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提喻法

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

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想该如何度过这糟糕的一天。传统媒体落幕的速度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快,《重庆时报》在最后一版刊登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有点像不舍离开舞台的演员,唱出一个略带埋怨的尾音。我的记者生涯也就此告一段落。然而,在最后一天,电脑上弹出的信息,让这个告别日变得离奇起来。

这是一封奇怪的邮件,比起告别信,它更像是一首诗、一些不知所云的闲篇,似乎好心提醒你不要变得跟写信人一样。现实世界给你制造诸多困境,最明智的方法就是暂时远离这世界,特别是在像立体迷宫一样的重庆。

这是我从信中诸多华丽的比喻中解读出来的一小部分。

邮件最后一句,又有点像一篇侦探小说的开头—“他们都希望我死了,你也是吗?”

他是谁?落款没有留下姓名。希望他死了的他们又是谁?最关键的是,这一切是如何跟我扯上关联的?

办公室的电器一个接一个被关掉,像是失去光亮的群星。直到头顶的灯光暗下来,我才意识到,该走了。

编辑老李抱着箱子挤进电梯,问我也问其他人:“接下来咋打算呢?”

顺其自然,似乎是最好的答案,大方得体且能终止对方的盘问。

跟他们不同的是,我还带走了一个谜,一个暂且看不到来路和去路的谜,在谢幕前的最后一秒,它以恩客的姿态从天而降。非要用比喻的话,它就像一个彩蛋或是一张地图,把我从暂时的伤感和沮丧中拽出来,随手抛给我下一个目标所在。

重庆的太阳明晃晃,压得人抬不起头。

天气炎热得能融化一切,空气潮湿而黏腻,在皮肤裹上一层让人无法呼吸的膜。接下来的几天,我窝在房间跟空调相依为命。

我已经能把那封信背下来了,短短几百字,没有任何时间、地点、人物的提示,除了知道那人跟我生活的城市有密切关联之外,其余一无所获。

“你也是吗?”这句话像是“顺其自然”的一种变形,作为文章最末或对话结束时一个漂亮的收尾。我不知为何如此在意,或许,秘密,在平庸生活里总是稀缺的。

但很快,我又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耻,这可能是一封发错地址的邮件,或仅仅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我就这样跟夏天僵持着,直到她再次联系我。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失去她的。

阿棠跟我是一年前分手的,那个夏天热得让人想哭。她寄给我一个包裹,里面全都是刊登过我文章的《重庆时报》,她在报纸缝隙上写道:“我搬家了,无意间找到你的东西,就全部寄还给你,祝好。”她甚至都懒得用一张新的纸来写下这些话。

我重新翻看那些文章,似乎能在黑色铅字上找到她目光停留过的痕迹,有种跟她重新对视的错觉。

在2017年10月8日的报纸上,我看到一篇报道。三年前,我曾注意到一部在重庆拍摄的老电影,跑了好多资料馆才找到尘封的胶片。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查资料、做研究,写了起码三万字的笔记和评论,提交给报社的文字报道也有两千多字。我当时认为这是个独家,那个电影男演员身上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庆,可最后报纸发出来只有一个豆腐块。

后来,我把关于这部电影的文章全都匿名放到网上,有不少人知道了他,这位民国时代的男演员、导演—封浪,名字里都带着一种江湖气质。他出生地不详,来自动**的北平或是十里洋场,是国内第一批出国留学的知识分子,后来在战时来到重庆。

拍电影对他来说是一件机缘巧合的事,或者说是一种注定。

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

这是一句台词,来自封浪拍摄于1945年的黑白默片《坍缩前夜》,片长四十分钟。由于年代太过久远,破损的胶片中只留下二十分钟左右的内容。《坍缩前夜》虽然没有对白和复杂场景,但我感觉它更像是一部带着喜剧色彩的科幻片。

封浪在电影里饰演一位科学家,前半部分是他在地下基地做实验的画面,墙上挂着一个巨大时钟,中间是一个类似反应堆的装置。他摆弄着各种工具和图纸,动作夸张、表情滑稽。没多久,实验室进来了几位衣着破旧的难民,有母子、有夫妻。封浪让他们站到那个装置上,围成一圈。他按下一个按钮,一束强光从装置上方射下来,一瞬间,他们竟然全都消失了。

接着,几个日本兵闯进来,像是在找谁,封浪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看到。张牙舞爪的日本兵还是把他抓了起来,离开前,他盯着那个装置说了一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句无声的台词在字幕上停留了整整十秒—“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后半部分的胶片完全损坏了。我对故事结局有过不少猜想,科学家绝地反击,更多难民被拯救,战争提前结束……当然,是大圆满结局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电影本该如此。

除了类型上的独特,最吸引我的还是封浪本人。他是这部电影的演员兼导演。当时,重庆正值大轰炸的紧张时期,一部喜剧科幻片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也可能是战时用于政治宣传,像1940年正处于战争阴霾的伦敦,每天都有空袭,到处满目疮痍,可比城市更残破的,是人心,电影成了人们唯一的心灵慰藉。在当时,英国资讯局电影部为了提升国家士气、安抚民心,拍摄了不少政治宣传电影,比如《敦刻尔克大撤退》。

封浪拍《坍缩前夜》时,西南边陲地区民风守旧、信息闭塞,科幻这种超越常识的概念对人们来说不亚于巫术。在战争结束前,他可能也想用这种幻想中的胜利来慰藉人心,思议不可思议之事,对饱受痛苦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场精神疗愈。

《坍缩前夜》中的镜头大多都是远景和中景,几乎没有特写,让人看不清封浪的全貌,他脸上滑稽的胡子和宽大的眼镜,成了辨认他的最好方式。他似乎刻意为之,将身体语言变成整个画面的主角,晃动的姿势、步伐,表现情绪时不自主的小动作,都变成与观众交流的工具,想让我们从这些特征直接看到他的内心。

几年前,我费了不少劲找到看过《坍缩前夜》的观众,他们当年只有十几岁左右,故事结局早已记不清,其中一个人说,封浪在那以后陆续又拍过一两部电影,可最后好像被特务暗杀了。

可那封邮件的结尾,否定了封浪已死的说法。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

“封浪……的确是死了,不过,他有不少追随者。”

“追随者?”

“有人认为电影里那种技术真的存在,能把人带走。”

“带去哪儿?”

“反正离开重庆吧,没有战争的地方,当时甚至有人偷偷缠着他呐,求他施法把自己带走……当然,也有人想要他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好人。”

我重新研究那些笔记,他之后拍的电影《狂想曲》《幻化网》,都没有留下胶片。我对此也有过过度的猜想,“曲”与“网”不仅在字的形态上有些类似,意象上也同样有着广大、细密的感觉,容易让人联想到时间、命运之类玄乎其玄的东西。我想,这些电影存在的意义不只是安抚人心,或许,像是他的胡子和眼镜,他跟电影本就是一体,就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代表着幻想本身。

而幻想,理应是每个怯懦时代最宝贵的意志。

谵妄的重叠景象消失于火焰,曾睥睨一切的国王消失于众生,这才是放逐。山与雨互为遮羞布,城之上还是城,城下住着逃兵,我像个逃不掉的孩子,重庆像是布景。

这些句子,让我想起毫不相干的从前。

在那个最应该逃走的年纪,我却被困在一个由自我打造的窠臼之中,十八九岁,我跟一个名字里带有“夏”的女孩反复恋爱和分手,在宿舍**写着张牙舞爪的诗,在电影院做着张牙舞爪的梦,在火锅店制造比隔壁桌更张牙舞爪的嘈杂……我还常常故意把小说读到一半、然后放下,像是只谈了一半的恋爱,或是在只认识了一半的她们面前搬弄着文学典故,做任何能让别人对我刮目相看的事,却毫无意义。每个人的青春似乎都是这么过来的,仿佛布景一样被安排。

可很多时候,我想像电影里那样活得危险。

封浪的生活可能远比电影危险,我刷着论坛上关于他的旧文章,突然很想再看一次《坍缩前夜》。几年前为了那篇报道,我拜托朋友从档案馆调来胶片,然后再去几千公里外的电影资料馆才找到机器播放。主编对我的执着不以为然,我半开玩笑跟他说,我们的独家精神已经失踪很久了。

我常常不告而别,像从前对阿棠那样。而这次,我对着空****的房间,好像没有可以说再见的对象。电影胶片也早早跟这个时代悄无声息地告别,像报纸一样变成一种纪念品。

我鼓起极大的勇气挺身迈入重庆的夏天,为了再次看到那卷胶片上的电影,这是值得的。

很多人都以为这个城市的奇异之处,是那些纵横交错的路与桥;是你站在一栋大楼的顶部,发现自己实际上位于山的深谷;是穿过一条依稀可见的小径,马上就抵达繁华的城市腹地;或是穿行于随着地平线起落的建筑带,不时被湿漉漉的云雾掩埋。的确,它在如此压缩的区域中集结了自然界各种地形地势,让穿梭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多倍于其他地方的江湖感。

但这并不是全部。

那些车马纵深、摄人心魄的纷繁景观,只是重庆的一个注脚。在我眼里,她就像电影本身,每一栋建筑、每一座桥、每一条街的沟回与曲折,都跟情节、故事丝丝入扣地对应着。电影里标准的起承转合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体,赋予她生命力和镜头感,磅礴而又鲜活。这些彼此互文的元素,像天空一样横亘在城市之上,共同组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

我从路的起点走到路的终点,站到更高处才发现,根本不存在起点和终点。我常常这样一个人走,上次经过一座桥,从长江大桥往上,又经过高架桥,萦回、漂移,在这个角度能环视所有楼宇,让我有种要飞上天的错觉。然后,再驶入另一条轨道继续下一个盘旋或攀升。重庆总是这样,容易让人想起那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开始和结束不过是个谬论。

接着,我往城市边缘行进,感觉内心开始变得空旷起来。繁密的城市群落消失于高速公路,我嗅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危险,电影里的那种危险。再次闯入封浪的幻想世界,是我逃离目前平庸生活的唯一出口。不断倒退的路牌坐标告诉我,离那卷胶片越来越近了,我竟隐隐感到一阵兴奋。

那间档案馆位于重庆城郊,倚靠在一间历史纪念馆旁,里面保存的都是些古旧的文艺资料。我到达时已接近夜晚,这栋低矮的木楼如同对大自然卑躬屈膝的隐居者,一位老人刚巧走出来将门锁上。

“您好,请问下……”

“明天再来吧。”老人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盈,像个隐士。

“那……您知道附近哪儿有住的地方吗?”

“都没有,”老人缓缓抬起头,他瞳孔有些浑浊,单薄的身躯被一件深灰外套包裹着,声音却浑厚有力,“我看你是来找资料的吧,倒是可以到我家先住一晚。”

我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很奇怪,两个陌生人能在一两句对话后快速达成信任,或许跟炎热的天气有关。

他叫老姚,负责看守纪念馆,平时很少人来参观。他说,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普通游客,是带着一件事情来的。不知为何,我对老姚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也像是因为一件事而留在这个僻静之地,安心当个看守人,在等待谁或是保守着什么秘密。

不过现在,我心中的独家暂时只有一个。老姚家就在附近,房屋有些旧但很干净。晚餐后,我向他打听那卷胶片。

“那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老姚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纪念馆曾经要修复一些老的影像资料,你说的那卷胶片因为时间太久远,没法儿弄。不过,现在有了一个放映厅,明天你可以看看复刻的胶片版本。”

“好,那部电影,您看过吗?”

“没有,你说的那个演员也没听过,我就是个看门的,这些东西不太懂。”老姚揉了揉眼睛,“你要是这么喜欢电影的话,不如……”

“不如什么?”

他没再说,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像是场景骤然暂停、接着跳至下一个,让刚刚的问题悬在半空。

陌生的**有一股被阳光烤过的味道,我梦到了阿棠。

我承认自己不够爱她,甚至记不住她最爱的颜色,或许只是因为她不够危险。我曾经拉着她站在重庆的最高点,俯瞰着城市被无数灯光勾勒出动人的轮廓,两条来自不同源头的江水在半岛外相接,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看着黑暗中她的侧脸说……我好像说的是,我想变成奔马落入未来,我想等到下雨,我们困倦得像一对纸象,就可以继续烂在一起,我还想去做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最好变成不可思议本身。

等结束了,重新上路,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她没看我,嘴唇轻轻开合。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感觉那时她的声音同样悬在空中,像蜘蛛,结了网又飘散,我就站在最高点,看着那声音飘散。

我依然不善用比喻,所以她离开了,头也不回。

过去和未来是接通就烧毁的电路板,火光蔓延未及的地方,住着鳏寡与孤独。我幻想着变成他们的形体,练习飞行跟迫降,恒星的轨道开始变得扁长,北纬30度的重庆进入漫长黑夜。

胶片包装袋上印着封浪的名字,它就躺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像是在等我打开封印。老姚把它拿到暗室,无数个24格被一一铺展开来,然后卷进古董般的放映机。这卷复刻版的《坍缩前夜》还是只有20多分钟,不过,我希望这20分钟足够漫长,就像黑夜。

我坐在最中间的位置,视线里除了大银幕没有其他,黑白画面开始跳动。此次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体会到一种仪式感,跟第一次抱着目的来看不一样,这次更加纯粹,像是准备入侵他的思想,在那段被复刻的时空彻底坍缩之前。

几十年前的电影摄制技术只停留在视觉语言,粗糙程度可想而知。正因为如此,运动的图像承担起所有叙事功能,给到观众类似于纯文字一样的想象空间,屏幕上的世界存在于二维,而另一个维度在我们的脑子里。

《坍缩前夜》前20分钟的精彩程度不输任何电影,没有声音和色彩的介入,反而让封浪发明了用眼神和表情造句的技巧。他只用了短短几个镜头拼接,就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搞怪而神秘的科学家,他的胡子和眼镜,爆炸发型和宽松白大褂,都是这个形象之下的附属品,而不是这些元素去丰满了他的形象。

这20分钟的情节全都围绕一个母题—“时间”,即使不知道结局,我也能猜到,时间,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我作为银幕外的观众,也很快与其他角色产生了同频共振。这种暧昧的距离感,让我学会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来看待他们。

天空被黑灰色浓雾遮蔽,轰炸机咆哮着展开死神的披风,街道像一张被扭曲的黑白底片,有火光散落的地方就有尸体。空气在活下来的人耳边轰轰作响,他们弓着身子,不断涌入布满城区各处的防空洞。母亲把孩子抱在胸前,骗他说这声响只是摇篮曲;丈夫和妻子一同哭泣,为了刚刚失去的家和良田;还有那瘦骨嶙峋的老父亲,惦记着前线参军的儿子;更多的是陌生人与陌生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然后祈祷—

我们最好一起重复:小心翼翼地/我们随时失去生命/草木躬身地/我们原地等待奇迹。

导演会原谅我们以“我们”自居。他会在那个地下洞体安静地等待,扮演好一个拯救所有人的角色。

我能看出来封浪骨子里有一种英雄主义情结,在这个由他制造出来的困境里,紧接着又自己给出解决方法。及时的救赎,如同精准故事线里的第三幕**,对每分钟都在上演死亡的战争时代来说,这意味着神降。

于是,封浪把那个时间透镜反应堆也变成了一个角色,一个奇迹的象征。在故事情节里,时间本身成为一种英雄式的反哺,作用于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身体与心灵。

电影比生活更伟大的地方在于,它允许任何幻想中的神来之笔,即使不符合当下的现实,只要故事需要,都没问题。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闯入者,通过对银幕的凝视而钻进封浪的角色躯壳里,跟他一起,等待那个最危险时刻的到来。反应堆上方的光线收缩回去,那些难民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我们被士兵抓走。最后,给观众留下悬在半空的一句话。

尽管我和封浪之间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鸿沟,但这个幻想故事却能让我远离自身的原点,抵达另一个无限接近自身的边缘,这就是电影的魔力。

我觉得这二十分钟已经足够,只是,我还没参透“坍缩前夜”的意思。

当那句“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再次出现在大银幕上,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迎来了第三幕。

滔滔不绝的胶片向放映机冲进最后一格,这部电影在我面前画下一个潦草的句号。一切宣告结束,周围变得异常安静,燥热的空气也停止对我的侵袭。

老姚坐在最后一排陪我看完,我感觉他才是一个纯粹站在第四堵墙外的观众,看着我参与到故事其中,变成《坍缩前夜》的一部分,与这间母体似的暗室形成一种互文关系。

他缓缓起身,目光没有离开那行字幕。我努力从银幕里抽离,经过他身边时,他轻咳了一声,胡子牵动嘴唇,继而牵引着喉结上下滑动,“不如,你自己把剩下的电影拍完吧。”他依然没看我。

老姚的语气模糊不清,不像要求,更不像建议,可就是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在我心中播撒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蠢蠢欲动,仿佛能孵化出《坍缩前夜》的完整命运。

“可……我要怎么拍?”

“有勇气就行。”

暗室外的光如同箭矢冲向全身,我闭上眼睛,数着开始变得灼热的呼吸,顺便掂量一下自己的勇气。比起现实生活,电影既超然物外又和光同尘,在观众生命里扮演着一种拯救与被拯救的暧昧角色。

我一直觉得,电影是更高维度世界蜷曲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微观投影,那些创作者想要表达的,那些跋涉过自己和他人的自我意识,都被转换成另一种语言,幻想抑或谎言,曲曲折折地讲述出来,最后都要直抵真相。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想要帮助封浪,或者说帮助我自己去完成《坍缩前夜》。

玫瑰的耳旁腾起一股喧嚣,花蕊早已干透,无法承受的美四处散落,只能借由别人的故事拯救自我。时间也已经干透,俶尔停滞,在这缝隙,我无处藏身。我,是最肮脏的空气,是最干净的灰尘。

老姚帮我准备了很多东西,一台摄影机、一台电脑,还有灯光和其他机器。我问他,还需要什么?

你的意志,他说,让电影按照你和它的情理去畅言吧。

我点点头。老姚不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相反,他什么都懂,可能只是在等待什么。

他把我带到一个地下防空洞,这附近有高山做屏障,有坚固的山体构造,又挨近乌江水源,整个洞体隐藏于金子山200多米深的地层。洞体外部坡陡林密,四季云遮雾绕,除了一根150米高的烟囱外,从外表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迹。

洞口看上去很平常,可进入内部简直令人震惊。经过曲曲折折的石板路,最后到达有着二十多层楼高的人工洞体中心。老姚边带路边介绍,这儿以前是“国营建新化工机械厂”,曾是甘肃生产原子弹核装药的404厂的升级版。一个深处西北大漠,一个位于西南腹地,却因为共同的原因,成为一段特殊的历史记忆。曾经在那场四千万人的大迁徙中,重庆涪陵聚集了六万人,随后,这个地名从地图上消失不见,就像地图上无法找到的404厂一样。再后来,这个洞体就被改造成了防空洞。

老姚停下脚步,回声也渐渐平息。我站在洞体中央,往上望去,最顶部有一处山体裂开的缝隙。周围的一切都被封藏太久,一股破旧、衰败的气味像一首发霉的歌钻入皮肤,但此刻,我却有种踏入圣殿的错觉。

不知来处的一束光像是计算过方向,在这方空间内铺撒下一张光的网,这熟悉的一幕宛若胶片自动卷入我的大脑,我一眼就认出,这儿是《坍缩前夜》的取景地。

防空洞,日,内。科学家、逃兵、难民、敌人。

顺着封浪的故事,我想象着后面的无数种可能性。在夜晚来临前,我开始将脑中的画面变成文字流淌到纸上,这是一种奇妙的创作体验,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我写过很多篇新闻纪实稿件,见过很多人,当我的笔锋无限逼近眼前的现实,幻想的翅膀就会被重力向下拉扯,虽然我知道两者并不矛盾。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是键盘在牵引着我的手指,而不是我在操控它,这跟角色和创作者的关系一样,有时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拉着谁前进。

重庆日与夜的界线仿佛被悄悄抹了去,我像一把犁在桌上耕耘。故事很快写完,但手里的稿纸还只是半成品,唯有将它变成画面才有意义。

“有没有一种时间理论,能把两个不同空间连通的?”我像是在自言自语,盯着手里的分镜图,眼神落在虚空。

老姚在我背后,为晚餐忙碌着,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美国曾经有一例时间透镜实验,能让时间产生间隙,那次吧,好像也是首例实现物体在空间和时间上同时隐形的实验。”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报纸。”

“这个实验能让《坍缩前夜》里的剧情实现吗?”

“你倒是可以这么写,反正不都是科学幻想吗?”

“嗯……”

接着,我查了所有关于“时间透镜”的理论。曾经有科学家采用相似的方法,在一个场域上产生了一个时间漏洞,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时间停滞的效果持续约为每秒的四十万亿分之一。

就像密不透风的宇宙被撕开一个小口。

这个小口透进来的光,让我重新生长出翅膀。望着布满黄色浸渍的天花板,我开始想象,如果真的有一种设备能够将光线转向,让时间变慢,然后再加速,这样就可以在光束中产生一个缺口。这种情况下,发生于那一瞬间的事件将不会散射光线,看起来就好像……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探测器照射出一束激光束,然后激光束穿过一种名为‘时间透镜’的设备。和传统的透镜能够在空间上将光线发生弯曲一样,时间透镜能够使得光线出现非空间上的暂时分隔。”我盯着电脑屏幕,一字一句念出声,“在时间域中,这是一种能够真正控制光束属性的方法。”

封浪没有在电影里解释这种理论,但在后面的剧情中我觉得很有必要。

在我的理解中,他在戏里那个“时间透镜反应堆”的发明在某种程度上扩大了时间场域,让相对时间停滞的效果得到持续。或许,他能等到多年后战争结束,再把难民传送回来,而他们消失的真正时间却只有几秒。

可这也许会产生无数时间分支,而且每个时空都是极不稳定的。

“会不会出现悖论呢?”

“真正的未来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源头早就注定了,多出来的部分,就像是主路上突然出现的岔路吧。”老姚回答。

“嗯,有道理。”

老姚接着帮我找来几位邻居当演员,服装、道具都由他来制作,他还负责在摄影机后掌控开关机,而我则要扮演、或者说是继承封浪那个角色。所有环节我都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了,就等着画面像浪潮一样被卷入镜头。

我从前以为拍电影是人类发明的最消磨心智的一种工作,如今看来的确如此,不只是电影,只要跟自我表达与艺术创作有关的,都是。

按照他的思路,后续剧情我有颇多设计,“我”将会被日本兵带走拷问,然后与他们反复斡旋,上演逃离与追踪的戏码。而剩下的难民会安全抵达另一个时空,为了避免两个时空在能量交换后可能产生的裂缝,其中一位难民将会主动留下来,作为这一段时空的守护者。最后,他将继续维护那个反应堆的正常运转,再接着帮助“我”完成剩下的事,悄悄带更多人逃走。

比起我的阐述,镜头和画面组合起来会更有紧张感。

开机前夕,老姚准备了几道精致小菜,邀请我喝一杯。几口酒下肚,我问他,你的家人呢。他拿筷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随便夹起一块什么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走了。我继续喝酒。

“不过,还会回来的,”他咽下去,接着说,“她……会回来,我都快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了,但她肯定不会老,不会像我这样,呵呵。”

“嗯,她会回来的。”

后面几天,我们投入拍摄工作中,我感觉得心应手,台词和表演都尽量保持着封浪的风格。而在后面的叙述中,我加入了一些属于自己的精神碎片。

于是,故事里突然多了一位名字带有“棠”的女孩,她是整部黑白电影里唯一的亮色。浪漫爱情在乱世里总是可贵的,英雄气概也需要一些绕指柔来作为调和。阿棠在戏里是一名单纯少女,一直默默帮助着他,她是他见过最无所畏惧的女孩,他是她见过最善良的科学家。她会在他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当然也会献上眼泪。

一周的拍摄很顺利,我们最后把重头戏放在时间透镜反应堆的场景。老姚跟演员们提前把地方收拾好,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一起等待最后那个魔幻时刻的到来。

在这个地下洞体孜孜不倦,反而容易让人活在一种身不在场的状态中。我们的声音回**在空腔石壁,像是轮船触礁,坟墓与子宫的意象接连不断拍打着我的脑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我想。

当“我”再次站在摄影机后,镜头开机,我仿佛看到一只来自宇宙深处的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这一切。

直到洞顶的一束阳光透过缝隙垂直照射下来,尘埃开始起舞,触礁的光晕似水纹**漾开去。此刻,空腔内壁好似发出微微共振,我们一起抬头,目光虔诚。即使黑白影像不能完全呈现光和这方空间交缠的神奇,但我们依然把那光当作集体入戏的隐喻。在故事结束之后,只需用一些剪辑切换的技巧,就能让科幻这件事变得令人信服。

电影里的时空之门即将开启,这一刻,戏剧和现实的边界被轻轻擦除,就像两个时空之间产生了细微裂缝,对我来说,这缝隙意味着全部。

棠站在反应堆中央,光仿佛一层薄纱降落在她肩上,接着完全包裹住她,像一只柔和之手在她身上来回漫游、摩挲。我从摄影机后移步到一旁,眼神追着那光,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上的细微绒毛在飘飘起舞。

在最接近结局的时刻,她被升华成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用来歌颂自由、缅怀牺牲。

我只差一个对“坍缩前夜”的解释,一个大圆满结局。

越是想要说什么,喉咙就变成一口干涸的井。时间成了第二颗心脏,微弱跳动着,伴随着想要赌一把的勇气。每一秒和每一寸变得难分难解,最后一段胶片被长久的沉默浇筑。生活,是电影的预备役,电影,是灵魂的暂住证。

杀青来得比想象更早,我留了一段空白胶片在结尾,在彻底填满它之前,我会先把上下两部重新剪辑在一起。

老姚忙着收拾剧组在地下洞体留下的痕迹,我特意找了一个机会,单独去跟扮演棠的女孩告别。她是一位单纯的大学生,短发齐肩,身上有股淡淡的柠檬香味,私下里跟面对镜头时是一种相近的状态,谈话间总爱把侧脸留给我。我没什么能送给她的,就用一段复刻的胶片做了一张书签。

送她离开前,我们正好看到山那边的夕阳变成一团沸腾的糖浆,“谢谢你……”她说。她的睫毛也沾上了一抹暖黄,像是从天边偷来的。

“我应该谢谢你。”这一刻有点像刻意重复,让我想起站在重庆最高点的那个夜晚。现在,我和她同样站得很高,同样看得很远,面对着同样的魔幻时刻,我们彼此道谢。

“谢谢你的电影。”她笑了笑。

我回以微笑,脑子想的却是那一套艰涩的时间理论,如果此刻,我们都身不在场,我们会像奔马一样落入另一个未来吗?

所以只能是电影,让我相信有些幻想会有成为真实的可能性,特别是在我幻想了一个跟她拥抱告别的场景之后。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一定分辨不出来,那个拥抱到底存不存在。

太阳全部隐匿了下去,带着一丝羞涩,但若有似无的光线已经不再是先前撞击着她胸膛的那道光线了。我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在黑夜降临之前,我成了一只手足无措的飞蛾,切切地追逐着最后一缕微光。

剪辑和后期的工作相当枯燥,老姚已经腾出两间房间给我当工作室。杀青后,我的胡须越长越密,干脆就留起来。某次我对镜自照,发现嘴上这抹弯曲的造物,竟然跟封浪那会说话的胡子越来越像,不过,比起他,我还差一个英雄目标。

谁都不知道,在那段历史中他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绝不粉饰太平的慈悲导演或是真正的斗士,而他的电影和生活又是如何互相影响、互为注脚的。我猜测,他也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在那个时代,满溢的才华会让人变成一个靶子,连同周围的人一起。他始终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所有人,除非,时间真的能产生裂缝。

所以,我在下半部分的戏中加入了棠这个角色,当作是一种伟大而又自私的补偿。让他这部剩下一半的电影,不再像是只谈了一半的恋爱。

关于结局,我决定在坍缩前夜牺牲自我,为了那女孩,也为了战争赢得胜利,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双重救赎。最后的最后,再留下一点悬念,关于“我”的死会有颇多解读空间,开放式结局又何尝不是一种大圆满。

在定剪之前,我准备去地下洞体拍摄最后一段素材。

今天比往常更加炎热,老姚告诉我他还有别的事,就不陪我了,如果我需要拍摄反应堆的戏份,就把摄影机架在对面的石壁中央,那个角度最好。太阳高照,我眯着眼睛,点头。

其实,老姚你很有演戏的天分,你演的难民,动作、神情,整个状态都太真实了。

也许我真的是呢,呵呵。他笑着说,露出老无所依的牙齿。今天就杀青是吧,对啊,也到时间了,快结束了呢。他接着说。

我扛起机器再次闯入这个洞体,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母体,洞口诱人的清凉空气使我加快脚步。走下一段迷宫般相接的楼宇通道,需要几次弯腰侧身的回转,才能进到洞体中心。我按照分镜的构图调整好摄影机,除了几个意象化的空镜,还剩下角色表演的部分镜头。

当我站在时间透镜反应堆中央时,阳光正好在头顶铺开。我已经设计好了一组寓意着自我牺牲的蒙太奇,按下开机键,显示屏上的红点亮起,一切都那么完美,连打破寂静的方式也令人感到惬意,就像用柔和之手轻轻唤醒石穴巨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一如电影中悬而未决的**部分,似乎封浪此前的所有作品都在为这一刻暗中铺垫。

我开始明白,他虽然不在场,却是整出戏无可置疑的导演,而我,则像个傀儡。

机械启动的声音在这方空间显得尤为刺耳,如同触礁的涟漪。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时间透镜反应堆的开关,光线位置、反应物质量、DNA远程识别、时间预置或是别的什么。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把这儿当作一个虚假的布景。

实际却是一个极具耐心的塞壬女妖。

声音越来越大,连空气都轰轰作响,我像一个失去重心的水手,正要被这个巨大的母体渐渐吞没。轰鸣引起了不小的共振,反应堆周围的石体开始显露出机械化的一面,石壁次第向内收缩,脚下的土地也分裂开来,一圈蓝色的等离子光束垂直伸向空中,将我团团围住,像是海面上聚拢来的发光水母。

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周围仿佛被抽成真空,任凭双手和双脚在空中呈现出滑稽的姿态。

接着,是坠落,永无止境的坠落。

这口通往世界尽头的干涸之井,是封浪身上藏着的那个不为人知的重庆。

老姚的朗读声犹如山谷回音,他提前对我宣读过时间的荒诞与不确定性—

“博物馆有时会利用激光束扫描来保护艺术珍品,探测器的激光束不断来回扫描,如果某种设备能够让一部分激光束加速,一部分激光束减速,这样就会出现瞬间无激光束的情况。此时,探测器就发现不了相同位置发生的任何事。”

或许是我特有的命运在召唤,而每当我试着聆听,它却改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在说话。

“有人利用这种方法,通过改变激光束的频率与波长,从而使其以不同的速率传播,这样就能产生一种时间间隙。然后,时间漏洞的另一侧还有第二束脉冲激光,这束脉冲激光的作用,便是从相反方向改变激光束的属性,从而让激光束恢复到原有属性。在实验中,发生于时间漏洞之中的事件,都可以逃避探测器的探测。”

现实世界就像是这样一个探测器,我成了漏洞中的“我”。

这一切跟《坍缩前夜》的剧情无缝粘合,我还不敢去猜,真正的导演可能正是戏中那位科学家,他发明了那种装置,之后又拍摄电影,两种身份完美地契合、又接着互换。封浪,以一种身不在场的方式,跨越几十年的时间尺度,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轻轻擦除,最终完成了这部伟大的电影。

但是,他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从逃离生活,到重新坠入其中的折返跑,然后守着坍缩前夜的前来,与他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交接仪式。

一掌推开看不见的星群,给她留下无数影子作为抵押。

可此时此刻,我在哪儿?

我在混沌的虚空里,在时间的缝隙里,其中自有一个宇宙在膨胀与坍缩,我们似乎真真切切地将意识在无数帧里不断切换,从而创造了移动和改变的幻觉,以及叫作“时间”的副产品。此时,我仿佛成为另一个觉照之人,透过无数摄影机的镜头看见我自己。

从前的影像和话语无数次浮现,将虚空填满,接着,我看到不同的时空图景像24格胶片一样在眼前滔滔不绝,如同在第三维度上增加了一个时间的变量。我看到不停有人坠入那个反应堆,我看到重庆的战争、看到无数生死在上演,我看到不规则的时空拼图随意排列组合,拼凑成全然不同的人生,有过去的过去,也有未来的未来。

时间不过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幻觉,就像电影和爱情,前半句来自爱因斯坦。

他们都希望我死了,你也是吗?

我不确定在我刚刚消失的那个时空里,是否有人发觉此事。可能没人主观地希望我死了,或者,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就像那只科学家饲养的猫。

如果我稍加注意,会在老姚的话里找到答案。他是难民,如果是真的,联想起我现在的混沌处境,那《坍缩前夜》的剧情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封浪并没有虚构什么,他只是用电影复刻出那些真实的事物。

舌根传来的一阵苦涩味道,让我想起了开机前夕的酒,想起老姚的妻子。如果时间场域真的被改变,他妻子作为难民顺利逃离,那个集体消失的时空只存在几秒,而选择留下的老姚却在这里独自经历了一生。

“她会回来的,但她不会老……”我嗫嗫嚅嚅,在这缝隙里。

而我是谁,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的名字,我也许可以被叫作封浪。在无数个裂开的时空之中往返跑,只为了那些悲悯的拯救。

是啊,关于时间的荒诞性,我也是身陷其中才知道。

1944年5月10日,时间透镜技术第一次实验前,重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嘴说话,在虚空中自言自语。

语音似乎触发了一道指令,指令直接返送给了不知在何处的时间透镜反应堆,也许是源自量子级别的超距作用,谁知道。

我还在下坠抑或扬升,时空裂缝渐渐出现混沌外的秩序,而秩序,来自我的意志。

我通过一扇门进入一个场景,那是封浪的实验室,坐落在校园外的某处空地,里面放满了精巧的仪器和装置,正在进行的小型实验似乎远远超过那个时代应有的科技水平。他穿着修身西装,一副圆形眼镜架在鼻梁上,似乎刚从国外回到十里洋场,然后又来到战时的重庆。

“你真的决定了吗?”她说。

“嗯,我必须这么做。”这个时空应该是一种复刻,此刻我钻进了封浪的身体,看着对面的她。

“你就不怕实验不成功?这次回来,安心做一名老师不好吗,我们可以……”

“这不是实验,夏棠,这是一次拯救行动,你看,重庆已经不是当年的重庆了……战争短时间内是不会停止的。”

她叫夏棠,名字里同时带有“夏”和“棠”。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

“拍电影?”

“你不觉得电影这件事,在这个时代无异于戏法么?没有人会懂你的意图的……”夏棠微微踮起脚尖,双手想要触碰什么,却又收回。

“在之后的时空,一定会有人懂的。必须有人,我是说……”封浪,或者说是我,侧过身躲避她的眼神,“我不知如何跟你解释,能量在不同时空里发生置换,需要维持相对性的平衡。根据质能方程式,时间可以进行物质和能量之间的相互转换,我们可以将三维的空间与时间进行一种等同转换的换算,这样的话,时空就会分出岔路口……因此,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在N时空需要一个守护者,保护那个反应堆装置。然后在N+1时空需要一个跳跃者,他就像一根线,穿起所有针的线,跳跃者会不断往前跃迁,直到……而电影,只是一个比喻!为了找到那个跳跃者。”

夏棠拿起桌上的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图形符号能比交谈更快走入封浪的世界,她的指节发白,“直到什么?”

“直到原始时空的我,找到让时间停止分裂的方法。”

“这太冒险了!对他们来说,只有几秒,可对你就是……你真的确定吗?”

封浪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夏棠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嘴,“所以,跳跃者是……你?”

封浪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瘦弱肩膀,“无数个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忧伤的柠檬香味,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开口说话,和封浪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无论如何,这是值得的,所有难民都会被拯救,他们会安然无恙,在战争结束后,再回来。”

她哭了,很轻。她知道,他想要变得危险,任谁都阻止不了。

我不知道在混沌中待了多久,我不断被推着往前往后走下去,直到穷尽所有可能性。那个原始时空的时间透镜反应堆上,一定有什么,和我身体里的某个部位紧紧相连。

路过一个岔路口,我选择回到一切开始时的原始时空。

彼时彼刻,轰炸正酣,封浪没了之前的儒雅,穿上粗麻布衣,跟所有人一样。地下洞体收容了数不清的难民,他们的眼睛湿润、低垂,夹杂着瑟瑟发抖的恐惧和希望。

《坍缩前夜》是他在轰炸间隙拍摄的。悲与喜不断交织,没人理解他。

我决定回到第一次见到夏棠的场景。

那是一所学堂,那时的封浪不过是个愣头青,却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学生。黄昏,天空低垂,光线争先恐后撞击着她的胸膛,睫毛上那一抹暖黄仿佛是从天边偷来的。

“听你爸爸说,你很爱看电影?”

“对啊!”

“那我知道毕业后要去哪儿了。”

“嗯?”

“法国,我要去学拍电影。”

“可是,你的时间透镜研究项目很快就要批下来了,而且正好有个防空洞可以给你做模拟实验场,你以后是要当科学家报效国家的!”

“两件事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魔法……阿棠,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世界逐渐缩减成一片无垠的星空,山城的风像是没有明天似的叫嚣,他只听到胸腔里的狂热,和她的心跳。

就这样吧。我就最后停留一次吧,然后就回归到我该去的地方。

最后一次见到夏棠,是在《坍缩前夜》放映后不久。封浪被隐匿在重庆的特务抓了起来,被冠以各种罪名。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人想要他死,他的电影被当权者、叛国者、入侵者当作传播巫术的巫术,可那些饱受战争折磨的人却认为他是英雄,于是,他拼死保护住了那个防空洞和那卷胶片。

夏棠不顾父亲的阻止,执意去救他。她只能跟时间赛跑,循着那个危险的方向,尽管她相信封浪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脱身,却还是奋不顾身。拯救行动要是没有封浪,就像宇宙没有造物主。

“我愿意跟他交换……”夏棠的胸膛起起伏伏,似有一团异物卡在她的喉咙间。

敌人发出哂笑,眼神转而露出令人胆寒的光,他们齐齐盯着夏棠,像饿狼盯上了羔羊。

“你快走!”他大喊。

“他们,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夏棠,你走啊,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他哭了,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夏棠眼神低垂,看向脚尖,右手轻轻抚在腹部。

他还不懂那个下意识的手势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夏棠,在数学公式里,不是一个变量,而是一个常量。在他们眼里,对方即是一切的源头。

等结束了,重新上路,你愿意陪我一起吗?封浪曾经问她。

好啊。她看着远方糖浆般的夕阳说。

时间,却是一个变量。封浪在实验室里早已参透,而无数个生命与无数重世界,不过是正弦波叠加出来的相,投影源永远都在那个原始时空,在那里,爱,是常量。

重庆这座母体的庞大与虚无正在逐渐影响我的时间观,分钟和小时在这里渺小得无法计算,我不得不用世纪的观点来思考,百年不过钟声上的一滴答而已。

刚刚上路,我从产生了无数次时空涟漪的原点启程,发现距离外在的原点越远,抵达自身的原点就越近,仿佛一个坚定的量子物理法则。

接着,我在这些时空的记忆像一根灯芯抽离灯盏,像转身就漏光的水桶。有什么在开始褪色,重叠的时空和重庆的布景,亦渐渐填满了对方的隐喻,一层层,一重重。其实电影,也不过是个比喻,一种提喻手法,我和电影,仿若两面镜子互相对照,于是衍射出无限个镜像,每一个都带着一些不同于本体的微微变形。

我拍了所有的电影,《坍缩前夜》《狂想曲》《幻化网》,还有很多,为了保护那些时空难民,我成了跟细胞一样必须不停分裂以维护平衡的跳跃者,重新在另一个时空裂缝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我找到让其停止分裂的方法,也许,我在未来很快会找到,然后,像个盗取火种的英雄,把它送到原始时空里去,这样就不会……

夏棠在无数个重庆,一次次与我分离。

想起她的眼神和右手那个动作,后悔像若有若无的影子笼罩在我头顶,不过,转而又被无畏的阳光驱散。快结束了,时间裂缝快要清洗掉我所有的记忆,接着,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进这个盛大的提喻法中,渊薮般的重庆。

不愿稍停,直到我被强烈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条地平线上摇晃的白线,是我和过去时空的最后一丝联系。

结束了,我纵身跃入梦寐以求的未来。

重庆很快就要进入雨季,我困倦得像一只纸象。

在坍缩前夜,我去看了一部电影,那是来自封浪导演的《你的电影,我的生活》,故事发生在过去的重庆。讲述了一位失业记者发现了一部老电影,他开始追寻那位导演的足迹,接着遇到一位守护者老人,被他引领到一个地下洞体。在那里,他鼓起勇气继续拍摄只剩一半的电影。

在今天,电影这种艺术有了更新的呈现方式,影像画面从二维屏幕跳脱出来,能全方位地与观众互动,甚至能让角色和我们上演一些额外的桥段。

这依然是一个发生在山与城的故事,带着些新浪潮的色彩。夏棠的出现,创造了全片的魔幻时刻。在他与男主角分离的场景,我忍不住代替他拥抱了她一下。

愿我们之间孤立的情爱,住进世上最拥挤的住宅。

这句话,并非来自那封邮件,是我想对夏棠说的,在再次忘掉她之前。

我已经在不停地问,不停地找,那个方法……时间还没到,还不是这里,不过快了,我有种直觉,只用再跳跃几次,就能够结束这一切。

我一直走,从傍晚走到深夜,仿佛故意用脚去惩罚地面一样,直到看见月亮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回到铺满虚拟晶屏的家中,AI管家不知何时学会了猫的谄媚,音乐自动打开,空气里加入了精心调制的柠檬香味。

在躺下来之前,我感觉身体被一双巨手从背后拧上发条,似乎是一种被寄予厚望的交接仪式。于是,我又坐到电脑前,准备发出一封奇怪的邮件,开头便是—

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