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非常时期谨臣道 翟璜巨诱试吴起

吴起进入都城后,不及歇息一下,就立刻被召进内宫去拜见魏文侯。他跟在几个魁壮的太监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宫门,终于来到了内殿,站在了魏文侯的病榻前。虽然心里早有所知,但见到了魏文侯的样子,吴起还是大吃了一惊,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人竟是一位正当盛年的大国之君。

魏文侯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五官痛苦地抽搐着,扭曲得不似人样。想起了他初见魏文侯时所受的隆重礼遇,吴起心中一酸,跪倒在地,行着大礼,哽咽道:“微臣西河……西河太守吴起,拜见主公,祝主公万寿无疆,万寿……”他无法祝颂下去了,魏文侯已到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万寿无疆”呢?

“是……是吴爱卿,嗯,免礼,免礼。”魏文侯艰难地说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吴起,心中一阵阵如针刺般疼痛。他痛恨吴起,他所得的“恶疾”,是吴起“刺激”出来的。为了堵住吴起的那张利口,显示他作为国君的“深远谋略”,他亲率大军南征楚国,本来以为兵出必胜,却不料打了一个大败仗。但为了国君的颜面,他偏偏要将一场大败仗说成是大胜仗,举国欢庆。可是魏文侯却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将一场大败仗看成是大胜仗。

他发出倾国之兵,几乎耗尽了国库,至少想达到击溃楚军、夺取楚地的目的。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他能够全歼楚军,灭亡郑国,率军直逼郢都。且郑国之地他只要分给赵、韩两国一部分,则赵、韩两国得到厚利之余,更愿意听从他的号令,跟随他攻击楚国。

但楚国不仅没有因为魏、赵、韩三国的大举攻伐发生内乱,国中的情势反而为此安定了下来,楚国国君亦借此巩固了他的权威,得到了楚国将领的拥护。

面对着楚国君臣同心、士气高昂的状态,魏文侯不敢轻举妄动,大军久屯不进。魏国国力雄厚,魏文侯企图以巨大的消耗拖垮楚国,使楚军不战自乱。但楚国的国土之广,百姓之众,是天下之最,虽然内乱不断,也能够和魏国对耗下去。

韩国和赵国却不愿这么耗下去,担心如此一来,会得不偿失,国力大受损伤。两国找出种种借口,逼迫魏文侯迅速做出决断——要么退兵,要么立即与楚军决战。

魏文侯见“耗”不下去,又得到郑国口头上“臣服”的保证后,终于向楚国发动了进攻。

他似乎是获得了大胜,因为楚国是在“败退”,但实际上,楚国只是在退,并没有败。

楚国的“退”,理由十分充足,楚兵为救郑国而来,将魏、赵、韩三国大军“赶出了”郑国国境,即为大胜,即可顺势而退了。楚军之退,是合于兵法的“明智”之举。

而后来郑国的表现,又充分证明了楚国的“大胜”。

郑国在魏、赵、韩三国大军退出其国境后,立刻变脸,不仅拒不“臣服”魏国,反而借着韩国国君新立的机会,竟然发兵攻打韩国,夺取了韩国边境的土地。郑国只是一个弱小之国,居然敢于攻打公认的大国,实在是大扫了魏文侯的颜面。

魏文侯自视极高,胸怀平定天下之志,一心要成为周文王那样千古传颂的贤王。朝中大臣和天下诸侯亦公认他是贤明的国君,文武兼备,举世无双。但是伐楚之战的失利,已将他的名望葬送得干干净净,使他成为天下诸侯的笑柄。现在就连臣下也居然认为他不如吴起了——吴起只以西河一郡之兵,就彻底击败了秦国的倾国之兵。那么他呢?他作为国君,又是如何?

他统领着魏国所有最精锐的军卒,又号令着赵、韩两国的大军,却丝毫不能奈何楚国的军卒,甚至连小小的郑国也不能降服。和吴起相比,他这个国君实在是太窝囊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贤明之君。

这都是吴起害了寡人,若非为了阻止吴起的那个“平天下之策”,寡人何至会急着攻打楚国,落到了眼前这样的下场。自从吴起来到了魏国,寡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寡人当初为什么要收留这个吴起,为什么不把他宰了,将他的人头送给鲁国。吴起是鲁国的叛臣,寡人代替鲁君处置了叛臣,天下人会更加称赞寡人贤明。这个吴起,不仅不感激寡人的活命之恩,反倒处处争强好胜,当众贬低寡人。

魏文侯愈想愈怒,几次欲立刻令人召回吴起,把吴起的脑袋砍下来。他还想把那帮不识好歹,将吴起看得比国君还要有本事的朝臣们都杀了。但魏文侯虽是如此想着,到底还是没有真的派出使者召回吴起,更没滥杀朝臣。

他在清醒的时候,心里也很清楚:所有的失策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怪不上吴起。就算没有吴起的“平天下之策”,他也要去攻击楚国,从而实现他平定天下的宏愿。他之所以痛恨吴起,其实是妒忌之心在作怪。吴起立下的功劳太过辉煌,其光芒大大盖过了他这天下闻名的贤明之君,令他一听到众人称赞吴起,心里就不舒服。可他终究是一个贤明之君,为了“大业”能够实现,还是容忍了吴起。

魏文侯病倒的消息虽然极为秘密,连许多魏国大臣都不知晓,但还是被赵国察觉到了。于是,种种对魏国极为不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冒了出来。先是紧挨着赵国边境的邺邑县令西门豹被刺客杀死了,紧接着又是中山之地的百姓反了,居然使灭亡的中山国又重现于天下,极大地损害了魏国的威望。以魏国之强,竟不能臣服一个灭亡了近十年的弱小之国,无疑是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荒谬之事。这件荒谬之事的出现,明显地告知了天下诸侯——魏国正在衰弱。

魏文侯知道了这些不利的消息,又气又急,病情不觉更加重了,渐至危境。偏偏在这时,魏国执掌国政的相国李悝又病重身亡,再次给了魏文侯沉重的一击。

魏文侯对于李悝,并不似面对着吴起时那样会生出强烈的妒忌之心。李悝长于治国,却不怎么精通兵法,难以立下军功,名声在列国间远不及吴起响亮,但是李悝立法教民,使魏国的国力大为增强,其功业毫不弱于吴起。更难得的是李悝善于管理朝政细务,使魏文侯不需事必躬亲,从而将他的全部精力用在平定天下的“大业”上。如今李悝病故,魏文侯又到哪里去找这么称职的相国呢?

正当盛年的魏文侯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不得不想到了他的“身后”之事。他竭尽一生之力,并未圆满地完成其成为“周文王”的心愿。他不愿身后的儿子重蹈覆辙,要拼出最后的心智,为儿子选好几位辅佐大臣,使儿子能继承父志,完成他未能完成的心愿。他首先想到的辅佐大臣,就是吴起。尽管他妒忌吴起,却又不能不承认,儿子若想完成父亲未能完成的心愿,就不能离开吴起的辅佐。可是,吴起这等谋略超人、魄力和胆气更是世间罕见的强悍之臣,又极易生出反心。他若真的生出了反心,无疑会成为国君最危险的敌人。

魏文侯断定吴起也知道他的病情,明白魏国到了君位承袭的要紧时刻。如果吴起藏有反心,就会在这个时刻对国君怀有疑惧之情,不敢来到都城。为此,魏文侯反复告诉儿子——吴起如果拒不入都,就应立即将其斩杀,切勿犹疑。

魏文侯虽是这么说着,心中却又盼着吴起最好是并无反心,立刻就来到都城。他的这个心愿倒是没有落空,吴起果然是听从君命,来到都城,跪在了他的面前。见到吴起,魏文侯心里深藏的妒恨之意不觉又涌了上来,几乎难以自制。

虽然听到魏文侯让他“免礼”,吴起还是跪在地上,并未像往日那样站起身来。

“主忧臣辱。主公忧心国事,以致如此,实是臣下不能为主公分忧所致。臣下罪该万死。”吴起说着,眼中一片晶莹闪动,透出真诚的悲哀之情。

见到吴起如此动情,魏文侯有些出乎意料,一时默然无语,许多想好了的话都难以说出。

“主公,臣曾求学齐国,多识齐国良医,愿出使齐国,为主公寻之。”吴起说道。

“寡人之疾,神医也难治好,爱卿不必费心了。唉!寡人病重,相国又已去世,国中乱矣。此乃寡人无德,得罪了上天,以致国运日渐衰弱。”魏文侯叹道。

“主公贤明,列国皆知。我魏国之强,天下无人可敌,纵有一时小挫,亦无大害。且国中臣民安宁,毫无乱象,主公不必为此过于忧心。”吴起安慰地说着。

“唉!”魏文侯又叹了一口气,道,“中山乃我魏国之地,却已入他人之手,此不为乱象,何为乱象?常言道‘家贫须有贤妻,方可免于饥寒,国乱须有贤相,方可免于灾难’。寡人一心想选出贤相,以安定朝廷。爱卿可否告知寡人,朝中大臣,何人可做相国?”

“微臣只知兵法,不善知人。择相这等大事,实不知该如何告知主公。”吴起答道。

“寡人心里倒有两个人,不知合适不合适。”魏文侯说着,心里很是满意。吴起没有在话中透露出丝毫的“自荐”之意,看来心中的确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对于魏文侯所说的两个人,吴起并没有去问。在此时此刻,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回答好每一句话,不能使魏文侯生出丝毫的疑心。

“这两个人,一个是成子,一个是翟璜,你看谁更适合当相国?”魏文侯问。

“微臣听人说过,外臣不参与内事。微臣久已不在朝廷,不敢回答主公的问话。”吴起答道。

“寡人让你说,你……你就说……”魏文侯身上的“恶疾”似又发作起来,痛得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吴起不敢再次拒绝,只好回答道:“相国为百官之首,权柄极重,不仅才能谋略须高于众臣,仁德更须众人难及。”

“怎样才可知道他……他的仁德众人难及呢?”魏文侯又问道。

“应该看他平时接近的是什么人,富贵荣华时交往的是什么人,执掌权柄时敬重的是什么人,遇到困境时他又会做些什么事情。从这些方面去观察,就可知道他的仁德。”吴起答道。

魏文侯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对吴起说道:“寡人明白了,你回去吧。”

吴起恭恭敬敬地对魏文侯行了一番大礼后,方才缓步退出内宫,回到他在安邑城的府第中。似他这样镇守一方重地的大臣,没有国君的旨意,不能回原来的职守之地。

次日,魏文侯传出旨意:拜魏成子为相国,辅佐国君管理国政。听了魏文侯的旨意,众朝臣大出意外。本来,众人都以为相国之职不是属于吴起,就是属于翟璜。谁知魏文侯竟让他的嫡弟魏成子做了相国,这似乎不合魏文侯作为贤明之君应该做出的决断。贤明之君重“贤”而不重“亲”。魏成子虽也算是“贤者”,但若使其居于相国之职,他的“贤”名还低了一些。

魏国的朝臣不明白魏文侯为什么会选择魏成子为相国,一时议论纷纷。虽然不明白,众朝臣还是争先恐后地来到了魏成子府中,向魏成子表示祝贺。吴起和翟璜,亦在祝贺的众朝臣行列之中。吴起久在西河,与翟璜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相见了。从前吴起在安邑城做“客卿”时,常和翟璜互相宴请,饮酒为乐。今日翟璜见到吴起,立刻邀请“老朋友”到他的府中饮宴。吴起欣然应允,乘车来到翟璜的府中,在后堂分宾主坐于铺锦芦席上。

翟璜和吴起一样,喜好声色之乐,在后堂里藏有许多来自郑、卫两国的美女。郑、卫两国的美女向来以能歌善舞闻名天下。吴起是卫国人,喜听家乡之音,翟璜每次宴请吴起,必使卫国美女在席前歌舞一番。此次也不例外,在精美的酒食送到玉案上的同时,两位卫国美女轻舒长袖,在一队乐女的伴奏下,边舞边唱起来。

只是两位美女所唱之歌,却不似往日那样全是“**”之意,有些出乎吴起的意外。她们所唱之歌,名为《淇奥》,是卫国百姓对其国君的赞颂之词:

瞻彼淇奥

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瑟兮伺兮

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

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

充耳琇莹

会牟如星

瑟兮伺兮

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

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

如金如锡

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

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

不为虐兮

歌曲中的君子指的是卫国自立国以来最有声望的国君卫武公。

卫武公即位之初,正当周平王东迁,诸侯们拒绝朝见周天子的时候。

周平王的东迁,避开了戎族的威胁,但由于他放弃了祖宗的发祥之地,使得王室的威信丧失殆尽。尤其是鲁、郑、曹等宗室之国,对周平王极端蔑视,做出了许多无礼的举动。天下甚至传言纷纷,说宗室诸侯们要联合起来,将周平王从天子之位上轰下来。

就在周平王惶惶不安的时刻,卫武公挺身而出,以宗室诸侯的身份,亲率兵卒万人,战车百乘,远行千里,护卫周平王从渭河之畔安全地来到了洛邑城中。卫武公还拿出卫国公室所藏的黄金宝物,献给周天子,使处在“穷困”窘态中的周天子能够对随行的王室子弟和臣下们酬赏一番,安定了王室内部。

将周平王护送到了洛邑后,卫武公并未回国,而是以宗室国君之尊,充作周室朝臣,辅佐周平王处理国事,以其行动破解了流传天下的谣言,使周平王稳居天子之位。周平王对卫武公的“守礼”之举极为感动,把卫武公视作当年为周室立下极大功劳的周公和姜太公,并以周室敬重周公和姜太公的礼仪来敬重卫武公。

卫国和鲁国一样,是二等侯爵,比郑、曹等伯爵之国要高出一等。周平王先下诏将卫武公升为一等公爵,然后又对卫武公施以“郊迎宾客”的大礼,有意将卫武公置于各宗室诸侯之上,以此来鼓励天下诸侯效法卫武公的“守礼”之举。但各宗室诸侯根本不为所动,反而说周平王贪图黄金,将一等公爵“卖”给了卫武公。各诸侯国的史官记事时,仍将卫国记作侯国,不承认周天子对卫国的“晋升”诏令。列国诸侯们还说卫武公是个奸邪小人,坏了周室的“礼法”,人人可将其诛杀。

然而卫武公在国内却大受赞扬,不论是朝廷众臣,还是百姓野人,都对卫武公大加称颂,以致编出了《淇奥》这首歌曲,流传一代又一代,广为天下所知。

开始时,这首《淇奥》之曲可在朝堂上歌唱,也可在臣下的后宫上歌唱,甚至青年男女在山野间幽会时,还将这首《淇奥》之曲当作了情歌来唱。可是到了后来,这首《淇奥》之曲就成了卫国公室歌颂祖先的庙堂之曲,只能在宗庙中和朝堂上歌唱。臣下和百姓不得在私下里唱这首《淇奥》之曲。否则,就是不守礼法,罪该斩首。

吴起是卫国人,从小就会唱许多卫国歌曲,却不会唱这首《淇奥》,连听都未听人唱过。他是在长大之后,苦学《诗》《书》等做官之人必须诵读的书册时,才知道了卫国还有《淇奥》这样的歌曲,并对歌曲中赞颂的卫武公十分钦佩——卫武公虽为国君,却是心胸豁达,率性而为,丝毫不顾旁人的议论,和吴起的脾气甚是相合。但是吴起仍很少听到《淇奥》之曲,直到他在鲁国做了大臣,可以置买歌女时,才听到了这首《淇奥》之曲,并且百听不厌,到了魏国后,仍是常令歌女们唱此《淇奥》之曲。

翟璜很喜欢听卫国歌曲,但喜欢的只是那些被列国视为“**邪”的**之曲,绝不会去听《淇奥》这样正经的歌曲,更不会让乐女们唱给客人听,可是他今天却让乐女们将这首《淇奥》之曲唱给了吴起听。

翟璜让人唱此《淇奥》之曲,是知我喜欢此曲,投我所好,还是另有深意?吴起想着。

“太守大人,贵国的乐曲真可谓天下之冠矣。”翟璜让乐女们暂且退下,转头对吴起说道。

“翟兄,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说话拐弯抹角,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吴起道。

“吴兄,你知道吗?主公南下伐楚时,我曾上过密计。”翟璜改口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着。

“既是密计,我又何从知道呢?”吴起笑道。

“我对主公说,伐楚难胜,不若借伐楚攻郑之名,突发大军,灭了卫国。”翟璜道。

“好计!”吴起脱口赞道,“天下诸侯,都以为主公将与楚国大战,绝不会想到主公会突然兵伐卫国。主公若依此计,定能一举灭亡卫国。卫虽弱小,其地可控宋、鲁、齐三国,亦为要紧之处。”

“主公也说此乃好计,但主公却并未采纳,以致伐楚无功而返。”

“此为何故?”

“我想让主公将卫国灭亡之后,以其地作为吴兄的封地,让吴兄成为卫国之主。”

“啊,翟兄怎么能……能如此说呢?我乃魏国臣子,岂可……岂可成为卫国之主?”

“由臣子而为一国之主者,先例甚多,吴兄何必如此作态。”翟璜望着面露惊慌之色的吴起微笑道。

“唉!你这么一说,主公自然不愿灭亡卫国了。翟兄啊,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不仅让主公失了功劳,只怕还使主公对我起了疑心。”吴起叹着,埋怨地说道。

“吴兄,你先别怨我。说真心话,你愿不愿意成为一国之主?”翟璜紧盯着吴起问道。

“这……”吴起迟疑了一下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一位国君无论怎么宽厚,也绝不会将他的臣子封为一国之主。翟兄乃是智谋之士,为何不明此理?”

“如果我当了魏国的相国,你就可以成为一国之主。”翟璜压低了声音说着。吴起顿时明白了翟璜今日请他饮宴的用意——翟璜想“收服”他,让他帮助自己得到相位,为此已明白地向吴起出示了“收服”的代价。如果吴起能够帮助他得到相位,他将使吴起成为一国之主。这个代价可谓极高,翟璜必须完全掌握了魏国的朝政,才可以实现他对吴起许下的诺言。翟璜这样做的结果,极有可能被国君视为叛臣加以诛杀。但是只要吴起和翟璜联起手来,要完全掌握魏国的朝政,也并非不能做到。

翟璜的提议,对吴起来说,几乎是无法拒绝——由臣下而为一国之主,是天下无数胸怀大志者梦寐以求的“大业”,往往需要十几代人的苦苦奋斗,方能成功。更多胸怀大志者苦苦奋斗的结果,是全族男女老少被人斩杀,血流成河。而吴起却只要帮助翟璜当上相国,就可以实现十几代人才能实现的“大业”。

卫国之地虽然不大,但居于冲要之处,城邑富庶,只要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国君善加治理,不难迅速强大起来。吴起正是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国君,他的天生大才将会在治理卫国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所创立的功业将远远超过卫武公。卫国的百姓,定会将他的功业编为歌曲,就像那《淇奥》之曲一样,代代流传。

吴起只觉浑身血液沸腾起来,脸色涨红,一颗心怦怦不停地大跳着,声音就似战鼓一样在他耳旁敲击着,他真想大叫一声——好!翟兄,我定会助你当上相国!但他又在竭力提醒着自己——不能答应翟璜,绝不能答应翟璜。

翟璜其人,野心勃勃,他想当上相国,自在情理之中,但他对我如此明白地显示野心,却不合情理。我与翟璜,并非是生死之交,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他不该贸然向我说出。就算他有此心,也只能先向我暗示一番,与我结成生死之交后,才能透露出来。

难道,翟璜不怕我将他的这等不臣之心告知国君,置他于死地吗?他和我同居高位,我若有所图谋,正可借机将他除掉,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上面来呢?嗯,也许他的确说的是真话,常言道,利令智昏。眼见厚利即可获得,谁不愿铤而走险呢?不,不!就算翟璜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能答应他,此时乃非常之时,我必须小心……

“吴兄,你在想什么,怎么不吭声呢?”翟璜略显焦急的话语打断了吴起的思索。

“在下想起了主公病榻上说的话——‘国乱须有贤相,才可免于灾难’。”吴起缓缓说道,他已在心里做出了决断——不去理会翟璜,一切依照他所预想的谋划行事。

“吴兄莫非是在说,吾不如魏成子之‘贤’?”翟璜不高兴地问道。

“在下以为,翟兄的确不如魏成子之‘贤’。”吴起坦然说道。

“吾怎么会不如魏成子呢?主公心忧邺邑,吾推举西门豹守之。主公攻伐中山,吾推举乐羊为将。就是吴兄你,若非吾全力推举,又何能成为大将?”翟璜带着怒意说道。

“魏成子所推举的人,如子夏、田子方等,主公俱以师友视之,岂是在下这等庸臣所能相比?何况,当此国忧之时,你竟口出‘不臣’之言,心藏险恶,又岂可与魏成子相比?”吴起也发怒了,大声说着,震得屋瓦嗡嗡回响。

翟璜脸色大变,手抬起来,指着吴起,欲大声喝骂,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笑意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戏言,吴兄怎么当了真呢?”

吴起沉下脸,道:“此是何时,翟兄居然还能说出戏言,实是令人心中生寒。”

翟璜拱手向吴起行了一礼道:“吴兄休怪,小弟是见魏成子做了相国,心有不服,这才……唉!小弟已位高至此,难免会对相位生出期望之心……可是……唉!……”他说话的语气,柔软了许多,连声叹息,露出吴起从未见到过的懊丧神情。

“其实论翟兄之才,亦当居于相国之位。但主公既已许魏成子为相国,翟兄实在不宜多加议论。在下能有今日,全是翟兄的推举之力,此恩在下永不敢忘。”吴起的语气也柔软了下来,并且暗示——他绝不会告发翟璜的“不臣”言语。

翟璜露出笑意,又招来歌女,与吴起边欣赏着歌曲,边痛喝美酒,尽欢而散。在翟璜亲将吴起送出后堂、身子消失于门外时,从后堂高大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人,他就是即将登上君位的太子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