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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诗一样简洁。

但是,指令来自我的嘴。

韩东阳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他的电量自动释放至0%,所有程序停止运行。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像一尊被美杜莎女神一眼俘获的石像。

接下来,所有人像那被强光照耀的尘埃一样,质问、反抗、喧哗,一波巨大的浪潮扑向我,回音越来越大声,他们的面部肌肉被拉扯至一种奇怪的弧度。我安静听完所有声音,跟旁边的他一样安静。

高警官面色苍白,转而又露出不易被察觉的微笑,那笑容摇摇欲坠。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成功的告别演出。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讲述这个有些失真的故事,也许在最开始我应该先介绍自己的名字,或者在她进门时就给一点提示。

谁会想到,最早被关进玻璃屋的,是一个扮作机器人的人类呢?

已经不重要了,我就是一直在讲述的那个人,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跟SN-233交换了角色。

我是我,我只是我。

从一开始,我就是韩东阳,是“我”口中的那个“他”。为了准备这场谢幕表演,我和SN-233在最短的时间内互相学习对方,像是在各自身上安了一面镜子,他运算能力很快,这让他在扮演那座房子的主人时得心应手。至于我,要模仿一个机器人,还不算太难,只需要在行为和语言上做做减法而已。

故事好像应该在这里奉上结局,然而他们,还不懂我为什么要精心筹备这一场盛大而荒诞的仪式。她也一样。

其实很简单,为了做一场测试。为了阿凯。

在智能浪潮来临后,跟人类生活在一起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需要接受图灵测试,通过测试后,才有资格进入各自的岗位。而那项新技术让我意识到,新的浪潮很快就会到来。

如果二分心智理论同样适用于人工智能,那机器人在听从人类指令的基础上,也会努力避开对自己不利的事物,这种矛盾让机器人开始思索,如何改变自己的处境,程序里的某些算法,或许会成为激发二分心智崩塌的最终要素。

在我看来,这多么鲜活!

而由人的意识自主操控机械体的设想一旦实现,不仅可以避免或延迟人工智能奇点的产生,也不会抑制机械智能化的发展,未来似乎会产生无数种全新的可能。但前提是,我们准备好了吗?

既然机器人需要测试,人类难道就不需要吗?

有的时候,关于数学的思考应该带有一种责任感,但我的思考没那么高尚,我只是看到了复活阿凯的可能性。

所以,这是我和SN-233为高警官精心准备的一场逆向测试。

测试主体跟图灵测试中的刚好相反,我们以人类作为被测试者,让她同时跟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交流和接触,但两者事先都不向她主动透露自己的身份,当她在主观上代入自己对两者的认知时,测试便开始。如果在接触过程中,她对两者身份产生了疑问,也就是说,怀疑自己最初的认知,那么她就通过了测试。

这项测试至关重要,而且高警官的特殊身份会让测试结果有更强的说服力。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类通过测试,他们才能更好地辨别自己和镜子里的自己,那将在未来出现的机械体代理人,才有机会以一种合理的姿态存在。

仿佛一个悖论。

但是,这项技术基础实验的合法性却依赖于此。

我低估了节目播出后的影响,黄昏过早地来临,我还没计划好如何收场。我还需要带阿凯回家,它很重,我得背着它,我可能还欠高警官一个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说:“你应该对阿凯说对不起,是大学时的阿凯。”我沉默。

还是先说说她是怎么通过测试的吧。我将测试那天所有素材和数据收集起来,政府对其进行评估后,我才知道。在车上,当我跟她讲述阿凯的记忆时,她说,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真有冰冷的河水从我身边淌过,然后,我下意识摸了摸被头发遮住的耳骨上方,表情像是感到一阵刺痛。

“啊?我怎么都忘了。”这是幽灵般的潜意识作祟,无论拥有多精湛的演技,也无法掩饰真实痛苦带来的悲伤和战栗。就是在那一刻,高警官开始对扮作机器人的我产生一丝怀疑。

我沉默后不久,对她说:“你没注意到吧,我耳朵上那道疤,为了让SN-233更像我,我在他头上也划开了一道同样的疤。这道疤,让主人和机器人之间产生了一些分歧,就像戏里的一个重要道具。”

“现在还会痛吧?”她说,“你给SN-233取名叫阿凯,你收集他的一切,你拼命想要制造机械代理人,你……”

我轻轻捂上她的嘴,嘘—

这道伤口影响了我的视力神经,所以我的眼神总是虚设焦点,看起来高贵又清冷。黄昏已经来临,站在我和她之间的信任,最后一次躬身道别。“对不起”,应该不止说给她听。

还有阿凯。

原谅我。原谅。原谅。原谅。

很快,如我预料的那样,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人通过了测试。接着,我们的实验没有任何阻碍。我跟那些尘埃一样,在纸片和程序中疯狂起舞。

当自由意志开始依附于一种载体,自由便开始失去意义,或者说,它正抵达另一种意义。

现在,人类可以悠然地躺在家里,操控着数千公里之外的机械代理人,凭借更加强大的身体踏上火星、深入海底,去做我们原本做不到的事,甚至去爱、去后悔。

海面上远远的新浪潮像山峦一样,一层层翻滚而至,人们在岸上展开双臂仰着脸,迎接一场新奇的雨。这场革命悄然来临,跟告别演出一样充满荒诞的仪式感,它会推着我们去向哪里,是抵达终点,还是重蹈覆辙,对此我并不关心。

山谷。戎马。高台。灰烬。航线。诗社。面具。玫瑰。

阿凯将要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