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一阵阵的砸门声把我弄醒了,微微的曙光从卷帘门的底下钻进来,我想站起来,却挣扎着倒在地上了,迷药的药力还没完全消失,我只能姿态狼狈地趴在地上,我看见了宣凌霄,他坐在一把圈椅上,嘴里,歪歪地咬着一支业已熄灭的雪茄,脸色惨白,嘴角有凝固的微笑,左手无力地垂在椅子外侧,黑白格子地板上凝固着一大摊暗红色的血迹。

我竭力张大眼睛去看他,可是,他越来越模糊,泪水从我的眼里汹涌奔出。

哗啦一声,卷帘门上的锁被砸开了,白日的光,腾地闯进了屋子。

丁朝阳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闯了进来,七七八八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

显然,他们先发现了椅子上的宣凌霄,丁朝阳喊我的声音就悲怆了起来,他象只没头的疯狂苍蝇,顾不得警察的阻拦,到处寻找我。

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不,我不是应丁朝阳的呼唤,我只在呼出内心的疼。

巡声而来的丁朝阳一把抢我在怀,再也不肯松开,在他的拥抱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啕大哭。

单纯的悲伤不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宣凌霄让我目睹了一场悲剧,为爱殉道,亲情的爱。

所以,他们来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我沉默。

我只能沉默,宣凌霄希望别人知道的一切,已经写在纸上了,他舍掉了命来制造的这个假相,我不能再去掀开,否则,就是对他的亵渎。

他们要送我去医院,我拒绝了,告诉他们我只是中了迷药。

丁朝阳带我回家,我依在**,他问我话,我看着他,目光迟缓,说真的,我有点恨他,如果他不曾一时冲动地与阮锦姬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说:“古小绿再也不会找你了。”

他的眼睛看着别处。

2

中午,丁朝阳离开了家,我起身洗了个澡,给阮锦姬打电话。

她尚不知宣凌霄已去了,声音很冷漠,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连敌人都不是,现在,于她,我与她,只是一个有过一段不快往事的陌路人。

我说你来我家一下。

她说很忙,没时间。

“你哥哥死了。”

她愣了一下:“你开玩笑。”

“真的,我有话带给你。”

她尖声说怎么可能?

“真的。”

“他是怎么死的?”

“切腕自杀。”

半个小时后,阮锦姬就到了,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谈吧。”说完,就把脚抽回去,站在门在等我。

我换好衣服,和她一同下楼,她的脸一直仰着,盯着电梯显示板,面无表情。

我轻声问:“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她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在离家不远的茶楼,要了一间僻静的单间,我给她倒上茶:他知道你是他妹妹,很早以前就是。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无所谓地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这就是他让你带给我的话?”

阮锦姬的冷漠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无论怎样恨一个人,闻到死讯,即使从人生无常的蹉叹出发,多少也会有些悲情,何况,他与她有血缘关系,有过那么多的交集。我一把夺下她正要点上的香烟:“你怎么这么冷酷?”

“我一直都这么冷酷,有什么奇怪的?他自杀不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扒拉开我的手,把弄折的香烟丢进烟灰缸,又拿出一支,点上。

“你就不想只他为什么会自杀吗?”

“他想自杀的理由多了去了,反正不会为我自杀。”

“你错了,他是为你自杀。”

阮锦姬喷了一口烟:“你说笑吧?”

我说了宣凌霄怎样和我谈她,说了他怎样给我下迷药,怎样求我不要在古福利死这件事上继续往她身上追查,怎样把写好的遗书摆在吧台上,是怎样地叼着雪茄面带微笑地坐在圈椅上切开了手腕,讲着讲着,泪水就迷蒙了我的眼睛,我的喉咙有些疼,哽咽着说:“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像哥哥拥抱妹妹那样拥抱你一次,他爱你,一直很爱,爱到他替你领下了谋杀古福利的罪过做出畏罪自杀的姿态,只是为了让你快乐地活着。”

阮锦姬呆呆地看着我,指间的香烟燃尽了,烫黄了她白皙葱茏的手指,喃喃说:“你骗我,你帮他编造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温暖谎言来欺骗我。”

我把烟蒂从她指间取下:“我没有骗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阮锦姬脸上滚下来,滚过她微微颤抖着的嘴唇。

“如果你想去看他最后一眼,我可以陪你去。”

她像个崩溃得六神无主的孩子,无声地呆呆流泪。

3

宣凌霄的尸体停在医院太平间里,我陪阮锦姬进去时,看见一对苍老的夫妇守着一具盖了白单子的尸体旁无语垂泪。

阮锦姬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对老夫妇视若无睹,她歪着头,去抚摸宣凌霄苍白的脸,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就跪了下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好久,阮锦姬松开了宣凌霄,小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从手包里拿出化妆盒,细细地替宣凌霄化妆,他原本苍白的脸,在她的细致打理下慢慢恢复了生动。

老夫妇默默地呆在座在一边,什么也没问,亦没说。

化完妆,阮锦姬又上下端详了一会,给他盖上单子,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就走了。

离开太平间后,阮锦姬一语不发地走在街上,脚步飞快。

我看她飞快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转过一个街角,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站在街上,给李长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宣凌霄自杀了。

他说知道了,刑事科刚刚接到派出所的报案,立了案,其中还有我的名字,见我在案子里只是个无辜的旁证者,他便也没惊动我。

我惊了一下,问:“人都死了,还立什么案?”

李长风说:“因为当初的判断古福利是自杀,所以没立案,现在宣凌霄在遗书里说是谋杀,前面的案,就要立一下案,当然,这立案也只是个程序而已,嫌疑已死了,案也就结了。”

我说这样啊。

李长风嗯,尔后问:“他没伤害你吧。”

“没。”

“不过,刑事科还会为这件事找你做调查笔录。”他提醒我。

“知道了,谢谢你。”

我陷在宣凌霄的自杀中不能自拔,市局刑事科的警察来找过我几次,每一次都是重复当天晚上发生的细节,每说一次我的心就难受一次。

我终于忍无可忍,对那位有着鹰一样犀利目光的刑警说:“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我都重复了N遍了,你们究竟要听多少次才可以?”

他笑着道:“这是我们的惯例,因为惊吓过度,或许你会遗漏了一些细节,多重复几遍有助于你想起它们,这就和读书一样,每读一遍都会有全新的斩获。”

“我的记忆力很好,能记住的,我已都告诉你们了。”

他合上本子:“那好吧,如果你又曾想起过什么,请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我不想辜负了宣凌霄,那是他拿命赠与阮锦姬的爱。

4

洗衣服前清理衣服口袋时,我在丁朝阳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售楼中心名片,打过去一问,才知,丁朝阳已在那里订了一套复式公寓,秋末就可以交付使用了。

我有些奇怪,想起前一阵他说要在客厅与隔壁卧室之间的墙上打一个欧式壁炉呢,怎么会突然去买新房。

我放下衣服,跑出去找上次的那位锁匠。

一个小时后,我指着隔壁房间的门告诉他,这扇门上的钥匙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又不小心把它给锁上了,请他帮我打开并配一把钥匙。

他打量了一会,说这把锁可不好开,是最新式的锁呢。他边折腾着开锁边絮叨,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粗心大意,不是把钥匙忘在家里就是出门丢在外面。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忐忑的要命,唯恐丁朝阳因为什么事突然跑回来。

十几分钟后,锁就打开了,他做了个泥模,要我次日去他店里拿钥匙,我边说好的边恨不能他立马离开。

锁匠收拾完工具后,突然抽了几下鼻子,说:“你这房间好久没开门了了吧?屋里有股怪怪的味道。”

我慌忙说是的,因为找不到钥匙了,好几天没开了,边说边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接过去,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从里面反锁上门,飞奔进隔壁卧室。

我看到了什么?

地板上到处是建筑粉末,其他陈设并未改动,奇怪的是,所有的墙都完好无损,忽然想起丁朝阳说是想在这间卧室和客厅的墙上凿座壁炉,这间卧室与客厅共用的那堵墙是在壁橱里的。

我满心忐忑地拉开了壁橱门。

壁橱里一片狼籍,壁橱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小块的垃圾块,看样子,大部分垃圾已被运走了,现在地板上有的是清理时不够仔细漏下的。壁橱与客厅之间的墙壁已经被凿去了好多,仔细去看,才发现被凿的并不是壁橱与客厅之间的隔壁墙,而是一堵很厚的后来砌上去的墙,厚得让人纳闷,砌墙的工艺并不怎么好,看样子是砌完后,抹平了,又贴上了和卧室一样的墙纸。

丁朝阳并没从一个方向沿着次序凿起,而是从四周边缘凿的,中间留下的一个巨大的椭圆,像块凸起的丑陋浮雕。

我凑近了仔细去看,有股难闻的味道从墙壁里渗出来,是浓郁而刺鼻的腐臭味。

我捂着鼻子,愣愣看了一会,猛然间,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整颗心脏无比暴力地敲打着胸腔,像要蹦出来一样。

我跑到客厅,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喝了杯水,又折回去,捡起凿子,心惊胆战地找了个点,没轻没重地往下凿。

落下几块水泥后,我看到了一块红色的布料,已乏了,轻轻一扯就碎了。

我不敢再在这一点上继续凿下去,往上换了个地方继续凿。

几凿子下去后,墙里露出了一块灰青色的东西,我轻轻触了一下,就大叫着跳着脚逃了出去,那是死人的鼻子,因为在水泥中密封太久,已腐败成了青灰色,像熟到烂透的草莓,轻轻一触,就碎成一滴。

我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可以确定,许芝兰死了,这一年多,我一直睡在死去的许芝兰隔壁。

顾不上多想,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风一样卷出门去,慌里慌张地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母亲家。

一进门,就冲母亲说:“妈,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管我。”

母亲莫名其妙地跟我进了卧室,看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终还是没忍住:“和丁朝阳闹矛盾了?”

我知道,沉默应付不了母亲对儿女的关心,把脸埋在被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比闹矛盾还恐怖。”

“分手了?”母亲小心地问,唯恐语气不当让我伤上添伤。

我没说话,母亲去客厅了,过了一会,听见母亲在按电话键,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来挂断了,说没事,就是有点心情不好,怕吓坏了母亲,我没敢跟她说真相。

大约五分钟后,丁朝阳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我抢着接了,说我回母亲家了,请他回家看一看。

他纳闷,问回去看什么。我说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从家里仓皇跑出来时,慌乱中我没有关隔壁的门,这样也好,让他自己看吧,我不愿再去质问也不愿去叙述整个过程,一想到自己和一具尸体隔壁了一年多我就忍不住心头发颤。

5

一个小时候,丁朝阳来了,没上楼,在车里给我电话,声音低沉而沙哑,要我下楼。

我换上鞋下去,母亲追在身后叮嘱:“有话好好说,莫要吵架。”

丁朝阳颓然地坐在驾驶座上,一个小时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用一根食指抵着额头,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他亦不抬头看,不言不语地开着车子,往市外驶去,最后,在石老人景点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下停下来,这里正在修建一座高尔夫球场,到处都是隆隆的机器和挥汗如雨的工人,他苍茫地看着空阔而凌乱的工地,自语般说:“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望着海,不说话,泪纷纷地落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平静得相隔迟暮的老人:“其实,我知道你对她究竟是失踪还是死了一直是心存疑虑的,本来,我想把她运走来着,可是,越凿墙味道越大,再凿下去,这味道肯定会引起你警觉而被你发现的,我只好停下来,打算买新房,我们搬过去后再处理她,处理好了就把房子卖了。”

“以前你宁愿忍受着午夜凶铃也不肯搬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搬走了,房子里的秘密会因意外曝光吧?”

他点了点头。

“这次为什么下决心要搬家了?”

“我想和你过全新的生活。”

“你杀了许芝兰,然后把她砌进了墙里?”

他简短回答道:“不是!”

“那么是谁?”

他看着我,默默不语。

“你还另有秘密没告诉我,但我已知道了。”

他的眉毛拧了一下:“她找过你了?”

“你也知道她回来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言语中的她指的是谁,我们心照不宣,不肯提朱槿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我没见过她,自从接到那些神秘电话,我就知道她回来了,也猜到了午夜按门铃的人是她,我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一切,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记得我跟你说的住在我们楼上的我的那位朋友么?她叫阮锦姬。”

他哦,看着我,等我下文。

“她就是朱槿,她整容了,想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重新得到你的爱,可是,你的身边有了我,她心有不甘,所以,才化妆成许芝兰的样子按门铃,给你打电话,因为她相信许芝兰确实已经死了,死于你的谋杀。”我叙述地风平浪静,心里,却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挖土机,一声不响。

“是你谋杀了许芝兰,砌在了墙里,又对外号称她失踪了?”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挖土机不语。

“只因你一时情欲发作,已经有三个人付出了生命代价。”我的心,疼得要碎成水滴了,眼前这个被我掏心挖髓般爱过的男人是杀人犯,我的爱,就成了撞上坚硬墙壁的飞鸟,注定重伤难医的九死一生。

大颗的泪,缓缓滚过他的脸,他慢慢转向我:“如果是我谋杀的许芝兰你会后悔爱我么?”

轰然倒塌的破碎响在我心里,我再也难以自持,捂着脸,哭了。

他揽过我的肩,低声说:“我没谋杀她。”

“不可能!”我擦着眼泪:“我猜来猜去的太累了,请你告诉我不需要被推敲真伪的真相。”

“好吧。”他说。

6

5年多以前,朱槿着魔一样和丁朝阳谋划着怎样谋杀许芝兰于无形,而丁朝阳是下不去手的,尽管他已清楚地知道许芝兰背叛了自己,并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痛不欲生,可,让他狠下心谋杀许芝兰,他依然做不到。

只是,在朱槿的催促下,他曾在网上买过一瓶剧毒化学药剂,买回来后,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就放在了阳台角落里,不巧许芝兰收拾阳台卫生时给发现了,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吓了一跳,说是一种新型服装固色剂,因为有剧毒,没敢放在公司,怕人多手杂给闹出麻烦,索性放在家里了,并再三嘱咐她不要轻易碰它。

许芝兰信以为真,又放回了阳台角落。

没过多久,许芝兰就追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他不承认,许芝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此后的几天,她情绪低落,经常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发呆,看着看着,就兀自哏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掉泪,表情很是凄厉,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就是一味地笑,越笑越是疯狂。

夜里,她总是睡着睡着就冷丁坐起来,拍拍他的肩问:“你是不是打算拿阳台上的那瓶化学试剂谋杀我?”

丁朝阳惊出一身冷汗,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谋杀你。”

许芝兰就冷笑道:“为什么要谋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倒头就睡。

丁朝阳觉得很恐怖,就把那瓶剧毒化学试剂扔掉了。

可,一周后,许芝兰还是死了。

那天,他下班回来,看见许芝兰穿着大红色的丝绸睡衣趴在了写字台上,他还以为她睡着了,去推她,她已经僵硬得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血迹。

在她胳膊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朱槿送我的爽口喷里有剧毒,她是你情人,你们一直在谋划怎样把我杀……

纸条还没写完,许芝兰就死了,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扔着用掉了一半的爽口喷。

因为朱槿曾有过在许芝兰爽口喷里下毒的前车之鉴,丁朝阳丝毫没怀疑纸条上的话,他守着许芝兰的尸体,枯坐一夜,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最后,他决定不声张许芝兰的死讯,因为一旦声张她死了,肯定会有人对她的暴毙起疑心,她的亲戚一旦要求法医解剖,朱槿便必被牵扯出来无疑,抛开对朱槿的爱与不爱不谈,毕竟,是他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尽管那深情疯狂的令他心生恐惧,避之不及。毕竟她也是真心地爱过他的,即使他已倦了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忍心推她走上绝路。

他陆续买回一些水泥,悄悄地将许芝兰砌进了壁橱的墙里,把一切处理妥当之后,才对外声称许芝兰失踪了。

送朱槿去英国,算是对她最后的善待,就如朱槿所猜想的那样,他曾想过,万一许芝兰之死真的东窗事发,他会一力承担,不再牵扯上朱槿,也算是对她深情厚意的报答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淡忘了失踪的许芝兰。

此后的丁朝阳却陷进了无穷尽的惶恐之中,夜里,总梦见嘴角流着鲜血的许芝兰站在床边狞笑,他曾想过搬家,可又担心不在房子里住,会有意外发生被窥破了壁橱里的秘密,至于卖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新房主买了房,肯定要重新装修的,届时,壁橱里的秘密足以成为一桩让他百口莫辩的血案压到他头上。

于是,他不停地出差,逢人问起,他就说希望在异乡的街上与许芝兰蓦然相遇。

这并非是他矫情的谎言,他倒宁愿许芝兰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而不是死得让他百口莫辩。

在异乡的街上,他常常望着一些体态相貌和许芝兰相似的女子发呆,有好几次,还差点被人当成色狼给揍了。

他多么希望随着一声呼唤,那个惊异转身的女子就是许芝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愿意返回到7年前,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自己的生理状况,去留由她,坦**生活。

后来,接到小绿的电话,对古福利的死,他心下坦**得很,本无需害怕,但,他又担心万一惊动了警察,在程序上,他们肯定是会来调查的,万一要搜查家里,壁橱里凿了一圈的墙,简直就是一触即爆的炸弹……

7

“你后悔遇上朱槿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就像时光不可以倒流一样,后悔这两个字是鞭子,说一次它抽自己十次。”

“你打算怎么办?”

他看看我,说不知道,现在,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可以去自首。”我承认,我这么说自私而阴冷,等于把阮锦姬推往绝路。

丁朝阳凛冽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毛,还有点受伤,爱情天生的独占性太容易激起女人心底的恶毒。

“没用的,我已撕碎那张纸条冲进下水道了。”他缓和了一下眼神说。

我们像两个被取走了大脑的人,呆呆地坐在车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在前方的是什么。

8

我再也没回丁朝阳家。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亲昵无隙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它们像坚硬的石头,带着冬夜的寒气,把我们渐渐隔离,纵然我们曾情深似海,却终是相爱渐是无力。偶尔,还会通电话,除了你还好么,就是久久的沉默。

除了晚上去电台做节目,我几乎不再出门,也不怎么写作,一个多月后,我在报纸上突然看见一则消息,阮锦姬因情绪失控致人重伤而入狱。

被她致以重创的人是小绿。

我突然想起宣凌霄死后,市局刑事科的刑警好久没来找过我了,从他们一次次地要我重复宣凌霄自杀案的过程不难看出,他们似乎在怀疑宣凌霄的死,背后另有隐情。

我捞起电话,打给李长风,约他出来聊聊,他应得稍有踟躇。

一个小时后,我在市局附近的一家冷饮吧里见到了李长风,他远远地笑着走过来,说:“吃什么减肥药了,这么立竿见影?”

见我没吭声,就傻笑着坐下来:“干嘛笑得这么勉强?”

我把冷饮推到他面前:“阮锦姬入狱了?”

他扫了我一眼,低头吸了几口冷饮:“看报纸了?”

我点点头:“很意外,她怎么会重伤小绿呢?”

李长风忐忑地看着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会的。”我淡淡说,目睹了这么多事的发生,我的心,一寸一寸地老了,突兀间懂了,这世间本就没任何可令人大惊小怪的事,只有大惊小怪的人。

“我跟刑事科的人说了在古福利死的那晚,阮锦姬的行踪,他们也怀疑宣凌霄并非畏罪自杀,而是为妹妹顶包,所以他们最近经常去找阮锦姬调查,其一是警察去的太频繁,其二是小绿大约隐约也听到了点什么,警察走了后,她就追着阮锦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骂她是个恶毒的骗子,两人吵着吵着就动了手,阮锦姬顺手捞起一把长柄雨伞捅了小绿,小绿的肝脏被捅破了,还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这样啊。”我低着头,桌面玻璃上映着我眼里支离破碎的泪光,不是为阮锦姬也不是为小绿,而是为宣凌霄,他为保护阮锦姬而舍了生命,徒劳得那么悲凉,如他在天堂有知,看到今天这一幕,会不会心碎呢?

李长风有些内疚地说:“是我提醒的刑事科同事,我这样做有悖于宣凌霄的一番苦心和你对他一番苦心的成全,可是,我是警察,我要恪守一个警察的天职,如果你责怪我,我不会为自己辩解。”

我的泪,滴到玻璃上,汪成盈盈欲碎的一团:“不怪你。”

9

一周后,小绿脱离生命危险,阮锦姬被取保候审并监视居住,天天坐在停业的美容院里发呆。

我去看她,她迎着阳光看我的样子显得那么浩淼,像滴随时会被阳光蒸发掉的水,羸弱而淡薄,没有任何的抵御能力。

我嗨了一声,坐到她对面。

她看着我,目光那么柔软,曾经的锋利仿佛已被全数卸尽。

“我很想和你做一辈子朋友,但已不能了。”她笑微微地说:“希望你不会恨我,也希望你偶尔想起我时,我不是个阴冷的女魔鬼嘴脸,而是一个暖暖地笑着的朋友。”

“锦姬,不要这么说。”我的喉咙有些哽咽,卸下所有仇恨后的阮锦姬像个羸弱无助的孩子,远远在危险的水的中央,你想伸手,她却已渐行渐远,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烟波浩淼里。

她的手搭在我手上:“原谅我对你的伤害。”

“你并没有伤害过我。”

她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地就笑了:“是啊,除了欺骗和利用,我仿佛真的没伤害过你。”

说完,她抿着唇,默默地看着我:“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打算去杀死古福利的,他的纠缠和威胁快要把我折腾疯了,说如果我不能使宣凌霄回到他身边,他就告诉他,是我指使他去强奸许芝兰的,而宣凌霄早已知道了我促成他和许芝兰好是有目的的,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些,而且,即使我再努力,他也不可能再去喜欢古福利,许芝兰被强奸这件事,再闹下去,我也逃脱不了刑事责任,所以,我曾发过无数次狠要除掉古福利,不过,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动手谋杀他,因为下不去手,他也不是自杀,是在和我吵架时失足跌进海里的,我曾想拉他上来,可掉在海里的他依然不停地咒骂我,我一气之下,就扔下他走掉了,说真的,我盼望他被淹死,但没想到他会真的死。”

“这些,你对警察说过么?”

她凄楚地摇摇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谁能为我证明?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罪的人。”

过了一会,她好像冷丁想起了什么:“他来看过我了。”

“是么?”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我很久没见他了。”

“他说过。”说完,认真地看着我:“他很爱你。”

“过去时了。”我笑笑:“其实,他更爱你。”

阮锦姬嗤地干笑了一下:“要安慰我也想个高明点的谎言么,他早就知道我回来了,如果他爱我,就不会中途有了你,如果他爱我就不会明知我回来了,却千方百计躲着我。”

“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阮锦姬笑得就更是灿烂了:“除了曾谋杀许芝兰未遂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什么需要他保护的。”

阮锦姬说得非常坦**,我不禁疑惑:“真的么?你仔细想想,在许芝兰失踪前不久,你曾送过她什么?”

阮锦姬茫然地摇摇头:“除了在她失踪前不久我曾偷偷在她爽口喷里送了点毒药,我再没送她任何东西,而且,那瓶爽口喷已经被丁朝阳夺出来扔掉了。“说完,她的身子猛然往前一探,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许芝兰真的死了?“

我不想再瞒她,便说了我是怎样在壁橱的墙壁里发现了许芝兰的尸体,以及许芝兰是怎样死的和丁朝阳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她的尸体等等。

阮锦姬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说:“我明白了,许芝兰是死于无颜面对现实的自杀!”

“怎么说?”

“因为她怀孕了,她自己也曾天真地以为孩子是丁朝阳的,可,她看了报纸上的倾诉故事,明白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丁朝阳的,而且丁朝阳不仅有情人还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早已心知肚明,这个打击,对她来说,是毁灭性的,她之所以隐忍着没揭穿丁朝阳,就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个无法消灭也无法抵赖的证据,一开口就是自取其辱。”

阮锦姬眼里,闪着灼灼的寒气:“她一定是猜到了丁朝阳的情人就是我,而且猜出了我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以及为什么要带她认识宣凌霄,更把那天丁朝阳匆匆跑到游泳馆翻出爽口喷扔掉和我此前的失态联系了起来,猜到我是在爽口喷里动手脚,所以,在自杀时,她利用了这个细节,目的是嫁祸于我,有上次爽口喷事件的前车之鉴,即使我辩解也没用,丁朝阳不会相信我是无辜的。”

我没有觉得阮锦姬的推理有荒诞成分,也明白许芝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阮锦姬百口莫辩,让丁朝阳看见阮锦姬就会心生罪恶感。

这是许芝兰对阮锦姬最有力的还击,阮锦姬休想因她不肯继续活下去而得到那份朝思暮想的爱。

阮锦姬眼里的寒光逐渐淡下去,她有气无力地问:“我是无辜的,会有人信么?”

我久久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说,是的,从刑事角度说,她是无辜的,可,从始作俑者角度来说,她是无辜的么?

我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泪流满面。

我突然不能确定,丁朝阳是否真的不曾爱过她,他做过替她承担一场命案的准备。

离开前,我真挚地对她说谢谢,她淡淡地笑着,依在门上望着我远去,是的,我要感谢她,虽然她给了我将近一年猜谜团的生活,在解这些谜团时,我看到了爱有那么多面孔,有狰狞有温暖有包容有冷漠更有担当……

在这天深夜,阮锦姬给我发了个短信,说她觉得很幸福,她曾以为自己是没被任何人爱过的,而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曾被人拿命去爱过的。

十分钟后,她又了发个短信,只有七个字:谢谢你,我的朋友。

我突然觉得不祥,飞快拨回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连忙拨110求助,并飞快往美容院赶。

远远地,看见美容院被警察用警戒线拦在一片灯火通明里。

我知道,已晚了。

单薄的阮锦姬躺在雪白的单子底下,去了天堂,她用修眉毛刀切开了颈动脉。

10

丁朝阳因防碍公务包庇罪犯而被判入狱4年。

因为阮锦姬在遗书里撒了一个坦诚的谎言,承认自己在6年前在爽口喷里投毒谋杀了许芝兰,为包庇她,丁朝阳把许芝兰的尸体砌在了壁橱里。

在法庭上,丁朝阳没为自己辩解半句,我亦保持了沉默,就这样吧,这是阮锦姬赠与他的解脱,让他不必再为一具无法处理的尸体而惶惶不可终日,用4年的牢狱生活获取一生的良心赦免。

法警带他离开法庭时,他转过头,直直地望着我的方向,磕磕绊绊地往外走,目光温暖而深沉地微笑,我的眼睛逐渐模糊……

2007-8-15夜

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鬼鬼怪怪的事,既不否定也不虔诚。

回到**,我们相对无语,四周一片安静,我们的心里却波涛汹涌,仿佛,在这静谧里,潜藏着无数的小兽,在我们所不能见的角落里,眨着绿幽幽的眼。

我推了丁朝阳一下,他看着我,用鼻子嗯了一声,说:“莫要怕。”

我很怕,但不想让他看出来,以增加不安气氛。他的眼神,像跳动着的微弱火苗,在黑漆漆的空气中闪烁游动。

“或许,我们这栋公寓里,住着一个神经有些失常的女子。”

或许是吧……他也说。我把头抵在他胸前:“睡吧,天亮了就好了,你要打理公司,而我,要去见工。”

他手上用了些力,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早晨,他打着哈欠起床,脸色苍白,看得出,他没睡好,我也是,似睡非睡到天亮,整个人都显得没精打采,吃早饭时,我说:“报警吧。”

丁朝阳放下奶杯,认真地看了我一会,无奈地笑着说:“小豌豆,我喜欢你的天真。”

在平时,我喜欢他满嘴傻丫头笨妞妞地胡乱叫我,但,我不喜欢在这样的时候,他否认我具有成年人思维:怎么是天真呢?我们的生活受到了威胁。

“你怎么报警?说经常有人在午夜按咱家门铃?”

“难道不可以么?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扰乱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小豌豆,警察叔叔是很忙的,没时间处理你这类捡到一分钱的事故。他往我碗里夹了一片火腿:早两年,这栋公寓曾发生过几起入室盗窃案,报案了,立案了,最后的结局还是不了了之,我们去报案,最多是给警察添一笔事故纪录而已。”

丁朝阳所说,并非危言耸听,我曾亲眼目睹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不久后又在街上眨着贼眼伺机做案。若我去报案说,近来总有貌似鬼魂的女子在午夜,来按完门铃啥也不做就闪人,警察一定当我是灵异电影看多了,把我当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待也是说不准的事。

丁朝阳走后,我坐在镜子前,才发现,下巴愈发尖了些,遂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有惶恐,夜里,便睡不踏实,皮肤马上就给颜色看,它们苍白而干燥。

化好妆,有些恍惚地出了门,路过保安室时,就听有人喊:“丁太太。”

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就见那个多嘴保安端着一脸殷勤的笑迎上来:“丁太太,昨晚……”

我的心一紧,莫非,昨晚他看见过什么?

就用期许的目光看了他,说:“是的,昨晚怎么了?”

他有点局促:“住您家楼下的业主反应,昨晚午夜,您家好像有什么事发生?”

我那颗擎了希望的心,就塌了下去,我所关心的,是他所不知的,他想了解的,是我苦恼的。我想知道的一切,尚在猜测中,不想搞得满城风雨,更不想让人知道我和丁朝阳已被午夜的门铃声搞得几近崩溃,就轻描淡写说:“昨晚,我们睡得很好。”

我的好奇,又被他钓了起来,便往前追了一步说:“是不是公寓里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说真的,我希望保安对我说,昨夜,很多业主家的门铃都被按过了,很多业主都看到了一个面色煞白的长发白衣女子,因为苦难是需要伙伴的,如果大家都在遭受这这样的惶恐,我倒不怕了,因为,我不想和丁朝阳孤单作战,我们想要很多很多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惶恐。

“您楼下的业主说,午夜时,听到了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砸在了楼板上,我已问过您邻居,他们都睡得很沉,而且您也睡得很好,我就奇怪了,这声巨响是从哪里来的?”他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竭力将懦弱的目光伸直了,盯向我,仿佛要盯得我防线崩溃,又仿佛在说:你就承认吧,昨晚的那声巨响是你们搞出来的。

我抿着嘴巴,面色平静:“是很奇怪。”

他收起眼里的机警,笑了笑:“是哦,真奇怪,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讲究社会公德了,住公寓楼么,邻里之间就要相互体恤,昨晚的那一声巨响,您楼下的业主差点被惊得心脏病复发,幸亏及时找到了常备药。”

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这保安多嘴,不过是善意的提醒,午夜里,冷丁一声巨响,不是所有人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住的,就向他笑着说我上班要迟到了。他摆了摆手,我又问了一句:“请问,你对公寓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很了解,是么?”

他说当然,用一脸的志在必得表情向我表示他是个克尽职守的好保安。

昨晚的那声巨响,或许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弄的。我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向他打听公寓里有没有住着精神失常的人。

他做冥想状,然后,向我摊了摊手:“不可能,我在这里做了8年了,从不知哪位业主家有精神失常的人。”

我垂头丧气地出了公寓,外面的阳光,有些虚弱无力,像我的心思。

2

午夜门铃响得没任何规律可循,常常是我们做了种种筹备,打算捉她现形,它却寂寞地哑掉了。待我们的警戒刚要松懈下来,它却,像不期而至的爆炸,在午夜里炸响了。

我们精疲力竭。

我和丁朝阳商量是否把公寓卖掉,搬家,丁朝阳愣了一下,飞快说:“不卖。”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幽幽问:“为什么不卖?”

他有些气短地看着我,好像一时无法解释清不卖房搬家的理由。我忽然感伤,想起了一个小说细节,有个痴情的女孩子,被男友抛弃后,在她完全有能力买套好房子时却一直住在原来的破房子里,每逢有人问为什么,她会幽幽说,怕折回头来找她的男友找不到她。所以,她要一直等在原地。

我翻身,给他一个沉默感伤的背。

黑暗中,他叹了几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末了,他的手,试探着抚在我腰上,并在我耳边轻轻地吹气,我一动不动拒绝他的温情,他不屈不挠,轻吻着我的后背,唤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满脸桃花地投降,由僵硬化做一块柔软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得粘到他身上……

他沉沉地睡去了,我想,他一定认为他已用身体的**,成功地让我放弃了关于为什么不卖房子的追问。

而那个追问,还完好地停滞在我心里。他总以为我是个柔软而心思简单的女子,是的,很多人都这样以为,但是,他们都忘记了我是个靠码悬疑小说谋生的女子,没有慎密冷静的心思,哪能编得出险象丛生、环环相扣的小说?

我拖着长长的睡衣,离开了卧室。

在那扇一直锁着的门前,我站了一会,门把手冷得很荒凉,我犹疑着,伏上去听了一会,只听到了沉默的寂静。

一年了,我对它的好奇,有增无减,我所谓平静,所谓若无其事,不过是理智成功地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好奇而已。因为,有人说,真相是会杀人的。

即使这份真相不足以杀人,想必也是伤心,对丁朝阳对我,皆是如此。在这世上,不会有美好被刻意掩藏。

这扇紧闭而沉默的门,令我,在午夜里,心意沉沉。

突然,肩上一沉,我惊了一下,低低的一声尖叫刚出口,就被人捂住了。然后,客厅的灯就亮了,是丁朝阳。

他看我,有些内疚地说:“你一直很好奇,是么?”

我不想否认,便点了点头,他松开手,弯腰,抱起我回**:“其实,我知道你好奇。”

我看着他,等下文,顺手打开了一盏壁灯,我想看清他的表情,向我陈述这间紧锁了良久的房子的表情。

“是她穿过的衣服以及用过的东西,我怕你看了会心里不舒服,索性全锁在那房间里了。”

“你为什么没扔?”我咄咄逼了他的眼。

他讷讷无语,长长地唤了声小豌豆,我的小豌豆,我要怎么才能说清楚?我要怎么说才能不使你不高兴?

“别说了,我懂。”我捂上他的嘴,是的,还需要说么?妻子失踪多年,丈夫痴情不改,保留了她用过穿过的一切,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那时,他会打开这扇门,让历历的旧物,替他言说一腔不变的真情。

我低着头,泪水慢慢滑下来,他伸手来抱,我躲了,他说:“明天,我就把这间房收拾出来。”

他的声音那么轻,就像一个贫穷的祖母在用永远不会出现的糖果哄小孩子不哭。在爱情上,所有逼出来的表白和姿态,都是徒劳,我玩不惯这样掩耳盗铃的游戏,所以,我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说算了,没什么的。

3

保险公司对我们这批新上岗的保险代理员进行了半个月的岗前培训,所谓培训不过就是灌输一套与陌生人搭讪以及让陌生人付出信任的技巧,所谓保险代理员,也就民间鄙夷的保险业务员,靠两片嘴唇和勤劳的双腿以及镇压个人尊严换取业绩,以业绩谋生存。

半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持证保险代理员,站在公寓楼下,一层层的窗子数上去,微微地,就笑了,我的计划,已迈出了小小的一步,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拜访公寓里的每一户业主,从中,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张面孔。

保险代理员不需要坐班,正合我意。

上岗第一天,我没去开发客户,而是,去找了一位锁匠,他正在萧瑟的秋风中欢天喜地地剥一只刚出炉的烤地瓜,他沿着我的脚向上望来:“小姐,你开什么锁?”

我说门锁。

他看了看地瓜又看看我:“急吗?”

“不急。”是的,我没必要着急,丁朝阳从不中途回家,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对付那把锁。

他三口两吃吃完地瓜,抹了一把嘴,拎起一个工具箱说走吧。

街边的**开得绚烂,秋风里,有股醉人的**香,想着即将被打开的那扇门,我满心兴奋。

锁匠像一把沉默的锁,跟在我的身后,脚步很轻,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我脚边,我往一边闪了闪,据说,被人踩了影子是不吉利的。

进公寓后,锁匠被保安拦住了,问他来做什么,锁匠看我,我看了保安一眼,说:“我家水管坏了,我请的工人。”

保安好像是新来的,态度非常认真,他盯了我,说:“您是?”

我说了楼层,他依旧将信将疑:“水管坏了是可以找物业维修的。”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冷峻:“我喜欢从外面请人,不可以么?”

他哑然。

电梯来了,我快步冲进去,按着电梯门,招呼锁匠说:“师傅,快点。”

锁匠犹疑了一小会,还是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后,他谨慎地审视了我几眼,突然说:“我不是修水管的。”

“知道,如果我说是请你来开锁的,他们会又是电话又是核实地折腾半天,你知道的,管理严格的公寓楼不允许随便从外面带锁匠上门,如果需要开锁,也要由物业找指定的、有正规营业执照的锁匠。”我不动生色,知道这番陈述必会打消他所有疑虑,并会让他与我一道,对保安同仇敌忾地保持了秘密,因为,他只是个在街边摆摊的锁匠,是没有营业执照的黑户,受尽了同行的挤对与此类不公正待遇。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找过锁匠。

果然,我的话,让他心怀感激地沉默了。

显然,他怀疑我的身份,甚至怀疑我是个温文尔雅的女贼,在利用他的技术实行入室盗窃。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警惕,而且,应当说他是个非常有职业道德的锁匠。就笑着说:“你放心,我请你开的,不是大门。”

他没再说什么,拧着眉头看电梯显示板。

4

我打开大门,回头对他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好像为自己刚才多疑而不好意思。我指了指里面的那扇门:“我一个夏天没用这个房间了,今天早晨想进去找冬天的衣服,却怎么都找不到钥匙了,所以,麻烦你帮我打开,然后,再帮我配一把钥匙。”

他爽快地说好说,手脚利落得好像在为刚才对我狭隘的猜测而赎罪。

我一声不响地看他在那把锁上忙碌,十分钟后,在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我的心,就迫不及待了起来,边找钱付他边问,几时能配好钥匙。

锁匠说下午。

送他出门时,和他确定了下午取钥匙的时间,然后,就迫不及待关上门,又从里面加了暗锁,就朝那扇终于洞开的门扑去。

里面的地板上,落满了细细的灰尘,阳光遍地,看样子,丁朝阳也好久没有进来过了。

一张蒙了白色布单的大床,一张梳妆台,还有一个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壁橱,空气里有股闲置了许久的灰尘味,随着我的走动,灰尘在阳光中轻盈起舞,我捏着鼻子,掀开了蒙在**的布单,浅粉色的被子上窝着一件玫瑰红的绸缎睡衣,看上去,像是主人并未长久离开,不过是去厨房取杯饮料或去卫生间小解了,片刻就会回来。

我提起睡衣,对着阳光看了一会,猜它的主人应当是位窈窕的女子,发了一会呆,又按原样放了回去,墙很空,与外面的墙一样,有不少挂照片的痕迹。

床头柜与梳妆台的抽屉,里面只有些零碎的女人用品,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样子,翻遍了所有抽屉也没找到一张照片。

拉开壁橱的门时,一股奇异的香,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宽敞的步入式壁橱,占地足有四五个平方,与十多个平方的房间相比,它宽敞得有些夸张,分门别类地挂着整齐的冬装和夏装,它们质地优良,做工考究,优雅而妖娆,仿佛恭候着主人随时归来。

壁橱地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干花香包,扑面而来的异香,就是来自它们。

是的,丁朝阳没撒谎,这里锁着的,只是一些遗物,再无其他,我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东西去考证他们曾经的感情状态。

我在堆满了干花的壁橱里坐下,拿起一个干花袋,用力嗅了嗅,眼泪就掉下来了,是的,我确定,丁朝阳至少每年一次更换壁橱里的干花,否则,它们不会香得这样浓郁,这足以说明,丁朝阳心里,是一直没放下她的,甚至,他是那么热烈地期待着她的归来,唯恐时光和虫子们会弄坏了她所钟爱的衣饰们而年年添置干花香包。

忽然,在干花包的一侧,露出了一叠印满了文字的纸,我飞快擦赶泪,抽出它们。

这一看,心就腾地被惊飞了。

每一张纸的内容都一样,是寻人启示,惊飞我心的,是下面的照片,尽管有些模糊,但,那眉那眼,绝对熟稔。

是的,我见过她,在午夜里,她站在昏黄的楼梯灯下,直直地望了我。

我大大地张着嘴巴,任凭灰尘涌进嘴里,一股冰冷,沿着手指,快速蔓延全身,我几乎是大叫一声,跳起来,跑到客厅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用了足足半个小时,让自己恢复平静。

是的,她还活着,并且,她回来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回家呢?难道是无颜面对丁朝阳?我相信,丁朝阳肯定认出了她,可,为什么当他从猫眼看见她后,会惊惧到面色苍白?依着他对她的痴情期待,他应热泪盈眶才是。

我拿着电吹风,把地板上的灰尘吹匀,将我留下的脚印,一点点抚平,而我心中的疑窦,却如旺火猛炙下的沸水。

我曾天真地以为,打开这扇门,那些纠结了许久的困惑就会迎刃而解,事实却是,打开这扇门,更多的疑窦,扑面而来,让我措手不及地更加困惑了。

下午,我心事重重地去锁匠处取钥匙,回公寓时,遇到了早晨的保安,他很留意地看了我两眼,转身,向里面的休息室嘀咕了两句什么,很快,那位多嘴的保安就探出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说:“丁太太,水管修好了么?”

我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我不喜欢私生活被过分关注,哪怕是以善意的姿态。

他追出来,有些小心地说:“丁太太,尽量不要从街上叫陌生人回家,这样很危险的,以前有过先例。”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表示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吞吞吐吐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让陌生人到家里,结果,发生了人身侵害案。”

“呵,有那么可怕么?”我感觉,他所陈述的旧事,似乎与我能牵上些关联。

“是的,或许,丁先生曾告诉过你。”

“是么,是哪件事?”我的心,绷紧了一下。

“就是以前的丁太太,曾因叫外卖而遭到了人身侵犯的事……”

“呵,他没告诉我,后来呢?”我看着他。

“从那以后,丁太太就得了抑郁症,再然后就失踪了。”他无限惋惜,又觉得在我面前使用这个表情有些不当,就歉意地笑了笑:“其实这件事并没影响到她和丁先生的感情,只是她太脆弱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爱情是自私的,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听别人说自己所爱男子对前妻是怎样的一往情深。

整个下午,我满脑袋飞花,全是关于丁朝阳前妻的事。

难道,她真的回来了么?

如果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丁朝阳求欢时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捧了我的脸问:“小豌豆,你的小脑袋又在想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说:“如果她回来,你怎么办?”

一下子,他就僵了,像风干的鱼。端详我良久,才问:“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笑笑:“突然想知道,如果她回来,你会怎样处理你和我的感情?”

他翻身坐起来,背对着我:“只是你的假设,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我有种直觉,总觉得她就在周围徘徊,不知哪天,她就会站在我们面前,说我回来了。”

丁朝阳粗鲁地打断了我的假设:“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回来,她早就回来了,哪会等到现在。”说着,就起身出了卧室,秋天的月光凉凉地撒在卧室里。

我只想让丁朝阳说真话,或许,丁朝阳知道她已回来了,也知道她身居何处,只因无法对我开口解释而瞒了我,而她之所以隐忍地藏而不现,应是有些苦衷的吧,毕竟,是她离家出走在先,而丁朝阳亦已通过法律手段解除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她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在午夜里按响门铃,把我和丁朝阳的幸福惊成一地的支离破碎。

歌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不过是矫情谎言而已,爱情是自私的,没有人不想成为别人记忆里唯一的好,每一个失意于情场的人都希望自己是他想起来就挥之不去的疼。

因为,只有疼,才是真心爱过的后遗症。

每个女人都想成为所爱男人的爱情后遗症,哪怕爱已走到尽头。

这样想着,心就疼了起来,无边无垠的疼。披上睡衣,去了客厅,丁朝阳把一颗烟抽得面目狰狞,我从背后,环了他的颈:“我很怕突然有一天会失去你的爱。”

他侧了侧头,用脸磨挲我的脸:“不会的,我保证不会。”

我伏在他颈窝出,嘤嘤地哭了,他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有多惶恐。

他掐了烟,抱我,横在怀里暖着,细细地端详,月亮悠闲地坐在高高的天上,冷静地看着我们。他圈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串,猛地拉开窗帘,对着万家灯火说:“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

可是,当我们走到书房窗口时,我却突然地难受,以前,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细节这样的话,他有没有给过他的前妻?

丁朝阳觉察到了我的走神,轻缓地将我的脚放在地板上,伏在耳边温情的呢喃我的名字,我却怃然地泪流满面,丁朝阳呆呆地看着我的脸,眼里,渐渐有了晶莹的泪。

尽管他飞快别过脸去,我还是看见了忧伤,从他脸上,缓慢坠下。

我终于明白,那些猜测与追问,丁朝阳不会给我答案,我亦不忍用疑惑去刨开他心上的旧伤。

5

我决定自己动手去剥开一个个疑团,哪怕终将把自己剥得泪流满面。

我坚信她回来了,就住在这栋公寓楼上。

我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从顶楼开始,一家家拜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事情比想像得要困难得多,首先,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匮乏信任,提防与猜疑是人们送给我的见面礼,我不得不放下养尊处优的骄傲,一遍遍温柔解释来意,甚至,不得不搬出21楼丁太太的身份才能敲开那一扇扇满是戒备的门。

然后,我坐在别人的客厅里,顶着不耐的目光,介绍我的产品。

第一天,我拜访了十五户人家,十四位主人用婉转的矜持回绝了我,唯一一位热情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对我介绍的产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亲自现煮了咖啡,要和我仔细研究某个险种的条款。

端过咖啡后,他坐到我身边,我往旁边挪了一下,他又挨过来,作出埋头看保险条款的样子,目光却越过了我的小衫领口。

他猥琐的目光,似乎生出了无数双手,在我的身上肆意抚摸,我心生恨恨,压着满腔的愤怒强颜欢笑说:“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拜访。”

他说好啊的时候,目光死死粘在我胸脯上,我恨不能抡起手包砸瞎他的眼。

我逃也似地奔向门口,他却趁开门之机,在我胸上捏了一把。

见我怒目而视,他却假做关切地看看我:“是不是我开门时不小心碰着你的手了?”说着,就来拉我的手,我终于忍无可忍,指了他的鼻子厉声说:“碰你妈个头,臭流氓。”

他好像莫名其妙被屈辱了的良人一样,无辜地眨着眼睛,慢条斯理说:“小姐,只是门碰了你的手一下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与这等货色讲理,只能是自找龌龊,我狠狠剜了他两眼,转身走了。

除了屈辱和愤怒,我一无所获,连烧晚饭的力气都没了,窝在沙发里等丁朝阳回来接我出去吃饭。

6

晚上,丁朝阳带我去吃韩国石锅饭,见我连饭菜都懒的嚼了,就心疼地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闭门造车写小说吧,实在写不出来了,还有我。”

我瞥了他一个眼白,他忙笑:“得了,我不该伪装强大辱没你,成了吧?”

我笑。心里,却在想,他的前妻,若不是在家做全职太太,也就不会遭到那场飞来横祸了,没有那场横祸,她也不会得抑郁症吧?女人,一旦在经济上不能独立,便会自觉地把自己归属为男人的附属品,一旦遭到性侵犯,就会自责不已,好像自己是个没有尽到职责的贞操守门员,而且,稍微狭隘些的男人,也容易这样认为。

回家后,丁朝阳在浴缸里放了好多玫瑰花瓣,让我躺进去,说要给我做按摩放松一下,我闭着眼,脑子里却在盘算,今晚,她会不会来按门铃?

我微微张开眼睛,打量这个在温柔乡里全神贯注的男人,那一刻,我多想变成一只小小的虫,钻进他心里,看清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如我所想,午夜时分,门铃响了,丁朝阳一个冷丁就坐了起来,我抱着他的胳膊,其实,我的心里,没有太多惧怕,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的前妻还活着,午夜按门铃是她不甘放任我们的幸福继续下去。

但是,我还是假做害怕的样子,把头伏在丁朝阳胸口,因为,我想知道,他的惊慌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假如他明知午夜门铃响是前妻故意捣乱,而他,既不想开门面对,又不想让我对门外的人过多究竟底细的话,就会装出惊恐的样子,让我相信,门外的,真的是午夜游魂。

伪装出来的恐惧不会加剧心跳,我伏在他胸前,只是想听他的心跳有没有加速。

他的心跳得像群小鹿没头没脑乱撞,有湿湿的汗水,浸润了我的脸,我渐渐莫名。他的恐惧,千真万确是从心底生出来的。

我套衣服,丁朝阳拉住我:“你要做什么?”

我按亮灯,拿过他的衬衣,替他张开袖子:“穿上,我要请她进来坐坐。”

“小豌豆,你疯了?”说着,他猛然跳起来,按灭了顶灯。

我笑:“只有你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见我要往外走,丁朝阳死死抱住我的腰,不肯让我去,我只好说:“我不开门,我去看看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丁朝阳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不许开门。

我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他才信了。

门铃又响了一遍,我趴在猫眼上往外看,这一眼,我的魂魄几乎要飞了出去,这一次,她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长长的裙子罩过了脚面,脸依然是那么白,我往外看时,她正对着猫眼,伸出了指甲猩红的手。

丁朝阳感觉到了我身体的颤抖,拼命往回拉我,我死死把在门上,我到底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她的指甲在猫眼上叩了两下,就轻轻的狂笑着,转过身去了,她黑色的长裙一寸一寸地跳出了我的视线………

我几乎瘫软在丁朝阳怀里,丁朝阳内心真实的恐慌以及她飘然而去的脚步,使我再也无法相信,她只是一个心有积怨的活人。

7

接下来的日子,我竭力镇定,依然是挨家挨户地拜访,依然会遇到寂寞的老人、满眼都是想入非非的形形色色男人,甚至,我执著的按门铃还曾惊碎了一对苟且男女,当一个男人强做镇定地开门后却发现门外站的是陌生的我时,便从惊魂未定转为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恨不能抓在手里,撕成碎片。

话音未落,他就指了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内容与体面的样子截然相反,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为自己辩解,只会连连说对不起,这时,门缝里露出半张妖媚却忐忑的脸,我便哑然地笑了,款款说:“先生,我是来拜访您太太的,那么,我改天再来。”

他骂到一半的话,就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我,喃喃着,就软了下去,眼里的愤怒戏剧化地换成了讨好。

我笑微微地看着他:“我想和您太太谈一下给您买健康保险的事。”

他恍然般地哦了几声,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我莞尔:“要不,您把这份单签了?这样,我就不必拜访您太太了。”

男人连连说好的好的。

就这样,在公寓的36楼走廊里,我做成了第一单业务,一个看似儒雅却穿了一只袜子的男人,用签一份普通邮件的态度,签下了自己的健康保险,他甚至都不明白这份保险的受益条例。

我承认,这笔业务签得有些卑鄙,但,希望他因这件事而明白,任何无故伤害他人的行径,都会受到惩罚,精神的或物质的。

比如这份业已完成的保单。

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扫完了30楼以上的住户,签下了三份单,而我真实想要的,却一无所获,遇到善谈的人,我曾循循诱导地聊起几年前的那宗失踪案,有些人压根就不记得了,有记得的,也很浅了,只记得楼上有位女子失踪,寻人启示曾在电梯里贴了些许日子。

至于后来,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人与人之间以不探究隐私为美德而将冷漠演绎得无以复加的时代。

一无所获让我心下茫然,像一片水面的落叶,在风里旋转不已。

8

丁朝阳要去广州开春季服装订货会,因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而极力怂恿我跟他去广州,我不肯,说像以前一样,他出差,我回家陪妈妈。

他也就没再勉强。

去机场送他时,他一再叮嘱晚上莫要一个人在家睡,我就笑: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独自一人在家睡。

他爱怜地拍了拍我的脸,说:“小豌豆,我最爱你。”

我心下一酸,环着他的腰使劲往他怀里钻:“我也是。”

他小声说:“傻丫头,有人在看我们呢。”

“不怕,让他们看去,不就是你爱我我爱你嘛。”我撒娇。心里,却在酸酸地想,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午夜门外的女子貌似他前妻呢?即使是她是真的鬼魂,也没必要怕的,又不曾伤害过她,为甚要怕呢?

我的心里,没头没脑地乱透了。

他不会知道,他说要去广州开订货会时,一个主意就在我心里悄悄萌生了,是的,我不会一个人在家睡,也不会回家陪妈妈。

走廊到楼梯间的拐角处有个能容一人立身的小空间,里面是自来水和冬季供热管道,按一道没上锁的百页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