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起床了,亲爱的。”略带沙哑的低语在耳边响起,温暖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睡意蒙眬地咕哝着,伸出手臂环住了莎拉的纤腰,用下巴上的胡茬去蹭她的脖颈。莎拉咯咯大笑,挣脱我的搂抱,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快起床,懒虫!”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忘呢?”我打着哈欠睁开双眼,“今天可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仅次于我出生的大日子。”

“怎么?结婚周年比不上你生日重要吗?”莎拉故作不满地嘟起了嘴。

“那当然,我不出世的话,怎么有机会遇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

“这还差不多。”莎拉满意地笑了,按动床头柜上的控制键,窗帘徐徐滑开,自行折叠收拢。向阳面的玻璃窗渐渐变得透明了,明媚的阳光倾泻到卧室的每一个角落。莎拉沐浴在阳光里,长长的金发瀑布般泻落肩头,她的脸庞和发丝都泛着七色光晕,看上去既圣洁又美丽,如同天使降临凡间。

“再给我一个拥抱。”我掀开毯子伸出双手。

莎拉又笑了,轻轻俯下身子,给了我一个满含温情的吻。她的气息暖暖的,唇齿间依稀带着丝丝香甜。

“莎拉,你真美!”我痴痴地望着莎拉波光盈盈的蓝眼睛,拥住了她的腰肢。

“风,风。醒一醒,醒一醒。”一只手在用力摇动我的肩膀。

“嗯?”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了双眼。整洁明亮的卧室在视野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低矮污秽的行军帐篷;怀里的莎拉也消失不见,躺在我身边的人变成了林娜,一名救世军战士。

“你又梦到莎拉了。”林娜收回手臂撑住脸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这两天你老在梦里叫她的名字。”

我揉揉太阳穴,略含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老是梦到以前的事。”

“那只是虚幻的记忆,是主脑对我们大脑神经元释放的电流刺激,严格来说,虚拟世界里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记忆中的往事只不过是一场梦,我们每个人从出世就开始做的梦。我把一只手举在眼前,久久地凝视着,“我明白,可是那种感觉太真实了,让人无法区分哪里才是现实。”

我并非生来就是抵抗军战士,我原本只是一名小职员,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莎拉。我生活在主脑创建的虚拟世界里。

莎拉是主脑虚拟出来的人格还是真有其人?我搞不清楚。但是关于那些过往的回忆是如此真切,以至于我经常会怀疑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而现在,我只是在做一个又长又恐怖的噩梦。

林娜凑过来安慰我,“不用担心,你这种情况很常见,我刚醒来那会儿也和你一样,动不动就会想起虚拟世界的往事,大多数觉醒者都是如此,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恢复。”

觉醒者,我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至于那些仍然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人,我们称之为沉睡者。

没有人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也没有人清楚地球上还有多少人类,但大家公认的是:人类文明早已败亡,绝大部分人成了智能机器的奴隶,觉醒者不足沉睡者的万分之一,数以亿计的人类仍然生活在那个由无数数据构成的虚幻世界里。

我们把智能机器的首领叫作“主脑”,整个地球都处于它的统治之下,包括我们人类。主脑没有彻底消灭我们,当然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因为它需要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元来建立神经元连线,以维系其庞大繁复的数据运算。

抵抗军与智能机器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至于人类是何时被机器取代则已经成为过于遥远的传说,没人能搞清楚曾经发生过什么。唯有一点可以确信:智能机器占据了地球,世界不再属于我们。

或许是为了便于管理,主脑创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虚拟世界,而数十亿人则在数不尽的茧形舱中沉睡,人类自以为生活在现实里,其实不然。

我曾经生活在主脑创建的虚拟世界里,林娜也一样。准确来说,大部分救世军的成员都曾是沉睡者,只有一个人例外——摩西。

摩西是一个高大强壮的中年人,不苟言笑,满头白发,炯炯有神的双眼时而会放射出一道冷电般的光芒。他的年龄应该介于四十岁和六十岁之间,可很多人都不那么认为。

据年龄最大的老乔伊说,他加入救世军时摩西就是首领了,直到如今。

摩西曾告诉我们,他以前生活在一条大河边的城市里,那儿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聚集地。后来,机器军团攻陷了城市,大部分人都死于非命,只有摩西等十几个年轻人得以逃出生天。摩西是一个伟大的家伙,坚忍不拔,勇猛善战,同时还具备堪与智能机器匹敌的谋略。就是他率领那些幸存者组建救世军,拯救了一批又一批人类,我就是其中之一。

从觉醒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零十三天,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是怎么觉醒的呢?我曾无数次拼命回想,但虚拟和现实之间隔着一片混沌,关于觉醒的记忆仿佛是沉没在海底深处的无数碎片,抓不住,也拼不起。

据林娜说,每一个觉醒者都是如此。好像是觉醒的过程过于痛苦,大脑自行启动了防御机制,把那段记忆选择性地遗忘了。我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就去询问别的战友,但大家都这么回答。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整整两个月,直到我加入一次搜救行动,亲手解救一名觉醒者之后,才算打消了疑虑。

搜救行动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中进行。我们身穿厚厚的防水服,戴着过滤面罩,却仍然闻得到那刺鼻的恶臭。下水道倒不是很狭窄,但阴暗潮湿,污秽遍地,肥硕的大老鼠和各种爬虫到处出没,间或还能看到腐烂生蛆的尸体和累累白骨。队长姚建告诉我:觉醒者大多数会被主脑冲进下水道,任其自生自灭,而且觉醒者长期生活在虚拟世界里,肌肉已经严重退化,再加上苏醒初期意识模糊,根本没有能力自救,如果不能被及时找到,他们就会死在下水道里。

那名觉醒者是一名白人男性,赤身**地躺在一堆排泄物中,如果不是他的眼皮忽然动了两下,我还以为他只是一具过分苍白的尸体。在姚建的指令下,我屏住呼吸,强忍着呕吐欲,蹚着漫过膝盖的秽物把他拉了出来。

参与搜救的后果很严重,林娜拒绝让我碰她,直到三天后,身上的臭味完全闻不到了才允许我和她睡在一起。

这一次搜救让我印象深刻,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肯参加搜救了,与其相比,我宁愿去面对可怕的雷暴兵。倒是姚建乐此不疲,搜救队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每次都是由他带队。后来我问过他原因,姚建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告诉我:他的嗅觉有问题,无论是馨香或是恶臭,什么味道都闻不见。

推翻智能机器的统治就是救世军的宗旨,每一个觉醒者都要做出选择:加入救世军,与机器大军作战;或者是成为流浪者,在荒芜的大地上独自生活。在我之后苏醒的人都加入了救世军,没有例外。据老乔伊说,以前也有少数人选择离开,但他们很快就被游猎兵逐一猎杀了,最终化作秃鹫和野狗的口中餐。

我不清楚世界上还有多少支抵抗队伍,摩西认为遥远的北方和大洋彼岸都有幸存者在反抗智能机器的统治,但至今为止,救世军还没有同别的抵抗队伍取得联系。

也许,抵抗者只剩下我们了。

目前的据点正北方就是机器城,绵延数十公里,如同一头过分庞大的怪兽横亘地表。机器城的中心位置有一座堡垒,那就是机器主脑的所在地。城中的雷暴兵数以千计,负责巡逻的游猎兵数量不详,相信不在雷暴兵之下,至于突击者和机械螃蟹等个头较小的家伙更是不计其数。

据说,主脑并非只有一个,同样规模的机器城地球上还有许多。

智能机器遍布大地,而救世军只有区区七千多人,为了防止被机器大军围剿,还分散成了十几股,在城市废墟之间东躲西藏。我们没有重武器,药品和食物也不多,经常处于补给不足的紧张状态。用血肉之躯和装备精良、钢筋铁骨的机器大军抗衡,说实话,我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

唯一能给予我们希望的人就是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