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他们生活在青藏高原,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有再承受过酷寒和风雪,即使在凛冬时节,这里依然四季如春。他们是幸运的一代。

可进入夏天,气候却忽然变得异常。高山上的风暴突然侵袭,冷热空气的强对流导致持续降雨,突如其来的低温天气让空气中的水分迅速凝结,地面被一层厚厚的冰雪覆盖。

山区里的农耕劳作和生产不得不全部停下,这白茫茫的一片,是大多数人记忆中的景象。

益西荣博家里的老人说:“你们没见过,从前的大寒潮又要来了。”

进入“气候共产时代”后的青藏高原巍峨依旧,连绵起伏的山脉,似波浪般向四周纵横延伸。不过,山顶尖的积雪早已褪去,岩壁披上了一层生机盎然的植被,永久冻土也被浇灌成肥沃的土地,远望去,浓淡不一的翠绿层层叠叠,盈满视线,有碧莹的闪光点缀在山地间,那是清甜的湖泊。从前环境恶劣的无人区,慢慢长出灌木丛林,成了动物的乐园。山峰之间的沟壑也都变成坦途,由四通八达的公路连接起来,平地处聚集有村庄、工厂、县城,延伸到市区。

这是大自然都为之赞叹的工程,由一颗名为“青藏号”的气候卫星主导,和无数台粒子迁流衡动机械组完成。从藏北高原、藏南谷地、柴达木盆地到祁连山地、高山峡谷区,通通变了模样,往昔苍茫荒芜的高原,现在换装成一位水灵灵的温婉少女。人们在焕然一新的土地上扎根,像种子一样将热闹的生活和文化散播于高山之间。

在老一代高原人的共同记忆里,有两件事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命运,第一是2006年青藏铁路全线通车,第二便是2028年气候卫星链工程的建成。

十多年来,高原气候机械组一直正常运行,无人机阵列为高海拔地区制造和输送氧气,悬浮在空中的太阳能辐射板将光照放大作用到高山树木上,智能播种车把特种水稻种植在自动生成养料的田地里,甚至还有作用到分子层面的热能和光能调节仪,它们是数不清的纳米机器人,在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忙碌着……

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负责这片区域的气候卫星链忽然停止工作,就像夜空中的某一颗星星熄灭了光亮,地面的机械组也与之失去了联络。人们好几天都不敢出屋子,毕竟很久没再受过严寒的天气,附近的县市都缺少抵御寒灾的物资。

来自北京的环境气候工程学博士宁昭在昨天匆匆赶到,他和项目组成员都裹着最厚实的防寒服,在拉萨市区附近查看了一番。尽管天空碧蓝如洗,失衡的气候还是造成了大面积寒潮,街道上冰雪封冻、人烟稀少,往昔繁忙的街市大门紧闭。如果不及时修复,包括中国西藏、青海、新疆、甘肃以及不丹、尼泊尔等地区的经济、交通、生活将可能面临瘫痪。

宁博士眉头紧皱,望向书记益西荣博,说:“看来,咱们要飞到天空上去修理机器了。”

他说的机器,就是位于地球近地轨道上的“青藏号”卫星链,是全球气候卫星链中负责中国青藏地区的工作卫星群,需要将它重新校准数据、连接地面信号,这里的气候才会恢复正常。

益西荣博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形魁梧,浓眉大眼,脸上的胡子都沾上了雪,尽管连日劳累焦虑,他脸上却不见愁容。跟宁博士介绍这几日的救灾工作后,他将他们带去位于几十公里外的达孜区,那里是气候机械工作组的地面控制中心。

一路上,益西荣博骄傲地跟同行的年轻人说,在气候共产之后,青藏高原的变化令世界瞩目,这堪称天工般的奇迹是技术革新后的伟大成果。现在,每家每户都懂得这个系统的运行原理,也知道如何操作各类机器用于农耕业生产。

与他轻松的状态不同,宁博士看起来心情沉重,手握一块晶屏,目光追随不断跳出的数据思索着。益西荣博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再递给大家,看到他们因寒冷而蜷缩着的模样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不用担心嘛,会好起来的,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只知道没什么困难过不去!”

到了目的地,这里海拔四千米左右,土地和公路都被封冻住,积雪快要没过脚踝,寒风割面,所有人都裹得紧实。视线里有一座高塔,他们齐齐向上望去,眼神如凝望神明。它负责接收来自“大脑中枢”—卫星链的信号,然后将“任务”分配给高原地区所有的机械组程序。

接着,他们前往位于地下的控制中心,中央是一方大屏幕,显示着气象地图上各个工作组件的运行状态,旁边是复杂的数据和图形,越来越多的图形已经变成蓝色,看上去越发显得寒冷。

益西荣博的儿子益西多杰正在操作台前忙碌着。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壮小伙,看上去还未褪去青春稚嫩的气质,但他已经担任“青藏号”地面工作组的工程师,眼下正和十多位科研人员一起,为解决方案焦急讨论着。见到父亲一行人来了,他匆匆上前,“阿爸,情况不太好……”转而又向宁博士致意,双手合十,“宁博士,扎西德勒,这边就要多辛苦您了。”

益西多杰接着汇报地面气候工作组情况,他指向大屏幕,说道:“信号断掉之后,我们的无人机阵列、纳米机械组等都已停止正常工作,就算没有气候系统的干预,青藏地区7、8月的平均气温也会在5~10摄氏度左右,早晚温差大却不会引发寒潮,而现在气温低至零下10摄氏度,且伴有风暴。虽然没有数据证明,但应该是‘青藏号’的故障,导致在断开信号前,将错误的反向‘任务’输入进了地面气候工作组的程序中,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试着在地面总控系统插入修改指令,普通的机械组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逐步恢复正常,但是,纳米机械组却接收不到这样的指令。时间不多了,如果寒潮持续下去,恐怕会蔓延到我国中部地区,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失,谁都预料不到……而且,没有‘青藏号’卫星链,我们即使跟别国置换气候资源,也很难在短时间完成气候调节。”

一向稳重的宁博士有些慌了,声音微微颤抖,“明白,我联系下吴老。”

听到宁博士口中的名字,益西多杰的紧张神情一下舒展开了。

一个月前,这项技术工程的发明者吴清淼博士,被邀请参加一个宴会。一是为了庆祝全球气候卫星链成功运行十周年,二是祝贺她老人家的七十八岁大寿。吴清淼出生在漠北地区,那里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她从小裹在风沙里长大,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长大后改变家乡,要让这里变得跟江南一样山清水秀。不知被多少人嘲讽过,说她异想天开,有时间搞研究还不如早点嫁出去。

气候工程学博士毕业后,吴清淼跟那些男性科学家主导的科研机构斡旋,好不容易申请到第一笔资金,带领团队开始研究“粒子迁流衡动”的技术项目,主要用于气候治理。她在沙漠地区展开了第一次实验,将一种纳米材料“光罩”铺在沙漠地上,利用粒子结构共振技术,迅速增加空气中的水分,并从分子层面将沙地土质改造成湿土。

奇迹发生了,半个月后,十几平方米的沙漠地变成了空气湿润的绿地,那是一整片沙漠中唯一的一抹绿,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绿宝石掉在沙漠里,发着耀眼的光芒,万物就在那片绿色中悄然生长。

这幅景象她记了一辈子,她跪在沙漠中望着那抹绿,哭得像个孩子。那年,她三十二岁。

吴清淼把大部分生命都献给了这项工程,拼起命来连家都不回,她的丈夫只好带着儿子离开了她。她忍痛坚持在工作岗位,除了完成儿时心愿,她也知道,这几十年来的极端气候灾难夺走过上百万人的生命,如果成功,受益的将是全人类。

她是幸运的,她的团队吸引到各国专家加入,并且不断有资金进入,技术设备也从动力机械发展到近地卫星。她知道,绿宝石可以覆盖到全部沙漠,高原地带会变得四季如春,迟早有一天,从中国到全世界,人们都能生活在怡人的气候环境中—西伯利亚平原将不再寒冷,撒哈拉沙漠将全部变成绿洲,南北极的冰川都不会融化,台风、海啸、旱灾、洪灾也不再出现……

她无数次奔走,以科学家和政治家的身份,她的胆识和气魄赢来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终于,2016年,联合国在日内瓦举办的全球气候会议上,她和科学家团队提出的气候改造技术方案—“全球气候卫星链计划”得到高票数通过。之后不久,《全球气候联合公约》被写入各国专项法典,气候卫星链工程迅速推进。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几千颗卫星纵横排列成一张网、互相链接,然后由一层强度极高的纳米膜覆盖在卫星的端口,就像地球在大气层外的第二层保护圈。所有卫星都相对静止,随着地球自转而运行,每一组卫星对应地球上的一个地区,通过投放气候纳米弹以及与地面机械组的协作,来影响基本的天气元素—热能、光辐射、气压、水等。

联合国成立了“国际监委会”,拥有卫星链的控制权。作为首届主席,吴清淼在各地论坛宣讲,说这一切得以运转的秘诀只在于—平衡。以及,有了这套完备的运营系统,与之相应的,科技背后亦要依赖于“人的意志”。

她的演讲充满人道主义思想,其中一个关键点在于“需求”,人们还可以针对气候进行“投票”。如果,澳大利亚的森林发生火灾,人们能通过投票将各地预报中的降雨送至灾区;如果在冬季的挪威或冰岛需要西藏的太阳光线,很快,那里便会万里晴天……除此以外,在四季稳定的中纬度地区,人们还可以投票选出自己喜欢的晴雨天气。

卫星链工程建好的第一项工作,便是将原本应在热带雨林降下的一场大雨,送去了吴清淼的家乡漠北。当那里的人们沐浴在天降的甘露中时,观看这场直播的无数双眼睛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有人说,“气候共产主义”时代来临了。

那次宴会,吴老被周围人护拥着,她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却依然精神矍铄,来自各国政商学界的人向她致以崇高的敬意。也正是在这个场合,她宣布,把中国区监委会主席的职位移交给年轻的宁昭博士。

宁博士高举酒杯,兴奋地说,今天是在庆祝“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人们打开香槟,唱着歌,沉浸在欢乐氛围中。可是,宴会进行到一半,几位国外的资本家从人群中走上前来与吴老交谈,似乎有什么请求。几句过后,吴老脸色一沉,颤抖的手将酒杯摔在地上,用英语大喊一声:“请你出去!”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众人追问,吴老的怒气过了半晌才消。这位老人见过太多鄙夷和反对的面孔,这次,她依然没有退让。她说道,这项技术让许多资本企业在第三世界国家掠取廉价劳动力的速度变慢了,因为气候的改善,许多欠发达地区的经济产业结构有了明显变化,那里的人们不再需要为外来资本工作,而是开发当地的自然资源。因此,很多跨国集团的利益遭到大幅削减,气候卫星链对他们来说就像一把斩掉利益链的尖刀。

吴老望向众人,脸上皱纹像高原山脉的褶皱,凹进面颊的双眼却异常有神:“刚刚那些人呐,是来挑衅的,咱们做好准备吧。不过,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谁也别想搞破坏!”

果然,那次宴会后不久,卫星链便出现了事故。不难判断,两件事之间隐约存在着一丝联系。

当宁昭千里迢迢去往藏区,从益西多杰那里了解到情况后,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吴老能救命。电话挂断后,宁博士告诉大家,吴老特别着急,现在只有她能利用特殊权限联系太空监测站,希望能在48小时内启动卫星链的修复程序。

接下来,益西多杰继续调整机械组的数据,宁博士则在益西荣博的带领下,在藏区各地查看情况,并把气候调控的细节通报给各级行政区域的管理者。纳木措地区附近的稻田,一夜之间全被冻伤,日喀则山地的羊群,已被关进山洞储藏室里。藏民们都裹上了以往最厚的棉袄袍子,忙着在田地间撑起防雪罩,或是在山林区为野生动物搭建窝棚。宁博士一路上被当作贵宾接待,他似乎能在一片寒灾过境的土地上,看见不久前青藏高原上繁忙的生产、多样的文化,和各类机械在空中、在山上播洒绿色的奇观。

夜晚来临,窗外寒风呼啸,宁博士和益西荣博住进藏民家,两人坐在炕上,一杯高粱酒下肚,从胃暖到脚。好客的加措夫妇围坐在客人身边,听宁博士聊起在世界各地采集气候数据的经历,聊起吴老的童年梦想。一片欢声笑语中,大女儿卓玛唱起歌来,加措夫妇也跟着唱,他们的歌声清亮,仿佛天籁,一股暖阳的气息就藏在这悠扬曲调里。宁博士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从歌声里他感受到了高原人天生的乐观精神,也感受到了他们面对一切困难的心灵力量。

宁博士的提议获得吴老认可,他决定最大限度利用气候共产主义的投票机制,让青藏地区拥有投票权的公民,向别的地区“申领”热能资源。一天后,宁博士在公共频道发表演讲,号召大家开始投票。在区块链技术的支持下,人们登录账号,设置地理区域、能源基数、时间速程等参数,随后,青藏高原正式向全球系统发布气候需求。

控制中心的中央大厅里,益西荣博站在宁博士身后,似在自言自语:“这是咱们第一次大规模申领气候资源,之前呢,我们也把光热能送出去,给那些需要的地方,希望这一次能顺利吧。”

在全球气候通信系统里面,来自青藏高原的信息像飞翔的雄鹰一样传遍系统中一个个据点,在跳动的字节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每一寸呼吸。

吴老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为了争取最快速度拿到国际监委会的许可,她像战士一样奔走,在赫尔辛基总部议事厅,如此高龄的她舌战群雄,再次赢得太空管理监测站的特急处理权限。

一周后,系统收集到来自全球各地的人为青藏高原投出的热能积点,益西多杰兴奋地跳起来,只要天上的卫星链给一个信号,所有热能就能立马送到这里来。

所有人都注视着湛蓝的天空。在头顶遥远的天外之天,位于地球近地轨道的太空监测站,分析员正在处理最后一道指令。很快,一艘搭载了尖端人工智能的探测器从监测站的舱口泊出,径直向“青藏号”卫星链区飞去,直播画面传至控制中心的大屏幕,宁博士、益西荣博父子和工程师们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

在宇宙黑丝绒般的背景下,一艘蜻蜓形状的探测器正缓缓划过寂静,这是宁博士他们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到整个卫星链。视域似乎在无限放大,地球外包覆着两层朦胧的光圈,在最外一层如纱如雾的薄膜上,镶嵌着各自成列的气候卫星,来自宇宙群星的光芒映在其上,仿佛神明精心点缀的一般。宁博士再次感叹:“这是超越天工的造物呀。”

半小时后,探测器倚在卫星链上方进行对接,如一只飞鸟栖息在一棵巨树上。

很快,太空监测站收到由“蜻蜓”传来的数据,程序系统里出现了一个多余的反向bug,不易被发现,却会在主脑程序中将部分指令改写成错误的逆程式。

“修复和清理需要多少时间?”宁博士在通信系统中问分析员。

“一小时左右,只要把信息通道里的障碍疏通,我们马上就能传递信号!”

益西荣博手捻念珠,不断祈祷。益西多杰和工程师在工作台操作完毕,将地面机械组程式调整到待命模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宁博士则负责和太空站分析员对接。空气凝固了似的,只有他们的心跳声在有节奏地指挥着这一切。

不一会儿,分析员传来信息:“距‘青藏号’卫星链系统程序修复完成,仅需三十分钟。”

此时,益西多杰似乎在屏幕上发现异常,信号塔的图标在闪烁,他转身看向宁博士:“信号塔出了点问题,可能受到风暴影响,上面接收端的金属部件有损坏,需要派人检修。”

“严重吗?”宁博士语气焦急,“如果信号无法即刻连接,地面机械组就无法恢复,太空监测站的加急权限只有一次,太晚,我们恐怕承担不起……”

益西多杰摇头,“问题不大,两个人去就好,只需要最简单的焊接技术。”他跟旁边的工程师交代几句,便对宁博士说:“我准备一下,马上行动!”

“儿子,我跟你一起去!”益西荣博说。

益西多杰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父子一起修车的画面,他双手合十,“嗯!”

父子俩穿上防寒服,背着工具袋向冰天雪地的地面跑去。他们迎着割面的寒风,一步步向信号塔上爬,不到几分钟,眼罩已全被雪花遮住。尽管早已习惯了高原的海拔,他们爬到塔上工作舱时还是累得气喘吁吁。

算上时滞,距离“青藏号”卫星链传输信号仅剩十五分钟。工作舱的顶部是一个金属球面型的电磁波接收器,表面极其光滑,再上方是由几百根钛锡合金排布成一起的金属骨架,整体呈伞状。因为骨架前端暴露在外,好多都被风暴折断了。他们要做的就是把断掉的部分焊接起来,益西多杰数了数,有十二根出现断裂。

父子俩加紧检修,金属焊接的火花四处掉落,空气依旧寒冷,他们的额头渗出汗珠。最后三分钟,十二根全部修复成功,益西多杰振臂一呼,打开通讯腕带:“宁博士,是否显示修复成功?”

宁博士的声音略带迟疑:“不对,数字框还是红色的!球面骨架的上面,还有一根横列的桁架是断的,没时间了……快啊!”

父亲立马向上望去,在伞状骨架顶端,桁架的侧面有一条不起眼的裂缝。通往上面的狭窄窗口仅容许一人通过,还没等儿子反应过来,他迅速脱掉厚重的防寒服,爬上窗口,往身后丢下一句话:“儿子,交给我吧。”

时间不多了。父亲站在旁边的桁架上,试着保持平衡,他来不及绑安全绳,稍有不慎,便会坠下去。他的双手迅速被冻伤,身子悬在零下40摄氏度的高空中,儿子在慌乱中尽量保持镇定,带着哭腔为父亲祈祷。父亲一手高举焊接枪,一手用铁锤调整桁架破损处的位置,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不断飘下的雪花模糊视线。他用手指丈量裂缝的距离,然后迅速将破裂处焊接起来。高温焊枪熔掉他的手指,手上流出的鲜血很快凝结成冰,炽热的火花掉在他脸上和身上,他感觉触电般疼痛,但随即,疼痛感在一点点被风雪封冻住。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在生与死之间,好似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支撑着父亲,或许是高山上神灵悲悯的眼神,是儿子刚被任命为工程师的骄傲笑容,又或许是吴老跪在沙漠中望着那片绿洲的幸福眼泪。

探测器的修复工作已近完成,卫星链上的指示灯恢复了有节律的闪烁。

“好了!”太空站分析员提醒。

“成功了……”益西多杰带着哭腔的声音也传至宁博士。

“青藏号”卫星链信号传输系统重启,程序自动编写。地面信号塔将于一分钟后接收信号。

“最后三十秒!”宁博士发出最后的通知,“29、28、27……”

高塔上的风声呼啸,父亲平时如山一般厚实的肩背,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儿子仰头大喊着:“父亲,再撑一撑!”

最后十秒。

待他爬上顶端,父亲已闭上了眼睛。

“青藏号”卫星链终于发出指令,那指令如划过银河的一道星光,从阵列天线的中端出发,直奔地球而去。看不见的波段穿过大气层,慢慢接近目的地,经纬坐标确认,信号接收终端确认。来自卫星链的呼召,抵达信号塔附近,金属球面和骨架承接了接收、扩散信号的工作,那束拯救的信号迅速向外面的空间散射出去,就像电子在起舞。

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显示数据桥接正在进行,各机械组正在重新蓄力,宁博士和工程师们兴奋地振臂欢呼,“成功了!”

“半小时后,地面机械组全面恢复运行,”宁博士大声宣布,“光辐射电板就位,准备释放热能!”

指令游走在空中,顺着被编织好的琴弦各行其路,传至各个机械组。很快,万物开始有序运作。

位于青藏高原各个区域长达几百米的光辐射电板同时从地面舱室缓缓伸出,宛如高原上贴地面飞行的翅膀。之前由全球地区投票而来的热能积点,将通过其余卫星链收集投放,然后经由青藏高原的光辐射电板,将热能散播到空中。

系统全面启动后,宁博士看到这里又恢复了一片繁忙的景象,他立马通知吴老,告诉她最新进展,吴老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了,“妥了!”

益西多杰抑制住悲伤,将父亲的尸体背下来,眼泪在面罩里氤氲出一团雾气。信号传下来两小时后,空气中开始微微有湿气蒸腾,仪表显示地面温度在升高,几乎是同时,几百颗胶囊般大小的粒子炮弹发射到对流层中,正慢慢驱散掉多余的云雾和冰雪。

风暴终于停止了。

纳米机械组也正调节空气中的温湿度和氧气含量,当父子俩降到地面,气温已经明显回升。益西多杰打开面罩,泪眼中仿佛看到一抹绿色在远方的土地里悄悄抽芽。

宁博士忍住悲伤,急忙去往各地指挥,他像信使一样,将天上传来的好消息带给人们。不到一周,高原开始全面恢复生产,动力机械车组耕耘在松软的土地里,冻土将再度融化,浇灌机翼飞行在稻田之上,数不清的无人机在空中进行气候数据测量,遍布在山林上的光合晶体镜面正促使绿植释放氧气……

益西多杰处理好父亲的后事,回到工作岗位,看着正在青藏高原上忙碌的机器,它们就像人体里有生命的细胞,一点点将多余的去除,将缺少的补足,那些逝去的人,终将成为大地的养分,而生命的气候也许就在于一种平衡之道。他手捻父亲的念珠,这样想着。

他们去往地面,人们也忙碌起来,收拾物什、整理农场,天变了,人也要随着时令动起来。加措家姑娘的天籁歌声再度响彻山谷,五彩的经幡被藏民们挂在树上,阳光之下,和煦的风吹过,将他们的祈祷带去更遥远的天上。

半月后,宁博士准备离开,他捡了一块好看的石头放进背包,同益西多杰他们告别的伤感,随着一杯青稞酒一饮而下。

他转身,望向远方,青藏高原仿佛刚从一场流感中得到治愈,此时,暖风吹拂,春天的绿色外衣披在山脊和土地上,万物正安适地静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