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度陈仓

1

一夜没有黄金龙的电话或短信。

思梅估计,以他的醉态,恐怕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即便如此,思梅还是一早赶到香格里拉的大堂坐等。就算黄金龙起不来,常芳或司机老孙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得做出尽职而坦然的样子。她知道这些人都在盯着她,她得格外小心。

思梅等到九点,试着给黄金龙打了个电话,手机关机了。思梅心中一紧:昨晚离开时,黄金龙的手机是开着的,而且电量很充足。莫非是他半夜醒过来关了机?很难想象,烂醉如泥的黄金龙醒过来特意关掉手机。以他昨晚的睡态,就算救火车也吵不醒他。又或者,有别人动过他的手机?是谁呢?司机老孙?和她昨夜的行动有没有关联?

思梅越想越疑,乘电梯来到黄金龙居住的楼层,那房间却大门敞开,清洁工正在里面打扫。思梅忙到前台一问,方知黄金龙竟然六点不到就退房走了。思梅心中更加忐忑,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莫非昨晚黄金龙并没有真睡?又或者被司机老孙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思梅犹豫着要不要去金合上班,也犹豫要不要立刻通知Jack。如果黄金龙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回金合也许会有危险。但如果不回,他恐怕就不只是怀疑了。自己已经在香格里拉坐了一早上,也没发现危险的迹象。金合的办公室毕竟在繁忙的写字楼里,员工又多为新招聘的年轻人,黄金龙也已离开上海,常芳未必做得出什么过火的事,尽量小心就是。还是不要立刻通知Jack,省得他小题大做。

思梅回到公司,果然一切如常。常芳反倒比平时更热情亲密,把思梅拉进自己的办公室,满脸堆笑,谢字没离嘴,还要请思梅吃饭。按她所说,思梅帮了她大忙:原本该她送黄金龙回香格里拉,却硬让思梅代劳。思梅回忆昨夜,常芳走得的确有些匆忙。而且黄金龙醉得厉害,不该在意谁送他回酒店。打电话叫思梅来送,也许真是常芳的主意。但因此就要请客吃饭,未免有些夸张,莫非是想借机亲近和拉拢自己?常芳虽然表面热情爽直,快人快语,骨子里却世故老练。思梅有可能成为黄金龙的“新宠”,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为此来拉拢思梅,恐怕就把常芳想得太简单了。至于她的真实用意,未必是一时半会儿能摸清的。无论如何,自己得做出很买账的样子,不能流露半点戒备和怀疑。思梅主动向常芳提起黄总从酒店退房之事。毕竟她是助理,不该对黄总的下落不管不问。常芳立刻告诉思梅,黄金龙一大早就搭头班飞机去了北京,走得急,直接在机场买的票。

思梅关切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常芳哈哈一笑:“没事儿!老黄猴急的脾气!想起个事儿就放不下!”

常芳正说着,自己的苹果手机叮咚叮咚地响,接连来了几封短信。思梅等她看短信,可没立刻退出办公室去,那样不够自然。她还想再和常芳聊点儿什么,恐怕不能再继续追问黄金龙去北京的缘由。常芳虽然热情得像亲姐姐,不可能对思梅不加防备。但金沙项目时间紧迫,也不知昨晚从黄金龙的手机里有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如今黄金龙又急着去了北京,在上海除了常芳再无人了解长山的内幕。常芳既然热情相待,这或许正是思梅的机会。

思梅沉默了片刻,待常芳看完短信,没话找话道:“您可真忙!”

常芳笑答:“什么呀,都是垃圾短信!什么卖房子的,保险公司,银行啥的!”

“听说苹果出4了,您干吗不换一个?”

“嘿!我不懂那玩意儿,也不稀罕追。可我儿子稀罕,给他买了个新的,这旧的给我用!老贵了这个,去年才买的,6000多呢!你说苹果公司坑人吧?这么快又出新的?”

思梅故作惊讶:“那么贵?您不是从专卖店里买的?”

“不是!我托人从长春买的水货!那前儿专卖店排队都买不上,唉!”常芳叹着气,表情却很欣慰,“我那败家儿子……”

常芳正说着,苹果手机又响。这回是来电。常芳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立刻接听。思梅连忙退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常芳在渐渐变窄的门缝里,努力伸长脖子,向思梅咧嘴一笑。

思梅回到自己座位,打电话把黄金龙周五回长山的机票退了,心里暗暗琢磨:看来果真出了令黄金龙意想不到的事,此事多半跟自己没关系。不知跟昨天来此造访的那位赵总有没有关系?黄金龙去了北京,常芳又格外谨慎,下一步,自己又该能做些什么?

思梅心中茫然,随手把玩鼠标,无意间却把QQ点开了。那片“蓝天”是灰白色的。佟远昨晚熬夜做计划书,这会儿大概在补觉。公关公司真的是份辛苦活儿,工资不高,却要经常在那古董般阴暗的老楼里加班。公关这行业,似乎是许多年轻人的事业起点——大学毕业却又缺乏一技之长。难道报社比公关公司更没有前途?思梅有些同情佟远,仿佛他是个因能力不足而需要被关爱的孩子。奇怪的是,这种缺陷并未削弱他的魅力。

思梅摇摇头,关掉了QQ,心却没能关死,总有什么地方好像留着一条缝,透着一线光。

*

佟远却并没睡觉。他正走出那古董般的老楼,双肩背反背在胸前。

从昨晚九点到今天上午九点,整整12小时,佟远完成了一份95页的计划书,里面全是套话空话。华夏赵总的指示原本模糊不清,没有具体的目标和步骤,却用了一堆“精准”“到位”之类的辞藻。他原本痛恨虚情假意,对报社那些空洞的命题作文嗤之以鼻,甚至因此影响了自己的升职。可为了华夏房地产的项目,他还是熬了整整一夜。他并不清楚这份计划书到底会被多少人仔细阅读,但他必须把它做到最好。这是难得的机会。没人懂得这机会有多重要,就连经理小蔡和小蔡的老板高总都不明白。

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尽管这收获未必直接源自努力。半小时前,佟远把连夜赶好的报告发给赵总,随即又给她发了封短信告知。不到十分钟,赵总的电话竟然就来了:快速浏览了一遍计划,有明显进步!但还有些小问题,比如不够彰显华夏的自身特点,因此需要和佟远进一步沟通。但她很忙,这会儿在首都机场,过几个小时到杭州,之后几天会在浙江走几个地方,见一些领导和客户,不过,这倒是佟远熟悉华夏业务的好机会……

五分钟之后,佟远已经提着包,走在去往陆家嘴地铁站的路上。他得搭乘下一趟开往杭州的高铁。机会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能抓在手心里。

十点不到,太阳还不高,清晨的气息依然浓重。他左手边出现一个公园,不大,却有个湖。湖边有张牙舞爪的雕塑和低头散步的老人,都沉浸在灿烂的朝霞里。这个社会即便千疮百孔,阳光还是温暖美妙的。佟远深深吸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困意也淡了。他抬头向远处瞭望,那金色的大厦,正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

金色的大厦里,思梅正面对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貌似悠闲地边听音乐边浏览网页。其实她正在接听Jack的电话,努力把每个字都牢记在心。

神秘的赵总光顾金合,黄金龙醉酒后突然赴京。在这多少有些敏感的时刻,长时间离开座位接听电话,难免会引起怀疑。常芳办公室的大门正虚掩着,思梅的办公桌正好在她监视范围之内。门本是闭紧的,常芳接完电话,自己打开一条缝,还笑嘻嘻地说:“屋子里真闷!”其实打不打开都一样,常芳未必是唯一的监视者。在这金色的大厦中,本无彻底安全之地。正如Jack说过的:最安全的地方,或许正是众目睽睽之下。思梅尽量让自己放松,手里摆弄着鼠标,暗暗集中注意力,听Jack叙述N97的初步分析结果:

只找到几条垃圾短信,没有有价值的信息。来电记录的搜索结果:晚上10点15分的未接来电,来电者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孙”,该是司机老孙。之前是两通拨出电话:8点50分打给思梅,7点22分打给一位“老冯”。再早还有十几通来电记录,除了与常芳、思梅和老孙的通话,其他号码都不在电话簿里,通话时间大多极短,或许是垃圾电话。Jack尽量使用温和的语气,但思梅还是听得出:N97中获取的信息价值不大,在Steve那里是交不了差的。

Jack轻轻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找人查查那几个号码,那个姓孙的,和姓冯的,还有那几个不在电话簿里的。”Jack稍事停顿,又补充道,“反正手机也复制了……”

思梅明白Jack的意思:复制别人手机已经违规了,也不怕再多违规一些。Jack不仅是在安慰自己,他的确也会这样去做的。

盗取他人手机通话记录并反查与其通话之人的身份,绝非合法行为。GRE是大型跨国公司,又在纽约证交所挂牌上市,受到各方严格监管,按理说绝不可违法操作,否则不仅会给自己带来风险,也会给客户带来麻烦。按照很多国家的法律,当服务提供者采取非法手段为客户服务时,客户也难辞其咎。而且,非法的调查手段一旦被发现,也会在未来的诉讼中对客户极其不利。但2011年的中国并非美国,既缺少严谨细致的法律约束,也缺乏全面有效的法律监督。在这里,“资源”就等于一切。而“资源”又是什么?

关系,钱。

GRE在中国经营近20年,“资源”绝对不少,却绝不能随意使用。对于大多数项目而言,GRE守法合规。踩入灰色地带固然难免,但即便踩,也要留不下把柄。非法越线是绝对不能做的。“金沙”这项目却与众不同。似乎从上至下都不言而喻:“金沙”可以“越界”。这是自思梅接到卧底指令时就感觉到的。尽管卧底任务在GRE并不罕见,但那往往是去卧客户自己的“底”,好比一家大型跨国公司为了调查其在中国的分公司,而任命GRE派出调查师卧底。自己调查自己,这合理合法。但像思梅这般被秘密派入客户对手的公司中卧底,那就另当别论——对方公司的办公室可不是公共场所。

所以,既然开端就已经越线,后面当然也可以继续越。只要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盗取手机通话记录又有何妨?或许这正是Jack的担心之处——越线如同玩火,玩不好不但帮不了客户,还会烧到自己。而这“自己”不仅仅是GRE,还有参与项目的调查师。为了一个之前从无合作的俄罗斯客户,凭着一封毫无价值的检举信,Steve为何就如此大胆地接了这项目,而且势在必得?

但老板就是老板。老板要星星,就不能给月亮。而且这对于思梅,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Jack沉默了片刻,又开口时,声音严肃了一些:“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思梅顿感压力倍增。是的,时间更紧迫了。昨晚费尽心机拷贝的手机信息用处不大,黄金龙又离开上海了。下面还能做什么?思梅轻轻敲击键盘,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那键盘早被她悄悄与电脑分离。键盘的另一端,则接入一台火柴盒大小的设备上。那设备正将思梅用五笔字型盲打的句子送向几公里外Jack的电脑:

我该怎么做呢?我手里并没有别的线索。

Jack沉默了片刻,沉沉地说:“Steve刚刚透露了一条新的线索。米莎集团派驻长山公司的副总,一个俄罗斯人,和长山公司的一个会计关系暧昧,但恋情很隐蔽,平时在公司都假装不认识。但大约三周之前,那个会计突然不来上班了,米莎的副总也联系不上她,不知能不能算失踪。那副总也无法找公司的中方员工打听,因为两人完全没有工作交集。”

思梅心中一动:让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突然从她的男人身边消失,恐怕绝非易事。也就是说,那会计的确有可能是失踪了,而且失踪得迫不得已。那又意味着什么?莫非,是她得知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思梅悄然轻敲键盘。几公里外,Jack的电脑上,思梅的对话框里冒出四个字:

财务欺诈?

“有可能。但还有许多种其他可能。”耳机中传来Jack的声音。

Jack说得没错。会计的失踪可以有多种解释。但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线索,就只能按照这条假设挖下去——如果真是财务欺诈,具体又是哪一种?关联交易?做假合同买空卖空?还是直接做假账,挪用或贪污公司现金?不论哪种行为,最终的目的都是把合资公司的钱转移到别处。如果那会计果真是因为得知了内情而“被失踪”的,那么这件事必定万分机密,即便是长山公司内部的员工也难以得知,更不用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思梅——一连串问题飞速划过思梅脑海,可她并没把这些问题都打出来。毕竟她是在“闲暇地浏览电脑”,不该过于频繁地敲击键盘。耳机里的Jack也沉默了。

“叮咚”一声。思梅的手机收到了短信。应该不是Jack,他正在电话上。是谁发来的短信呢?会不会是……

思梅一阵莫名的兴奋,连忙抓起手机,打开一看,却只是个银行的提示短信:金合的工资到账了,四千元整。思梅一阵失落。并非因为工资太低。她有另一只手机,正锁在自家公寓的抽屉里。那上面几天前就已收到另一份工资到账提示,数额是这一份的五倍。思梅脑子里却突然跳出常芳刚刚说过的话:

“……都是垃圾短信!什么卖房子的,保险公司,银行啥的!”

银行!思梅心中一亮。如今人人都使用手机银行。不论进账还是出账,都会收到银行的提示短信。长山合资公司的账户有没有手机银行?自动通知是发到谁手机上的?会不会是常芳的?她用的什么手机?苹果3GS!6000元买的水货!那就意味着,那苹果手机多半是——越狱版!

思梅竭力掩饰内心的兴奋,不慌不忙在键盘上敲下一串字:

需要一部苹果手机。能对付破解版的。

思梅的手刚刚离开键盘,眼睛的余光却突然扫到了什么。她连忙抬头,见常芳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捏着钱包,笑盈盈地对思梅说:“真是,一大早就不让人闲着!饿了!吃饭去!你去不?”

思梅看看表,其实时间尚早,才11点。可那又有何妨?常芳正把她的3GS握在手里。一起吃午饭,思梅巴不得。最好还能一起干更多的事情。多相处一分钟,就多一分希望。思梅连忙摘掉耳机,起身跟常芳走出公司:“我也饿了!一直想着楼下面馆的葱油拌面呢!”

“葱油拌面!我太爱吃了!可太容易发胖!你看我,腰都成水桶了!”

“哪儿有!年轻着呢!等我到了您的年纪,要是能有您一半年轻,我就满足啦!”

“啧啧,就你会说话!不过以前我还真跟你一样瘦呢!现在一吃就胖!不成啦!”

“所以要坚持运动。对了常姐,咱公司不是租了羽毛球场吗?您不去玩玩?”

“我倒是听说了,可我打得不好,又这么大年纪了,哪好意思跟你们年轻人瞎掺和?”

“看您说的!谁又打得好了?我也很差的!下回咱俩一起去……”

电梯门开了,两人手挽着手走出去,亲姐俩似的。

2

1月的西湖,因为寒冷而游人稀少,难得一片清静。

佟远和赵安妮坐在湖边一座老字号餐厅的包厢里,桌边是巨大的古式木窗,窗外的湖面正在被夜色一点儿一点儿吞没。断桥在朦胧中渐渐回复古老气息,远处渐密的高楼灯火却显得愈发格格不入。

赵安妮斜倚在窗边,侧目看向幽暗的湖面,目光似有些忧郁,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餐厅的灯光并不明亮,空气中有一股暧昧的香味,虽不如上次宝马车中那般浓烈,却仍使佟远的胃微感不适。不知是不是已经建立了条件反射。

佟远和赵安妮已经相处了快8个小时,还没听她提起那份计划书。佟远马不停蹄,从上海乘动车到杭州,再从杭州站打车赶到灵隐寺,等在寺门外,直到赵安妮的宝马车到来。车上只有两个人,赵安妮和司机。不知是其他同行人没来,还是根本没有别人同行。这和佟远预想的有些差异。赵安妮在电话里的口吻,仿佛这是一次多么正规的商务寻访。不过既然是到庙里烧香,想必和商务也没太大关系。

佟远迎上前去,叫了一声“赵总”。赵安妮只点了点头,脸上并无任何特殊表情,好像他一直都在身边,只是去附近上了个洗手间。

佟远陪着赵安妮进寺,司机则留在车里。赵安妮买了许多香,都由佟远抱着,满满一怀。赵安妮在烧香的时候很专注,没有与人交流的意思。佟远只默默跟着,仿佛一个会活动的香架。赵安妮口中念念有词,毕恭毕敬,佟远却听不清她都念了些什么。

赵安妮穿修身的黑色大衣,围一条宽大鲜艳的红围巾,身材显得格外修长婀娜,穿梭于烟雾缭绕的庙堂,吸引了不少目光。赵安妮游遍所有房间,拜遍了每一尊佛像,长出一口气道:“今年的任务完成了。”

赵安妮并未立刻返回停车场,而是在后山选了一处茶社小歇。坐在竹椅之上,她似乎放松了很多,浑身懒散起来,愈发显得妩媚。尽管佟远已经陪了她两个小时,她却仿佛这才注意到佟远似的,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家乡在哪儿,在哪儿上的学,学的什么专业,平时下班都做些什么。并未提及这次浙江寻访的目的,也没提及华夏的业务。佟远试着提起那份计划书,也被她转移了话题。看来,计划书丝毫不重要,佟远的角色只是陪游。其实这正是佟远所期望的,内心却又隐隐忐忑。赵安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佟远则正襟危坐,认认真真作答,尽管他已36小时没睡,脑子里好像一锅因缺水而煮成半生的粥。其间赵安妮接了几通电话,每次都起身走开足够远的距离。看她接听时表情各异,时而冷傲,时而热情,时而严肃,时而甜蜜,猜得出电话来自不同之人。

赵安妮接电话时,佟远的困意就更浓,几乎眨个眼便能立刻睡去。他拼命喝茶,好让自己打起精神。今天必须坚持到底,夜深后还不知会发生些什么。这想法让佟远感到些许为难。工作这些年,经历过许多更危险的场合,甚至危及生命,却都没让他有过这种为难感受。其实赵安妮虽然徐娘半老,却依然性感十足。佟远暗暗安慰自己:逢场作戏罢了。自己本来就是单身,这始终是他工作的最大便利。只要赵安妮乐意,他就不会对不起谁。邢珊这个名字却如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脑海。佟远在心中自嘲道:其实连朋友都还算不上。昨晚仓促一别,她连短信都没回一个。

天色终于变暗。赵安妮挑了一家西湖边的老字号餐厅,点了招牌菜——西湖醋鱼、叫花鸡和冬笋汤,外加凉菜、啤酒和一屉小笼包。这次带着司机,谈话就变作围绕着司机,对佟远再次视而不见。

司机姓李,是在上海落户的杭州人,看样子也像是新近雇用的,话题多是围绕他的家庭和经历。普通小市民,没什么特别之处。赵安妮对司机格外亲热,司机有些得意忘形,反问赵安妮的家世。她并不直接回答,轻声道:“这次时间太紧,不然就回去看看。”司机愈发兴奋:“赵总也是浙江人?浙江哪里呢?”赵安妮不答,只轻叹一声:“唉,好多年没回去了。”

赵安妮轻倚窗垣,腰身愈发妩媚,颇有些江南女子的气质。佟远不禁纳闷:赵安妮不是青岛人吗?怎么又跟浙江扯上关系了?再一想,她并没回答司机的问题。说不定她所说的“回家”就是回青岛。这女人本来就喜欢故弄玄虚。佟远正盼着司机就此问题继续深问,赵安妮却开口道:“吃好了吗?吃好了就去酒店吧!我累死了!”

司机老李连忙点头,佟远则不置可否。毕竟赵安妮只说邀他同行,没说要请他住酒店。而且,果真住酒店的话,不知又是怎样住法。赵安妮和司机都起了身,佟远终于张口:“赵总,那我?”

赵安妮挑起眉梢,好像这才又注意到佟远的存在:“怎么?你还有别的安排?还是需要赶回上海?”

“那倒没有,只是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要不,我在附近找个地方住。”

“大老远把你叫来,又让你自己去找旅馆,那多不好意思。”赵安妮含着笑,有点儿为难地说,“要不,你跟老李挤一挤?”

老李忙接话:“就住我房间!我正想跟赵总请示呢,这两晚想住我父母家,酒店的房间空着就浪费了!”

佟远心想:老李既是杭州人,必定是要回家住的。却又在酒店订了房间,这是不是赵安妮特意的安排?佟远不禁欣喜,却又暗暗紧张:果真要和赵安妮同处一室了。而且,听老李的意思,得在杭州住两夜,周五才能返回上海,不知球馆还去不去得成。

“这不正合适!老李也不早说!”赵安妮顽皮地挤挤眼,把一颗小笼包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个口,慢慢吸掉汁液。佟远在报社做过美食版块,所以他看得出,赵安妮虽是青岛人,却是个吃小笼汤包的行家。

3

常芳的羽毛球水平何止是不佳,简直就是没水平。可她毕竟还是跟着思梅到球馆来了。不知是真对打球感兴趣,还是想找机会接近思梅。周五晚上,打球的人比周二晚上更多。思梅带着常芳打双打,输得更快些,也就更有时间坐在椅子上,看别人走马灯似的上场。大部分都不是金合的,思梅不认识,常芳倒是认识几个,却似乎并不熟,打声招呼,或只点点头。有一个凑过来多说了两句,热情地叫她常姐,问她是不是调到上海来了。同样的问题又回到思梅脑子里:租用场地的到底是哪家公司?好像果然和金合有些关系。

常芳在场上虽然几乎碰不到球,可下了场还是气喘吁吁,要歇半天才能开始聊天。话匣子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住,而且都是私人问题,有关家世和历史。这是思梅到金合以来,还从未被问及的问题。思梅从容应对:来自嘉兴的普通家庭,父母健在,没有兄弟姐妹。这是事先编好的故事,早在到金合上班之前就已练熟的。聊聊家常其实最好不过,不论常芳是想套近乎还是摸底,其实都是给思梅制造机会。思梅故意把话题引回常芳身上,说起她在东北的老公和孩子,常芳不禁抱怨道:“我儿子让我老不放心了!就喜欢玩电子游戏,他爸管不住!”

常芳有个上初中的儿子,整天沉迷电子游戏。这些思梅以前就听常芳说过。除此之外,常芳还说过,自己的儿子爱吃零食,体重超重,数学还成,英语很差。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芳说过的每个字都被思梅暗暗记牢了。思梅答:“玩电子游戏也能锻炼脑子的。”

常芳半信半疑:“真能吗?我看没用,瞎浪费工夫,还毁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表姐的孩子也喜欢玩电子游戏,整天抱着iPad不撒手!我表姐就给装了一个能学习数学的游戏让她玩,没过两个月,数学成绩从全班倒数十名蹿进前十名了呢!”

常芳眼睛一亮:“真有这样的游戏?我儿子数学还行,就是英语太差!”

“学英语的游戏也有的!不信,我给你找?”思梅从包里掏出一只iPhone 4。

常芳不禁问道:“换新手机了?跟我儿子的一样!”

“是啊!刚托朋友买的!这个上网快!”思梅点头道。常芳并不知道,思梅口中的“朋友”其实就是Jack。iPhone 4是Jack昨天刚买的,使用联通的网络。费用当然是记在金沙项目里。

3G网速果然快,思梅没用几分钟,就在自己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学习英语的游戏教常芳玩。常芳大概是因为眼花,把手机拿开一段距离,皱着眉眯着眼,玩得很费劲,不明不白,可还是兴趣盎然,舍不得放弃,边玩边说:“嘿!还真有这样的游戏啊!你手机上能玩,我儿子手机上指定也能玩呗?”

“当然。你自己的手机上就能玩的!”

“真的?能帮我也下一个吗?”常芳连忙把自己的3GS拿出来。可常芳的手机用的是中国移动的网络,联网速度太慢,下不了几十兆的游戏。尽管如此,思梅还是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会儿,皱眉道:“您这手机上网太慢了!下不下来啊!”

常芳不解道:“不也是苹果吗?怎么就太慢了?”

“因为我用的是联通的3G网。您用的是移动的,上不了3G。”

“什么3G?我可真不懂!那咋办?”常芳满脸失望,思梅心中暗喜,假装沉思了几秒,突然眼睛一亮:

“呃,有了!我的手机能设热点!我打开热点,您就可以通过我的手机上网下载游戏了!”思梅边说边打开自己手机的热点,“您的Wi-Fi开了吗?搜搜我的热点!”

“我哪儿懂啊!你帮我看看?”

常芳的苹果手机又回到思梅手上。没过两分钟,游戏下载完毕。常芳喜出望外,拿着自己的手机又玩起来,边玩边说:“我得先学会了,以后教我儿子玩!”

“给你儿子买个iPad吧!那东西不费眼睛!”思梅笑嘻嘻地回答。

常芳睁圆了眼睛:“这游戏iPad上也能装?我儿子正吵着要买那玩意儿!我明儿就给他买!然后你帮我把这个游戏装上!小邢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常芳眉飞色舞,喜出望外。思梅也嘻嘻笑着,暗中捏着一把汗。机会难得,希望能有收获。常芳不是傻瓜,绝不会真心把思梅当朋友。但她毕竟不是IT高手,不知手机绝非她想象的那么安全,而智能手机就更不安全,电磁波的传播原本不需任何介质。苹果手机的确拥有严密的防护系统,但破解版的苹果手机就另当别论。能够深入破解版苹果手机窃取短信和电话记录的APP算不上什么高水平软件。思梅的新iPhone4里就有这样一个APP,正源源不断地把常芳手机中的短信和通话记录窃取出来,再通过云端服务把这些信息复制到几公里外GRE上海办公室的服务器里。

晚上九点,球场散场,常芳的手机也复制完毕。思梅暗暗松了一口气,兴奋的神经却一时难以放松,心中似乎还有些隐隐的不妥。

其实自从和常芳约定了一起来球馆,思梅的心就一直悬着,绝不仅仅是为了找机会窃取常芳的手机信息:她担心见到佟远之后,干扰了今晚的行动。佟远和金沙项目无关,却屡屡干扰她的注意力,以至于让她严阵以待。其实人家已经两天没有消息,真是荒唐至极。思梅暗下决心:完成任务第一,别的都在其次。所以,她必须时刻陪伴常芳,只当佟远不存在。

然而思梅的担心竟然是多余的。眼看九点了,佟远仍没出现。

旁边场地上始终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两位思梅上次都见过,该是佟远的同事。佟远为何没来?又在加班?思梅知道他不来其实更好,自己也无需为了一个并不了解的成年人担心。但思想忍不住还是开了些小差: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前天晚上。佟远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她却没回。她有充足的理由不及时回复:烂醉如泥的黄金龙正抓着她的手腕。有些短信,过了最佳的回复时间,再回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可她不回,佟远就真的再没消息了。

众人都在收拾穿衣。佟远那两个同事也不例外,没任何异常,不像在等待任何人的样子。思梅又往门口瞥了一眼,稀稀拉拉的人流,都是往外走的。这最后一眼实属多余——来的都已经要走了,没来的更不会来了。

常芳着急回家,衣服比思梅穿得更快,可真的往外走了,又说要去卫生间。思梅站定等她,悄悄取出手机,查看新收的短信。的确有一封,来自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句“OK”。她知道那是Jack发来的,确认手机信息复制完毕。顺利完成任务,思梅松了一口气。

常芳回到思梅身边,搀住她的胳膊。思梅回头往球场里看,佟远的两位同事也已不见踪影。

“怎么了?落东西了?”常芳问。

思梅连忙摇头,跟着常芳往外走。大门就在四五步开外,大家都在夺门而出,有个低沉的声音,却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小蔡姐!这是华夏下个季度的计划书,赵总修改过的!她让我今晚一定要交给你!”

思梅心中一震,猛抬头。脚步却停不住,因为被常芳拖着。一两步之后,佟远已在视野中,站在几米开外,把一沓文件交给那位刚打完球的女同事。

黑皮衣,破牛仔裤。双肩背提在手里。还是那么短的发,发尖上仿佛浮着一层土。没生大病,也没有事故,虽然满脸倦意,但仍然充满活力。一切都好,但两天没有联系。还是那双炯炯的眼睛,碰上思梅的目光,立刻闪开了。

思梅也把目光移开,心中暗暗庆幸,却又空落落的。

“这么快就放你回来了?”该是“小蔡姐”的声音。

“谁知道,可能嫌我烦了。呵呵。”佟远嘿嘿一笑,傻里傻气。

“常姐,我陪你搭地铁!”思梅加快步伐,改她拖着常芳,径直从那两人身边快步走过,穿越那一股熟悉的年轻男性的气息,其间混杂着一些淡淡的女士香水的气息,似曾相识。上海大街上不知每天会有多少女人使用同一款香水。大家气息相似,却又毫无关联。就像此刻,她和佟远,不打招呼,互相避开彼此目光。合情合理却又不近情理。他们原本就是陌生人,虽交换过姓名和电话,她的名字却是假的,电话也是临时买的充值卡。她又有资格指望什么?

“小蔡姐”的声音在思梅身后响起:“怎么样?赵总够有女人味吧?”

大门已在思梅身后关闭,她没听见他的下文。屋外细雨纷飞,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

4

思梅在地铁站台上和常芳分手。两人方向不同,常芳的车先到了。

思梅的车也来了,可她没上,临时改了主意,想到街上走一走。今晚的行动让她紧张而兴奋,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完全放松下来。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正在暗暗膨胀。

她确认常芳乘坐的列车已在隧道里消失,自己慢慢走出站,从包里掏出iPhone 4。手机上多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常芳的短信和通话记录。短信不多,都是一两天内收发的。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常芳看来很谨慎,短信和通话记录都删除得很勤快。思梅一阵沮丧,任务尚未完成。黄金龙不在上海,机会越来越少,希望越来越渺茫。

雨倒是停了,街上依然湿答答的,四周都很空旷,没有行人。其实时间尚早,才过九点。在上海这拥挤的都市,也只有落雨的冬夜,才会突然安静下来。灯火依然璀璨。因璀璨而愈发寂寞。思梅穿过马路,走进一条窄巷。这是到达下一站地铁的捷径。巷内很黑,深不见底,大概没有路灯,两侧楼房又没有灯光。其实巷子并不长,不到两百米的样子。只不过巷口有个转弯,所以见不到光。上次和佟远并肩走过的。

一束光,从思梅眼前划过。

思梅下意识地抬头。那该是一辆从巷外经过的汽车,灯光一闪而过。但就在明亮的瞬间,思梅却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远远站在巷口,双手插在裤兜里,正向着她看。但车灯消失得太快,他们的距离又太远。她没看清他的脸。灯光消失之后,巷口重新落入漆黑之中。思梅莫名地紧张起来。站在巷口看着她的,莫非是佟远?思梅站定了,默然立在黑暗里,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完全没道理生气,因为他们并无任何特殊关系。她任务在身,本来就没打算搭理他。

又有车灯扫过巷口,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前方的窄巷再度变成漆黑一团,深不可测。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思梅松了口气,正要迈步继续前行,可突然间,前方黑暗的窄巷中,却似乎有个黑影正在快速移动!

思梅心中一惊,再次驻足,抬头凝神注视窄巷。莫非那人钻进巷子里来了?车灯每次经过巷口,能扫亮巷口以内大约七八米的部分,除非走得极快,不然不会这么快就钻进巷子深处。那人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到底是不是佟远?

思梅心中诧异,后背阵阵发凉。这么漆黑僻静的巷子里,遇上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男人,想必不会是件幸运的事。按理说,她该掉头跑掉。可万一那人是佟远,她仓皇而逃,恐怕又要被他笑话。思梅努力睁大眼睛,窄巷中依然漆黑一团,寂静无声。是不是看错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怎能不发出任何脚步声?莫非,是自己胡思乱想看错了?思梅这样安慰着自己,后背却还是发凉。她不再耽搁,转身往回走。脚步声却突然杂乱起来。这绝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脚步!

思梅又是一惊,再回身看,隐约间,似乎果然有个高高的身影,正快速向她靠近,距离已不过十几米!思梅只觉心惊肉跳,正要开口大声问是谁,头顶却有白光突然一闪。原来这窄巷中竟是有路灯的,只是电路接触不良。就在这几分之一秒的明亮瞬间,思梅看见半张男人的脸,是苍白的下半部,上半部则套着一个奇怪的盒子,好像诡异的外星来客。

思梅大惊失色,转身拔腿就跑,满耳都是密集的脚步之声,也搞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只觉身后似有一阵阴风,离自己越来越近。巷口并不遥远,外面就是宽敞明亮的街道。可街上并无行人或车辆。

终于,思梅和巷口只一步之遥。突然间,巷口却又冒出一个人影,挡住思梅去路。思梅失声尖叫,心中一阵绝望,那人却张开双臂,用浑厚的声音说:“是我!佟远!”

思梅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佟远一把扶住思梅,急迫地问:“怎么了?有人在追你?”

“是!有人在追我!”

思梅狠狠抓住佟远的胳膊。佟远往前一步,把思梅挡在身后,横眉立目看着黑巷。思梅顿觉安全踏实了不少,也顺着佟远的目光看过去,窄巷中却安静之极,漆黑之中,看不见半点儿人影。

窄巷里的路灯又是一闪。两人在瞬间都看清了,那巷子里并没有人。

思梅诧异道:“奇怪,到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追我!”

佟远警觉地向四处仔细看了看,提步要往窄巷里走,思梅拉住他的胳膊:“别去!”

佟远犹豫片刻,随思梅退出巷子来,转身问道:“刚才是谁在追你?”

“是个男的,和你差不多高,头上戴着奇怪的东西,只有半张脸!”思梅心有余悸,声音微微发颤。那瞬间显现的怪异面孔还历历在目。佟远紧握思梅的手,拉着她远离那巷口:“别怕!有我!”

思梅的心却微微一抽,无端的一阵委屈。

佟远四处看看,路上车辆稀少,没有计程车的影子。“还是赶快离开这里!”佟远的口气很坚决,牵着思梅快步走向地铁站。

思梅心情渐渐平复,只觉右手滚烫,这才意识到手仍被佟远紧握着。他的手竟比想象中硬朗有力得多。他怎会突然出现?是不是离开球馆后恰巧经过?应该不是,球馆在地铁站的另一侧,他是不该经过这里的。莫非,他也在偷偷跟着自己?思梅悄然侧目,看到佟远结实的脖颈和极短的发,莫名的委屈再度滚滚而来。真是莫名其妙。他又是她什么人?但缘分就是如此,把无关的人硬拉到一起。这是她第二次被人跟踪,也是佟远第二次临危出现。他正拉着她的手,走在她的斜前方,个子大约高出她大半头,令她倍感安全。一阵夜风袭来,空气中有极淡的香味,不明来历,却似曾相识,不久前才闻到过的。原来那体育馆门口的暗香,是佟远身上的?

四周豁然明亮。他们已经走进地铁站了。

思梅抽回手。车站里灯火通明,有穿行的乘客和工作人员。两人走过检票口,走下站台。思梅轻声致谢,佟远却并没告别,坚定地说:“我送你到家门口!”

“不用,剩下的路很安全!”

列车停稳了,振动却没有彻底消失。不是因为列车,是思梅裤兜里的手机。思梅猜到是谁打来的,心里一沉,转身对佟远说:“真的不用你送了!”

佟远并不理会,大步走进车厢。的确是个顽固而坚定的人。

思梅没动,依然留在站台上。裤兜里的振动让她彻底冷静下来。金沙项目尚未结束,这项目对她如此重要。再说,谁知Jack的黑色奥迪会不会又等在地铁站外的路边?可她不想再对佟远多撒一个谎,所以她什么都不说。佟远发现思梅并未上车,但为时已晚,车门徐徐关闭,硬生生把两人隔开。佟远双手按在车门上,焦急地看着思梅。思梅冲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鼻子却一酸。列车隆隆地驶入隧道,裤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思梅掏出手机,突然有种想要把它扔下站台的冲动。

思梅把手机凑到耳边,果然是Jack:“May,方便说话吗?”

“嗯。”

思梅轻咬嘴唇,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距离打球结束还不到半个小时,这电话显得有些草率——万一,常芳还在她身边呢?莫非Jack发现了什么?

Jack的语气突然兴奋起来:“May,找到证据了!他们私挪了巨款!”

思梅精神一振,心中却有几分不解:“常芳手机里找到的?”

“是的!你猜对了!常芳的手机会接收银行的自动提示!而且,是两家银行的!大约三周之前,她先后收到了两条来自不同银行的提示短信。一条提示转出了三千万美金;另一条则提示转入了三千万美金!”

思梅越发疑惑:“可我刚刚看过她的短信记录,没有这几条啊?”

“你看到的,是她手机里保存的短信;可我们找到的,是她已经删除的短信,只不过,还留在手机硬盘里。苹果手机的硬盘足够大,她又没下载音乐和视频,因此留有大量空间。以前删除的短信大部分都还在硬盘里,并没有被新的内容覆盖。你手机上安装的间谍软件是升级版的,常的手机又越过狱,门户大开,所以,我们把那些残留在硬盘里看不见的信息也都复制出来了。”

“原来如此!”思梅恍然大悟,心中一阵狂喜,转而又有几分不踏实,追问道,“即便证实了有巨款转移,就一定是从合资公司挪用的吗?”

“那没错了!不是亲戚也是老乡!”思梅脱口而出。让自己的亲信在香港成立公司,再使用假合同,把公司账户里的美金转进那家香港公司的账户,黄金龙果然是在偷偷盗取合资企业的巨款!思梅万分激动,几乎跳起来欢呼,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地铁站台上,连忙克制住兴奋,四下看了看,好在站台上乘客稀少,似乎并没人注意到她。她压低声音说:“这么说,任务完成了?”

“是的!完成得非常出色!我这就打电话给Steve。今晚还要加班把书面报告写出来!你简直太棒了!”Jack越说越兴奋,似乎要从手机里钻出来拥抱思梅。

思梅心中却突然一空:原来Jack没在地铁站等她。她的顾虑是多余的。

Jack听不到思梅的回应,警觉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不。没有!我……”思梅慌忙解释,“我是在想,这样盗取的信息,恐怕也不能拿到法庭上做证据吧?”

“当然不能!客户也没准备在法庭上使用这些信息。其实客户根本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既然已经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就无需使用我们的证据了。米莎自然会强行进驻长山合资,不怕和金合撕破脸了。只要进去做个内部审计,拿着公章去银行打份对账单,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那我是不是也该离开金合了?”

“再过一天,最多两天。只要米莎一行动,你就立刻从金合消失!不能消失得太早,以免打草惊蛇。明天你按时去金合上班,随时等我消息。记住,装作一切如常,务必把电脑弄干净!”Jack顿了顿,又说,“May,这一次,你真的很让我骄傲!”

思梅如释重负。几周以来压在心头的重担终于卸下了。可刚才的狂喜又好像已经淡了,再也高兴不起来。列车进站了,站台再次微微震动。这一次她没再耽搁,快步走进车厢,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车厢里没几个乘客,显得格外空旷,列车行驶得不够平稳,一排空空的吊环,漫无目的地悠悠晃动。

邢珊就要消失了,就像她从没出现过。以后,她将远离陆家嘴。按照惯例,还会被调离上海一段时间。刚才的一幕又在她脑海中浮现:佟远用双手抵住车门,目光中充满焦虑和不解。

他们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思梅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解释了。

5

午夜过后,国贸C座80层的酒吧越来越热闹了。

Steve习惯在深夜工作,却并不喜欢在凌晨出入声色场所。其实,他的年龄尚不足四十,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身材更是和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无异,从头到脚精致得一尘不染,绝不输给酒吧里那些满身名牌的时髦小伙子。只不过他的着装过于严谨,气质过于干练,显得与声色场所格格不入。当然,如果项目需要,他也可以换换衣服和发型,立刻变成这酒吧里最常见的样子,让谁都觉得合情合理。但那只是演技,他的内心和这酒吧没半点儿共鸣。

然而为了工作,Steve从不挑剔地点。米莎公司副总伊万连夜召见,他不会回绝。商业调查公司亦属于咨询公司的范畴;而咨询公司,就是向客户提供服务的。对于GRE公司的高管来说,这服务包括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时出现在客户面前,只要对方需要。反正Steve的价码是每小时650美金。只要他出现,服务就开始了。他的手表是不会停的。更何况,今晚会面的主题,是展示GRE的战绩。

其实“战绩”早在一小时前就通过电话报告给伊万了。伊万惊愕之余,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汇报远在莫斯科的CEO。北京的凌晨,正是莫斯科的傍晚。米莎的CEO立刻召开董事扩大会议,讨论GRE的重大发现:三千万美金的巨款已从长山的账户转入另一家香港公司的账户,那公司的两名董事都是黄金龙的亲信。

米莎公司方面从没听说过那家叫作龙翔贸易的公司,更没授权过这笔转账。法人盖章和签名必定是伪造的。这就是金合捣的鬼。那封匿名信绝非空穴来风。三千万美金!长山合资的账户里哪有那么多现金?米莎的确在几个月前注入了三千万美金,可之后不是修建了厂房,购买了设备和原材料?账户里不是只剩几十万美金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可转?看来,长山合资每月发给米莎的财务报表都是假的,米莎每月接到的有银行盖章的对账单也是假的!难道一切都是假的?难道那些新建的厂房、新购的设备和原材料根本就不存在?三千万美金,就这样一下子打了水漂?半小时不到,董事会一致决定:再不必顾忌和金合的脸面问题。必须立刻派人控制合资公司,开始全面的内部审计,以便尽早弄清实际的财务状况,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并在中国大陆和香港开始诉讼程序。或许还能赶在那笔钱被挥霍殆尽之前,得到法庭的冻结令。即便那笔款子追不回多少,但金合公司和黄金龙的财产也许尚未被转移,或许还能为米莎赢回一些补偿。一切都必须快!不能再多耽搁一秒。当然,在行动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和GRE确认——这个调查结果绝对可靠。如果脸皮撕破了,长山合资也强行控制了,却并没有找到转移巨款的证据,米莎就要陷入真正的危机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Steve依然保持着坐姿,好像一尊完美的雕塑。脸上表情不多,不卑不亢,只微微一点笑意。他面前有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大概还没碰过。每次和客户的约见,他都提前到达,今晚这么急的约见也不例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亲爱的Steve,我太佩服你了!”这倒是伊万的真心话。他已对Steve心服口服。难怪两周不报告任何进展,一样可以稳如泰山,看来Steve心中早就有数了。GRE果然水平非凡,窥探长山合资的内部秘密竟如探囊取物。但这取出来的“秘密”到底可不可靠?如果可靠,伊万自可回莫斯科完美交差;如果不可靠,米莎的CEO也许会生吃了他。

“可是好心的Steve,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忙呢?”伊万双手交叉摆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欧洲贵族虔诚的管家。

“请讲。”

“能不能告诉我一些细节?比如,你们到底是怎么获得这个消息的?”

“对不起。”Steve并没摇头,只把下巴稍稍偏了偏,“请您理解,一个大厨,是不能把配方告诉别人的。”

“可是Steve,这对我们非常重要,你也知道,我们的CEO……”伊万面露难色。

“请转告尊敬的CEO先生,我向他保证,这个发现无需质疑。”Steve的语气依然温和,脸上的一丝笑容却终于消失了,表情因此愈发严肃。

“我非常尊重您的保证。而且,我们的合约……”

“是的!我们的合约不容许我向您提供虚假信息。”Steve的口气很坚决,“一般来说,当客户提起合约,我会请他们留意,那其中的各种免责条款。但现在,我想我无需跟您重复这些了。因为这一次,我非常相信我的团队所带来的消息。”

伊万犹豫了片刻,用力点头道:“好!既然您对您的团队这么有信心,那我也就无需多虑了!”

伊万起身,打算赶回酒店去向CEO通报。走出两步,又急匆匆回身,向着Steve张开双臂。Steve从容起身,和伊万短暂拥抱。这是俄罗斯人的礼节。伊万放开Steve,低声说:“我们也许还会需要你的帮助。”

Steve明白,伊万说的帮助,是协助米莎前往长山收回公司。每小时650美金。此行来回至少三天,每天按12—16小时计算,仅Steve一人,就能为GRE多赚几万美金。金沙这项目一共为GRE赚来十几万美金,其中有10%是他个人的提成。

但这并非他的目的所在。

尽管凌晨已过,Steve还是像以往一样独自走回公司。自多年以前,他就常常在深夜工作。一个习惯独处的人,会对深夜情有独钟。

Steve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了门,打开电脑。Jack的报告已经送到。篇幅不长,但内容远比Steve告诉伊万的要多。报告里详细叙述了思梅盗取黄金龙和常芳手机信息的过程,以供Steve判断调查结果是否准确。当然,这些细节仅供Steve使用。这份报告永不会落到米莎手上。Steve早在金沙项目的建议书里就写明:此项目只需提供口头报告。

但Steve并没认真阅读Jack的报告。尽管他向来认真严谨,从不忽略下属提供的只言片语。可这次不同。不读他也知道,这个调查结果不会有误。

Steve关闭电脑,从笔筒中抽出一只荧光笔放进西服口袋,起身走出办公室,穿过狭长的走廊,在苍白的节能灯下,留下忽长忽短的影子。他停在走廊最底端的一扇门前,在密码机上输入一串密码,再把食指放在指纹识别器上。随着一声细微的金属磨划之声,门开了一条细缝。Steve侧身进屋,反手把门关牢。

那屋子里的日光灯自动打开,照亮另一条狭长通道。这通道的两侧并排立着许多巨大的金属柜子,仿佛图书馆一般。每个柜子上贴着时间跨度,柜子里则整齐插满黑色文件夹,文件夹腰背上则贴着统一规格的标签,标签上印着客户名称、项目名称、项目负责人、简介和项目完成时间。这里以时间为序,陈列着20年来GRE中国办公室参与过的一切项目,金沙项目的文档也在其中。

Steve却并未在存放金沙项目的柜子前驻足,而是一直走到走廊的最深处。最后的两排柜子上没贴年代,柜子里插的文件夹亦没贴任何标签。看那些文件夹上厚厚的浮尘,似乎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其中大部分文件夹是空的,也有一小部分,其中夹着一些陈旧的市场宣传材料和公司章程。

Steve蹲下身,从角落里取出一本文件夹,翻到空白一页,取出夹子里别的圆珠笔,用英语写道:

12/23/2010,长山账户→龙翔贸易,US$30M

1/14/2011,米莎得到确认

龙翔贸易——黄,已确认。但黄——?

Steve把夹子放回原处。站直身子,从西服口袋中掏出那根粗的“荧光笔”,用特定的组合旋转笔帽,然后轻轻一拉。笔帽滑开,露出一条微型显示屏和三个按键。这恐怕是全世界最简易的手机键盘,功能却毫不逊色。两个按钮便能组合出所需的数字,第三个按钮负责功能切换。超级语音识别系统则执行其他按钮不便完成的功能。Steve把荧光笔凑到耳边。几秒钟之后,荧光笔里传出细嫩柔婉的声音:

“喂?”

Steve用极轻的声音说:“俄罗斯人得到消息了,应该会马上行动,比预期的早了些。不过,你就省事了。”

6

“是吗?我没觉出什么不同啊?”

冯军却是睡意全无。几分钟之前,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心中有股子莫名的不安。他下床,点燃一根烟,回想傍晚黄金龙的造访。这家伙这几天本应待在上海,却突然在冯军眼前冒出来,事先没有电话或短信。难道,这都只是因为冯军给金合安排了一个小会计?

冯军心里清楚,黄金龙是个粗人,火爆脾气,但他并不是傻子,更不会把冯军当傻子。认识了三十多年,熟知对方的脾气,黄金龙绝不会在冯军面前任性胡来。像今晚这样的从天而降,冲破公司前台和秘书的防线,倒实属少见。

当然今天黄金龙也算不上胡来。虽然不请自到,却并没说出什么要紧事来,只胡乱抱怨了些算不上事的事。冯军在他右肩上轻轻拍了拍,他就立刻顺从地住口,表情也跟着变柔和。他毕竟了解冯军的脾气:用不着点到为止,撕破了窗户纸没一点儿好处。所以今天下午没人提到新会计的事,原本不用提的。黄金龙的突然出现,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黄砣子为何如此敏感?

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抗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次坚持要让自己的员工使用华夏租用的羽毛球场,这次又因为冯军要在金合安排个会计而愤怒。自从钱进了金合的账户,黄金龙就变得越发放肆。到底是因为看不惯赵安妮,还是他心里真的有鬼?冯军真的有点含糊。也许正是这件事让他半夜醒来,心里好像揣着只兔子。黄砣子会背叛他吗?若在以前,绝不会的。那是曾经为了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但现在不同了。几千万美金到手,黄金龙到底还能不能听他冯军的话?

冯军心中一凛:那笔钱会不会真的要出问题?他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正如这半夜的突然惊醒。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叫醒赵安妮,问她是否察觉到些异样。赵安妮并没彻底醒来,对冯军的问题更是不屑一顾。

冯军使用更加坚决的口吻,不留余地:“我不喜欢我的预感。明天,你得再去一趟金合探探口风!看看黄砣子有啥动向,还有长山那边,是不是一切顺利!”

“干什么啊,今天下午刚从杭州回来,累死了呢!再说,我去金合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会跟我说什么。”

冯军沉思了片刻,狠狠吸几口烟。客厅里漆黑一团,窗外的树影因而愈发嚣张,在呼啸的北风里肆意晃动,让他更加不安:“无论如何,必须再核实一下!你在长山不是有人吗?”

“好好,那我明天打电话到长山问问,行了吧?”

“你最好亲自去一趟!”

“真是的,那么远呢!冰天雪地的!你别老瞎担心了。那不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既然当初那么信任他,把钱都放他手里,现在又担什么心!”赵安妮像是彻底清醒了,声音清冽了不少。

“那么一大笔钱呢,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赵安妮不屑道。

“那未必。我看香港林氏也快憋不住了。短则一两周,多则一个月,他们把股份卖给咱们,地皮就可以出手了。林氏的股票翻个几倍,长山的亏空还不是好补的?最多半年而已,俄罗斯人发现不了。黄砣子必须给我挺住了!”

“那你直接跟他说不就好了,让我跑来跑去问来问去做什么?他又不会让我插手他的事的!”赵安妮越说越气。

“看看你!小孩子脾气!我知道你不开心让黄砣子暂时拿着钱,可你想想,当初你从华夏弄出来的就只有几千万人民币,给了金合,套出俄罗斯人几千万美元,有了这几千万,咱们才能当上香港林氏的大股东。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钓!钓!钓!你自己就是条大鱼!小心让人家把你给钓了!”赵安妮佯怒。

“哈哈!”冯军哈哈一笑,心里却莫名的别扭,微微有些不祥预感。今夜到底是怎么了?他得给她一点儿警告:“我这条大鱼要是被‘钓’了,你这条美人鱼也跑不了!”

“嘁!我才不要和你有瓜葛!我要去英国,去陪我女儿去!”赵安妮嘴还硬着,音调却有细微变化。她是个聪明女人,知道进退,更知道以退为进:女儿是他俩的,他们本来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看看,又来了!等林氏这一笔赚到了,咱们真的就赚够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英国!好不好?”

“谁跟你一起去,躲还来不及呢!”赵安妮故意捏紧了嗓子,声音嗲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哈哈,乖!明天去趟长山!”

“讨厌。不跟你瞎聊了,人家困死了!”

赵安妮咯咯一笑,挂断手机,起身走向窗边。窗玻璃上立刻反射出那婀娜的身影——贴身的睡袍,细长的脖颈,绾成髻的黑发。玻璃窗还反射着床头的电子钟:1点20分。今晚事情可真多,其实她根本还没沾过枕头。而且,她并不觉得困。相反的,内心隐隐地有些兴奋。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长山的钱已经进入龙翔贸易的账户。下一步,必须得让钱从龙翔贸易的账户里转出来。按照冯军的计划,那些钱最终将进入林氏集团的户头。当然前提是林氏家族愿意把20%的股份卖给某家“神通广大”的英属维京群岛公司,自己退居第二大股东。其实,那家公司并不神秘,她赵安妮正是那家公司幕后的实际控制人。她已在香港开好了公司账户,就等三千万美金入账。只要钱离了长山,就再和黄金龙没关系,全在她赵安妮手上。冯军的心,也就再也离不开她。其实这原本也是冯军的计划,但赵安妮不能像冯军那样相信黄金龙。只要钱在他手上多留一天,赵安妮就多担心一天。夜长梦多,她不能再等了。不管香港林氏答应不答应售股,她必须尽快把钱从黄金龙手里弄出来。她的机会来了。

赵安妮再次举起手机,找出那个不久前才刚刚添加的号码。

“小佟,休息了吗?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你!想问问你,明天能不能再跟赵姐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