和卫君各自率领军卒飞速后退,以求避入坚城之中,抵挡吴起的攻击。

赵国乘势反攻,不仅夺回了丢失的刚平、黄城二邑,还夺取了魏国的棘蒲城。这个时候,楚军本应渡河直入魏国的心腹之地。但楚军却按兵不动,甚至缓缓后退。魏武侯大惑不解,派出无数机警的探使,打听楚国境内究竟出了何事?

楚悼王去世,吴起死于内乱的消息,魏武侯在列国国君中最先获得。魏武侯欣喜若狂,立即率兵渡河扑向楚军的后背,同时又令公叔痤尽起大梁城中的军卒,出城来攻。

魏国两路大军逼近楚军时,郢都来的使者也驰进了楚军大营。东郭狼闻听吴起惨死,仰天大哭数声,扔下象征兵权的令符,率数十亲随,若旋风一样乘车驰出楚营,不知所终。使者害怕将东郭狼当场“逼反”,对于东郭狼的“出逃”,并不敢加以阻拦。

东郭狼第一天出逃,魏国两路大军第二天就发动了进攻。失去了主帅的楚军完全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人数上虽比敌军占优,却连连败退,一直败回了方城,将吴起夺得的城池尽数丢弃。所幸魏军并不敢过于紧逼,楚军虽败,损失尚不太重,可以凭借方城将敌人挡在国门之外。

楚军遭到失败,新登大位的楚肃王却不甚在意,连日大宴群臣,庆贺“平叛之功”。原来,不仅是昭忠没有直接进入郢都,屈宜臼也没有直接进入郢都。二人都凭借着封邑高大的城墙,抵抗着楚肃王派来擒获他们治罪的军卒。楚国军卒比较容易地攻破了棠溪邑,擒住了“逆贼”屈宜臼。但是,楚国军卒进攻城阳时,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攻了半个多月,才将城池攻下。孟胜率领着数百信奉墨家的壮士,拼命抵抗,一直到全部战死在城头上。楚国军卒虽然攻下了城阳,却没能擒住城阳君昭忠。在孟胜率领众墨家子弟拼死抵抗时,昭忠装扮成贱民,趁黑夜拉着绳子从城头上滑下来,在几个亲随的帮助下顺着山道,悄悄逃向东方的宋国。

楚肃王将擒获的昭雄、屈宜臼等七十余宗室贵族全都处以车裂酷刑,还将七十余位宗室贵族的封邑及家财全部收归王室。他大感富足,心中十分高兴,因此对于逃走了东郭狼、昭忠等要犯也不甚在意,并未派人追杀。对于朝政之事,楚肃王也不怎么感兴趣,全都委于臣下,然后日日带领近侍诸臣出都游猎为乐。

渐渐地,吴起草除的楚国“旧弊”复又盛行,楚国丰盈的国库,也日益消损。吴起之死,楚君之昏,使魏武侯仿佛又看到了建立“周武王”大业的希望。他经常住在大梁城中,谋划着灭亡楚国。可是,秦献公却接连向魏国的西河之地发动了猛攻,齐国也常常从东方攻击魏国。

魏武侯穷于应付,时而西征,时而东讨,忙得不亦乐乎。他不愧熟知兵法,成功地击败了秦、齐两国的进攻,十战中总有九战获胜。但他却不能给予秦、齐两国以沉重的打击,彻底解除秦、齐两国的威胁。他灭亡楚国,建立周武王那般功业的希望,完全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三晋”的联盟已完全破灭,虽然魏、赵、韩三国有时仍会联军对敌,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寻常的诸侯国毫无二致。且“三晋”之间,互相敌对的时候,远远多过了联军对敌的时候。“三晋”对攻伐大国失去了信心,专一对付小国。

赵国对复国的中山越看越不顺眼,不断地寻找借口,派兵进攻中山国。韩国只要一抓住机会,就会向郑国发动猛攻,夺取郑国城池。魏国对仅仅“臣服”的卫国很不满意,不断地逼迫卫国割让土地,并常常向宋国发动攻击,伺机夺取宋国的城邑。宋国的都城睢阳离魏国的大梁城太近,君臣深感威胁,被迫迁都彭城。在“三晋”之中,韩国取得的成果最大,使魏、赵两国大为羡慕,大为嫉妒。

周安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76年),韩文侯病死,由其太子即位,是为韩哀侯。这一年,周天子也去世了,太子即位,是为周烈王。同时,墨家的开创者墨翟,亦在此年去世。

年轻的韩哀侯雄心勃勃,初登大位,就做出了一件令列国震惊的大事。他突发大兵,竟然灭亡了晋国。虽然晋国早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名,仅有曲沃、绛城二邑,百里土地。但晋国毕竟曾是魏、赵、韩三家的主人,又是周朝的宗室之国,且有过称霸百余年的赫赫之功。故魏、赵、韩三家有时虽很讨厌晋国这个旧主,却从来没有想过将其灭亡。

韩哀侯敢于想先辈不敢想之事,更敢于行先辈不敢行之事,并且理直气壮——田氏能灭了旧日主人,寡人为何不能灭了晋国?原来,在这之前,姜氏齐国最后一任国君齐康公已死在荒凉的海岛上。由于田氏杀死了齐康公身边所有的女子,齐康公并没有后代留下,姜姓祭祀,亦是彻底断绝。周天子对姜太公祭祀的断绝装聋作哑,并未因此对田氏有任何指责。田氏能灭亡姜姓齐国,他自然能灭亡姬姓晋国。

韩哀侯狂妄,却不自大,灭亡了晋国并不独吞,与魏、赵两国合分了旧主的百里土地。之后,韩哀侯又发倾国之兵,灭亡了郑国,再一次震惊了列国。

郑国地处中原要冲,邻近周室,数百年来一直处在大国的威胁下,无数次面临覆灭的命运,也无数次逃过了大难。当年称霸天下的晋国、楚国,无不想占有郑国,但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成功。然韩哀侯却一举攻灭了郑国,夺取了数十城邑和数百里肥沃土地。韩国的国土一下子大出了许多,人口也多出了三分之一,且获得郑邑坚城。郑邑经过数百年的经营,其坚固和大梁城相比,毫不逊色。韩哀侯对郑邑极为满意,毫不迟疑地将都城迁到了郑邑。

灭掉了郑国,使韩国把周王室的领地完全包围了起来,处于极有利的地位。郑国的灭亡,使宋、卫、鲁等小国惊慌失措,争先向韩国派出使者,以示“结好”之意。一时间,韩国俨然成了“三晋”之首,使魏武侯心中酸酸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魏武侯只难过了一阵子,就大为开心,直乐得在宫中仰天大笑不止。韩国权臣韩山坚突然发难,杀死了韩哀侯,另立宗室公子韩若山为君,是为韩懿侯。同时,魏武侯的另一死对头赵敬侯也去世了,由其子赵种继位,是为赵成侯。赵国的诸公子对赵成侯当上国君很不服气,互相勾结,与赵成侯为敌,使赵国混乱不堪。

秦国连遭天灾,国力减弱,被迫对魏国采取守势,不再进攻西河。魏武侯见周围诸国都处于弱势,不觉雄心再起,正欲大动干戈一番,却突患心痛之疾,竟至不治而亡,这一年正是周烈王六年(公元前370年)。

魏武侯在位共二十六年,却并未立下太子,只是对其子公子罃和公子缓甚是信任,俱命其执掌兵权。魏武侯一死,公子罃和公子缓为争夺国君之位,立刻爆发了大战。

公子罃得到了公叔痤的支持,大占上风。公子缓在魏国无法待下去,只好逃到了赵国。赵成侯刚刚镇压了国内众公子的叛乱,急欲建功立威,遂联合韩懿侯,发兵二十万,武装护送公子缓回国抢夺君位,并在油泽之地大败魏军,包围了公子罃。

赵成侯极为高兴,将韩懿侯请到大营中道:“明日我赵、韩联军,将生擒公子罃。寡人之意,不若杀了公子罃,然后立公子缓为君,将魏国一分为三,留一份给公子缓,其余由我赵国和贵国各得一份,如何?”

韩懿侯听了,默然半晌之后,才答道:“以寡人之见,强分魏地,恐魏国臣民不服,到时不得其地,反受其害。不若把魏国一分为二,公子罃和公子缓一人一份。这样,就会出现两个魏国,他们互相争斗,必将日益衰弱,最终变成宋、卫、鲁那样的小国,永远也不会危害我们韩、赵两国。寡人认为这样方是有利之举。”

赵成侯听了,大为不快道:“寡人认为,还是把魏国分成三份为好。”

韩懿侯不再说什么了,回到营中,连夜带领韩国军队后撤。公子罃乘势大举反击,击溃了赵国之军,把公子缓逐出国境。于是,公子罃即位为君,是为魏惠王。这年,楚肃王熊臧也去世了,因无子,其弟熊良夫继位,是为楚宣王。

魏惠王开始之时,并未称王,仍然自称为侯。但是他却完全继承了父祖的遗愿,一心想“王于天下”,建立绝世大功。魏惠王认为父亲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将治军奇才吴起拱手送给了楚国,为此,魏惠王派出了许多心腹臣子,四处寻找“贤才”,企图再找到一个吴起那样的奇才。只是八九年过去了,魏惠王仍然没有找到他心目中的吴起。

这八九年间,列国混战不休,乱成一团。周烈王只当了七年天子,就呜呼哀哉,由其弟姬扁继位,是为周显王。

周显王刚当上天子,就遇到了一件麻烦事——西周公死了,两个儿子公子朝和公子根为继承周公之位,率领家兵互相攻杀起来。周显王身为天子,对此却是毫无办法。

韩、赵两国乘虚而入,率领大军进至周室领地,“非常公平”地把周室领地一分为二,成为东周国、西周国,西周国仍领原有之地,而周室的其余领地,包括王都洛邑城在内,全归于东周。这样一来,堂堂周天子名为天下之主,实际上除了一个王宫外,竟是寸土全无。周天子唯一多出来的,就是辅臣周公。历代周天子只有一个周公辅佐,而从此以后,周天子就会有两个周公辅佐了——西周公、东周公。

周天子当然不想寸土全无,更不想被两个周公管着,可是他却不敢说出一个“不”字,反倒对韩、赵两国大加称赞,说韩、赵乃是“忠顺”诸侯,解了天子的“危难”。

韩懿侯和赵成侯得意扬扬,回至国中连日大宴朝臣,以示庆贺。魏惠王听说了这件事后大为懊恼,后悔他怎么没有去当一个“忠顺”诸侯。

魏惠王心高气傲,欲以兵威扬于天下,却连连受挫,其中在石口一战中,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被秦军杀死军卒六万余人,丢掉了西河重要城邑之一——庞城。韩、赵两国见魏国大败,也挥军攻了过来,想占些便宜。魏惠王大怒,倾全国之军反攻,结果大败韩赵联军,生擒了赵国主帅乐样,韩懿侯也几乎做了魏国的俘虏。韩懿侯没占到便宜,反而受了惊吓,回至国中,一病而亡,由太子继位,是为韩昭侯。没过多久,秦献公和其辅臣嬴菌先后去世,献公太子继位,是为秦孝公。魏惠王总感到安邑城被秦、赵三面包围,作为都城很不安全,在和众大臣商议之后,将都城迁到了大梁城。列国因此将魏国又称为梁国,魏惠王又称为梁惠王。

迁都大梁后,他更急切地派人寻找“贤者”,并对天下兵书广为搜罗。别国国君下朝之后,最喜观赏歌舞女乐。魏惠王下朝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看兵书,常常看至深夜,亦不觉疲倦。

一日,他看着兵书,忽然大叫起来,连呼——怪哉,怪哉。他看的是平日最喜欢看的《吴起兵法》。《吴起兵法》本来只有六卷,仅数千言,但他现在所看到的《吴起兵法》却有四十八卷,达数万言之多,且观其语气,又不似伪造。

魏惠王忙唤来近侍太监,问:“此《吴起兵法》,乃何人所献?”

近侍太监答道:“此兵书乃相国大人所献。”

是公叔痤?魏惠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嫌公叔痤年岁已老,有心让公叔痤“退隐”,只是尚未向朝臣们透露其意。

“传相国进宫。”魏惠王对太监挥了一下手。

公叔痤很快就来到了内宫。他的胡须已经全白,行动间脚步微颤,老态毕露。魏惠王看上去似对相国十分敬重,免其叩拜之礼,令其对面坐下。

“此兵书是否为吴起所作?”魏惠王开口便问。

“微臣和吴起同朝多年,熟知其语,此兵书断非伪作。”公叔痤答道。

“然而此兵书却和通常的《吴起兵法》大不相同,此为何故?”魏惠王问。

“这个,微臣也想不明白。”

“那么,这部兵书你又从哪里得来的呢?”

“微臣有一门客,姓公孙,名鞅,原是卫国宗室之后,虽然年少,却交游甚广,识见不凡。这部兵书,就是公孙鞅得来送与微臣的。微臣不敢私藏,特地献给主公。”

“那公孙鞅是从何处得来这部兵书的呢?”

“公孙鞅有一好友,叫作庞涓,是鬼谷子的弟子。公孙鞅至庞涓家中探访,得此兵书,亲笔抄下了一部。”

“鬼谷子?寡人听说近年出现了一位奇人,隐居阳城的鬼谷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心罗万机,号为鬼谷子。那庞涓之师,是否即是此人?”

“主公圣明,庞涓之师,正是此人。”

“寡人闻听鬼谷子可称贤者,特意派人礼请鬼谷子入朝,却怎生也请不来,是为何故?寡人所下之礼有黄金千斤、玉璧十双,难道轻了么?”魏惠王又问道。

“这个,微臣……微臣实在不知。”公叔痤畏畏缩缩地回答着,垂下了头。他知道,由于魏国连吃了几次大败仗,使他几乎失去了国君的信任,将要被迫“退隐”。虽然他已当了二十多年的相国,但还没有将“瘾”过足,还想再当上二十年的相国。

“鬼谷子既能传出四十八卷的《吴起兵法》,其才定然非同小可,寡人当亲自去见他,以示诚意。”魏惠王兴奋地说着。

“这……”公叔痤沉吟了一下,才说道,“鬼谷子所居的阳城,在韩国境内,主公前去,只怕有些不便。”

“寡人自有主张,相国无须多虑。”魏惠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是。”公叔痤又连忙垂下头,不敢多说什么。

每年春天,常有洛邑、郑邑等地的贵公子前来阳城一带的秀美山谷中踏青游玩,布围行猎,一直热闹到夏天,才渐渐散去。魏惠王扮作一个郑邑来的贵公子,领着十余乘高车,百余从人,驰进了鬼谷。

鬼谷其地幽深曲折,怪峰林立,中有一溪,顺着谷底蜿蜒流动,清澈透明。一条小道随着溪流,或高或低,直入山谷深处,狭窄险陡,车马无法通行。魏惠王只得下车,在向导的指引下,深一脚浅一步地行走着。百余从者紧紧跟随在魏惠王身后,警惕地四处张望。而紧挨着魏惠王的,却是两个白须老者,一为相国公叔痤,一为大司马王错。

自从吴起离开了魏国,公叔痤和王错就由“同党”变成了冤家,互相攻击不休,企图独得国君的宠信。在魏武侯当政之时,公叔痤大占上风,一度把王错赶到了韩国。但自从魏惠王即位之后,王错的势力又强盛起来,回国做了大司马。魏惠王有时会在苦闷中,对后宫姬妾发着牢骚,说以我魏国之大,竟只有半个贤者。这“半个贤者”,就是指王错。

见魏惠王要易装赶往鬼谷,公叔痤和王错为表忠心,争先请求相随。魏惠王虽嫌公叔痤和王错年岁稍大,但想了想后,还是答应了二人。他认为,魏国眼前最有智谋的人,只能是公叔痤和王错。他可以让这二人“考问”鬼谷子一番,看看鬼谷子到底有多么深厚的智谋,值不值得他亲自访求。

魏惠王一行人走了十数里地,身上都累出了汗,呼呼直喘粗气,也没有走到鬼谷子的隐居地。魏惠王正想传命歇息,忽听山谷中响起阵阵嬉笑之声,清脆悦耳。他不觉精神一振,放眼望处,见前面现出一块平坦之地,有四个少年人正在其中嬉戏玩乐。其中两个少年人稍长,约莫十七岁,另外两个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四个少年人分成两组,一组穿着青衣,一组穿着绿衣,每组出一大一小二人搭配。平地上放着数十块岩石,堆成七八处形状不同的石堆,四个少年在石堆中穿来穿去,似是在做一种“捉迷藏”的游戏,但细细观看,又不怎么像。何况,此等年龄的少年,一般也不会去玩那种小儿常玩的游戏。

魏惠王和公叔痤、王错看着少年们的游戏,不觉看呆了。那百余从者却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三位“大人物”为何如此看中此小儿游戏。

“这是军阵,军阵!”公叔座忽然激动地大叫起来。

“对,是军阵。两个军阵,一个是‘天阵’,一个是‘地阵’!”王错也大叫了起来。

“不对,是四个军阵!”魏惠王亦是大叫道。

“是四个军阵,哪四个军阵?”公叔痤和王错一怔之后,几乎同时问道。

“乃是‘天阵’、‘地阵’、‘风阵’、‘云阵’耳。这四位少年以军阵相戏,先堆石立营,列为‘天阵’、‘地阵’。然后青衣少年据‘天阵’,以‘风阵’之法攻敌;绿衣少年则据‘地阵’,以‘云阵’之法相抗。”魏惠王得意地说道。

他发觉自己在兵法上的见识,已远远胜过了公叔痤和王错二人,不愧为圣明之君。

“主公通晓兵法,远胜微臣矣。”公叔痤向魏惠王行了一礼。

“主公日理万机,尚夜读兵书,通晓战阵之法,臣下见军阵而不识,愧为大司马矣。”王错亦躬身向魏惠王行了一礼。

其实,二人早就看出了平地上实有四个“军阵”,偏偏不加说破,有意让魏惠王大显其“圣明之君”的才识。二人深知,魏惠王口中虽在感叹国中没有智谋深广的“大贤”,却又不容国中之臣比他更有见识。倘若臣下当众显得比魏惠王知道的事情还多,定会惹得魏惠王极不高兴。

魏惠王听着二位大臣的奉承,更是得意,指点着前面的平地道:“此等少年,仅以石堆就能显出‘天阵’、‘地阵’,实是非同小可。且又以四人而能排出‘风阵’、‘云阵’相搏,更是不同凡俗。嗯,穿绿衣的这两个少年看来更胜一筹,已大占上风。”

“此深谷之中,何来此等少年?”公叔痤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问道。

“是啊,这些少年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精通兵阵之法呢?”王错一样是满脸疑惑。

“此等少年,定是鬼谷子之徒。徒已如此,其师不问可知矣!”魏惠王感慨而又兴奋地说着,大步向那四位少年走去。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像吴起那样的奇才。正在这时,天上忽然响起了几声鹤鸣,四位少年身形一晃,竟失去了踪影。

魏惠王吃了一惊,忙领着众人走到那平坦之地,四面寻找,却什么也寻找不到。小道至此已是尽头,前面无路可行,有的只是怪石狰狞,云松龙盘虎踞。魏惠王等人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陡地又听见琴声悠悠响起,在谷间回**,若深潭滴泉,沁人肺腑,令人神爽目明,顿忘行路之疲,只觉身轻欲飞。

众人循着琴声寻去,但见右侧十数丈外有一巨石突起,其上平坦如台。一位身穿玄衣的白发老者坐在巨石之上,膝间横卧一张七弦古琴。他的身旁还侍立着四位少年,正是令魏惠王大感兴趣、以军阵相戏的那四位少年。

那玄衣老者似并未看见魏惠王等人,仰首望着天空上飞行的几只白鹤,抚琴而歌:

鹤飞鸣兮鹤飞鸣

入云霄

入云霄兮落九泉

鱼潜洲兮鱼潜洲

避波涛

避波涛兮乐逍遥

彼有园兮彼有园

雀有巢

雀有巢兮闹吵吵

吾在山兮吾在山

山有石

山有石兮可攻瑶

山中鹤兮山王鹤

野性骄

野性骄兮嘲圣尧

……

魏惠王听着那玄衣老者的琴歌,不觉听得呆了,痴痴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听出,玄衣老者所歌,实是小雅之曲中的《鹤鸣》之歌。不过,玄衣老者将《鹤鸣》之曲这首中原雅乐改成了楚国之曲,歌词也改变了许多,听上去有些别扭,但《鹤鸣》之曲的本意,玄衣老者并未改动。

《鹤鸣》之曲本来是赞扬天子园林之美的一首小雅之乐,说天子园中美木众多,禽鸟数不胜数。但到了后来,这首雅乐又成了“贤者”拒绝入朝的托词。“贤者”们说,国君园中(暗指朝廷)有的是美木禽鸟,甚至连其中的一块山石,也可以用来研磨玉石。国君的园中既然养了这么多美木禽鸟,又要我等山中的野鹤作甚?玄衣老者改为楚乐的《鹤鸣》之歌,将其中的拒绝入朝之意说得更加明显。他甚至连上古最圣明的贤君尧帝都不放在眼里,要加以嘲笑。

这老者如此骄狂,莫非就是那鬼谷子?魏惠王心中想着,上前几步,拱手向那玄衣老者施了一礼,刚欲说什么,忽听天上又响起了几声鹤鸣,那玄衣老者和四位少年亦随着鹤鸣声隐于石后,不见踪影。

这老者弄的是什么玄虚?魏惠王大为不悦,转过头,想让公叔痤去寻那玄衣老者。不料他一看到公叔痤,惊得差点叫了起来。但见公叔痤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犹如白日见鬼一般,魏惠王从来没有见到公叔痤现出这等惊恐的样子。

“相国怎么啦?”魏惠王忍不住问道。

“啊!我……我……这……这……”公叔痤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司马,你们看见什么啦?”魏惠王又问王错。他发觉王错的神情也有些不对,虽然不像公叔痤那么惊骇,但身子亦在微微颤抖。

“没……没看见什么。微臣除了那玄衣老者,没看见什么。”王错定了定神,回答着。只有他和公叔痤二人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间现出惊恐之色。

那玄衣老者一出现,二人就觉得极其面熟,细看之下,更无疑心。二人几乎要脱口呼出——这玄衣老者,不就是东郭狼吗?

东郭狼在楚国失去踪迹后,公叔痤心里总不舒服,曾派门客秘密查访过。他是吴起、东郭狼的死敌,非常担心东郭狼绝望之余,会大起报复之心,对过去的仇人肆意报复。可是他派出的门客查访了好几年,也没有查出东郭狼的下落。公叔痤渐渐放下心来,以为东郭狼定已死于非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不然,似东郭狼这等功名心极重的人,怎么会长久地悄无声息呢?公叔痤做梦也没有想到,东郭狼会成为“鬼谷子”,并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王错对东郭狼忽然变成了“鬼谷子”,亦是大为恐惧。他并不是怕东郭狼会对他加以报复,他主要是怕东郭狼会受到魏惠王的重用。东郭狼挟“鬼谷子”的名声,若入魏国朝中,必然能够获取权柄。而似东郭狼这等厉害之人掌了魏国大权,就绝不会容忍他王错继续待在朝中。

“这玄衣老者,定是鬼谷子。二位爱卿当为寡人请出此大才也。”魏惠王道。

“主公,依……依微臣之见,这‘鬼谷子’徒有虚名,并无才能。”公叔痤镇定下来,说道。他绝不能让魏惠王把鬼谷子请进了魏国朝廷。

“相国此言谬矣。鬼谷子若无大才,岂能唱出此《鹤鸣》之歌。”魏惠王不高兴地说道。

“这……这……”公叔痤发觉他急中出错,说出了一句“无理”之言,他亲手将鬼谷子所传的四十八卷《吴起兵法》献给了国君,怎么能在国君面前说鬼谷子“并无才能”呢?

“主公,微臣以为,鬼谷子其人大有才能,只是难为主公所用。”王错说道。

“这是为何?”魏惠王问

“因为鬼谷子乃大王仇家。”王错平静地回答道,他已完全恢复了平常的神态。

“这鬼谷子与寡人素不相识,何谓有仇?”魏惠王惊诧地问。

“此人与先君有仇,与先君有仇,即是与主公有仇。”

“鬼谷子与先君有仇?如此说来,莫非大司马早就认识此人?”

“微臣认识。”

“他是谁?”

“他曾做过魏国的上大夫,姓东郭,名狼,是吴起手下最信任的人。后来吴起在楚国被杀,此人自军中逃走,下落不明。”王错恭敬地回答着。如果只有他一人识破了鬼谷子的“本来面目”,他绝不会在国君面前说出来。因为这样一来,既有可能阻止鬼谷子进入魏国朝廷,更有可能无法阻止鬼谷子的入朝。毕竟,魏惠王对吴起太过“尊崇”,而东郭狼又与吴起的关系极为密切。魏惠王或许会看在吴起的分上,对东郭狼另眼相看。

可是现在,至少有公叔痤看穿了鬼谷子的“本来面目”。世上的秘事,但凡有两个人知道,就有泄露的可能。假若公叔痤先在国君面前讲出了鬼谷子的“本来面目”,则国君必会视他王错不忠,反之亦然。这样,他抢先讲出鬼谷子的“本来面目”,不仅可以借此表示臣下应有的诚信之意,更可对公叔痤狠狠打击一下。

“原来他是东郭狼,难怪,难怪!”魏惠王感慨道。只有东郭狼这样的人,才可传出一部四十八卷的《吴起兵法》。吴起逃离魏国时,魏惠王尚是一个幼童,对东郭狼其人并无什么印象。但魏惠王即位之后,曾深入研究过吴起的事迹,对东郭狼也有相当的了解。

“公叔相国,你难道没有认出鬼谷子其实是东郭狼吗?”魏惠王问道,他在话语中已透出明显的不满之意。

“这个……这个微臣老眼昏花,虽觉此鬼谷子有些面熟,却认他不出。”公叔痤狼狈地答道。

撒谎!这老家伙,身为相国,竟然对寡人不忠,实是可恶!魏惠王心中大怒,外表上却不动声色道:“相国的确老了,只怕连朝臣们的奏章,也难看清了。”

“不,不!微臣不老,微臣还能看清奏章,微臣只是对远处的物事看不大清楚。”公叔痤忙说道,他听出魏惠王是在说他不适合担当相国重任。

魏惠王并不理会公叔痤,继续问王错:“如此说来,鬼谷子是有意向寡人唱那《鹤鸣》之曲的?”

“假若寡人是秦国之君、齐国之君,鬼谷子也会唱出《鹤鸣》之歌吗?”魏惠王又问。

“不会,绝不会!”王错立刻说道。

魏惠王不再说什么了,脸色阴沉,转过身,疾步向山谷外行去,令公叔痤和王错气喘吁吁地无法跟上。

来时众人行得慢,去时众人就行得快多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走出了山谷。魏惠王悄悄在王错耳边说了几句话,留下王错和六十余位从者,然后带着公叔痤和剩下的四十多个从者,向魏国境内疾驰而去。一路上,魏惠王很不高兴,自己不说话,也不让从人说话。

主公和王错说的是什么呢?公叔痤在心中不停地嘀咕着。他的心中一阵阵发冷,背上却冒出了许多汗珠。我身为相国,主公却将隐秘之事交由王错,并且不向我透露半句,此为何故?难道主公要让王错来取代我的相位吗?

其实,魏惠王对王错说的话很简单,他让王错将从人分为两队,一队扮作强盗,去杀死鬼谷子,并吓唬其弟子;另一队则扮作游猎之人,奋勇打退“强盗”,“救出”其弟子。鬼谷子既然不能为魏国所用,就绝不能为齐国或者秦国所用,必须杀死。鬼谷弟子们还年轻,容易将其收服,应该归于魏国,成为魏国国君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