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这个一诺,应是他派来的杀手,不具备一颗寒冷的心的杀手…………

文:连谏

1,

一诺在身边,握着我的手,大片大片的阳光刺穿了窗玻璃,打在身上。

一直的,我埋着头,看他握住我手的指,指型修长,皮肤白皙细腻得有些透明,不若男子的手,手背上的几道青筋可略略显示不同于女子的性别。

他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并试图让我相信,我曾是他最爱的女子,每每他这样说,我便抬了头,看对面墙上的镜子,里面的我,眼神空洞而茫然,没感动亦无喜悦。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想:究竟,我是谁呢?有着怎样的一份过去?

据说,在一个月前,我试图用药物杀死自己,未果,却杀死了记忆,片甲不留。

出院后,我被直接送进了这座遥远城市的疗养院,这个自称叫一诺的男子说,是他用爱情害了我,所以,还给我健康和记忆,他责无旁贷。

来疗养院一周后,我孤单地依在窗子上,看见他,穿过落樱缤纷的疗养区小道,拾阶而上,松软的休闲服罩着他消瘦的身体,他边走边仰脸看一下天空,抿着唇,眯着细长的眼睛,像某个电影镜头。

我认识一诺时,他已订婚了,与一位父母相中却不是他爱的女子,自然而然的,我们的爱,遭了谴责和诅咒,可,我还是深爱他一如他深爱我。我们是两条在坚韧大网中挣扎的鱼,遍体鳞伤不曾退却,直到某天,一诺告诉我他出差巴黎,他父母却电告于我:一诺是去巴黎旅行结婚的。

我电了一诺,偏偏,他未开机,整整一周,渐渐逼我相信,他父母所言,是个不争的事实。

然后,我坐在卫生间里,烧掉了他所有的痕迹,然后,无所眷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恰巧的是,那天夜里,有个良心尚存的盗贼光临了我的家,他在拿走我的笔记本之后,在街上拨了120。

事实却是,一诺去巴黎前,父母趁他不注意偷拿了他的手机,关掉,然后,扔过来一个令我对他死心的谎言。

一天之后,我在医院里醒来,发现自己丢掉了所有的记忆,再然后,我被心怀歉疚的一诺父母送往这家远离一诺城市的疗养院。

从巴黎归来的一诺,以绝食威胁,得到了我的去向。

这一切,是一诺告诉我的,我无从辨别真伪,就如,我无从辨别,究竟,他是不是我曾深爱过的男子。

2

一诺说,我姓蔡,叫蔡依兰。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我喜欢抚摩他修长手上的那几道突起的青筋。

新的一天,都是从他为我拉开窗帘开始,明媚的阳光,刷拉一下刺穿了玻璃,像要唤醒我的某些东西,可是,很徒劳,我只能皱着眉头,发半天呆,捂着如被江水**涤而过的脑袋,微微哭泣。

一诺总是,拿开我的手,用他冰冷的指为我拭泪,一点一滴都是心细如丝。

我喜欢他把我哭泣的脸捧在掌心里,一种被呵护的感觉。

护士给我送药前,我们大多坐在疗养院的后山上,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海,端详身边的小花。

一次,我仰头问他:“如果我找不回记忆,可怎么好?”

他捏了捏我的指:“我还是爱你。”

“可是,我不记得我们曾爱过。”

“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我的心,暖暖的,像冬天里的一轮阳光,来疗养院后,一诺与我的亲近,只是,拉手而已,他说因为忘记了过去,于我,他只是个陌生男子,他要我的心,重新滋生了爱情,才可以与我有更多的亲昵。

这样天真挚着的心思,不是所有男子都可拥有的,我怎可,不去珍惜?

回病房的路上,他会为我,剪一些花草,让我自己插好,放在床头,他说,以前,我很爱花艺,我提着自己插的花篮走在街上时,常常被花店的老板追出来讨教。

可,现在,我只能对着一堆花草,手足无措地哭泣,因为我插的花篮,毫无章法到一塌糊涂。

他却不依不饶地擎着某支花问我:“记得你喜欢把它插在什么位置,达到什么效果么?”

我恼,他心平气和:“这是我帮你找回记忆的方式之一。”

我继续,和他恼:“如果我找不回记忆,你就不爱我了是不是?”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看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疼,在他的瞳孔里,缓缓的,缓缓的,滑过。

我把头抵在他的胸上,搂着他的脖子,现在,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除了眼前这个自称是我前男友的男子,是我唯一的偎依。

他的手,轻轻拢过后背,轻轻合起十指,我听到了他心脏搏动的声音,像一群慌乱逃跑的兔子。

我仰了头去寻觅他的唇,他却,在慌乱中逃避,终还是,被我捉在齿间,我轻轻地合拢了齿缝,他低低惊叫了一声。

忽然地,我的面前,闪现出了一双惶恐的眼眸,与他,无有一点相似。

我呆住了,看着他,我的眼里,一定流露出了惶恐,因为,他死死得盯住了我,脸色渐渐煞白。

一团云雾样的东西,在我的心里,缓慢伸展,盘旋。

是夜,我偷偷去了医生值班室,医生告诉我,是的,人可能会暂时患失忆症,但是,一些习惯性举止,却会一直潜藏在记忆深处,无意中触动了它们,便会唤回一些记忆。

回病房的路上,我失魂落魄,那张一闪而过的眼眸,与一诺,是如此截然的不同,它们是属于谁的?而一诺,又是谁呢?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前男友?

我站在黑魅的夜色里,凝视一诺熟睡的脸,从来看我的那天起,他便睡在我病房的另一张**,很柳下惠。

我的凝视,唤醒了他,他旋开台灯,看着我,暖暖地笑:“看什么?”

“我想,在你脸上找回记忆。”

他伸手,捻着我下垂的长发,无限爱怜:“找不回就别去找了,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可是,我不要丢掉和你曾经的美好时光。”

“我可以讲给你听。”

“听来的,会像一个编造的故事,让我,有不真实感。”

他坐起来,把肩递给我依了,轻轻地揽过我的腰,我们就这么坐着,沉默。我们的眼睛在黑魅中闪啊闪的,他有心事,就如,我有心事,却不肯相互道知。

3,

我开始留意一诺,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手机,却从不打,只偶尔发个短信,他的手机里贮存了许多照片,拍的,全是我插坏的花篮,我曾问他拍这些做甚?

他抿着唇看我,半天,才微微笑了一下:“比较一下你的插花手艺有没有进步啊,如果你的插花艺术和从前一样了,说明你的记忆也就很快恢复了。”

我按着手指,翻看着照片,心,很静很冷,在想,这些图片,于他,一定是有些我不知晓的秘密。

夜里,假寐时,那些插得一塌糊涂的花篮照片,一格一格地在眼前闪,我忽然想起,他的手机从未响过的,即使短信来去,而且,他总揣在上衣兜里,片刻不曾离身。

这里面,定然是个围绕着我的记忆而展开的秘密的,而一诺,定然不是我前男友的……我的心,恍然若空****的山谷,忽忽地流窜着冷冷的风,我蜷缩了一下身子。

我开始巧妙地疏远一诺,故意留给他许多自在的空闲,好似,我对找回记忆已失去了信心。我一个人去后山,去疗养院健身房,我坐在花圃的矮墙上,看蝴蝶飞来飞去时肩上会轻柔地落下一只手,回头,就见他,望着我暖暖地笑。

更多时候,我回来时会看见他,依着阳台的铁艺栅栏,一声不响地抽烟,这时的他,看上去满脸的沧桑故事。

我冷丁喊:“一诺!”

他游园惊梦般的一个激灵,张皇地看着我,然后,毫无内容地笑了。

疗养生活对我的记忆恢复并没有什么帮助,甚至,我会出现莫名的狂躁,打碎所有能打碎的东西,一连给一诺摔碎了五部手机,可他,不恼。

医生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前期征兆,对我来说,疗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好,转院治疗。

医生在走廊里和一诺说这些时,我刚刚吃了药,在**眯着眼,假寐。

一阵轻柔的脚步,停在床前,从微启的眼缝里,看到一诺,站在床边,满脸的茫然,两只手狠狠纠结在一起,又抬起来,捶打额头,好似,手与额头有着千般仇恨。

有人轻轻敲门,护士来送药了,一诺接过,攥在掌心,垂头跌进沙发发呆,瞬息之后,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纸质声,微抬眼眸,令我惊诧的一幕,便跌进了眼帘。

一诺从西装内口袋掏出几粒药,与护士刚送来的药调包,他的手有些抖,在夕阳下,显得更是苍白,有两粒药很不听话地落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时,抱着脑袋,无声地,哭了。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低低尖叫了一声,他奔过来,摇晃我的肩,我哀伤地看着他:“我做了一个噩梦,有人要杀死我。”泪水顺着面颊无声滑过,我的眼神,始终,穿越了泪光,停留在他脸上。

他抚摩着我的脸,静静地看我,然后,一字一顿:“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到你。”

然后,他给护士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刚才的药被他不小心掉在地上了,请她们重新送一份来。

一诺来陪我,已有两个月。

我想,我赢得了他的爱,且明白了他不曾是我的旧爱。

我不说,想冷眼旁观这个结局。

4,

一诺不再怂恿我插花,甚至我插了要他拍,他也会似是在不经意间弄乱了才肯拍,我的插花艺术,已大有进步。

没事的午后,我会拉着他的手,走在后山上,不时,搂过他的脖子,吻他,轻轻叼住他的唇,每次,他都要惊惊地低叫一声,我便会看到一张越来越是清晰的脸,微黑,淡定从容的眼神里有些无谓,他不是一诺。

那张脸,像一根绵长无终端的长线,牵引着我,慢慢地拽出了一些细节,我记起了,我好象爱过一个叫林生的男子,他好象是我的上司,他时而与我亲昵时而与我争吵。

我越来越频繁地向一诺讨吻,因为,我要不动声色地找回记忆,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贫穷的,甚于世上所有可悲的贫穷,我不要做一个精神赤贫者。

这一切,我不说,一诺自然不知。

我相信,他爱上我了,因为我的狂躁症再未发作过。

有时,一诺会惆怅无边地看着我问:“依兰,你想找回记忆么?”

我也惆怅:“不知道,你说呢?”

他仰望着天空不语,末了,迟迟说:“不找也罢。”

5

这个夜晚,一诺喝了我调的咖啡,沉沉睡去,我淡定地看着他,掏出他的手机,因为,每每深夜,他就会悄然起身,一个人在飘着消毒水气息的走廊里,把玩手机。

我笃定那个手机上,有我所不知的秘密。

我坐在地板上,倒了一杯酒,把手机摆在面前,当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时,一条未读信息条了出来,我抿了一口酒,按下手指,很简短的一句话:进展怎样?

我冷冷地笑了一下,把杯中的酒喝光,不做答,人,在不知该怎样做答时,沉默是变被动为主动的最好方式,我断定他会锲而不舍地发信息追问。

果然。

又一条:按照给她服药的日子,现在她应进入精神分裂症中期了,对不对?

我保持了依旧的沉默。

信息继续追来:怎不回答我?我希望你早日完成任务,这样,我会遵守诺言,把财务经理的位子留给你,其他承诺亦一一兑现。

冷冷的泪,滑过了我的心尖,过往的岁月,像徐徐拉开的大幕,一点点,向我铺展而来,我爱过的那个已婚男子、我的上司林生,我是他的财务主管,他曾说要带我去国外做神仙眷侣,为爱,我心甘情愿地冒险帮他把公司的多笔款项打到他在国外的个人帐户,他却有种种铮铮理由迟迟没有行动,最后,他流着虚伪的泪水,要我放弃他,因为做了全职太太的妻儿,离开他将无法生存,他送给我一个存折作为这场感情的清单,我接过来之后,就焚掉了,一字一顿:“我只要你的爱。”

他感动得泪水横流,最后,约定我们一起徇情,我写下了遗书,在他的目光笼罩里,吃下了他拿来的两瓶药,然后,看着他,从包里拿出同样的两瓶药,拧开,在他缓慢的吞咽过程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记忆的碎片拥挤而来,像纷纷跃向堤岸的鱼,充满了悲凉的绝望气息,让我,泪流满面,原来,林生吃下的,根本就不是安眠药,而是其他看似安眠药的营养药。

他拿走了我的爱,送给我死亡。

只是,他没想到,会那么机缘凑巧地有个盗贼光临了我的家,现在,我的活,对他,该是多么大的威胁,我有可能复苏的记忆,又是多么地令他恐怖,我一下子明白了,一诺为什么要拍我插花篮的照片,确实,我的插花艺术是一流的,林生想通过这些,知道我的记忆到底有没有恢复。

那么,这个一诺。应是他派来的杀手,不具备一颗寒冷的心的杀手。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又一条信息跳出来:我想,她离开这个世界的状态,应是看似正常死亡。

再无信息,手机归于寂静。

我删掉了所有信息,放回一诺的口袋,然后,吃了一片安眠药,沉沉地睡去,没有一点恐惧,从我再没发作过狂躁症那天起,我便知,对我,一诺下不了手,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暖暖的疼爱,和酸楚。

6

醒来,是中午了,一诺神态安详,在给窗台上的太阳花洒水,那株生命倔强的小花,是一诺陪我从后山挖来的。

我翻了个身,张开眼睛望着他:“早安,亲爱。”

他别过脸,也笑:“睡得好么?”

我站起来,从背后,拥抱了他:“我想出院,好不好?”

他犹疑了一下:“不想找回记忆了么?”

我告诉他,我不想劳神地去找回什么记忆了,未来那么长,我还可以创造更加美好的记忆。

出了疗养院,一诺问:“我们去哪里呢?”

我笑:“爱情在哪我就去哪。”

我们去了很北的北方,在列车上,一诺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角缓缓地绽开了暖笑,然后,掏出手机,推开车窗,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

他拍拍手:“像你向丢失的记忆碎片道别一样,我也挥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