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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岁生日那天,KK-5说,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

今年的生日蛋糕和往常一样,一坨奶油摞在干瘪的面包上,中间插着半只蜡烛。我挖了一块塞进嘴里,“真好吃!”尽管KK-5的厨艺没什么进步,但我不想让他做出过多程序反应。

我习惯叫他大K,他个子很高,全身都是金属外壳,自我有记忆以来,他就负责照顾我,他说我迟早会长得比他高,迟早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看着我大口吃着,他金属眼里的光点闪了闪,举起手并弯下腰致敬,模仿从前人类的幽默,“很高兴为您服务,许一个愿望吧?”他肩膀处又发出“咔咔”的声响,我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回房间,接过剩下的家务,以免他运算过度闹故障,在这荒凉的地球,可没人帮他修理。

“生日快乐,小空,我知道,你想要找到其他人类,但是除了我,这里没别人了,你是最后一个……”大K冰冷的手掌贴在我头顶。

“我懂我懂!大K,你该去充电啦……”我把手叠在他手上。人类的手指有这么长吗?被他们触摸是什么感觉?会有温度吗?

我问过他好多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来。

在夜晚的狂风袭来前,我必须睡着,否则我会害怕得哭出来,这哭声不会被任何人听见,除了我自己。我关掉通往地面的密封门,开启空气循环系统。大K说过,我们住的地方在地下一公里的位置,是他一手建造的,就算不做能源补给,里面的生态系统也能维持一人生存三十天左右。

这里,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处栖身之地。

入睡前,大K已暂停运行。他充电时,眼里依然亮着光点,如同黑暗中两只安静的萤火虫。我转过身,背朝他:“晚安,大K。”

他“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老去。我早早穿好防护服和面罩,待大K启动后,我们一起去往地面。

沙尘暴已经停歇,可阳光永远刺不透那暗云和尘土连成的天空,我早已习惯。地面世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荒漠,偶尔有些城市建筑的废墟,早已破落风化,变成了垃圾堆。我经常拉着大K去寻宝,捡过一些小玩意儿,但全被他扔掉了。大K要我记住,在这里生存第一,工具永远比玩具重要。

我常问他,地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说,是因为人类已经不需要地球了。那人类需要我吗?他答不上来。

笨重的防护服让我走得很慢,大K说过,地球的臭氧层很多空洞,尽管看不清太阳,但如果皮肤**在外,也会被超强的紫外线辐射,没多久就会癌变致死。我呼吸越来越急促,大K走在前面,一个大棚形状的建筑进入视线。建筑外部被风沙破坏得只剩下钢架子,下面是一个地热能源站,正因为建在地下,才保存得相对完好。

这个能源站废弃已久,大K和我忙活了大半年,才恢复了它的一部分功能。沿着一楼通道拾级而下,没多久我已经气喘吁吁,越往下温度越高,我脱下防护服和面罩,大口吸气。继续往下,终于到达能源站的核心位置。里面空间很大,有四五层楼高,中间是一个超大型地源热泵,下面有一根直径五十米粗的管道,管道外的井壁是高强度混凝土,它直通几百公里下的地幔层,直接提取用之不竭的地热资源,通过管道**到热源泵,再转换成其他形式的能源。在我眼里,这样的工程堪比天工。

这套系统已经停止运行,不过,从前人类抽取过的地热能还剩下不少,我们住的地下小屋所需能源都来自这里。大K想让这里重新运转起来,继续提取地下热能。他说,这也许能拯救地球。

“小空,你去下面看看吧,我这儿不需要帮手。”大K半个身子都探进电路箱里。

“好!”

下一层是食物生产基地,我正往下,一块不到拳头大的黑色椭圆球体跟随而至,盘旋在前方。那是大K的附脑,也是他的第三只眼,我叫它“小K”,只要我一离开大K的视线,他的机身便会弹出附脑时刻跟着我。我永远够不着它,伸手探了探,它便往上升高半米。

蔬菜种植在架子上,有十几层,像书架一样整齐排列,有土豆、胡萝卜、青菜、花生等,每层都有代替光合作用的荧光灯和小型洒水器,让蔬菜生长周期大大缩短。我每隔十多天来收一次,吃不完的菜又当作肥料,这样循环起来,食物便是足够的。

突然,周围响起机器启动的声音,我返回上层,看见内壁机械的指示灯全都亮起来,那光芒延续了我对白昼的怀想,斥退了虚无感,我甚至觉得它像是一艘即将飞往宇宙的太空飞船。大K此刻站在光的中央,仿佛某种神谕。我们拥抱着庆祝,接着一番抢修,能源站的升降梯亦恢复运行。我们回到地面,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很久没看过星空和夕阳了,每当阳光撤隐,伴随黑暗而来的是大风沙,风紧贴着地面,一刻不停地呼啸着、悲咽着,直到天空露出微微曙光。我在几千个噩梦般的日子里,只思考过一个问题,并且余生还会一直思考下去:是谁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地球,又为什么只剩我一人?

这问题会成为我人生的终极目标,我就算吃沙也得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重新遇见人类,然后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

我们以最快速度回到家,大K做好了蔬菜沙拉和煮土豆,晚餐话题永远以“三原则”开头:第一,小空不许离开KK-5的视线;第二,KK-5负责照顾和教育小空,小空要努力学习;第三,不管发生什么,小空都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宣誓般重复“三原则”,拿起土豆大口咬起来,“大K,我想你重新给我上课,为了重建能源站,为了帮你,我得学习更多。”小时候,大K每天都要教我一些知识,文字、语言、生活常识,除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他都十分精通。

“你想学什么?”

“以前发生在地球上的事,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人经历的事……”

“你是说历史。”

“历史?对,我想学历史!”

大K沉默,接着抬起头:“你可能更需要学习气象预警、能源工程技术,但你还太小了。”

“那我能学什么?”

“大棚蔬菜种植、转基因食品培育……”

我悻悻然,感觉大K藏着什么秘密,或许有些行为违背程序,又或者如他所说,我还太小,背负不起太过沉重的东西,比如历史。

夜晚伴随着风暴悄悄降临,我一头闷进被子,等待头顶上的呼啸与悲鸣。夜里我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自己飞到天上,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有一只“大眼睛”凝视着我;梦到地球最初的样子,没有人和机器,那么安静;梦到有一双人类的手轻轻地摸在我脸上,那温度足以融化我内心的冰川……

我经常从梦中惊醒,比那些恐怖景象更可怕的,是醒来发现自己独自躺在黑暗中,被长久以来的恐惧冻结于此。有一晚,风沙一刻不停,那声音快要揉碎我的五脏六腑,我从梦魇醒来,大脑一片空白,恍然走到杂物间,拿起罐头盒,用锋利的金属盖往手腕上割。一下,两下,并无痛感,肯定还在做梦吧,不然,怎么毫无感觉?几秒后,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让我彻底醒来。

大K第一时间发现,他不慌张、不责备,为我处理好伤口。然后守在床边看着我入睡,他眼睛的光点亮了一整夜。从那以后,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我跟着大K在能源站里打转,偶尔悄悄去一些秘密角落寻宝,找到几个小玩意儿或坏掉的晶屏。或者,大K实在拗不过我了,会带我去破败的建筑群落转转,当作难得的户外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