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金山·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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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蒙酒店是旧金山最豪华的酒店之一,地处CBD核心,被繁密的灯火和霓虹所包围。露小玉入住酒店顶层的豪华总统套房。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来美国时携带的背包和山寨手机都没了。好在套房里早为她备好一切。除了豪华酒店所必备的设施,还有整整一柜高档时装。那壁柜大小堪比小玉在北京的卧室,柜内分为两侧,一侧挂满各式服装,另一侧是立体鞋柜,摆得好像名品店的柜台。服装和鞋都是小玉的尺码,该是连夜从联合广场的顶级名店里采购的,这一柜的衣物,恐怕是小玉数年薪水的总和。另有一抽屉名贵首饰,价值更是超乎想象。若在一周之前,这里的每一样都会让她受宠若惊。但此刻,她却懒得多看一眼。

小玉一直坐在窗边,目光越过城市繁密的灯火,辽阔海湾尽收眼底。彼岸的点点灯光,勾勒出起伏的山峦。夜景背后有一张朦胧面孔,苍白憔悴,疲惫不堪。记者会结束许久,小玉依然困惑迷茫。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她的手背上确似仍有几分残留的热度,也留着被硬茧摩擦的感觉。那是老安第斯的手留下的。

一个小时之前,老安第斯曾在会场上握住小玉双手,温柔目光中含有些许酸楚,对四周的闪光灯视若无睹:“我的孩子,让你受惊了!请原谅你的外公!我没有别的办法!”老安第斯使用了中文,带有委婉的江南口音。他的声音不再经过会议室的扬声器,而是从他座椅扶手边的一只新安装的小喇叭上发出的。他的声音再也不会被别人监听和过滤了。

谢安娜手搭小玉肩头:“你外公实在是处境危急,必须利用你来美国的机会让敌人露出马脚。不过,他雇了最棒的人一路保护你!”谢安娜说罢,抬头向大厅尽头咧嘴一笑。小玉随之望去,见到两个立于门边的身影,一个是老杨,另一个则身材瘦小,摇摆不定,远看好像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果然正是骆驼,看来他也早已从布兰克手中逃脱。两人正谈笑风生。

小玉感觉到手上的颤抖,再看眼前的老人,一双婆娑泪眼。老安第斯嘶哑的声音已开始哽咽:“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的外婆!过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她!还有你的母亲!我更对不起你的母亲!我还没有见过她……”

小玉心中并没有多少母亲的印象,对外婆更是一无所知,此时却也不禁潸然泪下。会场突然响起广播,宣布记者会结束,请各位离场。老安第斯立刻恢复平静,催促谢安娜陪小玉从后门先走。记者们今夜异常兴奋,被他们缠住就再难脱身了。

小玉由谢安娜陪同,从后门匆匆钻出大厦,早有高级轿车在等候。冷风迎面而来,记者大会结束,老安第斯胜利收复失地。小玉摇身变作金凤凰,她整个人却还麻木着,并没感到多少兴奋和快乐。她的大脑混沌着,心里仿佛存有千百个问题,却不知从何开始发问,愈发惴惴不安。

谢安娜和小玉同车前往费尔蒙酒店,骆驼和老杨搭乘另一辆车尾随。谢安娜仿佛看出小玉的迷茫,一路在耳边轻声细语,讲述事情的真实经过。小玉思绪渐渐清晰,问题接踵而来:“所以你在北京讲的故事都是假的?”

谢安娜嘻嘻一笑:“那也未必,有关你外婆的部分基本属实。”

“可那张便笺不可能是我母亲在半年前找到的。”

谢安娜点头:“那当然。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外婆就把它寄到美国,用来证实自己的身份。”

“我外婆的身份?”

谢安娜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来。小玉的外婆原名谢以璐,年轻时和老安第斯相爱,怀上安第斯的孩子。安第斯花重金买来船票,谢以璐却错过了开船时间,没能和安第斯一同逃离上海。解放后全家被镇压,谢以璐携女儿远嫁吉林。改革开放之后,和台湾的妹妹取得了联系。妹妹在电视上偶然见到安第斯年轻时的照片,方才得知他就是外甥女的生父,于是和安第斯取得了联系。安第斯收到谢以璐寄来的国际饭店的便笺,这才雇佣私人侦探——也就是年轻时的老杨——去中国寻找谢以璐,验证其身份之后,代表安第斯邀请她携女赴美团聚。谢安娜停住不语。小玉问道:“可我外婆没答应?”谢安娜摇摇头:“你外婆当时已年过半百,又再婚多年,女儿也嫁了人,所以后来并没答应。老杨把安第斯先生托他带的一些现金转交给你外婆,就独自回美国了。你一点都不知道外婆的事情吗?”

小玉摇摇头:“不。姥爷从来没提,我也没问过。这么多年了,我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后来安第斯先生就再没联系过我们?”

“后来就再没联系,直到大概半年前,你外公发现自己完全被布兰克和那个女人控制,身体也极速衰弱,这才又通过保险柜里藏的‘U盘’和老杨取得联系。他让老杨去中国寻找你外婆一家的下落,好为自己及时找到继承人。同时又对外透露说自己多年前就秘密在国外找人研发高级智能系统,以此**和误导布兰克,给自己争取时间。”

“老杨半年前去过朝原?”

“是的。只不过没直接去你家,因为他知道布兰克的人在跟踪他,而且布兰克大概已经猜到老安第斯的继承人应该就住在长春附近,因为老杨一直在那附近转悠。老杨找机会跟你家周围的邻里悄悄打听,得知你外婆和母亲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你一个,在北京工作生活。他去朝原当地的派出所核实了这些信息,但没敢直接跟你联系就回美国了。”

小玉半信半疑。有关姥姥和父母,她的记忆里一片空白。姥爷再婚,和她本来也不怎么亲近。不知不觉中,汽车已经停在路边,想必是已距离酒店不远。车窗外灯红酒绿,该是市中心最热闹的街区。司机是个老外,大概听不懂中文,却也不急不躁,任由两人继续在后座上慢声细语。谢安娜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继续讲述后来发生的事情:老安第斯深知自己危在旦夕,与外界的唯一联络仅剩一只传输声音的U盘,只好和老杨设计,通过安第斯公司的真人秀活动安排你来美。继承人来美,布兰克一定不会无动于衷的。老安第斯对Kevin早有怀疑,故意让Kevin秘密送出活动计划,就是为了逼迫布兰克采取行动。越急着出牌,越容易留下漏洞。

小玉似懂非懂:“可安第斯先生既然能通过U盘和老杨联系,干吗不让老杨直接找警察报案,把他从布兰克手里救出去?”

“哈哈!”谢安娜笑道,“哪有那么简单呢?谁会相信老杨的一面之词呢?布兰克和安第斯夫人都是德高望重有权有势的人,警察到底是相信他多年的同事和老婆呢,还是相信一个看上去跟他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再说安第斯先生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脑子不清楚或者性格发生偏执也是有可能的。就算他亲口跟警察说自己的副手和老婆要谋杀自己,他又没任何证据,警察也未必能相信他。要是把布兰克惹急了,说不定干脆说老人精神不正常,硬把他囚禁了也不是不可能。那样不就彻底没希望了?”

小玉恍然大悟。布兰克绝非等闲之辈,大权在握,手段高超,安第斯年老体弱,行动和语言都被控制,和他斗争谈何容易?

谢安娜继续说:“为了增加胜算,也为了保护你,老杨和安第斯先生又多设一计,让我先回中国,再让老杨返回中国佯装秘密接洽我,给布兰克以错觉,我才是安第斯先生的后代。然后由我找机会偷偷把选秀申请表塞给你,**你去参加。”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填写申请表,一定会愿意参加真人秀?”

“这只是计划之一。如果你就是不接受申请表,或者不愿意来美国参加真人秀,我们还有别的计划。”谢安娜冲小玉挤挤眼:“我们对你做足功课的!我们猜想,你不会不愿意来美国参加真人秀的。”

小玉心中一动:莫非他们早知她和可赋的关系?而且知道可赋很喜欢Anphone这样的电子产品?小玉不禁双颊发热,心中隐隐一丝酸楚,却又感到快慰——以后送可赋几部Anphone恐怕不是难事了。

“可安第斯先生到底怎么了?在办公室里?我真以为……”这也是小玉最大的疑惑。谢安娜神秘一笑:“假死。听说过吗?有一种印度的古药方,瑜伽高手能在服药之后,让自己连续几个小时处于假死状态,没有呼吸和心跳。我们的科学家又把配方改良了一下,让普通人吃了也能深度昏迷,心跳呼吸都微弱到难以测查,但程度还达不到真正的假死。好在我们要骗的也不是医生,只不过是Kevin和布兰克。”

“可你们怎么知道,Kevin要在起搏器上做文章?”

“老杨回到美国后就一直暗中跟踪Kevin,发现他曾去过大学图书馆查阅有关心脏起搏器的资料,所以猜他会在起搏器上做文章。可我们并没猜到,布兰克本来是打算用Kevin的‘机器虫子’释放毒气毒死安第斯先生的。幸亏Kevin自作主张,不然安第斯先生可真的危险了。”

小玉听到此处,不禁也后怕起来。谢安娜又说:“安第斯先生也并没料到‘机器虫子’的问题,他只是事先把起搏器关掉,吃了我们设法交给他的药,药力发作,出现假死症状了。后被警察抬走,这才算是从布兰克的手心暂时逃出来。警察没有发现任何谋杀安第斯先生的证据,本来不愿意配合的。我们把安第斯先生偷偷留下的两片早餐应该服用的营养药交给警察,但旧金山警察局的实验室里也还是没查出药片里有什么毒素,只发现药片上打的商标是假的,这样弗莱德探长才勉强答应先让安第斯先生‘死’一段时间,并且把那药片送到更先进的实验室去检查,但一时拿不回结果。要不是安第斯先生算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企业家,弗莱德探长也绝不敢配合他来演这样一出戏。如果真的找不到布兰克的罪证,安第斯先生也不能永远藏在警察局里,倒是假死这件事一旦曝光,警察局乃至旧金山市政府都会很被动。所以骆驼只好带着你跑到台湾和大陆,我们又从北京一起回到美国,为的就是找机会拿到布兰克的罪证,但这件事还挺难的,因为Kevin也跟着我们,我们既不能跟你挑明,也不能控制你们的行动,只能一路见机行事。”

谢安娜一口气讲了许多。小玉回想几日来的奔波,从旧金山、台北、香港、北京、旧金山,似梦似真,海岸的灯塔,北京站的站台,香港深夜的码头,还有台北老旧的街道,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突然又想起一事:“那台湾的翟教授一家?”

谢安娜解释说,翟教授虽然是安第斯的老朋友,却对Anphone的设计一无所知。骆驼发现Kevin找到了翟教授的行踪,预感布兰克也会得知,所以提前赶到高雄,安全转移了翟教授一家。布兰克的人马随后赶到却扑了个空。Kevin和你则是最后赶到的。骆驼早在你去美国的飞机上,就在你包里放了跟踪器,而且台北的出租车司机原本也是骆驼安排的,故意拖延了时间。

聊到此处,小玉一时再也想不出其他问题,心中的疑惑又并没完全化解。车子已在路边停了多时,谢安娜让司机把车开进酒店,送小玉下车。骆驼也从后车下来,小玉这才意识到,骆驼和老杨的车一直尾随着。

谢安娜把小玉送入总统套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小玉,随即微笑着告别:“好好睡上一觉!然后让他带你出去玩两天,散散心!”

骆驼在一旁嘻嘻笑道:“人家可讨厌我了,哪能让我一直在眼前晃悠?”

谢安娜骂道:“你一张臭嘴,我都讨厌你!反正今晚你老老实实在门外好好待着别偷懒!露小姐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可饶不了你!”

小玉方才明白,骆驼是要整夜守在套房门外,连忙推辞。骆驼立刻笑着说:“哈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在门外人家都不舒服!你还是让我也找地儿眯一觉去吧?”

谢安娜瞪了骆驼一眼,对小玉说:“虽然布兰克被抓了,他的爪牙还没都落网呢。”

小玉闻言后背一凉。骆驼其实本事很大,但深藏不露,直到今天上午在出租车里方见分晓,可见在北京时不论Kevin如何暴打他,骆驼只不过是在忍气吞声。进而联想到下午在悬崖之上,骆驼为了让她脱身,也曾狠狠挨了布兰克几下,不由心生愧疚。看这套间硕大无比,索性说:“既然要他留下,就干脆睡客厅里吧,起码有沙发。”

谢安娜有点为难,骆驼却欢呼着跳上沙发,口中滔滔地谢着小玉。谢安娜虽摇头叹气,也只好不再阻拦,叮嘱小玉有事就打她手机,房间的电话是开通了本地服务的,说罢告辞离开。

小玉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和骆驼独处一室还是有点别扭。洗过了热水澡,披上柔滑如丝的浴袍,小玉浑身格外松软。她在窗前坐下来,看夜幕下的城市和海湾,还有自己隐约的影子。安第斯的外孙女?真的是她?那个独自在朝原郊外的小山上疯跑的野丫头?那个住在廉价出租公寓里的小北漂?她将拥有亿万家产?以后她将如何生活?她将学习些什么?高雅?华贵?强势?做作?虚伪?她对中国的有钱人生活尚且完全不了解,更何况是美国呢?她并不喜欢有钱人,也不太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她一下子想不出钱能带给她什么宝贵的东西。在她看来,宝贵的东西未必是用钱能买到的。比如那五条连发的短信。

可现在,她突然有了很多钱。而且来得太急,堵在胸口,难以消化。她忍不住一遍一遍问自己:难道这果然是真的?为何年少的记忆中,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生平第一次,小玉努力回忆自己的童年。回忆父母的样子,脑子里却一无所有。她一阵冲动,拿起床头的电话。虽然很久不拨,朝原家中的号码却从未忘记。

电话录音却告诉她:您的房间是预付费的,并未开通国际长途电话服务,如需开通请持信用卡联系前台。无须联系前台,因为她没钱也没有信用卡。她不能把衣柜里的博柏利风衣或蒂芙妮项链拿去抵电话费。一只关在金色鸟笼里的鸟,难道未来就是如此?小玉在大**躺下,闭上眼。倦意很浓,睡意却又悄悄地消散了。她再半坐起身,斜倚着床架,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视遥控器。午夜新闻时段,几个频道都在报道安第斯记者会的事件。她还是这辈子第一次从电视中清晰地看到自己。苍白,憔悴,忧郁。她是如此平凡,如秋日林间一片落叶,与千万落叶一起飞舞着,却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棵树上落下来的。老安第斯却与她截然不同,即便是一根朽木,也高高在上,发出慑人光芒。电视里的老安第斯正被记者团团围住,该是小玉离开会场后的录像。今夜全球主流媒体都将彻夜亢奋。美国的几家大电视台都现场直播了安第斯记者会的实况,许多别的节目都被临时改期。记者会结束之后,还在纷纷播出录像片断,由各界人士点评分析。此刻正是午夜新闻时段,安第斯的新闻再次霸占头条位置。

在连续不断的耀眼闪光灯之下,老安第斯无比沉着泰然,如被众臣包围的皇帝。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却不容置疑:“已经很晚了!会议也结束了,我相信各位今天已经得到够多新闻了。”记者们却并不满足,纷纷争相发问,顿时吵作一团。老安第斯清了清嗓子,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我需要一些时间,对公司的管理层做一些调整。到时我自然会再召开记者会。”有记者抢先发问:“您会不会安排您的外孙女进入安第斯公司?”

老安第斯的表情却突然沮丧,缓缓摇头道:“不。她对管理公司不感兴趣!她也不想留在美国。她只想回中国去过她的简单生活。”

电视机前的小玉不禁连连点头:果然是自己的姥爷,竟然无须交流便心意相通。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却又莫名地有些失落。电视里的记者们兴致再增,展开新一轮抢问,老安第斯并不一一作答,只深叹了一口气,记者们立刻又安静下来。老安第斯沉默片刻,自顾自地说下去:“唉!我真的感觉非常难过!这么多年,我一直梦想着能见到自己的后代!我多希望Joy能留下来陪我!可我不能勉强她。她是成年人,有她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小玉心中诧异:她还尚未决定呢,而且压根儿就没人问过她。小玉不禁立直了脊背,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有记者抢问:“安第斯先生!那您的外孙女以后会不会继承您的财产呢?”

“不。”安第斯再度摇头和轻叹,“唉!她不想要!她说她更希望那些非洲的小学能建起来!”记者们一阵低声惊呼,小玉也越发诧异。这是从何而来?记者群中发出零散的掌声,更多人则是争相追问:“她亲口告诉您她不想继承遗产了?她现在在哪儿?”老安第斯回答:“是她刚刚通过陪同她的人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已经回酒店休息了,请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小玉再也坐不住,从**一跃而起,抓起电话机,拨通谢安娜的号码。她从没做过发财梦,非洲的小学也与她无关。可关键在于,她什么都还没说过!

谢安娜显然还没睡,声音格外冷静:“Joy,你是不是看午夜新闻了?”

看来谢安娜早有准备,心中透彻如镜。她沉吟片刻,说:“我正和安第斯先生在一起。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过去找你!”

小玉挂断了电话,内心更加疑惑:谢安娜一向演技高超,她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小玉在床头坐了片刻,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内心的激**倒是渐渐平复。再一转念:又有何妨?她原本一无所有,除了一部Anphone并无他求。莫名卷入一场谋杀和逃亡,早已令她身心疲惫。现在她既不是小偷,也不再是杀人嫌疑犯,犹如噩梦初醒,早该万分开心才是。谢安娜只是安第斯先生雇的私人侦探,不至于从中作梗,大概是安第斯根本不愿把财产交给她。她只不过是个工具。她从来都只是工具,不是目的。这对她来说早就习惯了。更何况,她内心还尚未把安第斯当成姥爷。她可以就此安静地回国,忘掉这场闹剧。但她只有一个要求——一部崭新的Anphone。她为此而来,必须要把它带回去。别的——这房间里的一切高级服装和珠宝——她都不想要。只不过,她已经连续一周无故旷工,回国后恐怕要再找工作了。

突然,卧室门外一阵窸窣。好像是套房大门开了,有人进屋低语,听不清音色和内容。莫非是谢安娜到了?否则还能是谁?骆驼不是一直守在客厅?来不及多想,卧室门上响起轻敲之声:“Joy?睡了吗?”骆驼隔着门轻声发问。

小玉应了一声,急忙穿好衣裤,把电视调成静音,打开卧室门。却只有骆驼站在门外,穿着外套,周身一股凉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骆驼一向神出鬼没,不知他何时离开的。骆驼嬉皮笑脸,肘撑门框,身体扭成S状。想必谢安娜不在附近,不然他也不敢做出这副懒散的痞子样:“别怪我大半夜的吵你!我实在是没辙了!那家伙快把我逼疯了!嘻嘻!”

“谁把你逼疯了?”

骆驼却又卖起关子来,摇头晃脑地说:“这位仁兄啊,看来对你是一往情深!好不容易躲开一劫,就急着忙着要见你!还能一路跟到酒店来,也不怕让警察逮着!可他进不来啊,总统套房这一层可不是谁都能上来的,再说酒店门口都是狗仔队——哈哈!你现在可是当红炸子鸡啊!正巧我下楼买包烟,让他瞅见了。嘿嘿……”骆驼又嘿嘿一笑,“死求活求的,你说我可多为难?老板都发话了:虽然布兰克被抓了,他的爪牙还没都落网呢!重点提防的对象啊!可看在这几天也算一路同甘共苦了,我到底让不让这位‘爪牙’进来见你?”

骆驼说到一半时,小玉的心已经悬起来。等骆驼都说完了,小玉彻底确认骆驼所说的到底是谁。但他在哪儿呢?小玉向骆驼身后张望,并没见人影。骆驼用胳膊撑牢门框,小玉看不到客厅的角落。骆驼一笑:“嘿嘿,我就知道,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这小子也够浑的!你恨他,我完全理解,就听你一句话!谁让您现在是安第斯小姐呢!你见,我就让他进来。你不见,嘿嘿……我就把他打出这座楼去,或者我报警,让警察把丫抓走!都成,哈哈!”

“让他进来。”小玉低声回答。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狂烈的心跳。骆驼一侧身,一个高大身影从旁边闪出来,几乎把卧室房门都充满了。他还穿着袖口磨损的外衣,头上多了一顶棒球帽,帽檐狠狠压下。他用浑厚的男低音说:“Joy,对不起!”

2

山林中的安第斯大宅,在深夜里尤显阴森空旷。

大宅漆黑一片,唯有安第斯先生的书房亮着灯。用人们都已早早入睡,即便在梦中依稀听见电梯升降的细微声音,也只猜测是迟归的女主人。安第斯夫人脾气古怪,用人们平日是不得不见,此刻夜深人静,更不会主动送上门去。完全没人想到,女主人再也回不来了。那深夜悄然而至的,是已经“遇害”的安第斯先生。今晚大宅的电话线和有线电视都被暂时切断,Wi-Fi关闭,无线电话信号也被干扰。家中十几个用人及管家都和外界暂时失去了联系。大宅深藏山林之中,用人们不会散步到可以收看新闻的地方。这是安第斯先生的命令。今晚的动**也是他的家事,需由他自己解决。用人里必有敌人心腹,不能让他们事先得到消息。

安第斯拧亮书桌上的台灯。跟公司办公室里的类似,那也是很小的一盏,萤火虫般的一点光。他知道,这些小灯是在期待他的灭亡。可他偏巧不会立刻灭亡。越是黑暗就越能让他积蓄生存的力量。80多年的风雨,岂是几个小毛孩子所能领会的?

他缓缓移动轮椅,驶向书房墙壁。一周的工夫,这房间变得空空如也,东西都被搬走,只剩一张光秃秃的巨大写字台。但这房间里最珍贵的东西,应该还在。安第斯轻轻抚摸书房墙壁,紧接着一阵嘤嘤细声,墙壁上突然开启一扇小窗。这次却并非是保险柜,只是一只黑色灵位,寂然竖立在小窗之内。灵牌之前有一朵丝绒玫瑰,灵牌上从上到下漆着四个金色小字:爱妻之位。

这黑色木牌上的人才是他的妻子,尽管他们从未完婚。他已和这木牌相伴多年,心中从未再容纳任何人。63年前,他用八根金条换来两张船票,在码头等到开船的最后一刻。他没有再见到她,她食言了。这辈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前一夜,在海格路那一间他们常去的小酒吧门外,她曾说过:明早一定不会迟到。她用她最通常也是最可爱的声音向他保证,然后告别,面带微笑。那微笑对他曾富有月亮般神奇的力量。他目送她跳上电车,他真的不该让她走的,应该整夜留在酒吧里,或者坐在外滩的石阶上。原本已经是夏天了。她的破旧行李又有什么重要?他现在什么都有了,能买下整条海格路——如果那条路还在的话。可那又有什么用?已无人跟他分享了。老安第斯泪如雨下。

多少年了,每当想起那一晚的最后别离,他的心脏依然会撕裂般地疼。老安第斯缓缓抬手,抚摸黑色牌位。那木片被他抚摸了多年,在昏暗中反射出幽幽之光。老安第斯再度开口,声音沙哑颤抖。唯有此时,他才展现常人的柔软和脆弱:

“谢谢你,我亲爱的。这次一定是你在冥冥中帮了我。其实,我死了可能也挺好,也许死了,就能再见到你。我只是担心,过了这么多年,你已经,不再等我了。”老安第斯微微哽咽,缓缓抬手抹去泪水,“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去那个世界找你的。请你不要怪我。哦,还有,不要怪我今晚说过的话。我是逼不得已的!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一分钟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人!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把财产留给她的孩子!一分钱也不会的!你放心!”

老安第斯胸中隐隐一丝针刺之痛,很轻很细却格外清晰。起搏器已被关闭,为了防止别人再打坏心思,他并不打算再度开启它。所以他不宜过于激动。他闭目养了会儿神,再睁开眼来,苦笑着说:“亲爱的,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情,不然的话,死了怎么去见你……”

老安第斯的双目再度模糊,他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那灵牌,那是在他眼中极少见到的目光,唯有在这黯然的房间里才会出现。他用越发苍老和沙哑的声音,轻声道:“求求你,亲爱的。到时候,让我再见到你。”

3

“我知道其实我没脸再来见你。”Kevin站在房间中央,双臂垂着,低头缓缓地说着。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何一定要费尽周折再见到Joy,他本该远走高飞的,旧金山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但是,他在快餐店里收看了安第斯记者会的电视直播,只看到一半就再也坐不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还活着,我得见到她!

费尔蒙酒店地处繁华街区,又被狗仔队层层包围。他乘坐着出租车尾随了一路。他早知骆驼等人都在小玉身边。骆驼是老安第斯雇的私人侦探,为何要帮他见到Joy?但凭借对骆驼的直觉,他有三成的把握——骆驼鬼怪精灵,对谁都未必死心塌地;以骆驼的性格,就算是为了看个热闹,至少也会等到Kevin和Joy谈完再报警。但是,到底该谈些什么?Kevin从来不做目标不明的事情。唯有这一次令他自己都难以理解。制造诸多借口,只为了再见一面?

Kevin低垂了目光:“其实,不管怎样解释,都会令我显得更加无耻。”

小玉木然地站在Kevin对面,面无表情。两人都不坐,只有骆驼斜躺在床边的小沙发里,饶有兴致地欣赏两人的对话。小玉并无敌意,只是备感难堪。她记得悬崖上Kevin的呼喊,那呼喊毫无疑问是发自肺腑的。Kevin只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布兰克是他的老板。但他对小玉的确过分体贴的。因此小玉并不恨他。只是经历此般周折,突然又相互面对,让她无所适从。不知骆驼为何会突然把Kevin带进房间里?以今晚的场面推断,骆驼该把他扭送进警察局才是。

Kevin见小玉无语,表情越发尴尬,不知如何继续往下说。倒是骆驼在一旁插嘴道:“你大晚上的非要上来,就是为了冲着她光张嘴不说话?你到底干吗来的?有什么要说的快说啊?说完了,我还等着睡觉呢!”

Kevin被骆驼所鼓舞,硬着头皮开口:“虽然,我知道我很无耻,可我……我现在,却更加无耻地来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骆驼立刻大声冷笑道:“哈哈!这可真够无耻的!”

小玉也不禁诧异道:“帮什么忙?”

“求你让我把一些事情讲清楚了。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有个机会,当面告诉你一些事。然后,就算去坐牢,我也会更安心一些!”Kevin说得很艰难。骆驼却在一边仰头笑道:“哈哈!可真会说话!明明又要花言巧语,还求你帮忙什么的!”

小玉不等骆驼说完,抢着说:“先坐下吧,慢慢说。”说罢自己后退一步,坐在床头,挺直脊背,双手放在膝头,表情认真严肃,全神贯注地看着Kevin。她并不准备全部相信他所说的,但她做好认真听他说的准备。这是对他的尊重,看在他一路关照的分儿上。她猜那并非全是为了欺骗。

Kevin低声谢过,缓缓坐进另一张小沙发,同样正襟危坐着,表情比小玉更严肃。他沉吟了片刻,开口说:“曾经跟你说过的。从记事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嬷嬷一直是我唯一的亲人。以前我们生活非常艰苦。我们是非法移民,嬷嬷在外面偷偷打零工,后来去安第斯公司做清洁工,同时再做几份工,没日没夜,收入却仅够糊口,只能租住简陋的地下室,没有任何保险,生病也不能去医院。我只能去贫民窟里的公立学校上学,因为那里无须提供任何身份证明。后来,嬷嬷离开了安第斯公司,带着我搬到安第斯的一个工程师家里做保姆。从此,我们终于住到了地面上,尽管我们的房间比壁柜大不了多少。但我们能吃饱肚子,嬷嬷也不必再去外面兼职。那工程师每到圣诞节还会送我小礼物。我小时候,嬷嬷常对我说,我们多亏了这位工程师才能活下来。所以我们一定要感激他,要报答他。嬷嬷还曾经让我叫他爸爸,可我实在叫不出口,嬷嬷就让我叫他叔叔。所以,我叫他……”Kevin稍稍迟疑,“我叫他布兰克叔叔,叫了20年。”

尽管早有准备,小玉还是备感意外:“你嬷嬷……难道就是……桔恩小姐?”那坛子般的圆实身子和一头红发下圆胖堆笑的脸突然在小玉脑海闪现。Kevin竟然承载着她的基因?

Kevin点头:“是,她喜欢别人叫她小姐。可她眼看就80岁了。每天强打着精神给布兰克卖命,其实就是为了让布兰克对我更好一点。”

Kevin微微语塞。小玉心中感慨:桔恩小姐天生一副喜兴样子,没想到竟也含辛茹苦。

骆驼插话道:“啧啧!原来是个伪富二代!为干爹卖力呢!嘿嘿!”

Kevin却立刻摇头:“不!我不是为了他!我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狡猾凶狠,不相信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我只是他的工具!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嬷嬷!她一直把布兰克当成恩人,在她心中,布兰克的话就是圣旨!布兰克建议我学电子,我就绝不能去学化工;布兰克建议我去安第斯公司工作,我就绝不能再找别的工作。她决不容许我丝毫违背布兰克的意思,即便是布兰克让我去做spy(奸细),她也坚信那是信任我,锻炼我,为了我好!我不想让嬷嬷失望和难过,安第斯公司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平台,所以我一直为布兰克效忠。但他居然命令我去借你的手毒死安第斯先生!我不能告诉嬷嬷,因为她决不会相信布兰克会要杀人。而且,她说不定会去问布兰克,那样布兰克一定饶不了我!可我不想替布兰克去坐牢!”

骆驼插嘴道:“所以你就带着她一起逃跑了?等于还能带着个证人?”

“不!”Kevin再度摇头,“这也是布兰克的计划。不然的话,我们怎能轻易就逃出那座高科技的大厦?布兰克并不想让警察找到Joy,失踪是最好的结果。”

骆驼拍手道:“嘿嘿!我就说嘛!那么高科技的大厦呢!早知道就让你们自己跑,反正也能跑掉,还让我开着车瞎折腾!”

小玉心中一震,她原本是应该被灭口的。这个身高七尺的健壮男人,头脑敏捷身手不凡,他曾有太多机会动手的,可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打算。这一点小玉很确定。小玉柔声问道:“你跟嬷嬷联系过吗?”

Kevin低头沉默了片刻,小声说:“我匆匆打了个电话,听了听她的声音。然后……”Kevin一时语塞,竟微微哽咽。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注视小玉,双目已充满泪意,“Joy!现在布兰克落网了!我想我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嬷嬷为我吃过那么多的苦,我这一生,是无法报答了……”

Kevin再次哽咽,这回泪水是止不住了。他从小学习伪装和冷血,并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感情用事。在刚才初提嬷嬷之时,他或许还只是找个继续话题的借口,但此刻却真的痛彻心扉。他亏欠嬷嬷太多,却已没机会偿还:“所以,Joy,我知道,我是绝对没有任何资格请求你的帮助的。但是,我……我找不到其他人!嬷嬷马上就要80岁了!我恳求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她,以你现在的身家,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Joy,不,露小姐,对不起!我真的不该向你提这样的要求!可我怕等我从监狱里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嘁!想得还挺美的!”骆驼一声怪笑,一脸不屑。Kevin愤愤地瞪了骆驼一眼。小玉知道Kevin会错了意。他大概没看过午夜新闻。骆驼却又嬉皮笑脸道:“我是说,原来这才是他需要帮的忙儿!绕这么大个圈儿!就说这小子会花言巧语吧?Joy,不,露小姐,不!安第斯小姐!嘿嘿,是不是又心软了?”

骆驼一语中的,小玉眼睁睁看着Kevin的泪水滚落。七尺男儿,身强体壮,竟无助得像个孩子,低声下气地恳求。她愿意答应他,真心实意的,但她不知能否做得到。午夜新闻的画面历历在目,老安第斯既能筹划如此严密的自救计划,出言必定深思熟虑。一粒棋子!小玉莫名地升起一个念头:莫非她其实并非真的继承人?她终归还只是一粒棋子。

Kevin见小玉面露难色,目光黯淡下来,低头道:“没关系。你不答应,我也完全理解。”

突然间,门铃“叮咚”一声脆响。三人同时愕然抬头。骆驼自言自语道:“是谁?这大半夜的?”

“谢安娜!”小玉脱口而出,“刚才她在电话里说她会过来!”

Kevin吃了一惊,骆驼也脸色发白:“妈呀!老板要是见到这位,那肯定得炒了我呀!Joy,不!安第斯小姐!”骆驼双手作揖,“求求您,能不能让他先在您屋里躲一躲?”

小玉迅速扫视卧房,抬手指向衣柜:“到那里面去!”

4

“露小姐,我非常遗憾。”

谢安娜双手交叉,表情严肃地站在客厅里。她虽然口中说着遗憾,脸上却并无歉意。表情也很冷漠,与一个多小时前判若两人。连她身后的骆驼也小心翼翼起来,不苟言笑,靠墙默立着一动不动。小玉虽然早料到此事必有蹊跷,却仍然倍感意外,默然站在谢安娜对面,静静等待下文。

“非常抱歉,一直把您蒙在鼓里。”谢安娜突然改用“您”,显然是在拉远距离:“但我想,您有权知道事实真相。”

小玉不禁感觉厌倦:今晚还有多少事实真相?短短几天,她已听到太多并非真相的真相。事实早就变成一只萎缩干结的苞米,层层剥开,藏在下面的永远是另一层皮。而她早已麻木了,对所谓的“事实”丧失了兴趣。

谢安娜继续说道:“其实,您并非安第斯先生的外孙女。就像您刚才跟我说的,您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任何有关自己身世的记忆。这就对了,因为您的外祖父根本就不是安第斯先生。他还健在,正和他的太太在东北的老家生活。您的外婆也从未在上海生活过,更不认识安第斯先生。”

果然不出所料。小玉不置可否,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只觉疲惫不堪。依然弄不清此中缘由,她却突然连弄清的欲望都没了。谢安娜看小玉默然不语,以为她备感失望,继续解释道:“我们选中了您,是因为您很想得到一部Anphone,而且,您的身世和安第斯先生真正的后代有相似之处。”

谢安娜继续说:“安第斯先生非常感激你的帮助……”

小玉耸耸肩,开口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谢安娜却抢着继续说下去:“露小姐,你听我说完。为了感谢你的帮助,安第斯先生决定付给您250万美金的答谢费。不过呢,这笔钱不能立刻都给您。我们将安排一个托管账户,第一年每个月向您支付1000美金,第二年每月2000,第三年每月3000,如此递加,直到第20年付清。”

小玉虽然不能马上算清细节,却大概明白意思:反正不能一笔付清,20年为期,支付金额逐年递增,因为她泄密反悔的风险逐年降低。不记得听谁说过,犹太人是非常精明的。小玉既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受到了侮辱。美国人把什么都看成交易,这是中国人也在努力学习的。250万美金,貌似公平合理。只是交易之前从未有人询问过她是否同意。

谢安娜继续说:“露小姐,你大可相信安第斯先生的诚意,当然我们也相信您不会在未来追索您作为继承人的权益。我只是需要提醒您,虽然安第斯先生曾经当众承认你是继承人,但也能随时推翻这一点。方法其实很简单,做个亲子鉴定就好。当然我很信任您的为人,所以我相信未来不会有麻烦,现在也就不必费事做鉴定了,免得大家都难堪。”

小玉心中一堵,这次真的感觉受到了侮辱。她抬头正视着谢安娜说:“既然安第斯先生开口了,那我也有我的条件。我不需要250万美元,我只要150万美元,但必须明天就给我。现金或银行支票都可以。我相信安第斯先生的诚意,也请你们相信我的诚信!”

谢安娜面露意外之色,沉思片刻说:“我需要征得安第斯先生的同意,你等我消息。”说罢转身,向骆驼招手,“你跟我来。”

骆驼连忙小跑着跟上,两人走出套房。小玉紧跟着反锁了房门,走进卧室,Kevin已然站在卧室中央。小玉把卧室门也反锁了,低声说:“我已经猜到了。”

Kevin却满脸疑色:“安第斯直接跟你提过吗?”

小玉摇头:“没有。不过,刚才在午夜新闻里,他跟记者说,我不会留在美国接管他的事业,也不打算继承他的财产。我本来还在纳闷儿呢。”

Kevin皱眉沉思道:“不,你不了解安第斯,他也非常的狡猾!也许,你就是他的外孙女,只不过,他只是要利用你除掉布兰克,而并不想把财产留给你!我了解他,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小玉黯然一笑:“随他吧,我无所谓。100万,够你祖母用的吗?”Kevin一愣,随即醒悟,一把抱住小玉双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小玉轻轻挣脱出来,低头说:“我要留50万。”

小玉仰头看着Kevin:“他不愿意给我,我怎么要?”

“他已经向全世界承认了你是他外孙女,也说过想把财产都交给你,怎么好意思改口呢?”

“可我未必是他的外孙女!”小玉不耐烦起来。Kevin则提高音量:“我猜你就是!我有我的理由!”

小玉哑然看着Kevin。Kevin开口解释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在试图破解一些人的电子邮箱和Anphone,其中包括安第斯、布兰克,和布兰克的助理亚瑟的。Anphone为用户提供一种叫作‘云端’的服务,把每个用户的所有信息都上传到一个统一的服务器中加以保留,这个叫作‘云端’的服务器就在安第斯公司的地下室里,那里有2000个机架,几十万台服务器,不停收集全世界所有Anphone用户手机中的信息,甚至包括那些被删除的信息。我试图破解的人都使用了最高级的安全措施,而且时常更换密码,所以我只能偶尔截取只言片语,但大约半年前,我曾经截获了几条信息,是发到亚瑟手机上的。因为内容很重要,所以我一直熟记在心里。那几条信息该是布兰克的人从中国发出的,因为信息的内容都是围绕一个人在中国的行踪,我猜应该是安第斯先生派去中国寻找继承人的私人侦探。按照那几条信息判断,安第斯的继承人应该和东北一个叫朝原的地方有关,而且又在北京生活。在你来美国之前,布兰克就已经调查过你的背景,你在北京工作,你的身份证正是朝原发的。这不是跟你都完全吻合?”

“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几条信息具体说了什么?”

“第一条短信,说他跟着目标人——也就是安第斯派的密探——到达了朝原。第二条短信,说他已跟踪了三天,目标人一直留在朝原,却并未发现他主动和谁取得过联系。下面再一条短信,说目标人突然去了长春,并经长春回到北京;再下面一条短信,是说目标人在北京逗留了两天,每天四处游走,依然不和任何人联系;最后一条短信,是说目标人已经离开了中国,但最后在北京的三天里,虽然四处游走,却去过一座白色写字楼好几次,观察写字楼出入的人流。因此发信息的人判断,安第斯的继承人应该来自朝原或长春,却居住在北京,而且最后三天都曾到过那片写字楼。但发信息的人无法找出继承人到底是谁,因为目标人没和任何人接触,出入写字楼的人又很多。”

一座白色写字楼——几个字令小玉心中一动,问道:“你知道那座写字楼在哪儿?”

Kevin努力想了想说:“我记得,好像是叫什么村……”

“好像是的!你的确常去?”

小玉点点头,她的确常去。以前,她常去那里陪可赋加班的。Kevin再次握住小玉肩膀:“继承人一定就是你!给你东北的姥爷打电话!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开通国际长途。”小玉看一眼床头的电话机。

“这好办!”Kevin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打开并抽出一张信用卡。小玉心想,这大概也是昨夜那驾车人带给他的:“算了吧,只要他同意给我150万……”

“Joy!打吧!”Kevin把信用卡塞进小玉手中。

电话只通了五分钟。姥爷从午睡中被电话吵醒,半醉半怒着用东北话骂人:“你姥爷还喘着气儿呢!你当我死了也成,咋还非得给我戴绿帽子?”姥爷的回答干脆利索,不留余地。小玉的母亲、外婆、外婆的外婆都是东北农民,跟上海从来没有过任何关系。谢安娜的确没说错,小玉根本就不是安第斯的后代。

姥爷却仍喋喋不休,在电话里抱怨说:“多些日子了,你连个屁都没有,冷不丁打个电话就扯这些气我!你老妹儿眼看要嫁人了,你好歹也是我的亲外孙女儿,也算是个当姐的!咋的也得表示点儿吧?”

这些年来,姥爷对小玉一向客客气气,难得如此粗鲁直接。“老妹儿”说的该是那后姥姥家最小的孙女儿。姥爷从来不跟小玉提起那一家人,因为小玉一向和他们格格不入。这次肯定是喝了酒,所以把多年的牢骚发了出来。原来姥爷对她始终有所期待,只是不好意思提。小玉不禁心生愧意。多年不曾回家看看,本该赶在老妹儿成婚之时,去朝原给姥爷做个脸。其实多个妹妹有何不好?刚刚逃过一劫,一切细小平凡都显得弥足珍贵。“老妹儿”这样久违的家乡词汇,突然在耳边响起,竟然格外的亲切。

然而,除了亲切之外,又有一些怪异。仿佛某种特殊符号,代表某种隐晦含义,隐藏在记忆深处,一时找不出来。小玉闭目努力地思考,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Kevin并不知小玉的心思,在一旁自言自语着:“这就怪了!真的不是你吗?还能有谁来自朝原,在北京生活,还经常光顾那座写字楼?朝原的人口多吗?有很多朝原人在北京吗?”

小玉正在专心思考,无意间听见Kevin的只言片语,心中却仿佛突然一道闪电。谢安娜的话又在耳边:“你的身世和安第斯先生真正的后代有相似之处。”

相似之处!同样来自朝原,同样在北京工作,同样地出入中关村的白楼!难道真正的继承人,是他?小玉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她对着Kevin急道:“快!我还得用一用你的信用卡!”

5

下午的阳光穿过病房的窗户,在窗台上涂抹了一层亮白。夏可赋斜靠在枕头上,凝视窗外一株落叶飘零的杨树。右腿依然被石膏包裹,却已不如昨天那么疼。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不知为何得到了医生的特别照顾,不但没被赶出医院,反而被转至高层的单人病房,不但整洁舒适,还带独立卫生间。他甚至曾经怀疑,自己除了腿伤,也许还有更严重的绝症?朋友和医护人员都在向他保密。果真如此的话,他还能有多长时间?小玉知道吗?

手机像是跟他心有灵犀似的,偏在这时响起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异国的号码。夏可赋艰难地抓起手机,动作过猛而引发腿部一阵剧痛。他强忍着疼痛,按下接听键,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可赋?”

泪水突然就涌出眼眶,让他毫无准备。他问:“你还好吗?”声音干涩嘶哑。一句极普通的常常被用来敷衍的问候,此时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感情。

“我一切都好。”小玉的回答很简单。这原本也常是敷衍的回答,可赋却能听出真实的含意。他心中顿时宽慰了些,眼眶再度湿润了。

小玉又沉默了半天,像是有千言万语似的,却也只问出一句:“你也还好?”

可赋苦笑着回答:“好,只伤了点儿皮。”

小玉又沉默了。其实在听到声音的一刻,也就放心了一半,但听到一个“伤”字,心疼却是难免的。她强迫自己用冷静的声音问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这些问题很重要,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一会儿会向你详细解释的。”

可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却又有些隐隐的快意。因为不论她在经历什么,似乎都与他有关。他忍受着腿痛,又坐起来一些,把手机用力贴住脸颊,机身热热的,像是贴着一个光滑的面颊。

小玉的问题有关可赋的童年和家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但她问得很认真,他只能也认认真真地作答。可赋出生在朝原,母亲是当地国营工厂的职工,父亲则是附近的村民。母亲嫁给父亲,是公认的下嫁。父亲是进城的倒插门女婿,没有铁饭碗,只能做些小生意,原本就被老婆家的人看不上的,自然也不给看孩子。女婿只好把自己的爹妈从乡下接进城里来看孩子。后来,可赋的母亲下了岗,父亲用小生意的一点积蓄学会了开车,加上母亲下岗赔偿金,购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做起小巴生意。母亲充当售票员和会计。在可赋七岁那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因为着急回家出了事故,父母双亡,连同一车十几名乘客。说到此处,可赋一带而过。心却疼痛难当。好在小玉并没追问事故的细节,她更关心的,是可赋的祖辈。

可赋讲到此处,小玉早已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说:“就是你!原来留在中国的,并不是安第斯的女儿和外孙女,是儿子和孙子!”

可赋听得一头雾水,问小玉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却并没立刻回答,继续迫不及待地问:“你奶奶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早去世了。很久之前,跟我哥前后脚儿。”

“你还有个哥哥?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是,有个哥哥。不到两岁就没了。他和我奶奶都在我没出生时就不在了。”可赋回答得很简单。其实这只是父母、爷爷在他幼年时告诉他的版本。然而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他又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其他的版本,支离破碎,无凭无据的,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而且小玉并没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焦虑不安:“我必须马上挂了!有点不方便!你好好保重!我以后跟你详细解释!”

电话立刻就被挂断了,都没给他说再见的机会。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仿佛隐约看到一条细线,把他和小玉连在一起。这既让他感到不安,又有点安慰。

难道,他们真的是分不开的?

6

小玉听见套房大门打开的声音,迅速挂断了电话。转眼间卧室门已开了一条缝,骆驼的小脑袋塞进来:“哟!俩人还聊着呢?我没打扰什么好事儿吧?”

套房的大门锁不住骆驼,没什么锁得住骆驼。是他倒无所谓。既然他是谢安娜的手下,想必已早知道一切。小玉默然不语,极力掩饰内心的兴奋。真正的继承人应该就是可赋,怪不得她这样一个局外人会被选作棋子。条件吻合,而且无关痛痒,就算半路真的出了岔子,死了伤了都没什么损失。其实如果早点儿告诉她,她说不定会把这场戏演得更好。小玉心中一阵愉悦。这些日子她吃的苦,好像都是有意义的。她救了可赋的爷爷,帮他夺回公司和财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骆驼嘻嘻笑着退回客厅,四仰八叉地往沙发里一坐,拿起遥控器打开客厅墙壁上的电视:“你们继续!继续!我看我的电视!看看咱是不是也上镜了……”骆驼一句话没说完,却突然惊声叫道:“哎哟!快看电视快看电视!敢情今晚还没完事儿呢?老头儿家又冒出个不速之客?嘿嘿!电视台又开始直播了嘿!最近的新闻比好莱坞大片儿还好看!”

电视原本被静了音,骆驼忙把声音打开了,放出一片喧闹声。电视屏幕上那个黑衣黑帽的胖妇人正缓步前行,平稳如装了轮子的椭圆形容器,匀速走向林间那庄严宏伟的豪宅。电视镜头紧跟其侧,拍摄到她那过于饱满的侧脸。正是桔恩小姐,身穿紧身黑色礼服,头戴黑色宽檐礼帽,帽檐和胸口别着两朵硕大的白色**,俨如肃穆庄重的贵妇,与小玉印象中的开心小老太太判若两人。

电视屏幕突然切换成新闻主播,兴冲冲地说:“我们已经确认,画面上这位女士,就是安第斯公司副总裁布兰克的管家桔恩小姐!据说,桔恩小姐在布兰克家服务了许多年,非常的忠心耿耿。她这么晚到访安第斯宅,是不是要找安第斯先生为布兰克求情呢?广告之后,让我们继续关注事态的发展!”

电视台插播广告。今晚发生的事件,是电视台千载难逢的商机。桔恩小姐的面容依然留在小玉脑海里,挥之不去。今晚她的面色异常严峻,这是在她脸上难得见到的表情。不过,就在几天之前,在安第斯家里,小玉也曾在她脸上见到过类似的凝重表情——当小玉告诉她自己听到了:“下家的门儿!”

小玉心中猛然一震!这个疑问似乎突然找到了线索——刚才姥爷在电话里说到的“老妹儿”正是提醒了她。她在布兰克家那一夜所听到的奇怪声音,是不是也和“老妹儿”有关?

小玉低声问Kevin:“布兰克家里,是不是会闹鬼?”

Kevin原本被电视吸引,突然听到小玉的问题,一脸莫名其妙。小玉又说:“你在布兰克家住过那么久,知不知道布兰克家有没有闹过鬼?”

Kevin连连摇头:“没有啊!从来都没有!”

“可我在的那一夜,在一楼走廊的卫生间里上厕所的时候,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后来桔恩小姐——也就是你的嬷嬷——送我回房间,她似乎是要暗示我,那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奇怪的声音?在楼下的卫生间里听到的?”Kevin努力回忆着,“那房间隔壁是个储物室,不过和房子内部并不相通,门是直接开在车库里的,以前常有用人在里面**。我上小学的时候发现过的。为了听得更清楚,我还在墙上偷偷钻了个洞。后来被嬷嬷发现了,狠狠揍了我一顿,又找了一幅画把洞挡起来,没让其他人知道。所以,你听见的声音,有可能是储藏室里发出来的。也许是储藏室里有人?”

小玉回忆着说:“一开始,的确好像有两个人在……在干你说的那种事情。可后来,客厅里有个花瓶不知被谁打碎了。那两个人就跑了。然后我就听见另一种声音,有气无力虚虚实实的,像人又像鬼,好像是在说:‘下家的门儿!’”

Kevin却越发疑惑不解:“嬷嬷为什么要说这个?夏家的妹儿?”

小玉惊道:“难道是桔恩小姐说的?!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Kevin点头:“一定是她说的!我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发高烧一直不退,哭闹个不停,嬷嬷没钱带我去医院,就背着我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一边走一边唱:‘夏家的妹儿啊你别闹,夏家的妹儿啊快睡觉!’后来我上学了,再生病的时候,吵着让她唱她也不唱了。她说你是小子,以后不能管你叫妹儿了。我问她以前为什么这么叫,她说我妈在世时想要女儿,所以把我当成闺女养,这样唱着哄我睡觉,我听习惯了,所以一唱就管用!”

“你的意思是说,桔恩小姐说的不是‘下家的门儿’,而是‘夏家的妹儿’?!你老家也在东北?你也姓夏?”小玉瞪大眼睛,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Kevin点点头:“是啊!我姓夏。夏可文是我的中文名字,所以英文名叫Kevin。”小玉心中猛地一震。Kevin?夏可文?可文、可赋,这是怎么回事?

骆驼就像是一只嗅觉灵敏的警犬,突然把头伸进卧室,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说:“哎哟喂!看来,这里面还有点意思?”

电视里突然一阵嘈杂,镜头又转回安第斯家门外。骆驼一步窜进卧室,三人齐齐盯住电视屏幕。跟在桔恩小姐身边的记者正在发问:“桔恩女士,您打算和安第斯先生说些什么呢?”桔恩小姐停下脚步,转身迎着电视镜头。摄像机投射的灯光打在她那光洁饱满的圆脸上,面色严峻僵硬,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声音沉稳有力:

“我希望他会出来见我。至于我将要跟他说什么,等我见到他,你们就都知道了!”

7

40分钟之前,布兰克家。

虽然已过午夜,可全家上下无人入眠。客厅里的电视仍在兀自聒噪。但是,自安第斯记者会的直播结束后,就再没人看它一眼,除了桔恩小姐。

布兰克太太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再晕过去,如此来来回回好几遍,早被扶回卧房里,这会儿独自躺在那里,也不知是晕着还是醒着。两个墨西哥女佣和意大利厨子则在收拾行李,顺便把能装进箱子里的东西都装进去。他们可不想等到警察来了再跑,尽管警察对他们未必感兴趣。唯有桔恩小姐一直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中央,直瞪着电视一语不发,不论播出的是新闻还是广告,也不知是在观看还是发呆。

午夜新闻过后,她终于起身,走向二楼布兰克的书房。书房抽屉的夹层里,有一件她必须借用的东西。反正布兰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她缓缓走上楼梯,双眼仍大睁着,木然凝视前方,仿佛眼前并非是早就熟悉不过的大宅子,而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令她目不转睛,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