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换

在一位额头生了月牙状肉瘤的律师主持下,我又和杜老签订了一系列合同,包括苛刻到极点的保密守则,准备开始“置换”。我首先以海外工作为由告别了妻儿。其实我前往的城市就在附近。我选择了最接近人的“置换”形态,尽可能让自己外表上和自然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我的血肉骨骼却将被更换。我的新躯体,自然界的病毒细菌侵害不了,人类的棍棒斧钺也伤害不了,如果有子弹穿过,肌肤会瞬间自愈。我不必食用人类的食物,我将吸收阳光,回收身体动能,我的能量循环系统精确而高效。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可以高效工作的大脑,不会困倦,不会被风花雪月**,二十四小时在线接收信息并加以处理。我将告别作为人的种种享乐,但我却会得到商业上的成功和无穷的财富。

“在我有生之年,”杜老向我保证,“我会负责提高你的生存技能,并赠送你价值不菲的二次‘置换’。”

他必须保证,我把所有的财产都以抵押方式付给了他,而且我未来收入的20%也将归他所有。但这仍然不能保证“置换”的完全成功,我只好将我人类的躯体—器官、皮肤、神经、骨骼、血液,甚至眼角膜都明码标价,出售给渴求得到它们的自然人。这些商品从来供不应求,刚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借助我的身体,一个车祸丧失双腿的老人站了起来,一个天生失明的女人看到了她的孩子,一个肾衰竭的学生得以继续学业……我才因此筹集到了足够的资金,正式开始了我的“置换”工程。

我无数次被推上手术台,服用了无数种药物,很多次我担心麻醉后再也无法清醒。我恨白衣男任何时候都冷静的面孔,更恨杜老在手术台前镇定自若的指挥。在他们眼里,我没有尊严,只是一个苛求永生的乞丐。我有些明白“置换”成功的概率低是因为什么了,要想改造自己,仅仅有决心和想法还不行,还要有一种执念支撑着,任何时刻都不能动摇对“永生”的信仰。

我坚信我的目标可以达到,因为通过那一尺高的合同,我已经和杜老在经济上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需要我的手术成功。

终于,我害怕又期待的那天来临了。我的全部意识,包括记忆和感知,都被彻底转移到了新的大脑中。我有几分钟的时间从外部观察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观察—我平躺在手术台上,庞大的躯体还温热着,看上去仍能随时站起,谈笑风生。

“这真不可思议。”我对杜老说,“二百多斤的这一团肉,它是怎样行动和思考的呢?”

杜老不和我啰唆,他命令护士带走我,以便马上开始对我的肉身进行切割,再打包出售。

“置换”后的我,相貌与原来的我并无二致,但体重减轻了八十斤。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学习控制新的身体,让肢体与思维协调同步。我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后,便被送进石中人的意大利房子,住下来适应没有食物和睡眠却有充分感知能力的生活。杜老以前从不让“置换者”们彼此接触,现在为我改变了做法,这并非出自好心,而是为了增加我“置换”成功的概率。

白衣男一直对我进行监护,以确保我的机械身体运转自如。信息女则教我如何深入数据的海洋寻找快乐,偶然,她会在手机中现身,与我和石中人一起阅读雪莱、拜伦,或者争辩玛丽创造弗兰克斯坦究竟是为了谁。数百年前的这些文人,以他们的思想永生。而我这种没有内涵的人,就只好追求形式上的不朽了。

一年半后,我已经能够灵活自如地操纵我的机械身体,神态表情都与本来的我没有什么两样,也坚信自己可以返回人间了。于是,在和杜老又签订了安全备忘录后,我回到了老婆和孩子身边。我的样子竟然把孩子吓哭了,老婆更是满脸疑色。我告诉老婆,西餐改变了我对饮食的热爱,辟谷和针灸降低了我的体重,我已重新脱胎换骨再生为人了。老婆听我的长篇解释就好像在听律师诡辩,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

家人勉强接受了我,但我的狗不肯妥协。这家伙似乎识穿我的真面目,完全不理会我的宠爱,整日冲我龇牙嚎叫甚至咆哮,有一天还试图袭击我。我只好请人杀了它。老狗倒下去的时候,它曾经善良的眼睛中充满仇恨。老婆和孩子把狗葬了,我则在家中整理出狗的许多照片。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一张张烧掉那些照片。

老婆看着我,目光里没有温度。“你非杀狗不可吗?”她问。

“是它先要杀我的。我没办法。它疯了。疯狗对我们大家都是危险的。”我振振有词。

老婆没有再问什么。但从此后她与我疏远了,孩子更是住了校,一个月也见不上一回。在永生的时间长河中,我的家人只是小小的浪花,我想到将主持他们的葬礼,内心竟然没有任何哀伤。

为了将我的财产逐渐交给杜老,我告诉老婆,我的公司运作不善,海外项目损失惨重,我需要动用家产赔偿。但为了还能保障她和孩子的生活,我把外公留下的宅子和土地赠予她们,并且要和她离婚。

老婆没有和我争论,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带孩子搬出去的那天,老婆忽然对我说:“大壮,狗狗攻击你,是因为它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人了。我也这么认为。”

我笑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老婆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别做坏事。”

追求永生算不上坏事,甚至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它存在于人类的遗传基因中,是生命永恒的主题,时刻都在激励人类去探究生命的尽头。

“哦,你想哪儿去了。我会尽力照顾好你和孩子的。”我信誓旦旦,“虽然离婚了,我们还是亲人啊!”

我从此就和老婆孩子分开了,这娘俩卖掉外公的宅子和土地后去了边疆,在那里开拓土地,建设新城。

多年以后,我来到新城,在医院中探视垂死的老婆。我的孩子在几年前以身殉职,而他的孩子,我的孙子侍奉在老婆床前,看到我便转身离开,连一声“爷爷”都不肯叫。

老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就只老了一点点。”

我说:“现在生活好了啊,人老得慢。”

老婆笑:“得了,你在做什么,你追求什么,其实我都知道。”

我吃惊,多年前老狗袭击我的情景突然再现,我本能地握紧了拳头。

老婆说:“狗死后,我用了一点时间调查。我有一阵子还很纠结,一个人为了永生,怎么就可以变得无情无义。后来我明白了,你追求不死,就只能极度自私。但我和孩子做不到只为自己活着,用毕生精力创造对别人有价值的东西才能让我们更快乐。这座城市,我有好几千个学生,我把他们带进知识的大门,教会他们如何学习,如何做人;而我的孩子,他抓捕罪犯,维护社会治安,用生命捍卫城市的和平。我们会死,但我们死得其所。而你这样的永生,”老婆的神色无比鄙夷,“为了永生的永生,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