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过河之卒

1

三天之后。纽约,曼哈顿。

时代广场之侧,一栋摩天大厦里,接近顶层的位置。

GRE全球总部的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秘密的紧急会议。在场的16位董事会成员刚刚观看了一部视频。视频是事先剪辑过的,加了英文字幕和几段画外音独白。在视频的开始和结尾处,都用醒目的字体打上了“内部材料,严格保密”的字样。

播放视频并进行讲解的,是GRE公司纽约办公室的负责人查理斯。这位在GRE任职超过20年的资深专家正面色凝重,声音低沉,仿佛在宣布一场灾难。尽管他心中正暗暗窃喜:停在纽约办公室负责人这一头衔十年之后,终于有望再升一步,而且是跳跃的一步——直接越过北美大区主管,升任GRE总公司CEO。

“GRE中国区的负责人,在任职期间,与被调查对象暗中勾结,掩盖证据,隐瞒事实;向客户发送匿名信件以获取生意,以业务之便实现自己的私人目的;有重大的协助欺诈及洗钱嫌疑,并畏罪潜逃。他不但严重违反了GRE公司的规定,也在完成项目时违反中国当地法律,比如非法雇用服务提供商获取受法律保护的私人信息或通话记录等。他明知GRE公司严格禁止各地子公司在运营时违反当地法律,还在隐瞒总公司的前提下私自进行了这些非法活动。作为GRE的东亚明星经理人,上述恶行一旦公开,不但将影响GRE在大中华地区的威望,还有可能为GRE在中国的经营带来严重风险,甚至更将在全球范围内为GRE带来致命的声誉打击——一家举世闻名的反欺诈公司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没有职业操守和法律意识的大骗子。”

Jason Brown坐在会议室后排角落,他是董事会经过投票决定临时邀请的特别客人。这只是形式而已。大家都知道,这会议他才是主角。只有他,才能说服中国媒体和警方,不让此事公之于众,并且对GRE曾经做过的“越轨”行为既往不咎。其实Jason心里清楚,这两件事情绝非板上钉钉,一切还需Yan继续跟进。但在东方那片神奇的土地上,自有特殊的规则和方式。Steve参与的案件涉及国企高管,警方未必会向社会公布内情。至于媒体,就更不会像西方人那般刨根问底。若无“上头”的旨意,谁又会为了挖掘丑闻而拿着前途和生命冒险?东方人讲究非礼勿视,揭露丑闻绝没自己修身养性更为重要。想必那目前唯一知情的年轻记者,想法也不会太特别。因此风险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有关GRE中国公司的“越轨”操作其实风险更高。中国的警方既不瞎也不聋,只不过善于“择机”出手。好在这些“越轨”皆可解释成是Steve一手遮天之下进行的,有违GRE的公司原则,因此Steve已被撤职。违法者是Steve,并非GRE总公司。这是全球公认的,GRE又是业内的领导者。商业社会的骗子原本就多,警方应接不暇,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中国自然也不例外。一个经验丰富又遵纪守法的商业调查公司,是中国的市场经济所需要的。GRE一向是各国警方的好帮手,在中国也该如此。Jason有种预感:经此一劫,GRE在东亚的运行,自会风调雨顺。

正如当年他缔造了GRE,现在他又让它重生。董事会已没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董事会决议已经印好发到每人手中:Jason将以卖出价购回全部当初被迫卖掉的股份,再度成为GRE的大股东,并重新担任董事长。在座的16名董事都已口头表示同意。剩下没有与会的三位,他们的意见并不重要,包括GRE现任董事长,告病未能出席,也没人期待他出席。当初自以为完胜,剔除Jason的一切余党;没想到仅凭着一个视频,Jason的“同党”仿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就遍地都是了。

董事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Jason的讲话。只是一场简短的表演:临危受命,勉为其难,公司问题种种,病入膏肓,各位同仁需共同努力,把公司带出低谷。其实除了Steve的问题之外,公司并无其他明显的风险隐患,利润不佳实属全球经济萧条的结果,谁当家都一样。众人热烈鼓掌,都是实力派演员。

Jason最后补充一句:“另外,我还有一事,要恳请董事会支持。大约三个月前,有个非常聪明的女士加入了GRE北京办公室。在座各位也许并不了解她。但我可以用人格保证,是她的努力拯救了GRE。因此,我希望董事会能批准公司破一次例,赋予她大中华区执行董事和中国区负责人的头衔。”

董事会鸦雀无声。中国是GRE当前最重要的战略市场,中国区也是GRE最有潜力的大区。以当前北京办公室的规模,其负责人的责任和待遇,在GRE都属顶级行列。让一位入职仅三个月的华裔年轻女性担此要任,这决定似乎比换个董事长更让他们为难。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不过,所谓破例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Jason轻描淡写,话里有话。当年的Steve就是个例外。他曾帮他的“老板”从Jason手中抢走了董事长的位置,也因此一跃成为北京办公室负责人和GRE最年轻的执行董事。当时这一屋子人都是投了赞成票的。现在,Yan帮着Jason把这个位置抢了回来,他得兑现之前的承诺。尽管那承诺里的很大一部分,其实要靠Yan自己去实现。

2

一万公里之外。

在国贸楼下的星巴克,靠近走廊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两人面前各有一杯热拿铁,都是满的,还没碰一碰,尽管两人已经坐了一阵子。

地点是谢燕选的。她故意挑了个热闹的地方,为的是尽量缩短谈话时间,精简谈话内容,删除一切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表述的语言和情绪。即便她早已对这次谈话做足心理准备,可还是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别扭。为了早点结束这尴尬场面,她强迫自己先开口:“高局,咱们直入正题吧。”

高翔环视四周:“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场合,还有咱们交谈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在您单位的审讯室里?”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这里很适合谈判。能让人放松,同时又保持警惕。至于交谈的方式,我想你应该同意,演戏只能浪费大家的时间。”

高翔没回答,只叹了口气。

“高局,东西你已经拿走了,我希望你也能兑现承诺。”

“有关这个案子,你大可放心。至少在三年之内,不会有任何有关它的报道。”

“还有呢?”

高翔沉吟片刻,皱眉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现在之所以还能自由自在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正是因为你配合了我们,交出了那样东西。因此,我们之间,并没有未完成的交易。”

谢燕颓然一笑:“你用这种口气说话,反而让我觉得更真实。”

高翔低头道:“我本来不想这样。”

“这样挺好的,更自在。”谢燕仰起头,随意四处浏览,像是在欣赏风景,口气也是随意的,“那是我误解了。前天晚上,我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答应了。”

“你了解中国,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力。”

谢燕把目光转向高翔:“反正你的意思就是,林氏得不到青岛那块地皮了?”

“那是中原集团董事会的事,我做不了主。”

“你知道我求你帮忙的不是这个。”

“冯军起诉书里的内容,也同样不是我能控制的。”

谢燕耸耸肩,无奈地转开视线:“既然如此,你何必约我来见面呢?”

高翔低头沉吟片刻,声音有些发涩:“我,其实是想向你道歉……”

“不必。”谢燕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猛然站起来,“你又不欠我什么。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告辞了!”

“燕子!”高翔低声呼唤。谢燕一愣,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她抬头望着窗外,微微眯起双目,仿佛在努力瞭望遥方。

高翔从背包里取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看看吧。”

谢燕低头一瞥,立刻被中间一段红笔标注的文字吸引,连忙拿起那张纸细读:

中原集团董事会决议:

……撤销冯军同志中原集团法人代表、董事长及总经理职务。暂停以下经由冯军同志批复的一切执行中项目,对这些项目展开深入调查和审计……

谢燕仔细检索长长的项目名单,并没发现她要找的那一个。在名单的最下面,却有一行带星号的小字标注:

*中原集团与香港林氏集团有关青岛郊区共同土地开发的项目除外。该项目经经侦局审查后确认,不涉及经济犯罪问题,可按合约规定继续执行……

谢燕吃惊地看着高翔。

“昨天的决议,林氏已经得到消息了。”高翔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别误会,这和我的道歉没关系。”

谢燕缓缓坐回原位,低垂了目光:“谢谢。”

“不用!这里没我多少功劳。”

谢燕再度抬头,默默注视着高翔,目光瞬间变得迷茫而伤感。

高翔却把视线避开,似有难言之隐,沉吟了片刻,鼓足勇气说:“真的,这和我真没什么关系。你应该知道,这不是仅用一个账本就能换来的。”

谢燕的目光顿时黯淡了。她深吸一口气,立直了身子。只是一场新的交易而已,她早该想到的:“说吧。”

“GRE中国区的负责人将会是你,对不对?”

“我还没接到正式通知。”谢燕顿了顿,补充说,“不过,应该不是别人。”

“那就好。”高翔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们需要GRE中国公司的配合。”

“‘我们’指的是经侦局?”

“‘我们’指的是中国政府。”

“我们不做间谍,也不会为任何一国的间谍提供服务。”

高翔摇头道:“你误会了。这个新项目只涉及商业,不涉及政治,也绝不属于商业间谍的范畴,不存在窃取商业机密或情报的问题。只不过,我们需要有人在美国协助调查。你知道,按照体制内的规定,我们没法公开聘请一家像GRE这样多少有些不够名正言顺的外企公司,预算也会有困难。而且,我相信,GRE的董事会也不会很希望我们变成GRE公开的客户吧!”

“明白了。”谢燕点点头。GRE北京办公室在中国的土地上,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是中国人。责无旁贷,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算是同意呢?”

“我会尽力,但不能保证结果。”

“当然。我们谁都不能保证结果。”高翔点点头,稍事停顿,又缓缓说了一句,“以后,咱们可能要经常见面。”

谢燕默然看看高翔。一个多月不见,他竟苍老了不少,额头和眼角都添了些深纹,双颊深陷,眼睛也变得浑浊。也许这一个多月他并无多少变化,只不过是她的印象还停在八年前。谢燕心中隐隐揪痛。以后,又会是怎样?

“对了,”高翔再次压低了声音,“我们刚刚接到廉政公署的电话,他们通知我们,可以停止针对谭先生的调查了。我猜,他很快就要自由了。”

如释重负。谢燕心中巨石落地,却微微感到鼻酸。

“叮咚”一声,高翔的手机收到短信。

“我得走了,还有事。”高翔匆忙起身,犹豫片刻,向谢燕伸出手,“祝我们合作愉快!”

谢燕猛然发现,这座位正是三个月前,Steve面试她时坐过的。当时Steve就站在高翔的位置,向她伸出手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

那是故事的开始,到现在仍未结束。她还是那颗过了河的卒子,摆在棋盘正中央。

*

高翔走出咖啡厅,沿马路一直往北,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拉开一辆黑色轿车的后门。后座上正端坐着一位穿警服的中年人,五十上下,腰板笔直,表情威严。

高翔坐进车里:“王局,咱们就在这里见他?”

王局点点头:“对。就在车里!我刚开完一个会,来不及换衣服。别的地方不方便。你一会儿是不是还有事?”

高翔点点头:“是。我约了东部财经的那个记者,在局里谈。”

“他怎么样?同意了吗?”王局问道。

高翔摇摇头:“挺固执的!”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让人头疼!”王局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又问,“你真觉得他还不错?”

高翔点点头:“小伙子挺棒。胆大心细,就是有点轴。要不,干脆把他拉进来?”

王局并没立刻回答,只把眉头锁得更紧:“你和他约的几点?”

“一个小时之后。如果需要,我可以通知他改个时间。”

“不用!”王局一摆手,“咱们这个会用不了多久,就是让你们认识一下。他就在A座,马上下来。我先大概介绍一下:这位老同志是一局的,卧底很多年了,一直属于高级保密人员。不容易啊!条件非常艰苦!我也是刚刚知道这回事。正好可以配合你手里的案子。他的身份现在还没解密,咱们局,只有你我知道。以后,也只能是你和他单线联系……”

3

就在星巴克上方,国贸中心A座38层,GRE中国区北京分公司办公大厅的最里侧,行政主管琳达刚刚更换好办公室上的门牌:

Yan Xie

只有一个名字,头衔还空着,过不了几天就会填上。

在谢燕的新办公室门外,有几张孤立于办公大厅的桌子。几个月前,谢燕还是调查师的时候,就使用其中一张。

而此刻坐在桌边的,是刘思梅。

思梅正在整理桌面上的纸张,都是有关中原集团和香港林氏的调查结果。老方站在一边,一脸遗憾地看着她:“真的要离职?Yan接受了吗?”

思梅摇头道:“给她发邮件了,还没答复我。”

老方也摇头,而且幅度比思梅大,一脸惋惜地说:“太可惜了吧?看看你多能干?”

思梅耸耸肩:“比你差远了。”

“我?”老方撇撇嘴,“我有什么能耐?我不会英语,也不太会鼓捣那玩意儿,”老方指指电脑,“以前Steve整天想法子把我撵走呢!”

“你的本事够大呢!随便给你个车牌号,立刻就能查出精确位置!”思梅做了个鬼脸。

“哎呀,怎么又拿这说事儿!不是告诉过你了,给租车公司的小姐打了一千块嘛!还没给我报销呢!”老方撇撇嘴。

“别谦虚了,你就是有本事!”思梅说罢,稍稍迟疑了片刻,又说,“对了,一直想问呢,你是怎么知道冯军是……”

思梅脸红了,后半句变得难以启齿。

老方却似猜出了她的问题:“我给你看样东西!看过这个,又听了赵安妮说的那些,谁都会知道的!”

老方快步走回自己的桌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转身交给思梅。像是一份户籍记录的复印件,格式却又与思梅常见的不同。她细看记录内容,不由得吃了一惊。自己的名字,分明就在这份记录的“人员列表”中:

思梅诧异:“怎么比你之前给我的那份多了两个?”

“我前几天给你的那份户籍资料,是托朋友从户籍联网系统里调取的,只有当前的信息。这份应该是从当地派出所复印的原始资料,所以注销的人也都有!”

“这一份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那里,”老方指指档案室的方向,“那个没有标签的夹子里。”

思梅更是意外:“你是说,Steve早知道我跟赵安妮有关系?”

老方点点头:“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儿!从他收集的文件看,他早就开始调查赵安妮了!还去浙江当地查过她的原始户籍,所以他早知道你和赵家有关系。只不过,他当时应该不清楚,你到底是赵安妮的女儿还是外甥女儿。他大概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所以才盯上你……”老方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在GRE上班的原因!这可是Steve的老伎俩了!”

思梅心中一动:“你是说……”

“我是说,Steve不是半年前收购了你原来的公司吗?叫什么来着,鑫利,对吧?”老方越说越兴奋。

思梅点点头。

老方继续说:“鑫利是专业调查公司吗?”

思梅摇摇头:“不是。我们什么都做。不过,因为Jack以前是做商业调查的,有些老客户,所以我们有时候也会做一些调查,不过,跟GRE的项目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太山寨了。”

老方眼波流转,满脸诡笑,仿佛发现了什么巨大阴谋:“所以说啊!鑫利这样的小万金油公司,恐怕成百上千,就连GRE所使用的‘渠道’,都比你们专业得多。作为全球最牛的商业调查公司,GRE凭什么会对鑫利感兴趣?”

思梅领会了老方的意思,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Steve收购鑫利,是为了得到Jack!Jack真的非常厉害非常专业!我在他身边工作了两年多所以我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他当初说的许多话其实都是对的!只不过……是我年轻冒失,没听他的。”想到Jack,思梅立刻心生歉意。

“可Steve把他炒了,一点儿都没犹豫!”老方眨眨眼。

“不不!不会的!”思梅用力摇头,“Jack本来就很棒!GRE的器重原本是他应得的,Jack的能力有目共睹,只不过Steve发现他难以驾驭。以Steve的性格,是绝不会把不听话的人留在身边的,更何况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对Jack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无所谓了,你爱信不信吧!”老方耸耸肩,一脸无奈,“我还跟Steve一起工作了十年呢我更知道了,还没见过比他更有心机更狡猾的人呢!对他而言,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老方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就拿刚刚这件事来说,你想想,为了弄到冯军的把柄,他绕了多大个圈子?先是把冯军周围的人都研究一遍,挑选了赵安妮下手——当然也可能是碰巧遇上了华夏财务处长贪污案。可谁知道是不是他先查出华夏有问题,又用了类似匿名信之类的手段去引诱冯军在中原的老对头雇用GRE去做调查?等查出赵安妮有问题,却又替她隐瞒,以此和她勾结,给她出主意让她向俄罗斯人告发黄金龙,挑拨离间,制造危机,就是为了引诱冯军露出马脚,Steve好抓住证据!更妙的是,他还成心派你去黄金龙身边做卧底!他大概就是想看看,你跟赵安妮还有黄金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的猜测都没错,因为你就是冯军最大的把柄——二十多年前的罪证!哎呀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说令尊的坏话……”

思梅顿时心潮澎湃,悲从中来,断然道:“我从来就没有父亲,我父亲早死了!”

老方嘻嘻一笑,赶快再转回正题:“我是想说,Steve这家伙有多鬼吧!不过我还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林氏这么尽心尽力,连事业都不要了。这十年,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奋斗过来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苦,说不要就不要了!林氏得给他多少好处?”

“不知道。”思梅摇摇头,皱眉思索了片刻,问道,“你信不信,Steve其实也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

“Steve?”老方有点儿意外,皱起眉头,“我还真说不好,按道理,他不是。凡是跟他工作过的人,都觉得他特唯利是图。可我又总觉得,他心里最看重的,还真的未必是名利。不过,我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认识他太多年了,眼看着他从黄毛小子变成成功人士。你跟他又不熟,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他特唯利是图,阴险狡猾。只不过,林氏的这件事,让我有些疑问。所以,我查了查Steve的历史,”思梅压低了声音,“我查了美国密歇根大学的校友录。”

“美国密歇根大学?为什么?”

“因为那天下午,我坐在Steve车里,看见他的钥匙链上,挂了一个黄色的‘M’。我去网上搜了搜,那该是密歇根大学的标志。”

“可我没听说他在美国上过学啊?”老方愈发不解。

“那你知道他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吗?”

老方摇摇头:“还真没印象,不记得他提过。”

“你认识他的时候,他多大年纪?”

“那就是十年前,GRE北京办公室刚开业,他入职初级调查师。大概二十六七岁?”

“二十六七岁,大学毕业三四年了,就算读过研究生,也毕业一两年了。毕业后回国来工作,也是有可能的吧?”

老方皱着眉边想边说:“那倒也是。只不过,他为啥从来不提呢?那时候海归可吃香了,不过他的英语倒是一直不错。那你从那什么大学的校友录上找到Steve的名字了吗?”

思梅摇头道:“没有,没找到Steve Zhou这个名字。不过……”思梅顿了顿,一脸神秘地说,“找到了另一个名字:Chung-Wen Lin。是台湾人的拼法,中文应该是林俊文。1996年获得硕士学位。”

“1996?也是十几年前?”老方若有所悟。

“对!从时间上推算,差不多就是Steve毕业的时候!”

“所以说,Steve和林俊文有可能十几年前是那密什么大学的同学?只不过,那会儿Steve还不叫Steve?”

思梅用力点头:“我觉得很有可能!为了十几年前的同窗铤而走险,两肋插刀,这还不算讲义气,重感情?”思梅眨眨眼。老方也连连点头:“那是!年轻时的交情才是最真的!只不过,Steve的牺牲也太大了点儿。这关系,真不是一般的铁啊!嘿!我就说嘛!你真是一块干调查的好料!辞职多可惜?再说,新老板一定会关照你的!”

老方朝谢燕的办公室努努嘴。

“不干了!”思梅使劲儿摇摇头,无限感慨地环视四周,“以前,我以为我特想成为能在这种地方上班的人,特想成为高级白领,甚至是金领。我觉得,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受人尊重。”思梅顿了顿,转回头看着老方,“可我现在明白了。只有懂得尊重自己的人,才能真正得到别人的尊重,权力和财富,其实都没太大关系。”

老方点点头:“所以,你学会尊重自己了?”

“我还在努力。首先,要学习尊重自己的感受。”思梅微微一笑,目光却突然伤感起来,“那天,在赵安妮的别墅里,当我听见那一声枪响的时候,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老天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真的,就一次!我……”

思梅的眼圈红了。老天的确又给了思梅一次机会——刘建国给赵安妮“搞的”并非真枪,那只是高仿真的道具枪。可此时想起那一幕,思梅还是心有余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非常认真地说:“所以,我要完成我许的愿:和他去过简单而幸福的日子。”

“唉!”老方叹了口气,“年轻人,毕竟还是年轻人!谁不想简单而幸福啊!这世界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心想事成……”老方正说着,目光却突然越过思梅,投向她身后,“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辞职,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呢!”

思梅连忙转身,只见谢燕正笑盈盈看着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正是Jack。

老方抬头看看表,惊呼一声:“妈呀!迟到了!我有个亲戚来看我,楼下等半天了!我得赶快下去!你们慢慢聊哈!慢慢聊!”

老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公司去了。

4

“我收到你的邮件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相信我,不久之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和感受。”谢燕注视着思梅,目光从容而温和,“我想我再劝你也没用。不过,GRE上海办公室的执行董事和负责人Jack还想再试试,毕竟,他是希望能有你这样一位得力助手在身边的。”谢燕朝Jack微微一笑,对思梅说,“所以呢,我请他自己跟你谈谈,我还有个会,你们慢慢聊。”

谢燕说罢,走出办公室去,轻轻关上门。办公室里只剩Jack和思梅二人。

“Jack,恭喜了。”思梅微笑。自知笑容有些尴尬,越发地不知所措。

“Yan可能误会了,我不是来劝你留下的。”Jack的表情也同样并不自然,他踌躇片刻,继续说,“我只是想祝你幸福。”

思梅心中顿时充满歉意:“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一直都很好,而且寄予厚望。可我却要辜负你……”

“May,”Jack打断思梅,摇头道,“你完全不必这么想。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完全不必感到内疚。”

“怎么能这么说?是你把我带进GRE,是你顶着压力让我升职,还……”

“不!”Jack再次打断思梅,“提出让你留在GRE的,不是我;提出让你升职的,也不是我。都是Steve!是他说你可以留下,并且可以直接担任中级调查师;后来也是他主动提出要把你提升成高级调查师!那不是我要求的!”

思梅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Jack继续解释着:“如果他不想提升你,我再说什么也没用的!他给你升职,其实就是为了有借口能派你去卧底!我猜他当初并购鑫利,其实都是为了你!”

思梅愣在原地,彻底无言。她才是最大的筹码,Jack和鑫利都只是她的牺牲品!其实她欠Jack的,比她想象的更多!

Jack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真的不必内疚。你本来就该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我在GRE一天,这里的门就是对你敞开的。如果真的哪天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5

一个小时之后。

冬日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经济犯罪侦查局副局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副局长高翔坐在办公桌内侧,坐在访客座椅上的,是东部财经的调查记者,佟远。

屋子里的气氛却很紧张,不像屋外的阳光那般温暖和煦。

“你们总编已经同意了,这篇稿子不能发。你要不要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问问?”高翔脸色阴沉。佟远更是一脸怒气,闷声闷气道:“他不发,我可以找别的报社杂志社发!谁都不给发,我可以到网上去发,到微博上去发!”

“不怕毁掉自己的前途吗?”

“不怕!差点儿命都没了,还怕啥?”佟远早已决定了,发了这篇报道,再不干记者。回东北老家,找份不起眼的工作。只要有他心爱的姑娘,一切都无所谓。他梗直了脖子,直视高翔:“这样的威胁不好使,反正报道我一定要发!要不你把那U盘毁了,再把我当杀人犯抓起来,把我的嘴堵上!”

“你!”高翔愤怒得要拍桌子,却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小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是你的劳动成果,是你拼命得来的,你绝对有理由发表它。其实,我也希望把这些人的丑陋面目都公之于众。可是,不管你发表不发表这篇报道,冯军和赵安妮都会被绳之以法的。文章发表了,只能让大家看到另一个反面故事,对社会少一份信任,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高翔盯着佟远的眼睛。佟远默不作声,目光里却丝毫没有让步。高翔突然降低了音量,身体微微前倾:“而且,文章如果发表了,另外一些更有危害的人,有可能就会逍遥法外。”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佟远抬眼看着高翔,目光中多了些诧异。

“这本来是一个保密等级很高的案子,就连局里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就像我刚才说的,为了华夏的报道,你也算千辛万苦,至少,你有资格知道不能报道的实情……”

高翔对着佟远一阵低语。佟远的眉头锁得更紧,脸上的怒气倒是消了。

“所以,我想你也同意,至少现在,我们不能让中原的事情见报。是不是?”

佟远勉强点了点头。

“不过呢,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高翔冷不丁地又补了一句,佟远诧异地抬起头。

“我们其实需要一个人,以记者的身份,到美国去住几年。这是一份秘密的任务,而且有些危险。我向我的领导,推荐了你。”

佟远面露意外之色,一时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沉重。

“当然,你可以不接受这份工作。但是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是不该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你的,这不但违反纪律,而且是可以坐牢的。不仅我有风险,你也有,因为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如果你参加了这个项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佟远真的有些犹豫了。他倒并不在乎所谓的“风险”,那是吓唬小孩的东西。吸引他的,是任务本身——秘密而危险。

“还有,”高翔继续补充,“我可以向你承诺,这个新任务完成之后,你是可以把它写成新闻报道的。我们不但要让中国人知道事实真相,还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6

晚上6点50分,思梅提前十分钟赶到羽毛球馆。春节前几天的晚高峰时段,马路上的拥堵变本加厉。她提前了三个街口就跳下出租车,一路快走,后来干脆小跑,顶着呼呼的北风,浑身却热气腾腾,心里更是热闹,好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听到一两声鞭炮声,猛然想起来,再过几天就过年了。今年的春节在哪儿过?北京?上海?或者,去东北?这想法突如其来,思梅心中为之一振,兴奋得有些喘不过气。不论在哪儿,今年的春节,还有以后的春节,再也不要一个人过了!

思梅经过一个热闹的湖堤,体育中心的院子已在不远处。天色已经很暗,但街灯很亮,遥遥地看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手握球拍,双肩背反背在胸前,好像一只袋鼠,直立着翘首期盼。

思梅停住脚步,把背包也调转到胸前。她也要做一只袋鼠,这样才能和袋鼠般配。佟远发现了她,顿时咧着嘴笑。笑得真傻,可也真帅。她向他眨眨眼,憋住了不笑,因为肚子里憋的笑太多,怕冒出来就止不住。脸上却终归还是发起热来,憋也憋不住,忙找些话来说:

“场地租好了?”

佟远摇摇头,满脸歉意:“租得太晚,没租到。我求遍了,好歹有个场子同意,他们休息的时候,让咱们插两局。”

“哈!没关系,那咱下次提前订,以后有的是机会!”

思梅继续笑,佟远却没笑。他低头去看地面,把一头光亮倔强的短发摆在思梅眼前,思梅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们不让发稿。”佟远闷闷地说。

“为什么?”

“因为另一个大案子。”

“哦。”思梅似懂非懂。可她知道这报道对佟远有多重要,“你答应了?”

佟远微微点头。思梅有些意外,心悬得更高。

“条件是,他们让我参加那个大项目。那个完成了,可以报道。不光报道,还要在全球范围内报道。”

“那也不错啊!”思梅一阵兴奋,可心里更加不踏实。

“他们让我去美国。”佟远抬头看着思梅,费了半天的劲儿,才继续说,“不能和中国这边的亲戚朋友联系,得严格保密。”

思梅心里一沉,她顿时明白了。

“有没有危险?”

佟远摇摇头:“没事儿!”

思梅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突然把胸口堵住了,上不去下不来。

她知道佟远在偷看她,表情有点儿忐忑。她恨这只闷葫芦,只会跟自己较劲,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明白他心里不好受,可她就是演不出轻松,泪水一点儿不听话,非要在眼眶里转悠。

“其实,我也没最后决定。”还是佟远先开口,声音有点儿涩,“你……辞职了?”

思梅用力摇头:“没,我也要再想想。”她不想说实话,更不想逼他承诺什么。她了解他的理想,本来不该做他的绊脚石。

佟远再次低头看地板,揉捏着球拍把:“我保证,也就一两年……”

思梅强忍住泪水,把背包从胸前卸下来,拼命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先把这场球打完吧!”

2013年10月14日凌晨2点第一稿

2014年2月9日凌晨2点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