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游舞者2

“像荧惑!”她眼睛发亮。

“可是,你到底是谁?我爸爸……”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轻轻哼起了一段旋律。

“你是为了写新歌才来这儿跟陌生人搭讪找灵感的吗?”我的情绪有些激动,看了看舞池里的老夫妇,他们还在跳着。

“如果要写这些歌,我脑子里的能量足够一秒钟写出成千上万首,但是有什么用呢?你们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我回答不上来,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让我琢磨不透,她如果怀有某种目的,那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供掠夺的,至少,她让我感觉自己还算有些独特,“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她忽然看向外面,脑中似乎有天线接收到了某种天外来的信息:“跟我来!”

她站起身将“万物一体”一饮而尽,但仿佛彻底喝醉的却是我,一股混着酒精味的灼热气体往头脑上涌,在那一刻,我彻底迷上了她,不管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她拉着我的手朝外面跑,我回头跟李老伯打了声招呼,他没有听到。

我们一路来到冷湖的暗夜星空保护区,只要天气正常,这片沙丘上每晚都能看到漫天的繁星。今晚有些不一样。尽管太阳下山后温度骤降、寒风割面,但我并不觉得冷。我和她四目相对,在这片如火星一般的旷野上。在她眼里,跟我在一起的一秒钟就像过去了百万年,而对我来说,这一秒钟,意味着一切。

“你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星罗棋布的夜空像一张巨网。她接着说:“《荧惑》的旋律,是一种语言,我把要告诉你们的信息都放在了里面。”

我看着她的侧影:“什么信息?你,和我的爸爸见过吗?”

她轻轻握着我的手,我瞬间有种过电的感觉。皮肤之间最近的距离,哪怕贴在一起都留着几十微米,比一个细胞还大。我相信此刻的觉受是末端神经受到压力,产生电信号传到脊髓的一些部位,再反馈、再继续运动、压迫,产生电信号,进而促进各种腺体分泌,就像打开了一通电路,我脑海中所有带电的神经元都像头顶上的星辰一样发光、起舞,下一秒就要从天灵盖盘旋着奔涌而出。

我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但一切都在发生。

我学着通过她的眼光去看星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开始跃动闪烁,它们相互之间连成曲谱,那是一种跨维度的语言。把一百万个人全部压缩成中子星的物质,也才只有一滴水的体积,而那首歌,《荧惑》,单是一个音符就包含着无数字节的信息。

“你是?”

“灵魂游舞者,用你们的话讲。”

没了之前的疑惑跟犹豫,我百分之百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对我来说都意义非凡。但是,她并没有说话,而像是住进了我的脑子里,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切的语言都成了我自身的回音。

她来自系外行星,火星是他们探访太阳系的第一站。

非要用语言来解释我感受到的一切,关于灵魂游舞者,我相信是徒劳的。但是,她的出现兴许是个突破口,离我要探寻的那个秘密好像越来越近了。

如果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来自爆炸后的能量,那这能量正在经历着从简单到复杂的演变,智慧是目前最复杂的能量形式,而我们人类的生命,只是这能量形式的第一阶段载体,它将继续发展,朝着下一阶段努力攀升。站在我旁边的林深,就是这种努力的结果,在他们的文明里,物质世界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烂泥,她的肉体也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包装袋。

“质量转化为能量?E=MC2果然很伟大……”我自言自语。

“用E=hv来参考可能更合适,量子常数乘以振动频率等于能量,频率最高的成为无形的物质,频率其次的成为有形的生命体。”

他们用光速思考,为了达到这一极限的思考速度,他们本身就以光的形态存在。在他们的身体里,对任何信息的处理是每秒百万次,因此需要极大的能量来维持他们的生存状态。

只有恒星,伟大的恒星,才能提供最佳的生存环境,这种超级文明只有住在恒星里面,才能让一个个完全能量状的智慧生命,永远以光的速度思考。

但是,他们的恒星即将熄灭。

这是我无法理解的时间尺度,不像冷湖几十年来的兴衰与变迁,他们生命的攀升历程应该用整个地球的进化史来做对比。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感受?我们没有感受。只是思考,一刻不停的思考。”

他们脱离物质的存在,穿越虫洞时根本不会像物质一样被瓦解成基本粒子;在两个时空区的闭合处时空曲率并不是无限大,他们更不用害怕被掠夺一丝一毫的能量;宇宙间再强的力场都可以通过负质量来中和,因此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们能量场的稳定。除了明确的目的地,他们一路上还探访智慧生命,红色的、蓝色的、灰色的行星,邀请各个层级的生命形态加入他们的能量之中。

在我们还是草履虫的时候,他们就出发离开母星,终于,在人类自以为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文明时,他们抵达了我们这个位面的恒星系。而太阳,是他们思考出来的最佳答案。

“你们从来没有诗意地审视过自己吧,人体大约99%是由氢、碳、氮和氧原子组成的,这就是你们人类和宇宙的深远关系,你体内的氢原子是在宇宙大爆炸中产生的,而碳、氮和氧原子则是由恒星产生的。每一秒,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不稳定放射碳原子在你的细胞内和细胞之间爆炸;当你割伤自己时,星星的残骸便撒了出来;你血液中的每个铁原子,帮你的心脏将肺中的氧带到你的细胞,却曾经帮助摧毁过一个巨大行星……”

“所以呢?”

“所以,人类本质上和灵魂游舞者一样,你们来自宇宙,最终将回归宇宙,以一种更好的方式回归。”

我突然想起古希腊人说过的一句话,“要理解物质,我们必须理解无物质。”这句话看似与现代物理学相悖,实则是这门学科的终点。

当他们降临在火星,命运如时空重叠般,人类的火星任务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我试图去想象两个文明曾经在火星上的相遇,一种纯物质跟纯能量的伟大会晤,但这种尝试是愚蠢的。李蒙恩在日志中所说的“面临抉择”,或许正是因为遇见了他们。

“李蒙恩……被你们收编了吧?”以我对李蒙恩不多的了解,我猜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去完成生命最终形式的伟大攀升,这可比探索火星有意义得多,毕竟他将得到的是整个宇宙。

“是的,他和我们在一起。”

“你们杀死了他?”

“不,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去干涉所有个体生命的行为和命运,即使我们有能力这么做,事实上,我们的能力超过你的想象。他的死的确是一场意外,而我们很早就发出过邀请,死后的他欣然接受这样的接引而已。对很多人类来说,死亡就像一个终点,但其实,死亡只是一扇门。”

那个神秘的三维球体!

一套完整的理论模型霎时出现在我脑中,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答案。非要用地球上的科学来演示的话,注定是苍白的,圆球的组成元素未知,密度无法测算,形态相状不稳定,内部有一个巨大的能量反应场。我相信,用物理方程来描述超越概念的事物是一种徒劳。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灵魂游舞者的“飞船”。

“那扇门,我爸爸他看到了!为什么他能看到……”我来不及问第一个问题,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议题值得探究,“那你的意思是……人死后真的有灵魂?”

“我们更愿意把它称为能量,能量永不消灭,它会更换不同的载体,直到最后,抛弃掉所有有形载体,完成回归。”

地球上不是没有这类神神秘秘的心识科学,但那些论调大多数只停留在臆想而已。我此刻想的是,有没有一个能让人看懂的公式或数据,可以将这个伟大发现用相对科学的形式解释出来,如果我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那我也会跟阿姆斯特朗和李蒙恩一样,成为人类历史上永垂不朽的存在吧。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一种低等认知去验证比它更高等的,这是很可笑的……而且,这也不是我们来地球的目的。”

“你们为何要来地球?”

“我说过了,这是一种邀请。”

“邀请我们去太阳?如果所有人类都接受邀请,那对人类文明来说,可意味着毁灭呢。”

“物质世界不过是你们做的一个梦,从这个梦醒来,你可以得到更高层次的永生,对人类来说,这是无本的买卖。”

“那首歌就是一封邀请函?”

“你终于懂了。”

“为什么要以这种晦涩的方式?”

“我们尽量降低自己的能量振动频率,以你们的方式去思考,以为可以通过谎言让你们看到背后的实相,却高估了艺术这门谎言是如此的……你们执着于表面上的假信息,却忽略了它的本质,所以很少有人回应。”

“我们应当怎样回应?”

“你爸做出了回应。”

“他?他可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工人!怎么会从一首歌里……”

“一个人的知识多少、地位高低,跟是否有被邀请的资格无关。”

“你们用圆球接走了他?”

“是的。”

“那为什么他在死亡之前,才做出回应?”

“尽管他的死亡是意外、是偶然,但事实上,生命体自身的能量场会对未来的衰落有所感知,这是不自觉的。就像看不到磁场,鸽子总能找到对的路,他能在之前看到我们,就说明他做出了回应。”

“我……能再见到他吗?”

“会的。”

林深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中有晶体在闪闪发光,我仿佛看到她的手指也变成了沙,不断往下流,然后她纤细的手又好像重新生长出来。不管是如何的跟科学常理相背离,在我看来,眼前这诡异的一切却浪漫至极。

“这里跟火星真的很像……”

“所以在地球,你们先选择了这里?”

她手心留下了一颗小小的透明晶石,像散落在地球的流星碎片,不小心从天外落在了她手里。

这种晶体在冷湖的土地中到处都是,或许跟千万年前地貌形成的历史有关,在山峦和砂石里,它们如同镶嵌在云端的宝石,从来没人想过要把它们取下来。

每当行走在沙丘上,阳光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爸爸有的时候会站在沙丘凝望着那些光点,很久很久,直到睁不开眼睛,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牵着爸爸的手,问他那是什么,他说,内心真正单纯无畏的人,才能看到这些光亮。

实际上,这里的晶体能产生一种特殊的振动磁场,而这种磁场正是能量信号的放大器,可以想象,当数量像星星一样的晶体发生共振时,我们可以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地球上的火星小镇成了他们扩散邀请信息的绝佳选择。

此时此刻,我和她四目相对,仿佛有一束巨大的光亮在她眼中跳跃。她又望向远处,夜空在她的凝视中变得有些不一样。我仿佛听见这首歌在整个宇宙中悄然唱响,夜空中那荧荧离离的光点如点燃引信般,连成一篇没有休止符的乐谱。

那一刻,我感觉有一千万首音乐窜入我薄如蝉翼的耳膜里,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随着它们的律动而起舞,冰凉、热烈、静默、喧嚣,忽然明白,眼前这磅礴的宇宙像是母亲一样伸出双手,对我发出一种回家的邀请。

我凝视着她,眼角挂着泪水:“那首歌,为什么是我?那么多人都在听你的歌。”

“你相信奇迹吗?”

我没有理由不点头,遇见她已经是我一眼能看到尽头的生命里最大的奇迹。我现在知道,神级文明灵魂游舞者一秒钟就能读完人类所有图书馆里的书,只用说一句话,数据量就能撑爆地球上所有的硬盘。灵魂游舞者用于通信的功率达10的36次方瓦,约等于整个典型星系的功率输出,不仅是信息传递的速度,还有所有的生命形式……肉眼能看到的一切显现,耳朵能听到的所有声音,心念所能达到的境界,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凭借能量创造出接近其振动频率的所有物质现象。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都可以是他们自身能量的游舞幻化!

“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林深!”我激动地看向她,她的表情微妙动人,我知道,人类的情绪对她来说不过是假象,但她依然牵着我的手,没有松开。我嘴唇有些颤抖,“还有《荧惑》,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灵魂游舞者前往火星、来到这儿的目的,只是顺便带我们汇入这能量的无限巨流河中,尽管初级智慧生命所携带的能量,只是一片大海中一粒水分子的几十万分之一。

但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我把这理解为一种慈悲,神对蝼蚁的终极关照,不是赐给它们一块甜食,而是让它们最终变得跟神一样。

“人类的爱也是奇迹中的一种,在我们的能量洪流里,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爸爸那颗水分子的振动,全都是关于你,思尔,在我们眼里,大海和水滴都是平等的,所有的智慧文明都有权利航向恒星,脱离物质的二元世界,拥抱永恒。”

林深转过头看向我,眼里发着幽幽的光。

“这是一种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

爸爸临终前的神情浮现在我眼前,宁静而安详。说到底,人体不过是一团原子的特殊聚合体罢了,当我们的肉体死去,这一特殊的聚合体便解离开来,我们体内的原子总数在我们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并不发生变化,之后,原子和空气、水、土壤混为一体。物质四散,留下能量。灵魂游舞者对所有灵魂敞开,所以在那一刻,父亲以能量的形式对灵魂游舞者做出了一个简单回应—I’m in。李蒙恩也同样如此。

“可是,我们的恒星,会因此提前熄灭吗?”

“你们的恒星还在主序星阶段,靠把氢聚变成氦为生,当恒星走向死亡的时候,它会启动新的聚变并抛出外层物质,最后剩下一个昏暗的小小内核,那就是—恒星墓碑。恒星墓碑即使提前出现,人类文明的长度也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有些迟疑,“可是……”

陆续有人来到暗夜星空保护区,三五成群,他们抬起头注视着这片幽蓝色的广袤深空,不知道此刻他们脑海中会否浮现出同样熟悉的旋律。我似乎看到了那半弧形的星轨排成线,将人类命运的波纹延伸至无限。

“生命应当是没有寂灭,奔流不息的!”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希望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回到火星酒吧,推开那扇门,空气凉爽而新鲜,四周的全息投影刚为观众下过一场电子流星雨,一种淡淡的银亮色包裹着人们,大家看上去都比平时要高兴。老夫妇还在舞池里悠然起舞,随着缓慢的音乐转圈踏步,我看向他们,时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我呆坐在原地,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此刻我的心像是被洒上了一层柠檬汁,仿佛灵魂游舞者刚刚吸食过我的大脑和内脏,只留下一架空空的皮囊。我暂时失去了判断跟思考的能力,凝视着面前那个空杯出神。

不一会儿,杯中粉红色的“万物一体”又重新盛满,似乎是从克莱因瓶的另一个瓶口涌出来一样。

直到太太过来叫我,我才感觉自己重新落到地面。

“沐沐,我们回去吧!”

“太太您……”

“今天玩得很开心,多谢你的照顾啊!”太太笑起来,在她的深褐色瞳孔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那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梦,一个被储藏了几个世纪的梦,在某个特定的时候被打开。如果命运可以用量子轨迹来解释,我会把跟她的相遇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交叉点,一种奇迹,或者是一种必然,因为她,我生平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可以看到自己可能的未来。

本来计划的行程剩下最后两天,我托人做了一个假的骨灰盒,如果太太想起来,这便是给她的交代。可第二天再见到她时,她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阴云全都消散了一般。

我们前往位于小镇边缘的影视基地,去那里为游客们拍摄一段以他们为主角的火星短片。在大巴上,我为大家介绍了几个可供选择的故事剧本,有先驱者初到火星的探险,有最后的地球人在火星基地上的坚守,也有人类和外星人的浪漫爱情……

人类骨子里的英雄主义值得歌颂,有的时候,我们又似乎把这种英雄主义想得过于美好。因为不管多么动人,都是对真相的扭曲,没有悲观和乐观之分,二元都是一种假象,这是我从林深身上学到的。

老伯和太太接过他们的剧本细细研究,表情像是在偷看对方的情书。太太今天没有喊错我的名字,也没有提起李蒙恩,神智格外的清醒,用以前的说法,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

车子经过一片零零落落的墓群,那里被矮小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有不少父子、夫妻的墓碑,大多数被风沙掩盖得只露出一半,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长久地静默着。老司机带头脱下帽子,一声鸣笛当作致敬,这种小小的仪式对冷湖当地人来说是一种惯例。我爷爷和父亲的墓碑就屹立在这里,每时每刻,向着东方。

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父亲并不在这儿。

我拜托大家给我一点时间,下车后,我在墓碑群的角落里找来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小尖塔的形状,就当是为李蒙恩在火星上树立的一方墓碑。

夫妇俩透过车窗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待我回到车上,太太抓住我的手:“你刚刚在干嘛呢?”

“帮一个重要朋友办点事。”

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快要接近目的地了,前方的空中出现了一团彩色的云雾,伴着耀眼的光,越是往前接近那光就立马消失,乍看是一种光线折射的自然现象。我想起了从前的新闻,光波辐射的奇异现象或者是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迹,不管光背后的本质是什么,那些猜测和理论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太太兴奋起来,但和以往的兴奋截然不同。

李老伯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无奈。

游客们根据自己选择的剧本去各自的试衣间换戏服,夫妇俩拿到的是橙色宇航服。我们来到占地几百亩的户外基地,除了天然的半沙丘,还有一些人造景观,从摄像机的视角里看,这里绝对百分百还原了火星地貌。

摄影组还在架机器,我代导演帮他们顺剧本,这个故事讲的是两位驻守火星基地的夫妻遇见了外星人,他们决定跟随外星人去到它的母星,去学习更先进的知识。

“您一会儿就这么念啊,‘高台孤矗昂首望,穹凄尽兮宙宇敞。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这句古词在描述友人互相告别时的场面,但其实是一句外星暗号,说的时候多带一点感情……”

太太点点头:“好好!‘高台孤矗……’”忽然,太太眼睛一亮,看向身后,又猛地回过头,抓住李老伯的手,“老伴儿啊,我知道哪儿能找到蒙恩了,跟我来!”

他们径直向后面的小山峦快走过去,我反应过来后,跟着他们一路追去。

此时,有一个同样穿着橙色宇航服的人从山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们三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了一起。我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蒙恩,跟照片里一模一样!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眼前的他依然是一种能量游舞,那就像我不能否认那个梦一样,不能否认他的出现也是一种必然。

时间仿佛暂停在这一刻,恍惚中,我感觉被拥抱的那人是我,眼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李老伯望着李蒙恩的脸,自言自语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反倒是太太,她似乎更加放松和自然,好像这次是他们安排已久的见面,她把我拉到跟前:“蒙恩啊,这是沐沐,我们的导游,他对我们可好了!”

有种错觉,眼前这一切仿佛上一秒在我脑海中预演过。

我伸出手:“你好,还是叫我陈思尔吧。”

李蒙恩用力握住我的手,一脸阳光的笑容:“你很善良,谢谢你刚刚为我做的……对了,我很喜欢那杯‘万物一体’,那天也请你喝了一杯,咱们两不相欠了!”说完冲我眨了眨眼。

“他们会和你一起……”

太太依偎在他身旁:“对,我们要跟着蒙恩回家呢!”我很确信的是,太太现在也看到了那个圆球,应该说,它一直都在那儿,一直在等待。

李蒙恩看着我,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

“其实,我也喜欢你们要去的地方,不过……”

他抢过我的话:“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改变了计划,宇宙更深处还有很多恒星……”他望向天空,“这一颗,留给你们。尽管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会消耗我们很多能量,但不管怎样,我们相信奇迹。”

“嗯……”

“啊,我可是燃烧了一颗恒星来向你们问好呢。”“谢谢你,但是……我会错过什么吗?”他思考了一下,“在你有生之年,不会。”

不要忽略每一次召唤,不要忽略心的声音。

不跨越自身与内心的鸿沟,就算抵达了外太空也没有用。

不要放弃思考,要追逐光速的真理。

……

灵魂游舞者在我的脑海里还放了一些知识,一些全新的、复杂的,数字和公式,文字和语言,甚至是比三维球体的理论程式更艰深的宇宙终极模型,还有无穷无尽的,那些我相信虽然暂时无法理解但总有一天会用上的知识。

像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在一秒钟思考百万次的纯能量面前,一如蒙受了万物的恩典。在脑子感觉快要炸开之前,我再次认真地看着那双眼睛,那一瞬间,我的确是找回了这二十多年来失去的所有生命力。

“李蒙恩,林深……再见。”

“bibakuludebaba!”

他笑了起来,在这片沙丘上,我和他同时看见了彼此最澄净的时刻。

我回头看,负责摄制的工作人员还在忙碌着,我把剧本还给他们,告诉导演这场戏我们将提前离场,让下一组游客继续。

这趟旅程,灵魂游舞者、我和夫妇俩、李蒙恩,我们终于走到了各自期待的终点。或者说,在回归的路上,我们都踏出了第一步。

在忙碌的摄影棚里,剧本的主角消失了,除了我,没人注意。

告别有着它自己的节奏感,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必然。我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的告别,没有任何仪式感,而且充满痛苦和缺憾,但这一次的告别,我觉得很完美。我突然想回到爸爸的老房子,再仔细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bibakuludebaba……”我轻声地说,没人听到。

返回的路上,我把那个假的骨灰盒放在了李蒙恩墓碑的旁边,似乎让这种仪式变得更加圆满。空中突然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我仰起头,那刺眼的光缓慢地冲到天空的边际,然后照耀在大地上,地面依然闪闪发亮。

爸爸的老房子离火星小镇有些距离,但我觉得那是一段期待已久的路。

在他铺满灰尘的卧室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我站在屋子中间,闭上眼睛想象爸爸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干燥的空气令我的眼睛变得干涩。

我四处寻找他留下的痕迹,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竟然找到了一张爸爸妈妈年轻时候的合影。照片旧得发黄,好在还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我对妈妈的印象已经模糊到不记得她的相貌,拼命搜寻所有跟她有关的记忆,才确定那就是她,我紧紧攥着这张照片,在我心里它胜过了世间一切珍宝。

在照相馆那种老土的塑料背景下,他们笑得很腼腆,妈妈穿着碎花裙子,身材瘦高,笑起来嘴角有一对好看的梨涡。我看着她傻呵呵地笑了,第一次发觉陈思尔这个名字真好听,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林深的样子跟她倒有几分相似。

我想去找她,去葱绿、湿润的内地,我要带上冷湖所有的记忆,奔向她,然后告诉她那个梦,告诉她,我的选择。

用不了几天我便打点好了一切。我从来没想过离开火星意味着什么,至少现在明白了,就像死亡意味着全新的开始一样。

我开车行驶在无人区,火星小镇在身后变得越来越远,前方的路长长直直,没有方向,或者只有一个方向。我知道宇宙浩渺,但此刻,我的心却像一只蜷缩在一起的猫儿,在迷失与寻回之间,我开始想念在母亲怀抱里的那种温暖。

卷着盐碱颗粒的风吹打在脸上,慢慢地,我感到嘴角边有些咸咸的苦涩。车里的音乐自动打开,依然是她沙哑的声音,像是一种召唤。

不管我们将去向哪里,都是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