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第斯·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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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奔驰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蜿蜒山路上。布兰克和Kevin并肩坐在后座,这是布兰克要求的。Kevin始终沉默着,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有许多事情需要解释。布兰克对他从来没有充分的信任,他对布兰克也一样。但此刻他的确需要解释。布兰克的嘴角正停着一丝笑意,这是最通常也是最危险的表情。那副面具之下,也许正进行着最险恶的谋划。但Kevin什么也说不出,胸中仿佛堵着千斤巨石,令他呼吸困难,身体沉重得动弹不得。不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总是那小巧身体激起的一大团水花。他从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难以释怀。尽管,这原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真的曾经尝试过保护Joy,而且尽其所能,但他没有成功。本来也成功不了。他的能力实在有限,一切皆无法控制,包括他自己。可当她坠落入海,他还是难过得要死。他原以为这难过只是出于怜悯。她只是个普通的东方女孩,身材瘦小,就像尚未发育完全。她话也不多,眉间常有隐隐的忧郁,和她的名字并不吻合。他喜欢看她笑。尽管她并不经常笑。她的笑像是带着魔力的,曾突然让他想到“母亲”。他从不曾知道母亲的模样。他猜,母亲大概就像Joy这样的瘦小和温柔。

当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是个非法移民,没有社保号码,没有身份证,不能在公共图书馆借书,甚至不能获得为孤儿提供的福利。但这些都不如没有母亲更令他沮丧。

他曾经每天乘坐地铁跨越海湾,到最肮脏阴暗的街区去上学。那座城市叫奥克兰,与旧金山一桥之隔,却天壤之别。旧金山披上金融中心和时尚之都的外衣,把重型码头、码头工人、底层劳力和沿街乞讨的乞丐们丢向对岸。与金光闪闪的山城相比,奥克兰陈旧阴暗,破旧的街道遍布着涂鸦和流浪汉。他们成群露宿在学校门外,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大麻和身体的腐败气味。他在那里读着小学和中学,因成绩和肤色成为全体同学的公敌。他从小就是打架高手,远近闻名。并非因为身强体壮。以美国公立学校的标准,亚裔少年鲜有身体格外强壮的,但他敢和体重是他两倍的家伙死拼,尽量一招制敌,快而且狠,不能让对方有还手的余地,更不能让对方把手伸进书包——包里可能有枪。这并不常见,但的确是可能的。他的狠是出了名的,像一头独行的干瘦的狼。年纪稍大一些,他的肌肉发达起来,中国城超市里的冰袋有20公斤,他一次能搬四袋。那些年他从没有朋友,在不必上学和打工的空当,独自在简陋的地下室或用人房里度过。有时也徒步三英里去海边的灯塔,与看守灯塔的老人并不怎么交谈,只是相安无事地坐着。两个孤独的灵魂,听海风呼号。他常有跳进海里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来自大海的对岸,可他从没见到过那里,也并不如何憧憬见到。他从小就很现实,并不憧憬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他只是希望借助海水而忘记眼前的日子,那不是真正的人生。大学才是他人生的真正起点,因为有了奖学金和合法身份,有了很多朋友,也有过不止一个恋人。书中描写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果真美好起来。阳光和行云,音乐和爱情,跑车和高保真音响。起初,他贪婪地享受他所拥有的。但美好的事物变本加厉,如病毒般滋生,令他不堪负荷。他想拥有更多,加倍勤奋努力,利用他的青春和智商,大学毕业后以更优异的成绩进入研究生院。他选择最尖端的专业,这种专业需要最高的智商和顽强的意志。他刻苦学习中文,并非因为他是中国人的后代,只因他听说中国是世界经济的未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科学家、商人还是政客,所以他每个都不想放弃。直到硕士毕业,他再没有耐心继续待在学校。科学家的道路过于漫长,政客的道路过于艰难。他拥有亚裔的外表,而这是一个白人当权偶尔以黑人做点缀的国家。

所以他放弃了博士学位,进入安第斯公司。他拥有过人的专业学识,拥有善于创新的大脑。他还有额外的人际关系,尽管这关系被秘密隐藏。他顺利从工程师变成总裁助理,掌握总裁的一言一行,一切都照计划而行,从无差错。直到最关键时刻来临,他终于被派上用场。他从后台荣升主角。他本以为演出结束后将有鲜花和掌声,但上台之前却出现了逻辑误区——他得到的指令一共有三条:借用中国女孩把带有毒气的“机器虫子”带进安第斯的办公室、在安第斯毒发身亡后取出保险柜里的东西、带领女孩逃离大厦,见机行事,等待通知。他的质疑主要是在第一条:“机器虫子”是他的,女孩也是他接待的,他将是谋杀嫌疑犯。这让他对全盘计划产生了怀疑,尽管他得到布兰克的承诺:全美国最强大的律师团队将为他洗脱罪名。可他不是孩子,他知道律师不是万能的,即便免于牢狱之灾,他又如何能洗清名誉?所以他铤而走险,改变了计划。“机器虫子”里并没有剧毒气体,就只有一点香料和氯气。但他并不想让老安第斯躲过一劫。他有更高科技的方法,这是他的秘密武器,布兰克也不知道的。因此,他的计划虽然能达成同样的结果,却依然违背了布兰克的指令。好在指令里本来就包括见机行事,就看布兰克怎样理解。

第二个意外,是安第斯保险柜里的东西:U盘竟然需要密码,而且女孩手中又多出一张神秘便笺,竟然是老安第斯亲手所交,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他事先得到的指示里完全没有这些。但他并不傻。有关老安第斯的传闻他早有所闻。老安第斯派他发给中国公关公司的密函,他也早打开看过。在漆黑的灯塔里,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成功比想象更近。近在咫尺。他能闻到那中国女孩头发的暗香。如果她果真是安第斯的后代,他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了……在那一刻,他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微妙变化,甚至连他自己都并没察觉。

他毕竟不是幼稚的人,不喜欢冒险的买卖。布兰克心狠手辣,这他从很小就知道了。他知道布兰克掌握着他们的行踪,插翅也难以逃离布兰克的掌心。因此布兰克的指令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违背,他在服从与背叛的交界游走。他的汇报需为他的行为编织充足理由,同时还需给布兰克带来希望。直到遥望维多利亚港的那一夜,他才愕然发现,她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他一时失落万分,努力克制恼怒。他仍需她的帮助以找到安第斯的真正后代,继续完成理想或应对布兰克,这都是必备条件。他的每一步都需精心安排。

随着飞机飞向北京,她渐渐坐立不安。起初他以为那是回到故乡的兴奋,渐渐却已成为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焦虑。他心中困惑,直到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突然出现的男人令他顿然醒悟,原来中国女孩另有所爱。他心中本来不该有任何波澜的,可事实上他却感觉措手不及,仿佛遭遇了巨大的挫折。他顿生无名之火,激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要强行把她拉走。那冲动带着邪恶的念头,和寻找安第斯后人并没什么关系。催泪弹的爆炸才令他突然清醒,她只是陌生过客,对他的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任何意义。他背着她奔跑在铁轨之间,感受她的头发轻轻摩擦他的耳郭,他心中万般失落。看着她躺在枕木上痛哭流涕,他竟然嫉妒得发狂。几乎失去了理智,直到见到谢安娜,他才勉强让自己恢复理智。老妇人疯疯癫癫,骆驼神秘莫测,这个组合不是他所能掌控的。原来,他用性命做了赌注,手中却只握了一把烂牌。他知道布兰克已经失去了耐心,不然不会让手下使用微声手枪。他必须立刻无条件地配合布兰克,把安第斯的后人交到他手里。

之后的一切都顺利得出奇,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在某一刻他曾盼望她拒绝返回美国,可她的善良和温顺一如既往。他在机场最后一次和布兰克通话,之后顺水推舟把众人带到安第斯家。这本来也是布兰克的旨意,没想到却由骆驼首先提出来,给他省了不少麻烦。布兰克和安第斯夫人之间的关系他早就猜到了。毕竟他曾多年周旋于棋局的核心。前往安第斯大宅的路上他感到深深懊悔,但心中的歉意最终被恶念战胜——既然得不到,又与己何干?可走进大宅后自责又占了上风,但为时已晚,那中国女孩已成了落入陷阱的羔羊。他本以为猎人会在猎物进屋之后立刻收网,没想到安第斯夫人竟然拿出合约谈起了分成,让他一时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心中竟又莫名升起一丝希望。等到布兰克出现的那一刻,他才领悟:安第斯夫人老谋深算,除了试图多套问一些内幕,可能也想借机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聪明人都懂得为自己留下后路。几日来他所做的,何尝不是同样的事情?

然而布兰克的不满和怀疑却显而易见。虽然抓到了安第斯的后代,却并没找到藏有Anphone设计的U盘。对于布兰克而言,消灭安第斯的后代只是解决后顾之忧,但找到U盘则意味着未来的成就。骆驼周身都被翻遍,U盘恐怕早被藏匿或转手。布兰克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尽管Kevin被单独带到车库,但周围的闲人也还是太多。布兰克无须多言,他的眼神已让Kevin明白一切。Kevin主动提议演出一场苦肉计,继续追踪U盘的下落。逃跑只是猎人掌心里的小游戏,这他比谁都清楚。一切都成了计划的一部分,就像事先安排好的。布兰克的安排从来都是天衣无缝的,但Kevin没有想到,这计划竟然执行得如此顺利和迅速。如疾风暴雨,顷刻间毁灭一切。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无法装作坦然地看着她跌下悬崖。他含着最后一线希望俯身崖头,看到的却是那一大团白色的水花。他顿时周身冰冷,仿佛沉入海底的是他自己。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咳嗽,那是布兰克发出的。他心中猛然一惊,赶忙起身,看到布兰克漠然转身走向汽车。他默默跟上,按布兰克的旨意上车。心中虽然忐忑,更多的却是麻木,从头到脚的麻木,嗓子干涸阻塞,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两人沉默许久,直到布兰克先幽幽地开口:“Kevin,干得不错。”Kevin勉强微笑,却不知如何应答。布兰克却话锋一转:“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Kevin心中一惊,顿时清醒,连忙开口,声音却沙哑无力:“不!完全没有!布兰克先生!”

布兰克却哈哈一笑,把手轻轻放上Kevin肩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对不起,布兰克先生!不,我的意思是说……以前我……”Kevin越发紧张,语无伦次。布兰克笑着接过话茬:“以前你还很小,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不是吗?”布兰克依然笑着,眼中却划过一丝光,令Kevin心中一寒:“不!我还……”

“你还年轻呢,是不是?Kevin,不要紧张!年轻人本来就该有些主见的,这样才能闯出些名堂来,对不对?”布兰克双眼眯成一线,嘴角的笑意渐渐僵硬。Kevin清一清喉咙,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布兰克先生,这些年多亏你的关照和提携,我才会有今天!所以我一直很认真地执行您给我的每个任务,从不敢自以为是!”

“真的?那你的‘虫子’里,为什么……哈哈,你让我怎么说呢?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这不可能!”Kevin心脏狂跳,手心出了冷汗,“我亲自配置的毒剂,亲自装进‘虫子’里的。除非……她去您家的那一夜……”

“哈哈!”布兰克仰头大笑,“Kevin,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呢?我自己把你那只‘虫子’里的毒剂去掉,再来冤枉你?”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了,Kevin!其实这样不是更好?我不是早说过吗?年轻人本来就该有自己的主见,这样世界才会进步!前两天,我去你的公寓转了转,哈哈!就像你小时候我去你房间,看看你的功课做得如何。哈哈,你不会在意吧?我想看看你最近有没有在好好做功课,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些医学资料。真是令我意外,没想到你在学习心脏外科!我可不相信你会想去做外科医生,那样你起码还得再读好多年的书。不过,有些事情是用不着外科医生执照的,比如编个干扰心脏起搏器的小应用软件,用Anphone发出去。你真的太有天赋了,知道吗?起搏器被Anphone干扰的小道新闻我也曾看到过,什么遥控起搏器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出超高起搏信号,导致心力迅速衰竭。我还以为这只是谣传!”

“不不不!布兰克先生!我发誓我没有!”Kevin竭力辩解,冷汗已在额头出现。布兰克说得没错,布兰克从来不会出错!Kevin其实无以辩解,心中忐忑正渐渐变成不祥预感。

“Kevin,你紧张什么?就像我说的,这又没什么不妥。其实这很高明啊!既能达到目的,又不需要一辈子做通缉犯。而且,你也不希望让那位露小姐受牵连吧?不,Kevin,不要打断我。你所做的我都能理解。如果我是你,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为什么不呢?如果是我遇上一个可能是安第斯遗产继承人的女人,善良,漂亮……天哪,你说我哪里还需要费这么多年的事?哈哈……”

布兰克再次仰面大笑。笑声令Kevin全身汗毛倒竖,肌肉瞬间绷紧,冷汗浸润脊背的伤痕,顿时一阵钻心之痛。疼痛却让他冷静。他已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大脑开始运转,心脏也跳得更疯狂,口中却依然喃喃着:“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您!从来没有!您看,Anphone我一直带在身边,就是让您时刻知道我的位置!我一直都在努力找到Z的设计和安第斯的后人,并把他们带回来交给您!”

“Kevin,你不必解释的,我没怪你有主见呀?更没怪你翅膀硬了要自己飞呀?可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总也想不到你的布兰克叔叔呢?你要查安第斯公司的邮件记录,告诉布兰克叔叔嘛!你要查翟教授的住址,也可以让布兰克叔叔帮你啊?为什么要去找路易斯小姐呢?她知道你和我的秘密吗?当然不知道,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帮你?你看,你帮布兰克叔叔把这个宝贝都找回来了,布兰克叔叔又怎么会不愿帮助你呢?”

布兰克边说边掏出黑色U盘晃了晃,随即又塞回裤兜。Kevin木然看着,大脑正飞速运转,构造一个大胆的想法。车里除了他和布兰克,就只有跟随布兰克多年的老司机马克。Kevin年轻体壮,一直接受专业搏击和散打训练,而布兰克毕竟已开始衰老。逼急的狗还要咬人!

布兰克还在继续说着,嘴角依然带笑,眼中却有寒光凝聚:“而且,你还帮我解决了安第斯真正的后代!董事会里再不会有人投反对票了,哈哈!这都要感谢你!再过一会儿,安第斯公司的记者招待会就要开始了,董事会的决议就会向全世界公布了,那将是个令人振奋的场面。不过,对不起,亲爱的Kevin……”

布兰克突然止声,嘴角笑意依旧,右手正暗暗伸向风衣内襟。Kevin浑身肌肉都暗暗绷紧了,双眼不放过任何细节。他知道布兰克的风衣里藏着什么,他太了解布兰克的习惯了。布兰克很喜欢枪,把枪藏在许多地方,比如腰间,公司办公室的桌子下面,还有家中书房抽屉的夹层里。动手!不然就再无机会了!0.1秒之间,Kevin的右手已锁住布兰克咽喉。布兰克忙抓Kevin手腕,Kevin的左手却已趁机伸入布兰克的风衣,瞬间枪已到手。Kevin放开布兰克的脖子,双手握枪顶住布兰克的太阳穴。布兰克顿时面色阴沉,身体僵硬,嘴角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汽车剧烈晃动,猛刹在原地。Kevin双腿用力,把自己定在座椅上,双手握枪,高声吼道:“让马克继续开车!通知后面的车不要跟着!”

“唉!”布兰克叹气道,“Kevin,为何要这样做呢?你太让布兰克叔叔失望了!”

“闭嘴!我只是你的一颗棋子!你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照我说的做!快!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布兰克却突然全身放松,靠进座椅里,任随枪口顶着头,嘴角再次扬起笑意:“你已经够不客气了,Kevin!唉!马克,你就这样看着他对我不客气吗?”

布兰克正说着,司机马克转过身来,用枪指向Kevin。Kevin一惊,条件反射地掉转枪口向着马克扣动扳机,却只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布兰克仰头笑道:“哈哈!年轻人!你果真还是个年轻人!布兰克叔叔怎么会那么傻,在枪里给你留好子弹?”

Kevin顿然醒悟,一切都完了。

“到站了,你该下车了。”布兰克话音未落,Kevin一侧的车门已被人打开,两个保镖站在门外。加上司机马克手里的,一共三把手枪对着Kevin。布兰克笑道:“亲爱的Kevin,他们会照顾你的。”

Kevin丢下手枪,默然下车。不需要再说什么。金色的斜阳被山林分隔成许多碎块,妩媚而绚烂。Kevin闭上眼,眼前依然一片光明。风中挟带着海的气息,他莫名地想起海边的灯塔,独行狼一般的童年。上帝竟然如此公平。有人在背后狠狠推搡,他向前跌了一步,身后有车门关闭和发动引擎的声音。

布兰克靠回后座上,跷起二郎腿,眯着眼自言自语:“笨蛋!我怎么会舍得弄脏自己的车呢?”

2

小玉醒过来,看见一大片被夕阳涂抹的天空,分外美丽妖娆,令她以为这就是天堂。

既然在天堂却又为何如此难受?肺里火烧火燎,嗓子和胸部都似乎塞满乱棉絮。终于一股水从鼻子和嘴里喷出来,紧接着一阵剧烈咳嗽,更多的水从嘴里一股股冒出来,黏稠而苦涩,令她一阵阵作呕。一阵**之后,身体终于平静下来。天空再度出现了,阳光很温和,浑身却很湿冷。这不是天堂,她也许并没资格去天堂的。

“小姐,快把湿衣服换掉吧!不然会感冒的。”

小玉听到成年男人的声音,南方口音的中国话。小玉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艘极小的橡皮艇上,四米多长,不到两米宽。除了小玉,船上还有一个五六十岁的亚裔男人,身材矮胖,秃顶,细眉细眼的,笑盈盈坐在船尾。在小玉身边不远处有一条干浴巾,浴巾旁是一摞未拆封的新衣。小玉忙低头看自己,正裹着一条浴巾,浴巾下是一身湿衣。男人哈哈一笑,转身背向小玉坐着,去看远处的风景。橡皮艇正漂浮在海面上,一侧是绵延的山峦,另一侧是浩瀚无边的海面。

小玉翻一翻那摞新衣,黑色外套,白色衬衫,修身西裤,黑色半高跟的皮鞋。丝袜、内衣也一应俱全。小玉心中诧异,身上却又实在湿冷难耐,索性用最快的速度擦拭换衣。内外衣居然都很合适,只是样式略显怪异,好像酒店大堂的服务员。这个中年男人到底是谁?及时相救还带来合身衣裤?小玉轻声谢过,问道:“您是……”

“叫我老杨吧!”中年男人转回头,笑意似更浓些,一双细眼眯成了月牙儿:“今天天气好,本想出来钓鱼,结果钓上来一条美人鱼。呵呵!”

男人的笑声中气十足。小玉双颊发热,心中疑惑颇多,却一时问不出口,只说:“谢谢您救了我!”

“嗨!客气什么!谁让我正好经过这里呢?呵呵!”男人嘿嘿一笑,小玉很清楚这绝非偶遇。但对方显然不想多说,追问也是没用。茫茫大海,孤舟寡人,反正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听对方问道:“小姐,你打算去哪里?”

“我……”

小玉心中茫然,全然不知如何作答。那人笑道:“原来又是个无处可去的!旧金山无家可归的人最多了,无处可去也不能跳海啊!是不是?哈哈!”

小玉暗暗纳闷,不知他是当真还是玩笑,不过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自杀,我是……不小心掉下悬崖的。”

“哈哈!”男人大笑两声,“小姐!我经常到这里钓鱼,这里可不是每天都有人不小心掉进海里的。”

小玉索性不再辩解,她越发确认对方只是说笑,她已厌倦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人却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想让你再‘一不小心’掉进海里。这样吧!既然你无处可去,就跟我去上班吧?”

“跟您去上班?”

“是啊!我上班的地方有吃有喝。你一定饿了吧?吃饱再说喽?”

“谢谢!”

小玉不知这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什么药都无关紧要。她身无分文,肚子又的确饿了。谋杀,逃遁,欺骗,背叛,死亡。短短一周她都经历了,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呢?

老杨手拉引擎,轰的一声巨响,橡皮艇猛然加速,在船尾掀起巨大的水花。小玉回头看那绵延的山林,在夕阳下竟显得那么美好安逸,谁又会想到,谢安娜的生命刚刚在那里结束,而骆驼则吉凶未卜?人心竟然如此莫测,背叛她的是Kevin,紧要关头挺身保护她的却是骆驼。回想起来也算多亏了骆驼,使她侥幸躲过一劫。否则即便不落崖,在布兰克手里也必然凶多吉少。可谁又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安全的?小玉越发茫然无助,完全不知何去何从。细看那渐远的山林,已不知哪一处是她落水的地方。哪里都无妨,这一落,若能洗去一切就好了。

就在小玉目光所及的那一片山林里,一辆黑色越野车正停在一棵大树后。这林子树木茂密,崎岖狭窄的林间路被落叶覆盖,虽然分外偏僻幽静,却也并非从来无人光顾。特别是在这夕阳西下的和悦黄昏,在隐蔽处停有空车并不罕见。常有恋人在这样的时刻开车到海边的山林之中,找一处僻静之地,搭个帐篷或铺一块帆布,在余晖中温存亲热。

但这辆越野车的情况不同。它的主人洁茜小姐独自驾车而来,把车藏在这里,自己却沿山中小径飞奔。她天未亮就开车出门,悄然来到她昨夜曾光顾的汽车旅馆。在晨曦中她看见Kevin的身影,带着另外两女一男,搭乘一辆出租车。这几人她昨夜已经见过,只是那时太黑并没看清样貌。清晨再看,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却也一目了然。她并不在意别人,留意的只是那身材小巧的中国女孩,身材瘦小,充满东方韵味,并不算太性感,但远比报上的模糊照片美丽。Kevin就是带着这女孩一路逃亡的。

Kevin并没细述内情,只说:“洁茜,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洁茜无条件地相信他的无辜,完成他的指令:查阅快递单据,调查翟教授地址,深夜开车到密林中接他,带着他留在她家的内外衣。Kevin其实早就不再经常光顾她的公寓,尽管他有大门的钥匙。他不是传统的东方男人,洁茜也不是**的西方女孩。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她同时还和另外一个已婚男人交往,比她大20岁,是附近医院的主治医生。医生送给她礼物,邀请她出国旅游。医生曾经提出为了她离婚,反对的是她。反正她还年轻,自由比爱情更重要。洁茜崇尚爱情,也知道一生中的爱情不止一次,婚姻和爱情不该混为一谈。其实Kevin对她已经成为过去时,或者压根儿就不曾是一回事。只不过有些琐事偶然还会让她想起他,比如每天中午在公司附近的小餐馆共进午餐,深夜加班后在咖啡厅里并肩而坐,还有在她小房间里寥寥几个缠绵之夜。她本以为他们就该如此,匆匆分离,使彼此成为转瞬的风景。她年轻而充满活力,一路上还将有很多风景。然而Kevin陷入了谋杀危机,她突然接到Kevin的求助,竟然感到了责任,产生了义无反顾的冲动。她早知Kevin在和布兰克周旋,曾经因此对Kevin心生敬意,却并不知竟能发展到如此危急的境地,她更不知当Kevin置身险境时,她竟会跟着忐忑不安;而接到Kevin求助时,竟又如此心潮澎湃。她想为Kevin提供更多帮助,Kevin却严词拒绝了,不留一丝余地。她不清楚那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不信任。两种感情相互交融,让她无法安心待在家里。她向来大胆任性,自作主张时并不顾忌太多。所以她违背了Kevin的意思,一路悄然尾随,直到远远看那出租车冲下山谷。她心中焦急万分,同时又感到无比激动。把车找个僻静处停了,徒步钻越山林,却又一时没了方向,直到听见清脆的枪声,浑身顿时一凉,双腿发软,鼓足勇气循着枪声拼命跑去。林间荆棘丛生,地势陡峭,她的膝盖和臂肘都被划破了,热辣疼痛,她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只要他活着,她就嫁给他,生一群孩子。这种冲动令她兴奋不已,四肢产生巨大能量,灌木陡坡都不在话下,不知徒步奔跑了多久,终于赶到了,却只遥见Kevin和布兰克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她猜到Kevin是被布兰克胁迫的,所以再披荆斩棘地赶回越野车,开车猛追,满山遍野,也不知人家开向何处,更不知果真追上了又能如何。如此在山上绕了许久,突然一辆黑色轿车迎面而过,洁茜瞬间看到车内后座上的人似是Kevin,前后都有打手模样的人就座,布兰克倒是没见。洁茜顿时心脏狂跳,想都没想就刹车掉头,紧踩油门追上前车,不顾山路崎岖,佯装超车并肩而行。她果然看清了,车后座上就是Kevin!Kevin也发现了黑色越野车,目光仿若死灰复燃。洁茜冲他用力点点头,再不多想,猛打方向盘,向黑车撞去……

3

18点55分,安第斯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五分钟后开始。安第斯大厦灯火通明,门口车流如织。大厦一楼的大会议厅早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挤满了。一周前的安第斯世界大会取消,老安第斯先生遇害,各媒体留守旧金山,随时关注事态发展。今晚的发布会是事发后安第斯董事会首次集体公开亮相,媒体的兴致比当初参与安第斯大会时更高,早早就把会议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服务员穿插着送饮料和小吃,步履格外艰难。唯有二层贵宾包厢里还有空余的位置,那是留给董事和高管的。主角尚未登场,尽管观众已等待多时了。

安第斯大厦20层的总裁办公室里,安第斯夫人黑衣黑帽,端坐在办公桌后,透过帽纱注视着缓缓开启的金属门:“亲爱的,你迟到了,记者们都已经等在楼下的会议厅里了。”

布兰克见到安第斯夫人,微微吃了一惊,不禁仰头看了看房顶隐藏的摄像头。待总裁办公室的金属自动门徐徐关闭,安第斯夫人笑道:“胆小鬼!我来之前就把监控和对讲都关了。”

“亲爱的,你怎么会在这儿?”布兰克微笑着走上前来,心中却是一片阴沉。这个女人,不该此时在这办公室里出现。成功在即,更不能因小失大。可她并非鲁莽草率之人,为何偏要在此时冒险?布兰克恍然大悟。这是威胁,在他得到一切之前。无论她说什么,他必须忍耐。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呢?到现在为止,这还是我丈夫的办公室。尽管再过一会儿就变成你的了。”布兰克夫人浅笑着回答。

“它变成我的之后,你还是随时可以来。”布兰克绕到写字台后,探头亲吻她的面颊。她却向后一躲:“布兰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你一向喜欢花言巧语,我丈夫就是这样上当的。”

“亲爱的,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都彼此信任。”

“真的吗?”安第斯夫人扬起眉毛,“信任我,还要派人来监视我?”

“我派人监视你?”布兰克睁大眼睛,一脸懵懂。

“布兰克,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塞,我的园丁,你不会没听说过他吧?”

布兰克手指捏着下巴:“何塞?好像我真的没听说……”

“哈哈!”安第斯夫人仰面而笑,她早知这男人狡猾透顶,“得了吧!你的管家介绍来的,你忘了?”

“桔恩小姐介绍的?她怎么没告诉我?”布兰克皱起眉头。

“我本来也以为她没告诉过你。可有一天晚上,何塞溜进老家伙的书房……”安第斯夫人把眼眯起来,“别告诉我,那个墨西哥白痴自己会对书房抽屉里的文件感兴趣!”

布兰克佯装吃惊,睁大眼睛:“真的吗?看来他来头不小呢!后来呢?何塞怎样了?”

安第斯夫人冷笑了一声,白了布兰克一眼:“哼,你知道他怎样了!”

“可怜的何塞。”布兰克耸耸肩,“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哦?要我给你面子?”安第斯夫人从皮椅上站起来,双手在胸前交叉,腰身越发妩媚,“那你打算给我什么?老家伙的公司归了你,可老家伙的财产并没有归我。我眼看就要去街上流浪了!”

“哈哈!”布兰克报之一笑,摊开双手,“美丽的旧金山,连乞丐都是这样的光彩照人!”

安第斯夫人瞪了布兰克一眼,布兰克笑意更浓,柔声道:“宝贝,你不是还签了合同吗?九成的遗产?”

“可你不是刚刚把她除掉了?”

布兰克耸耸肩:“难道,你想让她把我们俩都除掉?”

安第斯夫人噘起嘴:“反正无论如何,我还是一无所有。这下财产都变成善款了!而且,那个慈善基金的秘书长,好像最近有传闻要离职吧?你会不会出任下一任秘书长?听说你很有爱心呢!要在非洲盖一万座小学?干吗不盖在俄罗斯?”

安第斯夫人嘴角浮现一丝鄙夷的笑容,布兰克眼中怒光一闪,却并未发作,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我最近也听说,那秘书长正趁着下台前的时间,抓紧聘用一家建筑公司承建非洲小学的工程。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呢!亲爱的,你最近也开始做生意了?投资建筑公司了?嘿嘿!小机灵,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可是老头儿多年的朋友。他是何时拜倒在你脚下的?你打算到时候分他多少?”

安第斯夫人哼了一声:“何塞的用处不小啊!建筑公司的那一点点佣金,又怎能和偌大一个安第斯公司相提并论?”

布兰克的语气更加柔软,仿佛一只温顺的小猫:“亲爱的,连我都是你的,何况一家公司……”

布兰克把手伸向安第斯夫人妩媚的腰身,安第斯夫人并没躲闪,在这场游戏中,她深知如何攻守进退。她靠进布兰克怀里,浑身酥软如一条酒缸里捞出的鳗鱼,嘴却还硬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丈夫吗?你老婆怎么办?我们一直在演的这场戏,又怎么收场?”

“Emmmm,”布兰克把鼻子顶在安第斯夫人脖颈上,闭眼吮吸一会儿,在她耳根小声道:“有了安第斯公司,我们就有了一切!等过些日子,我们离开这里,去加勒比买下整座岛,我为你建一栋宫殿。好不好?”

安第斯夫人却猛然挣脱了布兰克的怀抱,瞪眼道:“你想甩开我?你想把我扔到什么破岛上去?我明白了,我对你没用了,从一开始你就只是想要利用我吧?怪不得你的计划从来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

“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布兰克再次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

“我在说当初老头儿安排中国的继承人来美国,你就瞒着我!”

“那女孩儿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继承人。”布兰克打断安第斯夫人。

“当时你可没那么确定!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她会不会从我手里夺走老头儿的财产!你骗我说你安排好了一切,其实你的安排,只不过是借那女孩儿的手杀了老头儿,以便拿走他保险柜里的东西!”

“亲爱的,别说得这么难听。这么久以来,你每天给老头儿吃的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你难道不想他死?有人来替我们做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好?”布兰克朝着安第斯夫人做了个鬼脸。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他死!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是你不让我下手。那些药本来也是你找来的,你说得慢慢来,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你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找到你想要的。你怕直到老头儿死了,你还弄不清楚新Anphone的设计在哪儿。你让我天天陪着这样一具木乃伊过日子,你心里根本没考虑过我的感受!要不是老头子把继承人都弄到美国来了,你也不会着急采取行动的!”

“亲爱的,拿到那设计,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对你有好处!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家伙的遗嘱也是你的杰作吧?都留给中国的后代,限期一个月?老头儿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就连他亲妈都对他一钱不值,更别提一个从未谋面的私生女了!他也绝不会主动为慈善捐一分钱!”

“这次你可真是冤枉我了!那份遗嘱,我真的一个字都没动过!”布兰克脸上的笑容没了,耐心正在渐渐消失。手机却偏巧在此时响起来。手机那端的亚瑟毕恭毕敬地先道歉,因为打扰了布兰克先生,之后才解释:大会已经开始了,嘉宾和媒体们都在等待布兰克先生,总裁办公室的对讲机被关闭了,所以只能通过手机联系……

布兰克挂断电话,对安第斯夫人强作笑脸道:“亲爱的,你别这么神经质。你不喜欢加勒比,我们就不到那里去。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留在旧金山!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娶我!”安第斯夫人半娇半怒,杏眼圆睁。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也无须下一个婚姻陷阱。但她明白,既要做交易,就要先喊出个天价。

布兰克却笑脸相迎:“好啊!我最亲爱的莱恩小姐!你说怎样就怎样!别让记者等太久了,好吗?”

安第斯夫人突然间无计可施了。他叫她娘家的姓,莱恩是她娘家的姓。他把她和安第斯划清界限,可他并没给她任何承诺。这个狡猾而无耻的男人,突然令她感到厌恶。布兰克和老安第斯无异,两者都是骗子和滑头。她的父亲死在安第斯手上,她不能再输给布兰克。必须从长计议,此刻却不能意气用事。安第斯夫人噘了噘嘴:“你先下去吧,我过五分钟再去。”

“别演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大傻瓜。”安第斯夫人又白了布兰克一眼,小声问:“你找的替罪羊,现在怎么样了?”

布兰克顽皮地眨眨眼:“都安静了,永远地安静了。”

4

小玉跟随老杨在码头下了船,登上老杨的轿车。一辆半旧的福特,挂着加州牌照。老杨让小玉坐在后座,自己从后备厢里取包离开,过了几分钟又回来,已换好一身招待生的制服。老杨嘻嘻笑道:“这是我的工作服,和你的般配吧?”

小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颜色和质地都和老杨的类似。如此煞费心思绝非只是为了一顿饭。她心中疑问颇多,想问却又觉没有必要。需要她知道的自然会告诉她,不需要的,问也问不出。反正腹中饥饿难耐,能填饱肚子也好。

老杨开动福特车,小玉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夕阳只剩余晖,在眼皮上涂抹一层温柔的橘色,车身轻轻晃动,轮胎和地面柔声摩擦。小玉顿觉万分疲惫,眼睛再也睁不开,耳边的沙沙声始终都在,只是渐渐地又多了些声音,不明来处,也听不清内容。小玉心中疑惑,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却变作漆黑一片,耳边的声音倒是越发清晰,忽远忽近,异常缥缈,仿佛是老妇人的低声呻吟。小玉心中一凛:莫非是谢安娜的亡魂来找她?她竭力竖起耳朵,却听到:“门儿!门儿!下家的门儿?”

小玉大惊,难道又回到布兰克家中?很想起身细看,四肢却又似失去知觉,奋力一挣,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从汽车座椅上挺身而起。只见福特车已经停稳,老杨回头说:“到了!下车吧!”

小玉看看窗外,天色尚未黑透,福特车正停在一个偌大而拥挤的停车场边缘,停车场已停满车辆,密不透风,一望无际。一座玻璃大厦正远远树立于停车场中央。小玉心中一惊:这不是安第斯大厦?背后不禁一阵寒意,脱口问道:“您在这里工作?”

老杨摇头道:“我?哈哈!我可没那么聪明!我只是餐饮公司的服务员,今晚这里有会议活动,我是来端盘子的。给!”

老杨递给小玉一个名牌,让她别在胸前,他胸前已然别着同样的一个。名牌上一行小字:某某餐饮公司,安第斯公司新闻发布会。小玉备感犹豫,不愿佩戴名牌。这岂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老杨笑道:“怕什么?小姐?难道这大厦里有鬼会吃人?”

老杨看上去只是说笑,眼中却流露狡黠之光。这里必定还有故事,只不过老杨似乎并非布兰克的手下。他又是哪路人马?事已至此,小玉早已丧失自己掌控命运的能力。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早有安排。这是一场演出,她只是个小配角,但还轮不到她下场。小玉心中突然一阵好奇,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反倒有点期待着看到这幕剧的结尾了。

原本嘈杂的会场渐渐安静,安第斯的董事和高管们鱼贯登上主席台。布兰克最后一个登台,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身上的西服都没换,面容却格外沉稳安详,仿佛根本没到过海边的丛林里杀人。

大会司仪提议为安第斯先生默哀一分钟,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小玉不禁偷眼扫视,没看见Kevin,却看到安第斯夫人,在二楼正中包厢的头一排出现,仍是一身黑衣,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小玉忙低下头。其实楼下大厅里拥挤不堪,人头攒动,楼上和台上之人未必能注意到角落里的小玉。

司仪并无多少赘述,快速进入主题,宣布董事会决议:全票通过任命布兰克先生为总裁。此决议并无悬念。人群中有人带头鼓掌,掌声迅速扩大,响彻大厅。待掌声稍弱,有记者抢先提问:“所谓全票通过,包括安第斯先生的继承人吗?”

发言人答:“安第斯先生的合法继承人尚未出现,因此只好以缺席来处理。”小玉听罢不禁黯然。那胆小的谢安娜,再也无法出席任何会议了。布兰克这个刽子手,居然就如此坦然地坐在主席台上。

又有记者追问:“安第斯夫人的态度如何?”

司仪显然早有准备:“安第斯夫人并非董事会成员,因此未被邀请上台,大会结束后您可以直接去采访她。”

司仪并未眺望二层包厢,众媒体却早已发现目标,镜头不约而同转向二楼,安第斯夫人默然端坐,面无表情,仿佛正冷眼旁观一场闹剧。小玉暗暗佩服安第斯夫人的演技,进而联想到Kevin的演技也绝不逊色,不禁又悲又怒,怪自己心软,不仅被人玩弄于手心,还主动回美国自投罗网。想到此处,小玉顿生乡愁,中国的一切似乎都值得无限留恋,但最为留恋的,却还是可赋。此时他应该还躺在医院里。分别不过两日,小玉却已无数次想起那几条短信和站台上的最后一面。可赋的目光终于说出两年都不曾说出的感情。小玉却又拿不准,那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在医院里,有另一个女子在照顾可赋。

大会司仪回头去看布兰克。布兰克微微点头,稍事斟酌,缓缓开口:“其实,自安第斯先生去世,我就在承担临时总裁的职责,但工作时仍有诸多不便。董事会认为,长期如此会严重影响公司的运营,因此才决定早日召开董事会。商场如战场,需争分夺秒。当然,我很期待见到安第斯先生的继承人。只要他及时出现,而且对我的工作不满,随时可以行使大股东权力,提议董事会更换总经理。”

司仪接过话题,高声宣布再接受一个提问就结束大会。记者们纷纷举手抢着发问,会场顿时乱作一团。司仪只好稍稍让步,改成最后两个问题,请大家遵守秩序。小玉耳边突然有人低语:“小姐,还等什么?举手啊!”

小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老杨正朝着台上努嘴。小玉备感疑惑,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用意,只是越发肯定他来历不凡。小玉低声问老杨:“我又不是记者,举手说什么?”

“哈哈!别装了,其实我早就认出你来了!”老杨竟然瞪圆小眼,一脸亢奋,之前的悠然之态一扫而光,俨然判若两人:“你就是电视上说的那个从中国到美国来参加安第斯大会的谋杀嫌疑犯!”

小玉早知老杨高深莫测,乍闻此话还是感到惊慌失措,突然产生逃跑的冲动,怎奈大厅拥挤不堪,无路可逃。只听老杨又说:“你这个小姑娘面善得很,我不相信你能是杀人犯!我倒是觉得,安第斯不远万里把你弄到美国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你难道不是安第斯的孙女吗?快举手吧!难得有这么多记者在!”

“我……”小玉正要开口,老杨却不容辩解,抢着举起手。台上司仪正在挑选最后一个发问的人,只听老杨用英语高声叫道:“安第斯的继承人在此!”

小玉大惊,要拦却已迟了。老杨的声音洪亮如钟,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转身翘首而望。老杨高举双臂,又大声重复一遍:“大家注意了!这位露小姐就是安第斯先生的继承人!”

大厅里一阵**,记者们恍然醒悟,闪光灯霎时闪作一团,晃得小玉睁不开眼。人群在两人面前自动闪出一条通道,老杨拉起小玉快速往前走。小玉从未遇到过此种场面,劈头盖脸的闪光灯令她手足无措,大脑空然一片,双腿不由自己指挥,转眼间已被老杨拉上台来。愕然遇到布兰克讶异的目光,瞬间又恢复了淡然,眉宇间竟流露出一些轻蔑和讥讽。这目光反而激怒了小玉,却也帮她冷静下来,索性昂起头,正面台下的闪光灯。虽然她并非真正的继承人,但她亲眼目睹布兰克的罪恶。索性当众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尽管也许没人会相信她。

小玉挺直脊背,朗声答道:“不,我不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儿!他的女儿不是刚刚被你杀害了?”

台下一阵惊呼,布兰克却仰面大笑:“哈哈!我的老天!这是多么可怕的指控呢?我杀害了安第斯先生的女儿?这是不是很可笑?露小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几天前,在你离开安第斯先生办公室的时候,他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者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因为他已经去世了!而且保险柜里的东西也没了!”布兰克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越来越严厉,“你混进安第斯公司,将安第斯先生谋害,偷走他保险柜里的东西,居然还有胆量来到这里!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露小玉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就是想告诉大家,安第斯先生不是我谋杀的。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全场再度哗然。布兰克睁大眼睛,做出吃惊之色,随即仰头大笑:“哈哈!我的上帝!这可实在是太可笑了!一个小偷的话,会有多少人相信呢?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警察正在通缉的凶手?你忘了你把什么带进办公室里,让它在安第斯先生面前释放了某种气体?你要是不记得,这里的每一位都能提醒你。因为无论电视还是报纸都说得很清楚!”

“对不起!布兰克先生……”人群中居然又有人举起手来。众人纷纷循声而望,有个高大臃肿的男人正挤到台边,正是弗莱德探长,“……布兰克先生!对不起,我需要更正一点,警方已经取消对这位露小姐的通缉了。因为我们确认那个昆虫机器人并没有携带致命的毒气,而安第斯先生也并非是被毒死的。我记得我好像跟您说过这些?”

“弗莱德探长!”布兰克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镇定自若,“真高兴您今天也能有时间来参加这个记者会。不过,我不记得您跟我说过,警方已经停止寻找这位姑娘了?”

“哦,对不起,也许我没说清楚。警方的确还在寻找这位小姐,毕竟,我们还有个案子没破。”

探长耸耸肩,他身后人群越拥越紧,闪光灯在头顶及每个缝隙闪个不停。对任何媒体而言,此等良机都百年难遇。探长眼看就再没有容身之地,索性一步跨上台。虽然身材臃肿,腿脚倒是格外灵敏。

布兰克微微一笑。那是他面部最常规的动作,掩饰一切心理活动。探长的突然出现是今晚的第二个意外,这两个意外皆让他感到紧张,但他并不惊慌,至少并没表现出丝毫的惊慌来。他从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论是女孩还是警方,都不可能掌握任何证据。他坦然道:“没关系!探长先生,总之并没人给安第斯先生放毒,是吗?”

“哦?是不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呢?这下我就糊涂了。你不是刚刚还说,安第斯先生并非中毒而死的?”

“是的,安第斯先生并非中毒而亡。但是,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法医告诉我,安第斯先生似乎有长期慢性中毒的迹象!”

台下又是一阵躁动。布兰克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不可能!药是精挑细选的,纯天然配方,每次摄入微量,对某些脏器造成轻微却不可逆的损害。此种损害需日积月累方可引发器官衰竭,毒素本身在身体中微乎其微。而且老安第斯服用此药才仅仅一年,远未达到致命程度,毒素在身体中积累得更少,难以检验,加之此药是最新研发成果,昂贵至极,也秘密至极,全美也未必有几家警局会想到对此进行检查。这其中或许有诈。布兰克皱起眉头,一脸诧异:“真的吗?安第斯先生在公司受到严格的保护,在家应该也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探长先生,我们都非常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早日弄清楚一切!”

“当然!我们也想,”探长耸耸肩,“可这个案子不好破啊!”

“探长先生,你眼前这位露小姐,恐怕就能给你提供不少重要线索!比如她为何要冒充安第斯的后代来到美国,又为什么要偷走安第斯先生保险柜里的东西逃跑。不过我想,你可能不希望在这里开始审讯吧?我也不想把记者朋友们拖得太久!既然这位露小姐并非安第斯先生的后代,那么就请您把她带回警察局细问吧,我们的发布会马上就要结束了!”

布兰克微微颔首。探长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抱歉打扰了……”

“等等!”台下突然又有人高声叫,“安第斯的女儿在这里呢!”这回是个女人声音,高亢尖厉,纯熟的英语中隐含些微东方口音。小玉有几分耳熟,却又全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台下又是一阵剧烈**,布兰克这次着实皱了皱眉,随即耸起双肩,笑道:“这是在干什么?狼来了?”

台下众人哄笑,却依然翘首四处张望寻找,终于在人群深处慢慢挤出一个瘦高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满头银丝。小玉心脏猛然一跳,定睛细看,果然是个女人,正昂首阔步走向主席台,身穿同样的侍者制服,胸口别着同样的名牌。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尽管她步履轻盈,神清气爽,坦**大方,与先前那个胆小的东北村妇截然不同,小玉还是完全确认:谢安娜!她怎么死而复生了?她的英语竟然如此流利?

5

夜幕垂落海面,太平洋似乎也变成了夜空的一部分。偶尔有轮船经过,光点在远方缓缓移动,仿如太空中按固有轨迹行进的星。

洁茜点点头,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亢奋之后是冷静,她和他从来不曾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并不需要感激,她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她自己。善待一个人,因为善待使她得到了满足。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切。她会按照他需要的,安静地离开。

Kevin转身沿公路前行。身后是引擎发动的声音,车灯光在他脚边划一个弧,随即消失了。他渐渐放缓脚步,心中升起一个想法:如果再回到那悬崖边,是否能找到至少一点什么?大脑随即发出警报:自己何时变得愚蠢无能?境况如此紧迫,竟有时间和心情去做这些毫无价值的事情?价值。这个概念突然刺痛了他。他到底还有什么价值?或许还有。至少布兰克还要四处找他,他的存在就是威胁。若想一直存在下去,首先要消灭存在的痕迹。Kevin从口袋中摸出手机,打算将它丢向大海。Anphone的秘密之一就是不可拆卸的电池,手机中永远有电流在运转,向外发出信号,报知自己的位置。在必要时,美国中情局可获取这世界上任何一个Anphone使用者的位置。安第斯公司也一样。这是布兰克的强大武器。Kevin早就心知肚明,当初扔掉SIM卡只是演戏。Joy单纯而善良,并没有多少高科技常识。Kevin突然感到了歉意,鲜明而强烈,心中一阵隐痛。这歉意不只是对于Joy的,还对于另一个人。

Kevin正要挥舞的胳膊变得迟疑。如果这世界上还剩一件真正未完成之事……他突然想起20年前,当他还是一匹干瘦的小狼,在圣诞前夜,把从超市偷来的老花镜藏进祖母的衣兜里。她常在深夜灯下为他缝补衣服,看上去很吃力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收回手臂,在电话上按下一串号码。

“嬷嬷,是我,文文。”

他突然使用儿时的称呼,与成熟浑厚的声音格格不入。电话里的对方格外惊讶,声音万分迫切。他们已很久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他的双眼立刻湿润了:“不,我不在美国!您放心。我暂时不会回来!”

Kevin只能听着,没办法多加解释。慈祥而固执的嬷嬷决不会相信,她的“恩人”已对她唯一的亲孙子下了毒手。Kevin挂断了电话,抹一把脸,把手机狠狠扔向大海。

桔恩小姐缓缓放下电话,好像那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她走出书房,小心翼翼地关门,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廊里虽空无一人,灯光却非常明亮,她的步伐突然变得沉重,好像力不从心,曾经隐瞒了多年的年龄突然就隐瞒不住了,疲惫之感从脚趾直达双目,胖胖的圆脸上突然老态龙钟。

楼道里突然响起雄伟的脚步声,墨西哥姑娘走路总是要用那么大力气。桔恩小姐竭力试图恢复通常的轻松表情,却并未成功。脸部的肌肉不由大脑控制,如心脏一般僵硬冰冷。她伸手狠狠揉搓双眼。转眼间,玛丽亚娜已惊慌失措地站在眼前:“桔恩小姐!您快去看看吧!电视里正在播布兰克先生!太太快要昏过去了!”

6

安第斯大厦一楼的大会议厅里鸦雀无声,仿如暴风雨将来之前的沉寂。

谢安娜登上台,经过老杨身边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小玉心中一动:他们原本认识?老杨又矮又胖,又是个60多岁的秃顶,莫非,他就是谢安娜所说的那个由老安第斯派去找过她的私人侦探?原来他姓杨不姓阎?莫非,也是他救了谢安娜?但都已经被子弹打中了,怎能起死回生?

小玉正纳闷,谢安娜已在她身边站好,脊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一脸鄙夷地看着布兰克,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真遗憾啊,布兰克先生,这么快您就不记得我了?您的助手枪法真的很好!不过,不知您听说过防弹衣没有。”谢安娜边说边敞开衣襟,露出贴身的黑色背心,胸口处还卡着一枚亮闪闪的子弹,“您不会连您自己的子弹都不认识?”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小玉恍然大悟,心中却越发糊涂:谢安娜一直穿着防弹衣!怪不得在安宅的地下室里死活也不愿脱下毛衣!她真是安第斯的女儿吗?她到底是谁?

布兰克的笑容顿失,脸色变得铁青,却发出更夸张的笑声:“哈哈!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这是多么神奇的故事呢?这位露小姐说我是杀人犯,你再上来展示子弹,顺便说自己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儿?你们当我们大家都是傻子吗?”

“安第斯先生成就卓著,每天都会收到世界各地仰慕者的来信。谁能证明这封信不是你母亲自作多情,或者发神经呢?”

谢安娜说:“你不记得了?昨天在安第斯家,你把我父亲亲手写给我母亲的字条从我这里搜走了?连同安第斯夫人和我签的合同?”

众人仰头去看包厢,安第斯夫人却不知何时已消失了。布兰克笑道:“哈哈,我在安第斯家?撒谎也不能这么不着边际。也许你不清楚,安第斯夫人是不会邀请我去她家的!不过,安第斯夫人真的和你签过合约吗?这就更有意思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之间达成了哪些共识?”

布兰克睁大眼睛,故作诧异。观众里也发出一阵低声浅笑。谢安娜泰然回答:“她让我把遗产的九成都分给她。你难道还没过目吗?昨天看你们的亲密样子,我还以为你们什么都要商量着行事呢!你们把合同收回了,我是不是就不必履行了?”

“你撒谎!”安第斯夫人突然从台后绕出来。就在两分钟前,她刚刚接到确凿情报:这女继承人也是冒牌的!布兰克是个笨蛋!他谁也没能除掉,尽管她们都是冒牌货!安第斯夫人在楼上再也坐不住,局势眼看就要失控,她必须马上登台,亲自出演对她最有利的角色——揭穿冒牌货,还要与布兰克撇清关系。布兰克原本就不值得信赖。

台下又是一阵**,闪光灯又一阵暴风骤雨。安第斯夫人双手抱胸,傲然屹立在台中央,好像广场中心的艺术雕塑一般。布兰克眉头微微一皱,来不及开口,安第斯夫人已打响了连珠炮:“我怎么会让布兰克这样卑鄙的人到我家来?我更不会让你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我家!我根本就没见过你!我不相信你是安第斯的女儿。你只不过是想来骗取遗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