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九年四月三十日 大雨

我和米沙离开卡亚波人的部落已经有四天了。我永远忘不了到达的那天看到的景象。他们全死了,死在棚屋里、水井旁,死在卫星天线边上—死在绝望的等待中。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急性毒株……尽管米沙还在昏睡,我依然一边书写,一边念出声来。薇儿告诉过我,不间断的对话似乎有助于减缓病毒造成的神经退化。我从来就没信过,但事到如今,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除了人类,整个亚马孙丛林里似乎找不到一种会受到病毒影响的高等动物。作为大瘟疫的发源地,这很不寻常。我们知道,艾滋病和埃博拉源自猴子,西尼罗河病毒源自鸟类和蚊虫—几乎每一种人类疾病都有动物宿主,只有这种“进行性新皮质脑炎病毒”特立独行,只感染人类。再考虑到病毒反常的传播速度,不禁让人怀疑病毒的真正起源……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某种以动物为宿主的温和性病毒偶然传染给了人类,然后与人类身上的另一种病毒发生了基因层面上的交换,从而变得极端致命—臭名昭著的H5N1型流感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也使得瘟疫可以绕过检疫,跳跃式传播……

当然,要想验证这个假设还有待更多的观察和研究。但考虑到目前亚马孙地区被列为军事禁区的情况,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放下笔记本,拖着麻木的双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尽量弓着身子不碰到帐篷顶,忽然间一阵眩晕。

“可能是低血糖。”我自言自语道,“这几天真的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保险起见,找来一张ELISA试纸,然后用一根无菌针头扎破手指。

接着,我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滴下来,把试纸染成明亮的蓝色。

我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也许是水,也许是干粮,也许……见鬼!也许这个新品种根本就是空气传播的!

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真正知道的事情也在一点点地减少。我不清楚过了多少天—高烧已经几乎摧毁了我的时间概念;我也不清楚米沙的情况究竟怎样了,他躺在我脚边的睡袋里毫无动静,也许是昏迷,也许已经死了;我对大瘟疫起因的猜测也无法进行下去,那些曾如烙印般刻在我脑中的专业知识已经销熔在病痛的炼狱里。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须不停地说话,哪怕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米沙?薇儿和我之所以会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喜欢鸟,喜欢看丹顶鹤从一望无际的沼泽上掠过,喜欢听夜莺在傍晚结着露的树林里歌唱。薇儿说她一直想知道,从一只鸟的眼睛里看世界会是什么样……

“……哈!真是个傻问题。也许鸟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我们知道,鸟类的大脑没有新皮质,只有一种叫‘纹状体’的结构,鬼知道那个东西能不能产生意识……

“……也许那就是人格移植只能以哺乳动物为宿主的原因。哈!‘人格移植’?真是个啰唆的名字,我喜欢叫它‘投胎’。中文真是简洁明了啊……

“……米沙,如果要‘投胎’的话,你会选什么动物?我觉得熊比较适合你。呵呵,开个玩笑,其实我想的是老虎……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想的是什么……其实,真的是我在‘想’吗?或者仅仅是病毒在我脑子里窃窃私语而已?不,这不重要,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是否记得身着白色防护服的军人把我抬上担架。这一切也许都只是我的想象。浑浑噩噩中我做了个古怪的梦,在一片昏暗的树林里,薇儿独自站着,怀中抱着她那本精致的日记,脸上满是忧伤。

我走近她,抚摸着她的脸,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手指,“为什么哭丧着脸?我不是平安地回来了吗?”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我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它正因悲伤而不住颤抖。

猛地,她把怀里的日记塞到我手里。“快走!”她推了我一把,“离开这座森林,见到月亮之前不要回头。”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我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是她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制止了我,“别多问了,快走。”她扳住我的肩头,强迫我转过身去,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

我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回头,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快走,不要回头。”接着,我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近了,近了,在不远处树林的尽头,月光把铺着落叶的地面染成一片银色。可就在这时,我终于抑制不住冲动,回头向身后望去。

接着,整个世界在我周围碎裂了。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白色的**。明媚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得我身上暖暖的。窗外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鸟鸣。我伸了个懒腰,忽然,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米沙?罗曼诺夫‘同志’?”我喊道,声音在陌生的房间里回响。

“薇儿?”我喊道,带着一丝试探,早晨带着露水的空气继续沉默着。

一阵恐慌袭击了我,让我浑身不自在。撑起软弱无力的身体,我挣扎着走下床,然后走到门前。门边恰好有一面穿衣镜,我转过身去,想整一整凌乱的衣着。

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身体,我失声尖叫出来。插 曲:沃尔夫冈·格哈特医生的语音日志

—发现于奥克兰WHO研究中心旧址

二○五九年五月十日 晴

仁慈的主啊,今日我犯下的罪过,将永世不得偿还。

是我暗中向计算机输入指令,在实验动物的营养液里加入了神经毒素。它们死了—整个研究中心所有的实验动物,一只也不剩。我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这些动物的神经生理指数调节到适合人格移植的状态。现在一切都已付诸东流。

是我剥夺了韩宇生存的机会。没有合适的宿主,感染了急性毒株的他几小时内就不可逆转地进入了脑死状态。

更重要的是,是我亲手砸碎了简薇的心。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我曾想过让她做我的衣钵传人。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夫死去而束手无策—而凶手,正是她敬若父亲的恩师。

可是我没有选择,这是他们的命令。我不能说出他们组织的名称。没错,是他们的自大和愚蠢造成了这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可是现在,他们是我们整个研究计划的生命线,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我没有选择,只有服从。

二○五九年五月十四日 阴

自从韩宇被宣布死亡之后,简薇就一直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听照顾她的护士说,她常常出现幻觉,以为自己才是韩宇,却出现在简薇的身体里—尽管她自己也很清楚,人类间的人格移植在现阶段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怜的姑娘!她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却要承受爱人离去的痛苦。

我多么希望能向简薇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我多么希望能当面乞求她的原谅—虽然我不配得到她的宽恕。我甚至希望她能指着我的鼻子,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是我不能把这一切说出口。我只能在无眠的夜晚独自承受良心的折磨。

我不能把这些说出口,因为他们想让整件事情不了了之。“这两个人闯进了禁区,他们也许已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那个俄国人的思维已经被病毒摧毁了,对计划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们说,“至于那个中国人,我们不能让他活着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可他们的灵魂已经污秽不堪。可恨的伪君子!卑鄙的无神论者!愿上帝诅咒他们!

二○五九年六月六日 多云

紧张的实验计划拖延了我们的日程,我甚至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但这希望注定会落空。今天,在一个偏僻的海滨公墓里,举行了韩宇的葬礼。

我和韩宇并不熟,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这个勇敢的小伙子一接到卡亚波人的求救信号,就带着药物,不顾禁令,跟一个俄国同事一起闯进亚马孙—大瘟疫的中心。而现在,我背弃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亲手将一个比我更配得上“医生”这个称号的人置于死地。

我们联系不上韩宇的家人—大瘟疫已经把亚洲变成了骚乱频仍的无政府地区。参加葬礼的只有奥克兰中心的工作人员,以及几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赶来的韩宇生前的同事。

简薇已经出院了。在葬礼上,她穿着一件全黑的长裙,脸上神情冷峻,却看不到悲伤。我们对她表示慰问、劝她节哀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话语,也没有泪水。我无法想象她在心理治疗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从前那个永远微笑、对谁都很友善的简薇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淡、疏远、沉默寡言的简薇。

原来的那个简薇、真正的简薇已经被我杀死了。

二○六四年十一月十日 晴

够了。这次他们做得过分了。

当他们对外封锁大瘟疫真相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大范围的恐慌;当他们限制人格移植技术外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技术被滥用;当他们指使军队掠袭疫区内难民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为了自卫,为了将恐怖主义扼杀在摇篮里。

而现在,他们聚集到墨尔本,摇身一变,成了新联合国的议会代表;而这些自封的“和平卫士”意欲把澳大利亚以外的世界变成他们的养殖场、资源仓库和垃圾堆填区,而不去理会依然在那里挣扎求生的数亿健康人、感染者和“寄宿者”。

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

早已过世的母亲曾经对我说:“人生中,你永远有选择的机会;当你说‘没有选择’时,你只是在逃避责任。”是停止自欺欺人的时候了,我对自己说。

二○六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小雨

今天是我们在奥克兰的最后一天,几架新联合国军的重型运输机已经停在奥克兰机场的跑道上,准备把中心的人员和设备运往墨尔本,以便他们直接管理。就是这几架运输机,前几天刚把上千武装到牙齿的“维和部队”运到东帝汶,以“维持当地秩序”,顺便确保那里的石油资源继续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里。

自私自利,独断专行,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妄想扮演上帝,一手遮天。够了,真的够了。新联合国的所作所为必须被阻止—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个人不可能做到,但如果我能和疫区取得联系的话……

我想到了简薇。

韩宇死后,简薇退出奥克兰中心,移居到了达尔文。五年了,我们从没直接联系过,但我听说她在那里开设了一家私营的人格移植诊所—新联合国当局似乎对她少见地宽容。

也许我可以利用这种宽容;我可以利用达尔文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把那里变成一个反抗他们的滩头阵地;我可以拉拢墨尔本分部的迈尔斯·李,我以前的学生,利用他对上级的不满,利用他在新联合国内部的关系,与达尔文建立联系;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简薇,利用她的仇恨与愤怒,去引燃新联合国这堆腐朽的枯叶;我可以……

天哪!看看我变成了什么?!张口闭口只有“利用”二字。我,谋杀简薇爱人的凶手,竟然厚颜无耻地一心想要利用她!主啊,诅咒我吧!我已经变成了他们!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我注定要下地狱的话,至少让他们做我的陪葬!至少让我离开的时候,身后留下一个干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