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乡

他们说我失忆了,说我是外面来的人。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怎么来到这里,不记得自己是谁,醒来时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像新生儿第一次睁开眼睛。视线里是一张无邪的脸,她看上去十七八岁,留着齐肩中发,眼睛大大的,一直笑着看着我。

“你醒啦?”

“嗯,这是哪儿?”

“这儿嘛,反正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她冲我眨眨眼。

周围人都是一身素雅打扮,对我颇为和善,两位青年为我换上棉布衣履,梳洗一番后,她说要带我去见长老,我不经考虑地点头。她叫将离,这里的人没有姓氏,名字来自一本古书,按年纪大小从书里依顺序取用词语。

“长老就是我爸爸。”她带我走出去,外面是一片村落,木质的房屋住所交错排布,门前圈养着家禽,种上了蔬菜,有犬只在田垄中看守,来来往往劳作的人或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都会主动向她问好。远处有一条溪流,山坡上成片的樱花树像是将离脸颊上的红晕,粉红色花瓣飘落在地,泥土中散发的微甜气息随着微风混入呼吸。

“真美。”

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呀,长老都会告诉你的。”

“好啊。”我痴痴地看向她。

长老的屋子很大,里面陈设尤为古朴,走廊处挂着几幅水墨画,茶案上的香炉吐出烟雾。长老从竹帘后缓缓走出来,他身穿黑色布衫,头发有些花白,唇边留着胡须,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有种无形的威慑力。他微笑地看着我,右手前伸向我做邀请。

“长老让你坐下喝茶。”将离提醒我。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长老为我倒茶。

“对。”

“没关系,不记得以前是好事。”

“可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长老从身后的木龛取出一本古书,翻到某一页,目光在行间游移,“你就叫松落罢。”

“可是……”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安静,很美,我喜欢这儿。”我看了看一旁的将离。

“松落,”长老顿了顿,“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我现在想象不到,这个故事以后将会由我来讲述。

一百多年前,野心家布莱德利发动的一场全球性核战争让大多数人类在地球上消失,所有政体全都不复存在,幸存者们聚集在破落的“旧都”。新世界的领导者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旧都的部分科技,为了维护长久和平,他们决定在幸存者身上安装脑机接口,将他们的意识连接上计算机,统一由人工智能程序—“主脑”接管。

所有人意识互通、心意相连,共享信息和资源,一切不符合旧都秩序的念头、情绪、行为都会被主脑提前拦截过滤。没有谎言、没有嫌隙,更不会有犯罪和战争,每个人都是透明的。

此外,旧都的社会结构不以家庭为单位,独立又相互连接的个体在统一管理下各司其职,就像巨大的蜂巢,而蜂后就是主脑。连种族繁衍都由主脑计算好社会结构迭代的数据,选出最优方案,管理好繁衍批次和配额,新生儿长到5岁时也会被安装接口。

旧都人还选出了三位人类领袖,从人类思维的角度来监督和束缚主脑。世界似乎又重新恢复秩序,重生后的人类文明由此进入脑互联时代。

“脑互联?可这里没有任何科技啊?”

“这里不是旧都,而是大乐城。”

我才意识到,每问一个问题都会牵扯出更多故事。

在旧都公民连接脑机接口的前夕,部分反抗者躲过主脑监视,越过边境,集体逃出了到处都是冰冷机械的旧都。在漫长迁徙中,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自然环境尚未破坏殆尽的栖身之处,安顿下来后便开荒种地,繁衍生息,过着自给自足、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他们厌倦科技,认为现代科技会助长人类的贪欲,从而发生分歧,甚至是战争,跟从前的人类一样重蹈覆辙,最后走向毁灭。所以,他们宁愿倒退回农耕时代的落后与质朴,也不愿再被科技腐蚀。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把这里叫“大乐城”,久而久之,这个名字就流传开了,人人都爱大乐城—俗世中最后的乐土。幸运的是,旧都的人从没找到过他们,并且,也没人从这里离开,大乐城真的跟乌有乡一般与世隔绝了。

除了遵守一些基本约定,稍年长的人会集体选出一位话事人,就是“长老”。大乐城的人格外珍惜这片土地,他们都听过旧都的可怖故事,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加上没有科技带来的**,他们没有别的奢求和欲望,有长老在,人们连分歧和争端都很少。

长老喝了一口茶,动作优雅而轻盈。我也将自己归为同等幸运,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会失忆?”

“可能你是逃出来的人。”

“旧都?”

“也许吧。”

我下意识摸向脊椎,大椎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冰凉的方孔。我看着他的眼睛,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长老起身,领我们来到门外的羊舍。他指着被栅栏围住的三只羊,喉结上下滚动,“松落,你看,三只羊,其他两只都吃草,另一只却只吃蘑菇,你觉得那只爱吃蘑菇的羊,最后有几种结局?”

我迟疑片刻,“要么改吃草,要么让两只羊跟自己一样吃蘑菇,要么离开这个羊圈。”

“他能离开吗?”

“离开的那天,可能就是死的那天。”

“很聪明,松落。”

我长舒一口气,像是通过了某种考验。不管在哪里,人总害怕成为一群人当中的另类,无论这种另类是优是劣,只要群体中出现不一样的个体,最后只有三种结果,个体被群体同化,个体将整个群体改造,个体毁灭。

“那我……”

“你可以留下来,成为我们的一员。”长老看向远处。

将离拉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将离,有空带他到处转转吧。”

“谢谢爸爸,哦不,是长老!”

接下来的日子,将离和我形影不离,长老没有给我安排事务,我就跟着她四处串门。闲暇的时间,她带我跑遍了整个大乐城,从田地、溪流、吊桥,到风景绝美的山坡,我爱上了她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爱上了她从来不提起过去。

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失忆,更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从前旧都的生活是充满屈服和恐惧的吧,或许在逃出来之后,我脱离了主脑的管理,系统自动删除掉我的记忆,将我放逐到地球上任意一个荒芜之境。没了蜂后,我就像离家出走的小孩,绝不可能在凶险的沼泽地存活下来。如果大乐城是一种召唤,那么冥冥之中,我每一步都踩在了前人正确的脚步上。

为我举办的欢迎仪式在两天后的夜晚,他们摆上酒席,在树上挂满萤火虫做的灯。将离怕我紧张,一直牵着我的手。我们身边围满了人,大家排队把欢迎礼物交到我手里,都是当天采摘的新鲜果子或蔬菜。坐在远处的长老举杯向我致意,我微笑回应,这些肯定都是他的安排。

将离唱了一首歌,我又爱上了她的歌声。

后来几天,她告诉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必须劳动。于是,我跟大家一起扛着锄头、挑起水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幅绝美的风景画里,成为其中最有生命力的一部分。当我看到将离用发簪为我换来一件衣服后,我有了一个想法。经过几天的酝酿,我在田垄上向大家宣布了一套经济机制。

“咱们每个人啊,都可以将自己不用的东西拿去跟别人交换,可以是吃的、用的,也可以是劳动,然后去换来自己需要但却没有的。这样的话,资源分配是不是会更合理呢?”我一脸骄傲。

“对啊!”

“松落说得对!”

“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换啊?”

我制作了三种木牌,写着“食”的木牌代表食物、食材,“器”代表工具和生活用具,“劳”代表劳动。任意一种牌子都可以互相交换,而每种木牌的价值取决于大家的平均需求。很快,热火朝天的交换便在大乐城里流行了起来,而长老似乎对我的改革没有异议。

我体力很好,帮着大家种地、劈柴、踩水车,没多久就攒下很多“劳”,然后换成我需要的“食”或“器”,再用剩余的牌子,去换来别人的“劳”,我有更多时间可以让“食”和“器”创造更大的价值。没多久,我就成了大乐城的小商主。

将离说我很聪明,长老也这么说。

身强力壮的于朔是我的跟班,他会点功夫,在他教小孩的时候,我也偷偷学了几招。我俩攒了不少木牌,比别人多了更多休息时间。于朔一有空就会去找流荧,跟她见面,帮她干活,他总说他俩心意相连,是心有灵犀的一对。我也兴奋地告诉他,将离和我同样如此。

也许太过安乐,到大乐城之后,我一直没做过梦,只觉跟将离在一起,就像是在美梦里。直到那天晚上,她带我到山谷里捉萤火虫,经过溪流,一片空灵的蝉鸣声将我们包围。月光之下,我跟着她走到溪水尽头,终于看到了亮光,那淡黄色的光点交织成网,仿佛夜幕笼罩的大地上升起的璀璨星空。

我来不及好好欣赏,一阵剧烈的头疼忽然袭来,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光点,像是钻进贝壳的沙砾。

将离带我匆匆离开,回去的路上她不经意地问,“想起旧都了吗?”

“不知道。”

分别前,将离给了我一颗糖果,“我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吃一颗糖,这样会感觉好很多。喏!这颗给你。”

“谢谢你,将离。”我剥开糖塞进嘴里。

“自从你来了后,我好像很久都没吃糖了呢。”

她朝我挥手再见。那一刻嘴里泛出樱花般的甜味,让我有种错觉,似乎能在她背影中看到表象之下沸沸扬扬的混乱,那些糖分子同时在我嘴里、心脏里激烈而又狂乱地运动,我甚至希望在这里站上好几个世纪,这颗糖永远也融化不完。

可那晚,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跟旧都有关的梦。

我梦见一个全是精密机械的房间,主程序启动,所有机械上的指示灯全部亮起,驱走所有黑暗,光点闪闪烁烁,像草丛里的萤火虫。有一对父子模样的人,站在操作台前说着什么。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将离。在白天,我继续劳动,抽空思索这梦的含义,它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意义繁多。此后不久,我遇到一个更令人疑惑的问题。

每当我独自出去,将离不在身边,每个人都会说类似的话:“不要走太远,看到地界的边界线就退回来,一定要退回来啊。”我问为什么,他们都说不知道,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反正这么久以来没人反对,更没人问为什么。

我问他们,你们不想知道那外面是什么吗?他们摇头。

可越是如此,越让人好奇。

我拜托将离带我去边界,她犹豫很久,还是答应了。她瞒住长老,带我走了大半日,终于在河流尽头看到了边界线。那里竖着一个杆子,涂满红色油漆,旁边一个木板写着“请勿靠近”,可对面的景色看上去与这边并无异样。

“都跟你说啦,这里没什么特别的。”

“你知道一共有多少处边界吗?”

“我没数过,可能大乐城的边缘都会有吧。”

她话刚落音,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天边的乌云正渐渐聚拢来,似要下一场大雨。

“我们走吧,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你知道那外面是什么吗?”我指了指那块木板。

“不知道,好像从来没人出去过……”

密云低垂,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她拉上我往回走。我回头看着边界线,越过它,在我心里成了一件未竟之事。

“走吧!”我加快脚步,护着她往前快跑。雨越下越大,溪流渐渐变宽,水势也变得湍急起来。天地之间被一片雨帘紧紧相连,前方的路在视线里变得模糊,雷雨声覆盖掉了大地上一切声响。

我们刚爬上一个斜坡,她脚底一滑摔进了河流里,河水迅速将她冲向下坡。她的呼救声被狂泻的雨声盖过,“将离!”我瞬间慌了神,立马跳入河中。

我和她被河流裹挟着往下冲,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很难抓到她。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像是不断念出一个咒语,想起这名字的寓意,声音止不住颤抖。水面快要漫过她的脖子,她努力向我伸出手,不远处有一块高石,我使出全力往前跃,一下拉住她。大石越来越近,我用力一手扣住石头,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急流迫不及待将我冲下深渊,我咬紧牙关,感觉全身肌肉快要撕裂开来。

突然,岸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于朔!他冲我们大喊:“坚持住!”

就在此时,雨势变小了。于朔将长扁担伸过来,待我们挣扎着上岸,雨竟完全停了。一番急救后,我背上将离往回赶,她脸色发白,暂时失去了意识。我只觉心脏被一只巨手擒住,懊悔不已。当长老见到狼狈的我们,并未过于惊讶,为她救治后,转头看向我,“你先回去换衣服,这里有我,她很快会醒过来。”

“是,长老。”我低头退去,像做错事的小孩。

傍晚时分,我们再去见将离,她已没有大碍,脸色也恢复了红润。大家聚在一起为将离庆祝,于朔在饭桌上讲述自己英勇救人的惊险过程。我略带惶惑和伤感地跟他们道歉,感觉自己刚从一根颤颤巍巍的钢索上走下来。

“没关系,松落,我这不没事吗?”她露出轻浅的笑容。

没人责怪我,或许,那些怨恨、分歧和争端都被人们留在了历史里。

尽管如此,尽管我非常自责和后怕,可还是对探索大乐城念念不忘。

回家路上,我看到将离在一棵老树上刻的名字,她的、我的,还有他们的名字。我忽然想起长老的那本古书,大乐城应该不止一本书吧,我想。接下来几天,我悄悄和于朔一起收集旧书,想从历史记录里找到一些提示,可拜访了很多人家,只寻到几本农作物名录之类的。

“难道没人记录下什么吗?”我翻着那些泛黄的书页。

“要不你来写?”

“长老同意我就写。”

“你不去问怎么知道?”他认真地看着我。“嗯……”

之后,我又找过几次长老,问他更多问题。他只是笑着,不言语。

大乐城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缓慢宁静,我跟大家一起种地、踩水车、洗衣服、酿酒……用木牌交换木牌,偶尔聚会,或为了丰收而庆祝。我常常会突发奇想,对劳作工具进行升级和改良。我试着做过几种小玩意儿,用玻璃珠和竹筒做的星空观测镜、在夜晚可以发光的鞋子,还有给孩子的木偶玩具……于朔愿意用好些木牌来换,然后送给流荧,她喜欢得很。

我留了一个最好的给将离,她第一次亲了我。

我们不会为任何事烦恼,不会有迷茫,也不会有期待。我不记得来到这里多少日子了,也许没有计量时日的必要。我跟将离每天在一起,我们像风一般奔向田野,我们的笑声洒落在每一条道路上,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往后会结成夫妻,长老也默许他们的议论。

我曾经问她,你爱我吗?她说,当然啊。我又问,你爱我什么?她沉默几秒说,不知道,我好像控制不了。我彻夜难眠,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里起伏,唾手可得的安乐同未知的过去一样令我惶惑不安。我感觉有一层透明薄膜阻隔在我和这世界之间,只有撕开它,才能真实地感知周遭的一切。

“是这样吗,将离?”我看着她熟睡的脸,轻声问。

我决定做点什么。

一个不用劳作的白天,我早早出发往山坡上走,跋涉一路,直到晚上才在山崖边看到熟悉的边界线。我借着明朗的月光观察许久,山崖不高,沿着山岩边的藤条可以安全爬下去。

忽然,一阵寒凉袭上背脊,我回头看,丛林间有两双眼睛发出幽幽的光,正缓缓向我移动。我屏住呼吸,双手在地上寻摸着武器,暗暗骂自己在太阳落山后竟然忘记点燃一根火把。只见那四个亮点从丛林中跃了出来,直到它们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下,我才看清,那是两只饥肠辘辘的龇狗。它们直勾勾地看着我,舔着尖牙一步步围过来。

呼救已是徒劳,此时此刻,随恐惧而来的还有疑惑—为何每次接近边界都有危险发生?

身体里的战栗控制着每一根神经,我操起一根木棒冲它们挥舞,发出驱赶的吼叫声。可它们并不害怕,其中一只率先扑了上来,咬住木棒,我随即高高举起,用力往外抛。那只龇狗悬在空中,我一脚猛踢它的腹部,它一阵疼痛松开嘴,后退几步继续跟我周旋。

后面那只则悄悄移到我背后,我不断变换身位,想留一条逃跑的路线。我想到随身带的肉干,掏出腰间的小刀,在大腿肌肉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疼痛感在恐惧面前已无力声张。血的气味很快弥散开来,两只龇狗锁定猎物准备进攻,我迅速掏出肉干沾上大腿的鲜血,在它们面前晃了晃,然后掷向远处,一只龇狗追着肉干而去。

另一只竟对小饵不感兴趣,更加专注地瞪着我。如果再不及时脱身,血流不止的我就成了活靶子。我一瘸一拐地往山崖边跑,它很快追赶上来。我下意识伏倒在地,立马翻过身来,将小刀握在木棒顶端,另一端则撑在地面。身体蜷缩起来,像是婴儿的姿态。

那龇狗来不及放慢速度扑了上来,我全身紧贴在地,它的身体在我面前划出一个弧度,竖立的小刀正好割开它的胸膛。它没来得及咬住我脖子就瘫倒在一旁,内脏流了出来,一股难闻的恶臭令人作呕。

我用木棒支撑着自己全速跑到山崖边,远处那只龇狗闻到气味折返回来,它没来追我,同伴的肉已足够喂饱它。

我忍住疼,用木棒缠绕着藤条一点点往下爬,中途,我竟发现另一侧山崖的横面有一扇巨大的金属圆门。我使尽全力攀过去,用木棒敲了敲,回音表明这门足有十扇木门那么厚。金属制品在大乐城很少见,而这,说是从天外飞来的都有人信,但那里面会是什么呢?

我继续向下,着地后,确信自己已经来到大乐城以外的领地。外面的景象十分萧瑟,不仅寸草不生,空气也异常混浊,连月光都被浓雾遮蔽了。

我回头望了望大乐城,深蓝色夜空边缘有一圈半弧形的浅白色线条,那条线看不到边际,静静悬在高空,似有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泡罩在大乐城上方。

所有疑惑如潮水般涌来,可在夜里无法看清更多,我准备找个地方安顿一夜,明天继续往外探索。刚迈出脚步,才发觉腿上湿透了,一股血腥味送入鼻腔,我正要抽出腰间的绳子缠住伤口,可没动手便觉一阵天旋地转。

醒来后已是第三天,在长老屋子里。

我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将离,她哭红了双眼,紧握着我的手,“松落,你醒了!”

“我又回来了?”我很快恢复神志。

“你一个人跑去边界做什么,伤口怎么弄的?长老还亲自出来找你,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都快没气了!”

长老做了一个手势,将离努力平静下来。

“回来就好。”长老喝了一口茶。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不是现在,“对不起,长老……”

“不用对不起,大乐城的人,从来都不曾说过对不起,你忘了吗?”

“是的,长老。”

“你都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也罢,这几日你好好休养。”

我不作声,求索的欲望替代了惭愧和自责,我回想那次遭遇,想起明明命悬一线却很快恢复的将离。于是我偷偷揭开包扎布,发现腿上的伤口竟已全部愈合,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疤痕!

那一刻,我惊觉大乐城还藏着许多看似乌有一样的秘密。

休养几天后,我偷偷找到将离,“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要不我们一起去问长老?他什么问题都能回答,不管是劳作技巧,还是怎样解除病痛,或者预测庄稼生长需要的天气,甚至是解梦,他都能为我们解决。”

我犹豫是否要告诉她那些秘密,可担心让她再次陷入危险,我又悄悄去找过于朔和流荧,他们同样劝我不要多想,也不要再去边界。我彻底没了计划,长老的权威让我不敢质疑。直到有一晚,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我在一间白得发亮的房间,里面摆满好多异形的器具,有长着翅膀的金属巨鸟,有能容纳下一人的蛋形透明舱,还有很多金属制成的手臂或躯体。我流着汗从梦中惊醒,这噩梦让我意识到,我跟旧都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外在的一切宁静如昨,我看着太阳日复一日从地平线上跃动升起,看着炊烟升起像是在祝福大地,看着透亮月光清洗前日的困顿,我看着将离熟睡的可爱脸庞,我在镜中看着自己。

我凭记忆画出大乐城的地图,以及边界大概的位置,圈出几处最容易离开的出口。终于,我鼓起勇气去找长老解梦,带着这份地图,跟他说,我想离开,我想回去看看旧都,我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否则,我无法把不完整的自己交给将离。

“你的梦,就算是丢失的记忆,那又如何?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有。我要去把记忆找回来。”

长老目光如炬,“你想好了吗?”

“是的,我想好了。”

“你觉得农耕文明比不上旧都的高科技吗?”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你看这里,没人在意自己是谁,没人关心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只拥有今天,所以,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出问题。”

“可是……”

长老捋了捋胡须,“你去了两次边界,怎么样?”

“很危险也很害怕,但是……”

“好奇曾经让我们毁灭。”

“也许是的,可我没办法不去想。”

“好,”长老微微点头,表情像是答应给孩子糖吃的父亲,“三天后,日落前,来这里找我。”

“好的,长老。”

我准备起身离开,他盘腿坐在垫子上如如不动,目光揪着我,说,“带上你的武器,跟我证明你有知晓真相的资格。”

“好。”我掩饰自己的慌张,拧身向后退出房间。

大乐城的人从来没有过分歧,也无需用任何方法来解决争端,可就在今天,我明白,我成了第一个打破铁律的人,我忽然想起那只孤独的羊。

没有比长棍更适合的武器,齐眉棍立棍于地,舞动时可倭、劈、扫、舞,灵活多变,棍声呼啸,气势极为勇猛,但杀伤力却不大。我还对它做了一些改造,便于防守。

那天到来之前,我邀请将离一起看夕阳。我牵着她的手在山坡上的花丛间奔跑,看着远处的太阳变得像沸腾的糖浆一样滚烫,我伸出手,对着地平线的方向大喊,“落—落—落—”

将离也跟着我喊,“落!落!落!”

“将离,你知道吗?同风车作战,有可能被打入泥淖,也有可能攀上群星!”

“嗯,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落霞融成的碎金染上她睫毛,我们青春的萌蘖就这样在丰盛的余日中轻轻抽芽。

约定之日,我独自欣赏完落日的盛景,拿着长棍走进长老的屋子。他沏好茶,一直在等我,窗户已全部关上,几盏烛火像萤火虫的光点。

“长老。”我带上门。

长老示意我先喝茶。不得不承认,我喜欢这里的仪式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之前,大家都会用属于自己的动作来表示—“我开始了”。

茶水的热气温润着我的眼睛,我饮了一口,右手紧紧握住长棍。

“别紧张,你都出汗了。”

我饮尽剩下的茶,站起身,对他鞠躬致意,“长老,请指教。”

“好。”

他话刚落音,不同方向的门帘后竟然走出了三个有着金属肢体的机械人!它们站到长老身前,将我团团包围。“这是?”我仔细辨认着它们的构造和质地,确认是没有生命的机械体,我盯着那三双发出红光的机械眼睛,想起边界的龇狗。

“最后一个边界吗?”我咬紧牙关。

长老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三个机械人瞬时启动,它们各自用传统的功夫招式展开攻击。我即刻明白,长老的大脑和这三个机械人是通过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的,他只要通过大脑发出指令,它们就能接收信号、任意活动,不过,这显然超出了我的认知。

后来我才知道,很久以前,脑控机械体的奇绝技术诞生于一场测试,就像我现在这样,在一位数学天才为一位警官精心准备的逆向图灵测试中,测试者的身份渐渐真相大白。严密逻辑让所有的细节与来路变得清晰起来,而长老,和我,测试者与被测试者,也仿佛如磁性尽失的罗盘,互相失去指引。

为首的机械人跨出马步,对我冲出一拳,我轻松躲过,然后提起长棍挑开它的手臂,其余两个机械人分别占据我的左右方,共同出击。我双手将长棍挥舞出一个圆形扇面,挡住它们的进攻。木棍和金属的撞击声在房间内回**,长老依然紧闭双目,用意念作战。我知道,长老并没有使出全力,如若真想彻底制服我,我这肉体凡胎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趁着它们调整姿势的空隙,我发现其余两个机械人的动作要比主机械人更缓慢,它们很可能是单独受控于主机械人。很快,它们三个同时向我围拢,我用力将长棍立在地面,以此为支点,一个起身弹跳,绕着长棍分别重重踢在它们身上。它们同时失去平衡,跌落在地,木质地面瞬间被划出长长的印痕。

机械人重新站起来,地板吱呀作响,接着,它竟开口说话:“好功夫。”

我不由震惊,“长老……”

“你只是热身而已,接下来用全力吧。”

我重新摆好阵势,手握长棍迎敌,我明白,面对三个坚硬的金属架子,木棍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它们身上一定有一个致命的地方,就像大乐城必定有个出口。机械人使用的拳法灵活快速、节奏分明,尽管我巧妙避守,体力也撑不了太长时间。几个回合下来,我不仅破不了它们的招,更无法比拼蛮力。很快,我完全处于劣势,被它们逼到角落,喘着粗气看向那发着红光的眼睛。

我吃力地再次躲掉它的一记重拳,它的金属手掌陷进了木墙里。趁此时,我闪过其他两个,骑上主机械人的肩膀,用长棍锁紧它喉部。我趁机仔细观察,它身体的部件都紧紧贴合,唯有后椎位置留有一个方孔。它挣脱束缚,双手将长棍折成两半,而另一个机械人也上前,将我一把掀下。我摔在地上,腰部一阵疼痛,只得蜷在一隅。

它们慢慢向我靠近,主机械人将两截木棍扔在我面前,另一个抬起脚踩在我头上。我挣扎,但没用,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面,从如此低的位置看别人的脸,它们身后的长老依然平静安详。

“松落,还能起来吗?”它说。

我闻到一股血腥味,然后,听到地板上“叮咚”一声,那是将离的糖,正好落在手肘一旁。我艰难地将那颗糖挪到嘴边,和着一丝血含住。此刻,我仿佛听到她那伴随着落日余晖的声音,“落、落、落……”

甜味和血腥味交替在脑门冲撞,我闭上沉重的眼睛,咬碎糖,吞下,然后保持低沉的呼吸,就像快要睡着。空气变得浓稠,一切都慢了下来,我就像一枚坠入泥淖的新芽,却积蓄着飞向群星的力量。

我感到有什么正变成沸腾的糖浆落入身体中心,我将那一股力气聚集在腰部,接着双膝跪在地上,翻腾着起身。此时,机械人的脚下突然踩空,我迅速捡起地上的两截长棍,再度与它们三个缠斗。

“能。”我回答他。

机械人俯身想要将我按住时,我从它**滑出,再次腾空翻上它的后背,我将棍子顶端对准它的方孔。瞬间,一根铁钩“咻”地一声冲出木棍截面,拖着长绳刺入它的背部,再从它的胸口穿透而出,死死钉在木墙上。

“这本来是我用来逃跑的钩绳,看来没必要了。”

我没猜错,那个部位是机械人接收信号的地方。一时间,它停下了所有动作,慢慢瘫倒在地,其余两个机械人也停在原地不动,三双眼睛里的红光全部熄灭。

“三只羊。”我用半截长棍支撑着身体,擦掉脸上的血迹,看向他,“长老,我赢了。”

长老睁开眼睛,沉稳起身,嘴上扬起一丝微笑,“我早就猜到,好罢,松落,请随我来。”

他扭动墙上古画后的木楔,随后,那堵木墙缓缓打开。里面的空间是一个甬道,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台阶。长老没回头,抬起脚步往里走。

我屏住呼吸,跟随他亦步亦趋。两边石壁上自动亮起灯光,不是烛火也不是萤火虫,台阶尽头是一扇金属门。长老站在门外,在旁边方框里输入几个数字,按下手指,接着将目光对准一道红色光线,门“轰”的一声自动打开。

如果我没看错,这些和那三个机械人一样,都是高度发达的科技造物!

我随长老进入一个类似大厅的空间,脚下是电子晶屏铺成的地板。灯光全部亮起,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这里像一个超大的图书馆,这个环形空间的内壁全是层层叠叠的方格,越往上,方格的样式变得不一样,每个方格都闪烁着光点。我抬起头,无数光点好似夜幕大地上飞舞的萤火虫。

我感到一阵头疼,“这是?我梦到过……”

上面的空间一直延伸到最顶端,完全望不到头。中间是一个圆弧形的镜面操作台,长老慢慢走过去,一挥手,操作台上瞬间出现一幅全息投影。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步入**真空的孤儿,眼前的一切再也无法用有限的认知来判断。所有人都以为停留在原始农耕文明的大乐城,显然是个巨大的谎言,如果这里的人们厌倦科技,那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松落,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你们一直在骗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压低声音。

“好奇带来满足,也带来了困扰。”长老的语调轻盈而神秘,对我来说却有种镇定作用,“你的梦的确不只是梦,松落。”

我站到他旁边,看着那幅全息图像,那是大乐城的地图,长老家背靠着一座山,山体中间显示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空间,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地图上分布着数不清的红点,不断移动。

“那红点是人?”

“大乐城的公民。”

“他们,都知道吗?”

长老摇头,在操作台上点击了一下,内壁上某个方格的光点快速闪动,然后缓缓吐出,一只机械手臂顺着迅速下落的金属滑轨运行,停在方格旁。手臂取出方格伸向操作台,插入台上自动升起来的长方形接口。

“这是你的。”

“我的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一切。”

长老指向上方密密麻麻的方格,“那是将离的,于朔的,流荧的,那……”

长老不带情绪地讲述,相比之前那个故事,接下来我听到的版本则像是故事的另一种解读。

旧都曾经发生过一场革命。

主脑控制了大多数人类,在它的算法管理下,一切看似有序。但与此同时,三位人类领袖对主脑的预设指令,都被它擅自修改了,他们对主脑的约束越来越小。旧都被建成冰冷的现代城市,所有公民成了傀儡一般的存在。而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所有知识,都被编写为二进制语言,保存在主脑的绝密程序之中。

主脑思考的结果是,知识带来欲望,为了大战后旧都的安定,暂时不让人类继承自己的文明,由它设计的另一套程序,将对这些知识进行实践和发展。人类文明依然在进步,可是,这进步是由人工智能来完成的。

这将会导致一种致命的后果,人类成了自身文明的旁观者。

当时的领袖之一认为必须推翻主脑统治,人类才能有尊严地生存下去。他在旧都发动革命,切断脑互联,掌握科技,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建立社会秩序。而另一位领袖则提出“乌有乡构想”,抛弃所有现代科技,逃离旧都,重建新家园,退回农耕文明,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分歧与争端。

最后一位领袖张承,他认为两种思路都太过极端。在和主脑宣战之前,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重新编写指令,在原有指令之上又设计了三重指令,也就是程序中的“后门”,让主脑无法随意篡改。

也就是在短短24小时之内,张承发起了这场宁静的革命。他拷贝走了主脑的基程序,以及储存的所有人类知识。一时间,旧都公民全都获得了解放,大多数人选择跟他一起离开。

当晚,主脑启动了半自毁,旧都严密的边界全面开放。所有人乘着飞行器越过边界线,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

张承将末日后的人类文明火种迁徙到了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地之上,他要在这里完成他的升级版“乌有乡构想”。他利用从旧都带出的资源,带领大家将核战争后的土地恢复成了未经毁灭时的样子。

当然,在此之前,张承先对主脑程序做了多次升级,在第二代主脑的帮助下,重建工作顺利进行。大乐城的植被分布、风速、山体组成、云层厚度、土壤湿度,通通经过严密测算,并且,整个生态循环系统全在程序掌控之中。

之后,张承在大乐城上空建立起半球形的电磁屏障,外面的电磁信号探测不到,而在里面,每个公民将继续开启脑互联,但他们本身却并不知晓,大乐城成了真正与世隔绝的乌有之乡。

在大乐城建成的那一天,张承让大家交出所有保留着现代科技痕迹的物品、工具等,他将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封存。不久后,他们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并把这一天定为“大乐节”。

所有现代文明的痕迹全都被抹去,大家换上素衣布鞋,拿上铁锹和锄头,播种、收割,在门前饲养家禽和家犬,燃起炊烟,远离贪欲和争端。他们以为抛弃了科技,可真相只有长老一人知晓。张承是第一任长老,他之后的几十年间,共有过三任,每一任长老都将和主脑一起共同管理大乐城的脑互联公民。

“你是说,大乐城的每个人在脑互联之中?可他们身上并没有接口啊?”

“他们的接口跟你不一样,你比较特殊。”

“为什么?”

长老指向上面那些不一样的金属方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不敢轻易回答,这里机械化的冰冷,和外面的自然质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是谎言将它们完美地连在一起。我想起那些梦,它们真实发生过,而此刻绝不是在梦中,我像是掉进了巨大的时间缝隙里,每个细胞都被错位感拉扯,里外两个世界相隔着数百年。

“那些都是知识。”

“知识……”我抬头向上望。

“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所有知识,哲学、医学、物理、化学、数学、语言学、社会学、农学、天文学……能制造出一切人类社会所需的知识,包括超越物质的精神认知,都在这里。”

“是,只有在必要时,这些知识才会被灌入我们的大脑,不用学习就可以直接进化成超级智人。”

“在何时?”

“比如不可预知的灾难或是战争来临,比如资源耗尽,比如地球被地外文明侵略……你以为我们都是农夫,实际上,大乐城随时准备着应对各种难以想象的危机,但前提是,我们不会被自己的贪欲和愚痴所毁灭。”

“可是,这些知识的发展靠人工智能,如果主脑再次反叛,怎么办?”

前方的地面忽然打开,地下自动升起一张座椅。长老坐下,他的头被椅子上伸出的金属触手固定住,触手自动插入他颈部的方孔,接着,他的前颅被打开,里面一半的大脑**了出来,上面竟然布满了微脑电极,而颅骨内壁也全是微型电子元件组成的线路!我如同触电般,捂住嘴不让震惊和恐惧冲破喉咙。

我才意识到,他一人需要承受的真相远超我所见。

“这是神经织网,”长老不紧不慢地说,“为了避免主脑反叛,张承把自己一半的大脑改造成硅基体,与其让被人工智能控制的风险继续存在,最策略的方法便是自己与人工智能融为一体。大乐城的每一任长老都要接受改造。”

而此时,所有光点以同一个频率闪烁着,这似乎代表他可以把任意一个方格的内容下载到大脑中。

“我们,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只有一半的我在掌控,而另一半的我负责掌控那一半的我。不过,不应该说是掌控,平衡,更合适一点吧。”

“所以,我们遇到的危险,都是你……”

“没错,你们能得救并恢复健康也是因为我,我可以随时叫停那些危险,但对你而言,更像是一种测试。”

他又一挥手,操作台的全息地图上聚拢一团乌云,另一处边界则出现两只野兽的轮廓。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回答,我脚下的地面瞬间变成透明。我往下俯瞰,灯光全都亮起,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白色空间,里面存放着各式各类的高科技器具,有几样曾在我梦中出现过。

长老指向那巨蛋形玻璃舱,“那是医疗舱,能治疗人类97%的疾病和伤病。”

“我有能力救所有人,也有能力不让你走出去,但这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我想要你带着新身份走出去。”

接着,操作台镜面上弹出了不断滚动的数据,画面停留在一份个人资料上。那是我的数据,体格、智力、思维模式、情感偏好……最后一项—整体统觉,统觉的数值很高。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忆吗?”长老的前颅合上,起身走近我,“你是下一任长老的人选。”

“我,已经被改造过了?”我下意识摸了摸颈后的金属方孔。

改造的过程包括将纳米颗粒通过接口送到大脑附近,然后用超声激活,主脑把它叫作神经尘埃。这些神经尘埃能接受超声,传递的能量能把附近神经细胞的活动通过超声的回波再送回去,就这样用推动纳米颗粒和神经细胞的互动来实现脑机互联。

没错,对抗主脑的办法就是成为主脑本身。

我通过了主脑的每一项测试,然而,在改造完成后,主脑程序和我的另一半大脑不能很好地融合,接驳失败后,主脑主动切断了与我的连接,我的记忆区因此被破坏,而同时,我也断开了脑互联。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在你的恢复期,需要重新建立对外界的认知,而外界也需要重新接纳你,才能保证认知恢复的同步,所以,我消除了所有人关于你的记忆。当你重新开始恢复自己的个性特质,或者重新忆起往昔时,就是下一次接驳主脑的时机。”

“如果我不行,何不换一个人?”

“这是主脑和我共同选择的结果,很多事你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

随着他的讲述,某些记忆像浪花回到大海一样在我脑中回潮,在主脑选中我之前,我是大乐城中第一个产生怀疑的人,我是第一个想要走出去的人,我是第一个提出要学习知识的人,我是第一个对宇宙星空产生向往和好奇的人,我是第一个在梦中得到启示的人……

“那将离……”

“她是真的喜欢你。”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将离的笑容,便觉身体里的冰冷渐渐被驱散。我望向那充满魔力的座椅,忍不住一步步朝它走过去,走向我的命运,“你能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就像每一个人的灵魂都住进了脑子里,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在我耳边说话,我能感受到你们的心跳、呼吸,每一次喜悦和忧愁,当你们疼痛,我的神经也会感受同样的痛楚,当你们流泪,我的双眼从未停止过哭泣。而你们对彼此也同样如此,就像从一个母体出生的连体婴,但是,我在互联程序中设置了一道‘门’,你们虽然能够感官互通,却意识不到自己是脑互联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一个谎言。”

“可谎言让我们生存。”

我坐上椅子,嘴里泛起一阵苦涩,椅子后的触手打开了我的前颅,一根细细的金属线插入大椎上的接口,一股电流潮涌而入,继而麻痹全身。

长老在操作台前读取数据,系统显示即将启动主脑的第二次接驳。

“那旧都呢?”我擦了擦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

“革命之后,主脑停止运行,旧都进入大停电时期,也许还有少部分人留在那里,但可能早就互相争斗至死了。”

“什么条件?”

长老停顿了几秒,眼神中带着神启般的光芒,“它……它要把所有知识都存入你的大脑中。”

“所有知识?为什么?”

长老站在原地,操作台上的数据模块飞快跳动,主脑计算的速度达到峰值。我脚下的晶屏全部亮起,操作台上的全息视频散落到地面各处,每一个数据方块都开始全速运算。我坐在椅子上,感觉脚下延伸出一条长长的数字地毯,又像踏着一整片银河。

他一字一顿地说,“可能是时候了,它要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它要在剩下的人中,选出一个能同时承受人类过往所有的伟大与渺小。这个人,是你。”

“可是……我不配。”我不确定此刻的心情是狂喜还是羞愧,我配不上那些知识,因为我从未参与其中,而现在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从前人类的智慧有多闪耀,我就有多卑微。

“从某种意义上看,每个有觉知的生命都是一体的,不管这些生命创造出的认知细微到水滴,还是宏大到宇宙,在适当的时机,我们总有机会跳出洞穴,一窥其全貌,你,比我幸运多了。”

“那你另一半的大脑同意吗?”

“我相信它的选择。”

我望着眼前闪烁的星光,有种夜幕降临般的寂寥。

接下来,主脑接驳启动,我的接口渐渐发热,那些知识转换成二进制语言,再被转换成神经编码,通过信号输入的方式传递至我脑中的神经尘埃。

尘埃,只在阳光下才会起舞。而此刻,我感受到半脑里的无数尘埃都在以同一姿态膜拜恒星的光芒,像是迎请这颗恒星入主另一个星系。

它开始蔓延覆盖,或是吞噬,我的身体像一个原生原子快速膨胀出整个宇宙,仿佛一摊水在黑暗透明的镜面上流淌。在膨胀结束之前,我分明感觉到自己被分裂成两半,一如盘古开天地般挣脱混沌的黑暗,一半是天,一半是地。

我知道人类大脑的神经元数量堪比宇宙星辰,两者的共通之处,除了磅礴而神秘,还理应让第一次触碰到它的人体验到顿悟般的启示。如果没有一种必要的战栗,我会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我想起那位在树下目睹明星而当下证悟万法实相的王子,他的心情我领悟了万分之一。在他眼里,时间和空间本身是一种错觉,而大乐城和旧都,分裂和愈合,告别和归来,何尝不是错觉。

此刻的我,和过去无数次经历过生死的“我”,显然拥有同一颗大脑。在不息的时间流里,我一次次和自己走失,在这一刻,我们终于久别重逢。

我完全成了一个容器,接着溢了出来,然后填满容器外的全部空间,最终,我们变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磅礴星云。

此刻,我看到的不只看到的,我感受到的也不只感受到的,所有感官全都失效,或者说是超越。当体验成了体验自身,我很难找到准确的语言来概括我的任何认知。

那是一种与万物融合成一体的奇妙错觉。

终于,神经尘埃完成了它们的工作,仅有的自知之明告诉我,自己离“宇宙”这个概念还很远。经过几千万年的努力,人类依然在自家门口慎独,最多刚刚从核桃般的宇宙中看到了一条蜿蜒回路。

“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仍然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一位叫作莎士比亚的文学家如是写道,这句话成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像新生儿第一次触摸到整个世界。

接驳成功。

我仿佛经历了一场高烧,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完美的仪式。现在,我的另一半大脑独立于我、但又不得不依附于我而存在。

数据方格上的所有光点全部亮起。

众神进入英灵殿。

不知何时,我们回到了上面的主屋,机械人已经消失不见。黎明降临前,我和长老相对而坐,静默无语。我们中间就像立着一面镜子,互相能看清楚自己和对方的一切,但是,镜子里承载的东西再多,都给不了镜子压力。

木窗外,地平线上橙红一片,我喝下那杯凉掉的茶,“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他笑了笑,像是答应孩子的请求,“好。”

送别仪式在两天后,大家簇拥着我走到边界线。我看向远方,屋顶升起炊烟,河流边的水车开始运转,鸟叫和蝉鸣组成音律,今天的风速偏低,空气的湿度和温度适中,傍晚会降下小雨。

只有我知道,只要踏出去一步,就离开了电磁屏障的信号范围,变成远离鱼群的游鲱。他们给了我很多干粮和果子,担心我出去了能否活下来。将离眼中噙着泪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是啊,会回来的。”我为她擦掉眼泪,轻轻拥抱了她,她的呼吸在耳边起伏,带着甜甜的香味。长老站在人群后面,仿佛一位刚把船舵交给别人、不愿再出海的船长。

我知道,他会无条件支持我的任何选择,不管是继续隐瞒真相,还是切断脑互联,他都没有意见。他已经把那沉重的负担全部转手于我,大乐城的未来将任我书写。

我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步步往外走,穿过那个屏障后再回头看,大乐城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穹顶之中,那是我们的保护伞,一个暂时不会被戳破的泡泡。

不远处,有一艘单人飞行器停在那里等我,肯定是长老的贴心安排。它被装满燃料和补给,开启自动驾驶,从那个白色房间滑行而出,顺着山体中的轨道向外推进。那扇山崖边的金属圆门轰然打开,它飞向空中,然后降落在设定好的地点。

屏障外的景象和大乐城内部不一样,我大步向前走,没了之前的游移和恐惧,这趟旅程将是我期盼已久的成人礼,或者说,是我和那些人类知识的蜜月。

我脱下素衣布鞋,换上飞行服,飞行器内部满是复杂的按钮和系统,但我不用学就立马熟悉操作。我相信我能拆下飞行器的零件,造出一艘可以飞往外太空的飞船,可那又怎样?

长老说得没错,核战后的地球千疮百孔,大乐城的确是人类最后的诺亚方舟。我花了不少时间,走马观花般游历了大半个地球,独自回顾着人类群星闪耀之时,令人心碎的是,我就像一个博物馆的参观者,只是旁观,没有参与,只是经过,而非完成。

我越为人类的过往而惊叹,这趟旅途就越像是一种放逐。

终于,在一天夜里我抵达了旧都。

那是一座死寂冰冷的钢铁丛林,灰白色调的建筑高耸入云、层层叠叠,透明的公路轨道在空中纵横交错,不同外形的车辆和飞行器分布在各处。

城市中央有一座早已停止运行的涡轮机塔,它曾经为这个城市提供了所有动力。主脑系统就在塔的最顶端,曾经俾睨众生,如今了无生气,我仿佛走进了一张见了光的底片之中。

在旧都游**了几天,自动化工厂里保存的食物和用具足够大乐城的人用上许久,但这些都不是他们最需要的。我在附近遇到了一个幸存的少年,他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大概了解到,在大停电后,这里剩下的人不多,他们尝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重启主脑,一部分人选择离开去追随张承的脚步,可能早在半路中就迷失,然后死去。

还有一些留在这里,断掉脑互联的他们就像被丢在丛林中的野兽,互搏、争斗、奄奄一息,然后死去。只有不怎么说话的少年活了下来。

在离开旧都前,我哭了整整一夜。

我带着他回到大乐城,长老为我们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将离抱着我,说再也不想和我分开,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爱我什么了。

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少年,长老翻开古书,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跟他很衬的名字,叫“束语”。

我想起人类第一次学会庆祝的情形,从野兽口里逃生,历尽艰辛找到食物,从木头中钻出了火……只要能活下去,就值得庆祝。

在束语来到大乐城的几年内,那幅古画后面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变化。我的大脑从未停止过运算,那么多的知识还在不停地演变和进化。

只有我知道,人类足以依靠这些知识重建国家和城市,也可以让地球回到文明的巅峰时代;我也知道,我们迟早能远航至另一个星球,接着开启全新的文明,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抵达宇宙的更深处。

我还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和主脑一起对未来的人类社会进行过无数次推演,我们要从无数个结果中挑选出一个,那个最正确的方向—人类不会轻易重蹈覆辙,地球文明将在最大程度上得以延续,道德水准和科技水平相互匹配……

用算法来推演“人性”或许有些草率,不过,我相信主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我们会根据推演结果,溯流而上,制造相应的缘起,做出选择。所以,切断脑互联,将选择权归还到每个公民手中,自由,成了一件迟早会完成的未竟之事。

这将是一场宁静的革命,主脑显示,距离它到来的时间不远了。

束语经常来找我,他很强壮,他很聪明,他总是问我很多问题,“一滴水如何能永不干涸?”

我笑了笑,反问他:“你觉得呢?”

“让它流入大海。”

我依然微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喝茶。

不知多少时日后的黄昏,大乐城平静如昨,落日的光辉从地平线溢出,像一团沸腾的糖浆。此刻,束语盘腿入座,看着那幅古画,我看着他。

“这里很不一样,我常常会做梦,梦到旧都,梦到过去和未来,就像真的一样……”束语放下茶杯。

“做梦?我也曾如此。”

“长老,我总感觉,还有好多事要做,头顶上像有一层天花板,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我……”

我为他满上一杯热茶,热气温润着我干涩的眼睛,那温暖顺着神经末梢涌入大脑。木窗外,橙黄色的光线渐渐隐没,我知道,这是革命前夕的征兆,而他,将成为第一个被剪掉脐带的**婴儿。

“束语,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乌有之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