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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偌大的办公间,椭圆形长桌边围坐着四五个人,他们的衣着跟外面的人不一样。桌面上是蓝色的全息视频,一只眼睛形状的虚拟框架应该是整个“徘徊者”的外观。为首的中年男子跟众人说着什么,机器人上前介绍,他才注意到我。

他起身走来,上下打量我。他很高大,眼神深邃,有种隐隐的威慑力,“小空,很高兴再见到你,看,你都长这么高了。”

我故作镇定,“你是这儿的老大对吧?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空间站的最高执行官吴宇年,”他露出礼貌的笑容,“以后你就生活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什么资源,住处、工作、私人机器人,只要你需要,全都没问题。”

“我想问……”

“对了,还有你的公民身份,一会儿让NES带你去办,”他双手抱在胸前,“还有我没想到的吗?”

“我不要NES,我要跟KK-5一样的机器人。”

吴宇年回过头,问一位蓝眼睛女人还有没有KK型机器人,她回答说KK系列的外壳模型还有,内部系统已经升级过。他说,尽快启用一个。

“你要的机器人很快就有了。”

“我想见阿依娜,我想知道关于徘徊者的一切,还有……”

“小空,好奇心有时会带来痛苦,你已经抵达目的地,还在乎那些问题吗?”

“我能坚持到这一刻,就是为了真相!为什么你们会离开地球?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我?为什么我会住在徘徊者的飞船里?为什么我的命运,全都由别人来做决定?”那些堆积过久的心事再也无法容载,眼泪也随之不争气地滑落。

他沉默片刻,领我往前走,自顾自念一首诗,“我曾经坐在炉火旁,静听檐水欢乐……”

“我听过……”

他看了看我,继续念诵,“于是,炉火便失去温暖,家变得十分遥远。我的心多么苍老,多么苍老……”

“这首诗?”

“就叫作《徘徊者》。”

我们进入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面有很多胶囊室一样的座位,头顶是180度的半圆形巨幕穹顶,这是一个虚拟现实的场景模拟舱。

“你确定要知道吗?”

“确定。”

“小空,其实我有权力封锁一切你不应该知道的事,但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小孩,真的。”他的目光寻找落点,语气变得深沉,“你的问题,都因为我们生在徘徊时代,而你,是徘徊时代的英雄。”

“英雄?”

眼前的画面迅速发生变化,我似乎来到了衰落前的地球,森林渐渐荒芜,城市面临能源危机,很多人正经受痛苦和死亡。

阿依娜的声音再次出现:“公元2135年,地球进入‘核冬天’,与此同时,资源迅速枯竭,自然灾害频发,臭氧层空洞区域超过40%,使得地球超过95%的面积都变成了灰色海洋。瘟疫、饥饿、战争、核辐射,人口数量锐减,地球即将迎来末日。在这个半衰期,刚建立不久的大型宇宙空间站成为人类最后的希望,他们希望逃离地球,重建新家园……”

在接下来的时空图景中,我终于了解了“徘徊者”。

此后,大部分人类都移居到当初为了平衡地月引力所建造的人造月球空间站上,一部分不愿离开的人选择留在地球,他们的任务就是考察地球是否还适宜生存。那个时代,人类一方面继续拓展、建设空间站上的生存资源,一方面也没有放弃重建地球的希望,他们在地球和空间站两者之间徘徊。

谁都无法对未来做出准确预判,谁都不敢轻易做决定,是离开,还是留下,摇摆不定,于是,人类进入所谓的“徘徊时代”。那首《徘徊者》来自一位叫作克里斯托弗·布伦南的诗人,他们以此名字为空间站命名。

因为每一个人类,都是徘徊者。

随着人类的大规模迁移,科技、艺术、历史等人类创造的文明以各种形式被保留到空间站上。我是最后一个自然出生在地球上的人类,那时留在地球的人只剩下不到几万。“徘徊者”曾两次派人回地球考察,我们居住的那艘地下飞船就是他们第一次运输机器人后留下的。我们的部落,有一些KK型机器人守护和陪伴,我们一起劳作、生活、考察,与空间站上暂告安全的大多数人类相比,我们更像是为了人类未来而选择牺牲的先遣者。

不幸的是,因为资源分配问题,地球上发生过一次“内战”,不少人因为这次争斗而丧命。那时,大K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躲进那艘荒废的飞船,很久之后,大K再从飞船中出来,发现一场超级大风沙要了所有人的命。

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为何,在那以后,大风沙开始不断降临地球,一夜都不曾消歇。大K核心程序的设定是保护人类,他别无选择,宁愿把我困在无知的安全牢笼,也要让我活下去。

“内战”之后,“徘徊者”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他们对地球失望了;也许,为了一个人类花费往返地球的能源并不值得;也许,他们把我当作最后一个实验对象,一个小孩如果能在地球活下来,那至少,徘徊着的天秤两端才接近平衡。

那十几年,大K把所有希望放在地热能源站上,他想重建地球,让更多人类回来居住,这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而“徘徊者”就是一个新地球,目前生活着三百万人口,存放着超过五百万个人类胚胎,它80%的能源来自太阳能,轨道运行的距离是地球的十分之一,上面同样有白天和黑夜,时间单位跟在地球上差不多。“徘徊者”上有人造引力场和氧气层,还有我能想到的一切生存条件,都可以人造,而目前的科技水平,只是从前地球的一小部分。

在这里,没有国家、种族之分,资源共享、人人平等。“徘徊者”上的政治也很单纯,由最初来到这里的高知核心人类组成的联邦中心进行管理,涉及重要事件,由公民统一投票决定。在大难之后,人类终于学会了互相妥协。

眼前的时空还在变化,画面里出现了我。我在地球上生活的点点滴滴,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瞬间都在眼前划过,我质疑这是虚拟运算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画面竟然全都来自大K或附脑的主观视觉。

原来,我的一切都被大K的眼睛记录了下来。阿依娜接着告诉我,“内战”之后,“徘徊者”上每个公民都有权利通过自己的“蜂鸟”设备查看地球的实时画面,以便每个人对母星的真实情况进行评估,参与有可能面临的重大事件决议投票。

我不得不接受,我的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生存实验,一场规模浩大的真人秀。而KK-5就像是“徘徊者”的“附脑”,他看着我,同时,那双金属眼睛的背后还有无数我的同类,他们也在一刻不停地看着我,漫无焦距地入侵我的灵魂。然而,他们却从不做出任何回应。

我一直追寻徘徊者的足迹,但没想到,我自己就是最极致的徘徊者。

此刻,早已停止运行的小K还静静躺在我的裤兜里,那是大K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知道,大K会独立思考,在不受“徘徊者”控制的时候,他对我的关心和悲悯,不像是程序设定,一定来自他机械身体以外的地方,那是无形的,就像灵魂。我不怪他。

我想起李扬的话,“他在你身上付出的时间让他变得独一无二,对你而言,也同样如此。”

是大K的努力换来了第三次地球考察,他向“徘徊者”发出报告,或许是一份有虚构成分的报告:地球正在自愈,地热能源站的重建更是意义重大,丰富的地热能源可以为“徘徊者”提供资源补给。而事实上,李扬对地球生存环境的评估并不乐观。尽管大K努力营造出一种充满希望的氛围,联邦依然想让我和大K留下,继续开发地热能源,并延长这场生存实验的周期,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在太空政治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存活与发展远远胜过个体,公民们无法做出舍弃地球,或者是重回地球的决定时,只能暂时维持着“徘徊者”和地球之间的脆弱平衡,尽管天秤两端的比例是三百万比一。

大K想帮我赎回生存的意义,为此他每天都要进行超负荷运算,“徘徊者”再次送人类回来的可能性低于15%,我在地球上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低于1%。他思考的结果就是,摧毁地球最后的希望,联邦一定别无选择。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从我离开那一刻起,“徘徊时代”就应宣告结束。

我在这方空间似乎历经了一世,眼泪仍流个不停。我紧紧握着小K,那是KK-5的心和眼。对“徘徊者”来说,我,可爱的地球男孩,不过是来自地球的吉祥物,我独自咀嚼着老朽的文明史,勉力在新的流放地野放自己。

吴宇年离开前对我说,“孩子,你已经回家了,知道了所有真相,然后,忘掉它,忘掉过去,这样,你才会真正的长大。”

那晚,我第一次在城市里看到夕阳,到了某个设定的时刻,“徘徊者”的运行角度开始自动调整,它背对着太阳,这里便迎来夜晚。我明白,规律和秩序亦是人造,这眼睛一般的造物也终于被塑成遗迹,尽管它曾是我心中的神启,曾一刻不停地望着那颗衰老母亲一样的行星,望着我。

新的KK型机器人给我安排了一处新家,离风景优美的人造湖不远。吴宇年给了我随时去联邦总部的权限,我还可以去学校上学,我对地球生物学很感兴趣,在业余时间,还有一份兼职工作,为空间站做食物培育和采集。

我是城市里的名人,周围邻居对我非常友好,我结交了一些同龄朋友,他们从小就出生在这里,老是围着我问关于地球的事—那个探测宇宙引力波的信号发射站,那个有着一双悲悯眼睛的巨大雕像,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那些风沙、废墟,还有星空和夕阳。重力是物质对孤独的反应,而孤独在这里竟也变得可贵,也许我依然像大K担忧的那样,不知如何像人类一样去爱,或许我需要的只是时间。

在两个地球日里,能看到五次夕阳,我把这当作一件充满仪式感的事。在这个神圣时刻,我学会了不回忆过去,也不妄想未来,当下才是终极答案。或许,我跟这个世界还隔着一层隐形的玻璃墙,但我看得一清二楚,什么事都影响不了我。

我沿着一条被驯养的小溪往前,一整片草地散发出欢愉的气息,我不用再奔跑于地球的沙土里,“徘徊者”的运行轨迹代替了我的追逐。我望向远方那渐隐的光线,只是轻声说着—“落、落、落”,而那团即将熄灭的火,在我眼里却越燃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