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晒台上的优美栀子

1

李小兰坐在玉兰树下,盯着每一个进院子的人,她的目光,迅速而锐利地将他们提的方便袋扫**了一遍,现在,她心里,已大抵清楚了裁缝家饭桌上有豆豉油麦菜和炒蛤蜊,茶店老板桌上有红烧排骨,至于那个单身男人么,他买了煮好的辣螺和香螺还有一些糕点和零食,最多不会超过七点,就会有一个妖冶的女人蹑手蹑脚地上楼,像潜行的猫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二楼最里面的那扇门前,轻轻一推,虚掩着的门就开了,只要李小兰愿意,只要她站在伊河所谓的书房里,就会听见细碎而小心的男女嬉戏声从楼板缝隙里漏下来,间或,还有床的呻吟以及女人的呻吟,李小兰会发呆一样地倾听上一会,然后恨恨地啊呸一下说:下流坯子!

她认识那个女人,是中山路商业街上一家鲍鱼粥店老板的老婆,男人隔着十里地就能闻见她的**味。

有好几次,她逛街路过鲍鱼粥店,看见那女人傍着自己家男人肥壮的胳膊哏哏地妖笑着,隔着玻璃,李小兰看得作呕,觉得这个女人的演技炉火纯青到了令知内情的人恶心的地步,忽然地,她就会为自己感伤起来,那种伤感又是那样的高尚,世间有几个女子会若她这样听任青春似流水地在无情无义中远去了?

她最喜欢的是二楼那对做老师的夫妇,两人从不大声说话,也不象其他年轻人一样出入都要牵着手挎着胳膊做亲昵状,但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恩爱而融洽,即便是夏天,晚饭后他们也不会到院子里乘凉,李小兰若是会喊他们出来乘凉,他们从窗子里探出头,微笑着说家里不热,算了吧。

有时,李小兰会借收水电费时去窥视一下他们家,一尘不染的地板,明净的茶几上摆着新鲜欲滴的水果,布艺沙发干净得让人怀疑好象从来不曾有人坐过,他们待人,也是温和的,看人的眼神从来不会躲躲闪闪,无论面对任何人,语气永远是那么不亢不卑,李小兰是多么地羡慕他们,是多么地希望老楼上所有的邻居都像这对夫妇呀。

在二楼一上楼梯的第一间房,住着的那对夫妇,据说在郊区上班,每周大约只能回来一趟,他们好象做很累的工作,每次回来,也不见生火做饭,好直接就奔床去了,李小兰真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你们回来从不做饭啊,难道你们不饿吗?可是,即便是离开时,他们的神情也好象是很累没有睡醒的样子,懒懒的,好象与谁都不愿意说话,李小兰就将这些问咽回了肚子里,不过这样的房客是有好处的,省心,连生活垃圾都不产生,每月还能照收卫生费,李小兰对这对夫妻掌握的唯一资料就是男人在租房合同上签下的名字:李大名。连职业这一栏都没填。

2

夏天的黄昏分外的潮湿,沉郁的空气仿佛是一块蘸过水的海绵,湿哒哒的,随手就能拧出水来。

小龙坐在晒台的栅栏上,那株栀子只剩了枝叶,花期早就过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这个晚上,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有段时间他没和悠悠碰过面了。

有时,他也会去悠悠的商场转一转,远远看见悠悠将橘色的小波浪长发塞进粉红色的小帽子里,面前和身后的柜台上摆着各色的瓶子,它们看上去优美而剔透,像晶莹的有色水晶。他觉得站在其中的悠悠也是这些美仑美奂的水晶中的一员。

当有人在柜台前站定了,悠悠的脸上就会盛开了一朵美丽的太阳花,小龙只觉得她像太阳花,因为他觉得太阳花是他见过的最最美丽的花,在小巧的花瓣被阳光普照得像一片透明的粉色空气。

他也试着在悠悠的柜台前站过一会,悠悠正埋头发短信,见有人过来,堆了满脸的笑抬头,就看见了小龙,满脸的笑,缓缓地,就落了下去,像舞台上迟缓的落幕,她没好气地说:要买香水么?

小龙腼腆地笑了笑,使他看上去有些拘谨,悠悠粲然地就笑了:你和你爸爸真象。

小龙的脸曾的就红了,他太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他的眼里,渐渐盈上了泪,可,他不想让悠悠看到他落泪了,这是件多么不男人的事。

说真的,他竟是那样的看低自己的父亲,他的一生,就是在女人的裙子底下钻来转去,并以此为乐,小龙觉得伊河的一生就像一条蚯蚓,无甚危害,却是龌龊。

小龙有些负气地说我是来买东西路过这里的。

悠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小龙故意慢悠悠地往一楼的超市走,过了一会,他拎着一包零食从超市上来,走到悠悠面前,朗声说:悠悠,再见。

特意将手里的方便袋弄得簌簌做响,悠悠当然是聪明的当然是解其意的,却也没有戳穿,只是笑了一下,小龙走了很远了,悠悠忽然喊了一声:小龙。

小龙就停了脚,回头去看。

悠悠两手扶在柜台上,咬着唇,有点破釜沉舟的架势:小龙,我比你大一岁。

小龙满腔热望,他迟疑了一下,晃晃头说:我知道了。

悠悠又说:小龙,有件事你不知道。

听了这话,小龙忽然地就不想再听下去,有了逃跑的欲望,悠悠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背影说:我男朋友很帅。

小龙没应声,飞快地走,出了商场,外面烈阳似炙,他仰起头,很疼很疼的眼睛,被突然涌出的一股**浸润了。

小龙的第一场爱情,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失去了。

那天晚上,小龙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倾听着风将满院子的松树抚摩得呜呜哭泣,听见一些奔跑的脚步声响在心里,间或里,楼后,有凄厉的猫叫,将在黑暗中鸣叫的昆虫吓哑了。

他抱着膝盖坐在朱红的长条木地板上,感觉每一个墙角里都有一些他所不能看见的透明的精灵在进进出出,它们跳到他的胳膊上跳到他的脸上,他伸开无指,在空气中,他便仿佛看到了那些精灵的舞蹈,在他的指尖上,他被这种幻象迷住了,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款款穿过了黑夜,她柔软修长的指走过他的头顶,他周身的皮肤,就像被微电流袭击了一样,微微地跳**着难以言状的幸福。

他想捉住女子的手,却是一捉,就是空的,如同,她只是飘**在空气中的一束光影,并没有实质的物质体态存在,他说你是谁,女子嫣然一笑,像一缕轻烟,在暗夜里,渐行渐远渐行渐模糊,小龙追到房外,路过父母的房间时,他听到了压抑的咒骂和撕打,他知道,李小兰和伊河又打起来了。

有时,他想李小兰是可怜的,她宁肯死都不肯让外人知道她的婚姻是不幸的,甚至,有时,她会特意在众人面前表演幸福,而伊河又是那样地擅长于打击她,每一次对她幸福表演的打击都像一个猎蛇高手,一出手便打中了蛇的七寸,对此,李小兰对他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她是那么热衷于在众人面前做一个拥有着良夫美婚又有着厚实家底的幸福全职太太,可,伊河偏巧不肯让她遂愿,总是怎样令她难堪怎样来。

小龙快步出了老楼,在院子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女子的影子已如渐渐散去的烟气在暗夜中逐渐消匿了影象,小龙呆呆地坐在树下,他想起了楼后傻子的母亲,她说每每夜深,就会有微微的哭泣声从玉兰树下传来,只要你仔细看,就会看见一个影子,像从照片上剪下来的一样悬挂在树上,在晚风中轻轻地**来**去地晃悠着,那女子的双手,像蝴蝶一样在空气中柔软地伸展舞动。

小龙觉得头皮紧了一下,他有些莫名的惶恐,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觉得像梦游,他用一只脚踩了另一只脚一下,很疼。

这时,他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窃窃的笑语以及蹑手蹑脚的脚步,像是悠悠的声音,他的心,莫名地就疼了一下,他飞快闪到树后,他看见悠悠吊在一个男人的臂上出来了,黑暗中他无法看清那男子的面孔,只从那男子的走路的姿态上,感觉是个倜傥风流之人,比伊河高一个档次的风流倜傥,伊河的风流倜傥到了最后总要由金钱出面摆平结局,真正的情场高手,只要一个眼神女人就会为他们赴汤蹈火。

小龙觉得,这个男人就属此类,他忽然地感觉伤心,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悠悠就象一只被爱情点燃的蜡烛。

这时,他雪白的体恤出卖了他,悠悠低低地厉喝了一声:谁?!

说着,就抱着男人的胳膊,几乎要藏到他的腋窝里去。

小龙闪出来,说我。

悠悠鄙夷地看着他:你监视我?

小龙连连摇头,我睡不着,到外面看看,不是有意要遇上你们的。

悠悠用鼻子哼了一声:谅你也不至于那么无聊。说着,挽着男子就要下台阶了。小龙在身后跟了几步,说:悠悠,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悠悠和男子都愣了一下,站住了,转身看他,悠悠忽突兀地就笑起来,掩着晶莹的小嘴巴说:你是不是很关心他是不是就是我所说的男朋友?

小龙点了点头。

悠悠飞快地说:是的,就是!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比你帅!说着,就把男子拽到稍亮些的地方,小龙直直地看着这个挺眉剑鼻阔口的轮廓锐利的男子,轻轻地他就笑了一下,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伊小龙,您呢?

男子看了看悠悠,有点不擅应付面对的局面似地说:悠悠……

悠悠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拿目光里的刀子剜小龙一下:我男朋友,陈年。

小龙哦了一声,不知为什么,面面这个男人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出奇的冷静,像结冰的水。

陈年拽了拽悠悠,两人勾肩搭背地下台阶,陈年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到,小龙听到他在开车门时有些忧郁地说他忽然地觉得不安,不知为什么,好象有什么事要发生,好象有个人伏在耳边要跟他说什么。

悠悠就坏笑着说:是不是你老婆在家开煤气自杀了。

陈年说了声去,尔后,又低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不许说这种恶毒的话。

然后,潮湿的夏夜空气将一段很夸张的接吻声传到院子里。小龙依在树干上,无边的忧伤将他的心淹没了,像洪水吞噬了田地,美好的悠悠竟给人做了情人,那么,她爱他什么呢,爱他的倜傥还是他的金钱?

因为伊河的风流韵事到了最后大多是以钱来划上一个圆满句号的,小龙对沾染了金钱的感情纠葛充满了厌恶,他觉得,其实,那就是买卖关系,男人拿钱去买女人虚假的笑、买她藏在裙子里轻易不肯示人的一块隐秘之地,女人呢,则把爱情圣地标上价钱出卖掉了。

若将他们之间牵扯上感情,那就是对感情的亵渎,就像嫖客愣是把妓女周到的服务说成爱情一样可笑。

他冷冷地依在玉兰树上,漠然地看着悠悠慢慢走过来,显然,悠悠看见了他,她抹了一下眼角,站定了,也不说话,就是,看着高高玉兰树上的枝杈,星星和月亮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夜空一片暗暗的深蓝。

许久,小龙淡淡说:他就是你男朋友。

悠悠喔了一声,低着头踢了踢一只破塑料袋:还帅吧?

再帅也是别人的老公。小龙有些恶毒地说。

悠悠怔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你偷听我们说话?

是你们主动让我听的,说话声音那么大。

悠悠叹了一口气,慢慢往楼里走,末了,又扭过头来说:我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不负责任的游戏。

小龙笑了一下:他也这样认为吗?

悠悠轻轻说:小龙,你看上去很善良,但是,你很恶毒。

小龙说:纠正一下,是锐利和勇于面对现实,不是恶毒。

说完,他就风一样卷过悠悠的身边,回房间去了,他躺在**,很快就睡着了,闭眼前,他恨恨说了声,悠悠,我鄙视你。

这时,他听到暗夜的空气里传出一串细碎的笑声,象一群长了足的小虫子,毛刺刺地爬进了他的心间,他看见他的胸脯上坐满了透明的小精灵,他们就像一些水滴,有着柔软的身体,在他的胸口上嬉笑玩耍,他想去抚摩一下他们,可,眼皮沉沉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怎么都伸不出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举着透明的小手,疯狂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很快,他的胸口就涌上了一阵酸楚的疼,疼得他,蜷缩着身子,眼泪像逃跑的老鼠,飞快地钻进了他的头发。

第二天早晨,小龙失魂落魄地坐在餐桌边,他看见李小兰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旗袍,他厌厌地看了一会,说:这件颜色太浅了,能透过料子看见你胸口的那道抓痕,换件深色的吧。

李小兰抿了抿嘴,掉下一颗很大的眼泪。

伊河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他的身材越来越臃肿了,穿上宽松而柔软的白衣白裤使他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只巨大的白蛾,听见小龙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一个管不住嘴巴的女人,天生就是讨打的料。

一只茶杯噌地就飞到了阳台上。

小龙头也不抬地起身离去了。

3

期末试已考完,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学校里一片人心涣散,到处都是青春活力过剩无处消遣的青年男女,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在阅览室里悄悄演绎着一场场早就知道了预期结局的爱情。

谁的青春不是惧怕寂寞的呢?

进校园后,遇到了几个熟人,小龙蔫头蔫脑地晃**到寝室,他宁肯呆在蒸笼似的寝室也不肯呆在家里,李小兰和伊河剑拔弩张的夫妻关系让他郁闷,伊河自封情圣的却实际只能算得上半个嫖客的嘴脸让他恶心,李小兰对别人隐私的虎视眈眈和自以为是的怀疑让他觉得可悲又可笑。

他掏出钥匙,开了半天,门纹丝未动,他以为拿错了钥匙,仔细一看,对呀,这时,他听到里面有人用不耐烦的声音说:谁呀?过一个小时再回来吧。

小龙怔了一会,没答话,其实,里面对外面站的人是谁并不关心,他只所以说话不过是想传递给外面的人一个信息,现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被打扰,请他,过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小龙觉得有些愤怒,几乎寝室里的每个人都曾这样对待过室友们,可他没有。

爱情,然后是美好的身体,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而在寝室里苟且,就像演出时预报的是位美女上来表演,而观众却意外地看到了上场的是个小丑。

小龙狠狠地踢了寝室的门一下,然后飞快跑开,跑到楼梯口时,他听到寝室的门开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骂骂咧咧地探出头来。

小龙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站在阳光里,开心地笑了,笑得觉得倦了,才忽然想起,自己无处可去,于是,便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外晃悠,太阳将头皮晒得有些烫了,他顺手摸了一下头发才知,该理发了。

他在学校门外张望了一会,看见有家新开张的美发店的名字很不错,风剪云。

头上的发,多么像柔软的云呀,而理发师轻柔的剪刀又是多么像温柔的风,在头上温柔地盘旋一会,发就理好了。

小龙在理发店门口站着,上下打量店里,看样子是家正经靠理发谋生的店,不象有些店,虽然叫美发店却连把理发的推子都找不到,粉色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一些穿着妖冶的女子,她们冲每一个进门的男人巧笑嫣然。

店主人是位三十上下岁的女子,她的眉毛修剪得像两道弯弯的柳叶,丹凤眼微微上吊,她的皮肤白而细腻的有些失常了,她歪着头看小龙,一个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小龙见她这样执着而灼热地望了自己,脸上微微烧了起来,声音哽在嗓子里说:我理发。

女子将一张椅子转了一圈道:那就坐下呀,你不能站在那里让我到门口给你理吧。

小龙讪讪地就笑了,女人拍了拍洗头的椅子,示意他躺上去,小龙顺从地躺下了,温热的水流在发上,女人温柔的手指像小鱼儿样在他的发间穿梭游弋,小龙从来没遭遇过这样温柔幸福的抚摩,他几乎要醉了,微闭着双眼,不敢看女子的脸,目光逗留在她的腰上,那么细,一动之下又显得那么软,仿佛他一只手便能轻轻地合拢得了,她的镂空上衣里,露出一点点细腻的雪白肌肤,是那样的性感诱人,像极了日本艺妓一低头的那颈后**。

小龙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着火了,他吞咽了两下干燥的喉咙,这时,他的头被一快柔软的毛巾包住了,一个水滴般的声音说好了。

后来的细节,他记不住了,只记得剪刀温柔而细碎地在耳边低声喀嚓着,温柔的舒适感让他昏昏欲睡。

而且,他真的睡着了,当他醒来,天已黑透了。他踟躇地看着店主人,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没防碍你生意吧?

女店主笑了笑:刚开张,哪里有那些多客人,你是大学里的吧。

小龙点了点头,女人就笑:我叫巧云,湖南人。

巧云用一次性水杯给小龙倒了一杯纯净水:以后常来坐,今天我就不收你的理发费了,因为你是我第一个顾客呢。

小龙就局促起来,生平,他不爱欠任何人的,要付钱,巧云不让,夺来让去的,十元钱就分家了,巧云看着落在地上的一半钱,说:如你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吃晚饭吧。

小龙觉得这主意不错,反正,无论在哪里吃饭都比回家吃要心情舒畅得多,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们在旁边的一个烧烤摊子上要了烤牛腩和烤鱿鱼,又要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烤肉和烤海鲜,叫了两杯生啤。

啤酒很快就让他们热络起来,小龙知道巧云32岁,离婚而且对婚姻充满了厌倦。

酒精是种很容易就能冲垮人的心理防线的东西,巧云碰了碰小龙的杯子:既然你家在本市,你干嘛还住校呢。

小龙告诉她家里的那栋老楼陈旧了,他一进去就有窒息的感觉,巧云就用软软的指头点着他的脑袋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我是你,哪怕是家里人天天骂我我也要呆在家里,当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久了,对家,是有种病态的依恋的。

小龙就笑着说:你怎么和我妈似的,无论我爸怎么气她她都要呆在家里,我很不明白她也很不明白你们女人,其实我妈很漂亮也很泼辣,如果离开我爸,她肯定会过得比现在好,可她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地这样活着呢。

巧云眨了眨眼睛说:等你恋爱了,你就知道女人是种多么奇怪的动物了。

小龙黯然道:我还没来得及恋爱就知道了,有些人宁肯给人家做情人都不肯做被我宠爱着的恋人。

那天晚上,他们说啊说啊,从烧烤摊说到理发店,又在理发店说到天亮,最后,巧云歪在店堂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就在那一夜,小龙学会了抽烟。巧云把着他的手说: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吸的时候要打开胸腔。

巧云是不抽烟的,但,她知道香烟怎样抽才能让烟的主人看上去更优雅。

小龙抽醉了,窝在椅子上睡了,他那么瘦,蜷缩在理发椅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疲倦的小猴子,当晨曦撒进店里的黑白地板砖上,巧云醒了,她静静地看这个忧郁少年,觉得他的心里,装满了海水一样蔚蓝的忧伤。

她用手指轻轻地拢了拢他落在额上的发,指却被他突兀地抓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的指,赞叹般说:多么美的手指。然后,他试探着用手指碰了碰嘴唇,巧云笑了一下,说小龙你这个坏孩子。

小龙就笑了,用孩子般的微笑,轻轻地,在巧云的手指尖上咬了一下。

巧云突然说:小龙,你多大了?

小龙说:21岁。

巧云别着脸看了看店外,轻声说:以后,你叫我巧云阿姨。

小龙愣了一下,然后跳起来,做要打她的态势,巧云一闪,躲过了,两个人隔着椅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巧云就蹲了下去,许久,没站起来。

回家的路上,小龙想了一下,巧云比他大11岁,无端地,就惆怅了一下。

对于男人来说,有种莫大的悲哀是遇上了可心的女子不能爱,反之,对于女人来说,亦是如此,所以,巧云才会笑得直不起腰。

有时,一些放肆的笑声,其实是哭泣罢,小龙这样想。

4

漫长而沉闷的暑假开始了,有时,小龙会在楼梯口或院子里遇见悠悠,悠悠总是很胜利很快活地望着他笑,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不需被悲悯的,尽管她爱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但是,她照样很快乐。

有一天,他无意中上晒台,才忽然想起,自从见过悠悠的情人后就再也没上来给栀子浇过水了,没想到,它竟然益发生机盎然了,只是没有开花。

那天,悠悠在家休息,她依在窗子上,咬着一只泡泡糖说:喏,你什么时候把这盆破花搬走?我总是梦见自己在黑夜里站在这花盆旁。

小龙扫了她一眼,她穿着一件吊带背心,露出整片整片的细腻胸脯,他忽然觉得她很****,依在那里的姿势,像是故意引诱他,他厌恶地垂下了头,说: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你可以搬走的。

悠悠吹起了一个巨大的泡泡:你终于和你妈站到一个战壕里去了?可惜,晚了,我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

小龙低着头不说话,高高的柿树上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的蝉鸣,许久,他听见悠悠伤感地问:小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小龙仰起头,看着树枝缝隙里的天,点了点头。

因为陈年?悠悠试探着问。

我觉得他把你弄脏了,你觉得他爱你吗?

他对我的爱没有你对我的爱干净也没有你对我的爱那么真诚,可是,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拥有爱情的,这让我很绝望,离开他,我就像鱼离开了水。

可是,只有离开他老婆他才会有鱼离开水的感觉,所以他才不肯离婚娶你。

悠悠忽闪着眼睛看着小龙,忽然,她低低地叫了声小龙,然后说:小龙,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陈年是爱我的。

我不想撒谎。说着,小龙就下楼去了,踩得楼梯咚咚直响,他想,爱情是不是就像一味蛊药呢?

下楼后,他直接去找巧云了,然后问她:爱情是不是一味蛊药呢?

巧云想了一下,说可能是吧,真爱就是如蛊药。

那么你吃过这种蛊药么?小龙认真地看住她的眼睛,整个暑假里,他几乎天天来找巧云玩,当她忙的时候,他就坐在一壁,静静地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在各色的发上,上下翻飞,很快,那发,就被她修剪得有款有型的了。

小龙总是去找巧云,久了,就有顾客用扬扬下巴指了小龙问:这位是谁呀?

巧云就流利答道:我弟弟。

然后,所有人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

小龙并不反感,巧云也不怎么抵触,只偶尔有人把暧昧的影射说出了口,她才会巧笑嫣然地说:看你们,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我拿小龙比亲弟弟还亲,我们之间干净得比纯净水都干净。

最初,小龙在听到这些话时,会红半天脸,时间常了,大约也就喜欢了,在男女问题上,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壮了许多。

巧云很信任他,有时,需要他帮着做点事时,会打电话给他,小龙总在放下电话后一跃而起,跑到美发店,手脚利落地帮她将事情处理好,大多时候,巧云是带着欣慰的微笑,看他身手矫健地做事,或是拿一方柔软而香气四溢的手帕,一点点地粘掉他额上的汗水。

是的,不是擦,而是粘,象蜻蜓点水的轻柔似无。

她的冰箱里总有喝也喝不不完的、永不重复的冷饮,待小龙坐下,就端来了,温和地说:降降温。

小龙就拿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在巧云面前他放松到了松弛,没有一点拘谨与羞涩,巧云也曾说过,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小龙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其实,有很多男人向她献殷勤,但,即使他们倒贴着钱来帮她做事,她都是不肯劳动他们的。

她意味深长地对小龙说:有些人,你欠了他一滴汗就要还他一辈子血的。

小龙就顽皮地说,你欠了我很多汗水了。

巧云就虎着脸道:就是欠了你一湖的汗水我都不怕。说着,她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傻弟弟,你有一颗干净得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小龙笑着,觉得她的指走过的地方迅速燃烧起来,他抓起了她的手,看着,久久,才说:姐姐,你雇个学徒工吧。

巧云就笑:生意还没红火到需要招学徒工的地步。

小龙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有了学徒工就不用你亲自给顾客洗头了,总是弄洗发水,你手上的皮肤会坏掉的。

巧云惆怅地看着他,将手抽回来,塞进牛仔裤口袋,转了个身,望着门外的细雨道:小龙,你怎么那么年轻呢?

她的腰肢那么曼妙地呈现在小龙的视线里,像一条优美的鱼,牛仔裤和小衫之间露着的一截皮肤,细腻若脂,小龙呆呆地望了一会,试探着,伸展了手臂,围拢了她的腰,慢慢地用力,将她拽进怀里,将脸埋在她的腰上,喃喃说:姐姐。

巧云抱着臂,看门外,一动不动地看。

她的腰那么地软,软得像抽了骨,仿佛轻轻一揉就会团起来,再轻轻一伸,就会拉成无限长,小龙的唇印在她的腰肢的皮肤上,他感觉到了巧云的颤栗,沿着唇,传递到她心里。

门外的雨帘渐渐黑了下来,小龙觉得自己的身体燃烧了起来,他像一个发烧的孩子,要抱住一块冰一样紧紧地搂住了巧云,情欲迸发地叫着姐姐,巧云像猛然醒来一样,猛地打了他的手一下,说:小屁孩,放开手。

说着,一抬手,将灯打开了,雪白的日光灯管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像针尖,将小龙,腾地,就给扎醒了。

他坐在理发椅上,双手下垂,痴痴地望着巧云,脸上的绯红久久不能散去,他有些惭愧有些慌张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闯下了不被原谅的大祸,他就象个孩子,因为贪玩不小心摔脏了新换上的衣服,正惶恐着即将来临的、来自成人的苛责。

巧云的脸也是红的,她看了他一会,叹口气说:小龙,你太小了,我不能毁了你,你该回家了。

那天晚上,小龙是步行回家的,差不多十公里的路,他走到了深夜,那一路,他边走边落泪,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在悠悠的爱情世界里他落选了,在父母的关爱里,他被父母相互的敌视排挤着,在巧云那里,巧云小心翼翼地一跃,他就被遗落在了后方。

小龙站在老楼的楼下,整栋楼都很静了,除了悠悠的窗子,所有的窗子都像进入了梦乡的眼睛,睡了,只有那些习惯了在暗夜潜行的猫,偶尔飕飕地从他的面前一跃而过,它们柔软而温暖的皮毛温柔地蹭一下他的脚踝,他就那么蹲下来,仰着头,看高高的玉兰树,玉兰早已谢尽,茂盛的树叶在夏夜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像有许多的声音,在高声地交谈。

他进了楼,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觉得无趣,便顺着楼梯到晒台上去,他想到晒台上看那些蓬松得像雪绒花的星星们。

当他路过悠悠门口时,整个夜,静得令人惊悚了,过了一会,他听见陈年怯怯的声音说:我的心,怎么就这样慌乱呢?

然后悠悠就像娇滴滴的小狐狸说:莫不是你老婆正在门外偷听。

小龙飞快走到晒台上,他不想让悠悠将自己当作窃听别人黑夜的无聊者。

他的栀子生长得无比茂盛,它们的叶子,象肥腴的手掌,像不甘被冷落的女人,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小龙捏了捏它们,仰头去看星星时才忽然想起,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天正阴着,晒台上到处湿哒哒的,散发着木料的腐朽气息。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尖叫,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一种快活,他愣了一下,往栀子的后面避了避,然后张望着寻找那声音的起源,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起源,竟是从悠悠的那扇半掩的窗里发出的,正值盛夏,而阁楼上就住了悠悠自己,大抵是她铁定了不会有人上来,所以,她快活的叫声,有些放肆,叫声间隔得越来越短,很快,就连成了呢喃不清的一片,突然地,他听见悠悠娇娇地喘息着并呢喃着爸爸,我亲亲的小爸爸帅爸爸……然后是陈年嘴里呼唤着心肝宝贝的一声长啸……

一下子,小龙就跌坐在晒台上,他突然明白了,里面的那对男女正在**,他觉得喉咙无比干渴,心几乎要跃出了胸腔。

周遭一片寂寥。

悠悠的房间,陷入了死往般的寂静。

这时,有人从里面拉开的窗帘,他听见陈年说:白天太阳把阁楼晒透了,你这里太热了,要不,我给你装台空调吧。

不要。悠悠从背后揽着他的腰,一张柔媚的脸显得很娇弱,拒绝的神态却是坚决。

陈年点了一根香烟,袅袅地抽着,低了低眼稍问她:送你什么你都不要,为什么?

我只要你的爱情,我不会要你一针一线,我不会落下让别人说我贪图你钱财的口实。说完,悠悠在他腰上轻轻咬了一口。

陈年就笑她幼稚:是我要送你的,又不是你跟我讨的,就是正经恋爱,男人也要送女朋友礼物的呢。

悠悠愣了一会,突然地翻了脸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不算恋爱?

陈年无奈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脸:算,算我口误好不好。

悠悠破涕为笑说:这嘛,还像句人话。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从窗子可以看见悠悠一半的床,看得出,她的床是她房间里最奢华的一件摆设,柔软阔大,想必是因着她太爱陈年,而床又是他们每次见面必须使用而且使用频率最多又是最重要的物件,所以,在买床时,她是下了本钱的。

悠悠还躺在**,上半身逶迤在站在床边的陈年身上,她的身上,一丝未挂,从栀子的缝隙里,小龙能看见她的整个身体,像一条蜿蜒的鱼,细腻,优美,平缓的小腹下的那片微微隆起的肌肤,还残留着冲撞过后的残红,粉粉地惹人爱怜着,小龙的眼睛看直了,在高中时,曾有同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裸照在男生间偷偷炫耀,那些纤毫毕露的女子隐秘之处,让他们心惊肉跳之后口干舌躁,为什么悠悠的与照片里的样子不同呢?

他飞快地想。

他想起来了,悠悠的隐秘处,是粉红色的、细腻的,没有体毛的。

小龙慢慢地蹲下去,他在心里说不看了不看了不能再看了,可是,片刻之后,他又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她的脚踝,那么美,美得令人忍不住就想上去握一把,她的腰,细得让人想捧在手里,让她婀娜起舞,看着她乳上两粒樱桃似的**,小龙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陈年哪里配得上悠悠呢,他微微松弛的皮肤简直是对悠悠的涂炭。

一阵夜风袭来,栀子的叶子簌簌响了起来,陈年拍拍悠悠的肩:关窗吧。

悠悠见他脸色不对,便问:关窗多热啊,怎么了?

陈年捏了捏额头:你不是说把那盆栀子弄走么,怎么还在?我看见它们就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意思,刚才,我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心慌。

悠悠说这样啊,又忿忿道:房东婆不让扔,因为这是她儿子的花,靠,你要敢动她儿子一下比动她的命还要激怒她,真不明白这个烂婆娘,整天关着门和她的色狼男人摔杯子摔交,一开门就扮恩爱夫妻,到底图什么呀。

图面子啊,难道你不知道么,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是被众人羡慕着,幸福就像她们手指上的钻石一样,能满足她们的虚荣感。

阴天的窗子沉闷地关上了,恍惚中,小龙听到栀子丛中传出了一阵隐隐的笑声,咯咯的,清脆而满足。

小龙低声谁呀?

无人答,他试探着将声音提高了一点,还是无人答,他四处着,觉得有只手正缓缓地走在他的头发里,他看到一个裙角,一闪,就遁没了。

他晃了晃脑袋,有颗细细的雨滴落在了额上。

他慢慢下了楼,站在院子里,忽然,听到楼后,好象有隐约的拍东西声,小龙慢慢走过去,就见老太婆正在把一些白色药片弄成粉末状,她的脚边摆着几只老鼠的尸体,其中一只的脚还在微微颤动,看得出,它们刚刚被她的猫们杀死不久。

小龙慢慢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看她把粉末涂在老鼠身上,又把老鼠扔在一只搪瓷盆子里,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不能再让它们生孩子了,一只猫的命就是十几年呢,我在这里住不了十几年了。

小龙想起了父亲的话,二十年前觉得楼后这一家人阳气不旺了,可,二十年过去了,院子里的一些竹子都死掉了,他们还健康地活着。

小龙觉得她给猫喂避孕药很可笑,就说:剥夺了猫做父母的权利,是很不猫道的。

老太婆看了看小龙,忽然语重心长说:我知道你们家的人都讨厌我们,恨不能我们早死要不就是搬走,你们好把这房子租钱,对不对?

小龙摇了摇头。

老太婆诡秘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开成了一朵波斯菊:我知道你是个心底干净的好孩子,你离阁楼的那个狐狸精远一点。

小龙就不快了,想起了悠悠来的那天,她莫名其妙地那句话,遂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阁楼上的女孩子,你认识她吗?

老太婆认真地眨着寒气四射的眼睛:男人沾着她是要倒霉的,谁也逃不过……

说完,她转身,边往平房走边自语:没办法,是劫数说什么也挡不住,我要睡觉了。

小龙追了几步,问:刚才是不是你在楼下咯咯地笑……

平房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小龙忽然头疼欲裂,他捶着门问:你真的看见过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子在玉兰树下哭泣吗?

一阵空旷的笑,响在他的脑海里,余音袅袅地环绕了一会,若烟似雾。

他听见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汽车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城市街道上逶迤远去,他知道,陈年走了,现在的悠悠,是不是幸福地蜷缩在柔软的大**睡着了呢?

他忽然地想,敲开她的门,坐在她的身边,就是坐在她身边,看她睡觉,这样,他会很幸福的,像上帝对一个寒冷中的婴儿的照应的幸福。

那天,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最后,竟在台阶上睡着了,梦里,他梦见了悠悠,她穿着轻柔的睡衣,站在一间他似曾相识的房间里,对着一盆摆在窗台上的栀子如痴似醉地发呆,他还梦见了巧云,她勾着伊河的脖子撒娇说:你为什么不娶我你为什么不娶我?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喊着巧云姐姐,巧云和伊河竟如不曾耳闻一般地漠然着,如同他根本不存在。

早晨,小龙在李小兰的惊叫声中醒来,他懵懂地看着大惊小怪的李小兰,然后站了起来,想拍拍坐了一夜的屁股,手却不听使唤了,雾气弄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脸上,还有梦里的泪,湿润包围了他的身体。

小龙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只是想在院子里坐一会,没想到就睡着了,让人听见了会惹人猜疑的。

果然,一听这话,李小兰就住了嘴,她的生平最怕就是招惹人对自己产生了不光彩的不幸福的猜疑。

小龙一头栽到**,李小兰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弄姜汤给他喝。

睡眼朦胧里,小龙喝了一碗姜汤,又睡了,李小兰就幸福了,其实,大多父母的幸福感不是儿女给什么,而是,儿女们还需要他们,这比什么都让他们快乐,如果小龙想让李小兰高兴,他就会让李小兰帮他做这个忙那个,那时的李小兰就会幸福得像一只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