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巴布里托尔

巡逻的哨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刚刚还灰头土脸、一声不吭离开村庄的怪物猎人又回来了。她大摇大摆,生怕别人看不见她似的,跨过红脸在木墙上打出的缺口,踏上了巴布里托尔的土地。

两个哨兵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杀气腾腾地朝薛裴奔去。

“喂!”靠前的男人横过猎枪,做出一副要过来推挡的样子,“这里不欢迎你,赶……”

话音未落,薛裴突然摆开弓步,侧臂前击,右掌正正地拍中对方胸口,硬生生地将他推倒在地,却把猎枪擒在手中。

薛裴伸出泛着幽幽月色的左手,当着两个哨兵的面把猎枪拦腰折断,重重地甩在地上。

“挡我者死。”面对另一人手里黑洞洞的枪口,她毫无惧色,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轻蔑,“去把村长叫到这里来,马上。”

那人虽然手脚都在发抖,嘴里却一点也不服输:“你……你别乱来,我……我马上就要开枪了啊!”

“给你五分钟,孩子,”薛裴依旧是平心静气,“把村长叫到我面前来,不然我就杀掉巴布里托尔的每一个人—”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法玛斯都惊愕不已:

“男女老幼,一个也不放过。”

理性压倒了最后一点勇气—对方是徒手迎击烈勇士级红脸的怪物猎人,哨兵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他拉起同伴,仓皇退去。

法玛斯刚要上前,却被薛裴伸手拦住。

“我们在这里等,”她小声道,“你随时准备撤退。”

法玛斯不做申辩,老老实实地待在薛裴的身后。没过几分钟,乌兰瘦弱憔悴的身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还跟着十几个、也许是几十个表情愠怒的村民。

“根据我的判断,”老人不紧不慢地道,“像你这样看重名誉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会回来。”

薛裴扫视了一眼乌兰身后的村民,有几个带着猎枪,但大部分都赤手空拳。

“突击步枪,”薛裴面带微笑,说着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AK47、Q9、COLT,还有什么?让我好好回忆一下……”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哦!对,还有一把MG45,至少还有一把MG45。为什么不把它们都端出来呢?好歹对我还能有点威慑。”

“对不起,恕我没有多少时间奉陪,猎人……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早些年的时候,我在哥伦比亚,见过一个雇佣兵营地,”薛裴一边原地踱着步子,一边答非所问地道,“他们在当地保护一个财阀和他的公司。在表面上,这个公司经营周遭森林的木材生意,偶尔狩猎一些珍兽,获取他们的皮毛和肉,然后转手卖给大城市里的黑市。但很快,我发现他们偷偷袭击附近的村庄,劫掠一种非常好卖,并且利润不菲的商品……”她突然停下脚,盯着村长,“你知道是什么吗?”

乌兰不语,只是横眉冷对。

“是人。美丽的女孩子,活泼可爱,而又娇弱纤细。”薛裴顿了顿,“最开始,雇佣兵们与一些女孩的父母接触,他们大多穷困潦倒,无力抚养自己的骨肉,于是拜托公司把孩子带走。女孩子会被仔细地分类,按照外貌、年龄和身材,送到不同的地方,卖出不同的价格。到后来,雇佣兵觉得这里面有利可图,于是扩大‘营业’的范围与规模,甚至采取一些类似于绑架的暴力措施,强行把适龄的女孩子带走。老实说,从某种意义上,我并不反对他们的做法:因为那些孩子即使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也注定忍受贫穷与饥饿,并且随时都有命丧黄泉的危险,比被卖到大城市当妓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上,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早就习以为常—”她耸耸肩,“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人人生而不平等,这本来没什么好抱怨的。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薛裴低下头,停顿了几秒,然后又盯住乌兰的双眼,“有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聪明、可爱、讨人喜欢。我第二次路过他们的镇子时,亲眼看着那些雇佣兵从年迈的奶奶手里把她抢走,当晚她便被**了好几次,我当时虽然有些厌恶,却没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能救下她,也无法改变那个地区的现状。没过两天,这个女孩带着其他几个同伴逃出了雇佣兵控制下的码头—她们饥肠辘辘,根本没有足够的体力摆脱对方的追捕。雇佣兵用猎犬咬死了女孩的同伴,然后残酷地折磨她,他们折断了她的手指,拔掉了她的指甲,把她倒挂在树上任由毒虫撕咬,甚至……”她突然语塞了几秒,“……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吗?”

不只是乌兰,所有在场的村民都紧紧盯着薛裴,虽然没有语言和表情,但他们的眼神却写满了疑问,毫无疑问—他们在期待对方揭晓答案。

“第二天,那些雇佣兵,我把他们全都杀光了,整个码头,连那些帮忙装运女童的工人在内,一个活口也没有剩下。”薛裴突然提高了嗓门,露出一脸狰狞,“我并不是为了救下被掳走的少女,也不是为了某个可怜牺牲者复仇。而是我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打破了人类的底线,他们把自己变成了怪物,变成了文明与理性的公敌,变成了从我的角度来看,根本无法原谅的妖魔—我不是法律,我也没有义务对别人进行宣判,更无权决定生死,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我始终相信,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之中,如果没有力量去伸张正义—哪怕是自以为是、以暴制暴的正义,那么这个环境迟早会变成一个污秽四溢的大粪坑……”她伸手指向前方的人群,“我不知道现在的你们在恐惧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你们变成了现在的这副德行,但我知道,你们现在、以及之前半年—可能更长的时间里,所造下的罪孽,已经把你们变成了怪物,你们必须要被清算,”薛裴用力地挥了一下手,“然后才有资格谈什么宽恕。”

就在其他村民怒目相对,做出一副准备破口大骂模样的时候,乌兰轻轻点点头:“看来,你已经发觉了啊……”

“我们摊牌吧,村长,”薛裴一步向前,面对齐刷刷对准自己的枪口,毫无惧色,“你们就是出没在绿海商路上的土匪,对不对?我不清楚你们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但我肯定,最近半年内,发生在绿海的袭击商队事件,都是由这个村子……”她指指地面,“这个住在巴布里托尔的人所为,我说得有错吗?”

乌兰不置可否,但明显可以从他身旁的几个村民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失措。

“如果你们想把我杀人灭口,我劝你们赶快去把藏匿的武器都拿出来,这样也不会浪费我的时间,”薛裴很是不屑地撩了一下自己的侧发,“把你们整个村子从地球上抹掉,我估计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只要先动手,那么你们的命运就会立即被封印。”她话锋一转,“如果你们想要用‘和平’的方式来与我进行交流,那么也请抓紧时间,因为我的耐心正在急剧消耗之中。”

“那么,”乌兰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却依旧镇定自若,“你想让我们说什么呢?”

“不,你不用说什么,我来说,”薛裴怒气冲冲地道,“这里的土匪袭击车辆,但不杀人,我一开始完全想不通—没有人想得通,但是现在看来,一切如此简单却又不可思议。”她略作停顿,又向前走了一步,“你们不杀被袭击的可怜人,但是破坏了他们的交通工具,又派人假惺惺地把他们带回巴布里托尔。最后,把他们丢给红脸—这是多么自相矛盾、不可理喻的行为啊!与其用理性的观点去分析,倒不如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在闭塞环境之下的人格扭曲。一定有什么东西……”薛裴一边点着手指,一边苦思冥想了几秒,“一定有什么东西,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诱导着你们,我无法想象,说实话—也不是很感兴趣。”

“敬畏,”乌兰冷冷地道,“是对自然法则的敬畏。”

“村长!”一个端着猎枪的男人急得快要跳起来,“你怎么能对一个外人……”

“够了!”乌兰提高嗓门,摆了一下手示意对方安静,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薛飞,你是叫这个名字?年轻的怪物猎人?”

“是叫‘薛裴’,”薛裴单手叉腰,又撩了一下头发,然后高傲地昂起额头,“而且我一点也不年轻。”

“好的,猎手,你听我说……”乌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是个经历过一星期圣战的人,那时候我大概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正是头脑最灵活的时候,所以对每一件事都有很深刻的记忆……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红脸这种东西是在战后差不多一两年之内突然出现的,你觉得它们符合自然规律吗?”不待薛裴做答,他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也绝不可能!它们是非自然的造物,它们是神创建的武器,它们是惩罚无知人类对地球罪孽的业火!它们……”

“闭嘴!糟老头!”薛裴粗暴地厉喝一声,“不要用排比句!不要说得好像你是领导信徒的救世主,你只是一个愚昧的蠢东西!一个被怪物吓傻、被恐惧冲昏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傻瓜!你让自己变成了怪物,让整个巴布里托尔变成了怪兽的巢穴,让数十条生命平白无故……”

“不是平白无故!”乌兰额头上的青筋暴跳,也捏着拳头激动了起来,“不是平白无故!我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你们这些外来人一次次地招惹那些神兽,让我们惶惶不可终日,让我们在随时有可能被天谴的绝境里苦苦挣扎!赎罪的应该是你们!神兽需要的也是你们!”

“是啊!”薛裴怒吼道,“把无辜的人丢给红脸撕碎,这样你就心安理得了?这样你就可以过上舒坦的日子了?你们这些怪物!你们扭曲的灵魂比红脸更加可恶!”

“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神兽需要祭品,它们不是为了食物,而是因为自然的召唤,它们需要人类的生命作为祭品……”乌兰表情严肃,好像真的在讨论一个非常神圣庄严的问题,“那些有罪的人,我们把那些有罪的人献给神兽,我们的村子、我们的孩子就不会受到伤害,我们……”

薛裴突然把手链摔到乌兰的脚边,掷地有声。

“仔细看好了,老浑蛋!这就是你说的‘自然的召唤’!你把这些商人骗进村子,然后给他们戴上象征着‘祝福’的这个东西,你欺骗了他们……欺骗了我,欺骗了每一个你希望被红脸杀死的无辜者。”她指了指地上的小珠子,“你们把红脸的‘蜜’装在里面,以此来确保每一个进入绿海的人都会被杀死,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然的召唤,而是**裸的谋杀!对,是啊,你们也想杀我,就在今天,你的那个什么哨兵队长,把我骗进绿海深处,然后自己跑了,就指望着红脸能把我这个麻烦给解决掉,对不对?”

乌兰明显是愣住了,过了几秒,他稍稍回过神来:“猎手……我们的确是袭击了车队,然后派人把遇难者接回村子,我们也确实骗他们进入绿海,但关于你今天遇到的事,我一点也不了解,而且我根本就不明白你说的‘蜜’究竟是什么。”

薛裴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颗乳白色小球,放在老人的面前,“红脸的‘蜜’,是一种富含信息素的分泌物,红脸用这个来标明地界。而族领呕吐出的‘蜜’,还具有刺激后代性成熟的作用,可以说是‘王权的象征’。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获得这些‘蜜’的,但我想,你我都明白,就是这个东西吸引了红脸,让它们在非饥饿的状态下主动袭击人类。”

乌兰伸过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团乳白色的小珠—指间的触感有点像是塑料。

“不会的,”老人用力摇摇头,“我的人绝对没有参与你说的事,我们只是把人领进绿海,让红脸去选择猎杀的对象与时机。”

薛裴有些惊讶—她觉得乌兰不像是在说谎:“每一个死人腕上都戴着这种甜樟木珠子串成的手链,狡辩是没有用的,乌兰,这东西只有你们村才生产。”

“那个叫纱娜的女孩吗?”乌兰瞥了薛裴一眼,“她做这些饰品纯粹是出于自愿,至于你说的这个什么‘蜜’,我根本就不知道来源—我甚至都没听说过。”

确实,红脸的分泌物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它既不能吃也不能进入化工领域,有些地方试图用“蜜”来酿制香水—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不过无论如何,获取这种化学物质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于没有专业设备和经验的人来说,那无异自寻死路。

“雪梨!”薛裴突然便想到了这个名字—还会有其他人吗?纱娜已经死了,而参与手链制作、确切地说,是提供“香包”的人,就只剩下她一个而已,“医生呢?那个美国医生呢?她现在在哪儿?”

“雪梨她……”乌兰本能地回头观望了一下,“应该还在自己的诊所里吧……”

没错,就是她—薛裴兀自点了一下头,那个隐藏着的缺失环节渐渐浮出了水面。防御围墙也好,半年内的二十多位受害者也好,都是在这个女人出现在巴布里托尔之后才发生的事件,毫无疑问,她和乌兰一道散布恐惧与迷信,教唆村民犯罪,而且很有可能正是她在诱导乌兰—一个淳朴愚钝的乡下老头,怎么也不可能自己想出这么多鬼主意。

而在整个巴布里托尔事件中,这位名叫“雪梨”的美国女子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完全取决于接下来的发现。

薛裴隐约觉得,这将是今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一个足以解答全部疑问的发现。

“带我去她的诊所!”她毫不客气地冲村长下达着命令,“马上就去!”

乌兰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犹豫,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副不那么心甘情愿的模样。

但在杀气腾腾的薛裴面前,他别无选择。

乌兰轻轻叩响了“诊所”的门。

没有人回应,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又瞧了瞧薛裴—这个女猎人正握着手枪,眉头紧锁背靠墙,一脸随时都会扣动扳机的样子。

老人叹了口气,润了润嗓子,又敲了几下门,“雪梨,你在里面吗?”他顿了顿,“开下门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

依旧没有任何响动。

“我真是蠢透了!”薛裴大叫一声,一步抢过门把,“连纱娜都给灭口了,她本人怎么可能还在村子里?!”

薛裴摆开架势,对着门打出一记横掌,可怜的木门立即被拦腰截断,散成两块。

空无一人。

和第一次来时相比,这里并没有任何变化。不光是书桌干净如新,连病床都铺得整整齐齐,这份从容不迫,让薛裴不禁有些感叹起雪梨的气度来。

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到床脚旁的金属门上,随即想起雪梨说过的话—那是一间储藏室,一间装着“药品和杂物”的储藏室。

“很好。”薛裴冷冷地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杂物’……”

她轻盈地翻过病榻,一脚就把金属门踹得四分五裂,撞在墙上,又滚下台阶,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站到门口的刹那,薛裴竟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储藏室,而是一条通向地下的隧道,台阶修砌得非常工整结实,与屋外简陋的村舍形成鲜明对比—再往深处看去,似乎有浅浅的白光。

难以想象,在这精致的台阶下面,会是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薛裴犹豫了几秒,却一步也不敢动,直到法玛斯走上前开口问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冲隧道探了探脑袋,“下面……我的天,还有地下室吗?”

薛裴转过头,盯着法玛斯身后的乌兰:“这个地下室是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

乌兰茫然地摇摇头:“不……不知道,我从没听说过这里有一个地下室。”

“没听说过?”

“绝对没有……”村长非常认真地道,“请允许我跟你们一起下去,看看她到底在我的村子里做了什么。”

薛裴略作思索,把手里的枪硬塞到乌兰手里,“那么拿好,我没有工夫保护你,还有—”她用手点点法玛斯的胸口,“你也是,把手枪举好,稍微专业点儿,你好歹曾经也是位空军士兵。”

“那你呢?”法玛斯不无关切地问道,“你难道空着手?”

话音未落,薛裴左手已经化为利刃,向身侧用力一甩,横刀向前,法玛斯连忙端好手枪,紧紧跟上,生怕落了单。

没走两步,台阶便到了尽头。暗淡的白色灯光把这个不算小的房间勉强照亮,那是一盏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野战应急灯,有小半截灯管已经乌掉,显然用了有段年月了。

薛裴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两步,在确定屋内没有埋伏之后,放松了架势,也收起了左手的战刀:“我们的同学忘了关灯啊……”

她环顾四周,这其实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长桌、电脑、装着各种小瓶和烧杯的冷柜—没错,她想起来了,在东京丛林和欧洲狩猎时,她的队伍曾和一些生物学家合作,他们当时使用的野外实验室正是这副模样。

突然,薛裴打了个踉跄,在冷柜后面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险些摔倒。

那是一具尸体—面朝下,静静地趴在脚边,即便是久经血雨洗礼的薛裴也心惊肉跳了一下。

“是阿隆……”虽然薛裴没有看面孔,但从衣装和身材还是能辨认出尸体的身份,“后背上有个弹孔,看样子被人打了黑枪。”她用脚尖捅了捅阿隆的胳膊,“死了有好几个小时了……哦,”她仿佛悟出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乌兰,我可能错怪你了,这小子才是你们村里最坏的一个。”

刚走进房间的老人眉头紧锁:“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薛裴转过身,“整个事件还少最后一个环节……”

答案来得如此之快,就在目光偏转的刹那,她注意到了房间角落里的长方形黄色小箱子,一扇网状的铁栏封住了箱口,只留一个像是奶瓶的东西挂在边上,斜着向内插进了半根吸管。

那是一个笼子,养着某种动物的笼子。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恶心却又熟悉的怪味告诉薛裴,这只动物将会揭开一切谜题,她蹲下身子,轻轻叩了下笼子。

它个头不大,应该和苏格兰牧羊犬体型相当,通体发红,一道鲜艳的鬃毛从前额延伸到臀部,贯穿了整个脊背。在手电筒灯光的刺激下,这小家伙似乎有了一点点的反应。

“这是什么啊?”法玛斯捂着鼻子,嗓音有些含糊不清,“气味恶心。”

“红脸,”薛裴顿了顿,“雄性红脸,年纪在七八个月,看样子可能是被麻醉了,不过剂量不大。”

她轻叹一口气,慢慢直起双腿:“虽然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证实,但我差不多已经把来龙去脉给摸清楚了。”

“你都清楚了?”法玛斯一脸困惑,“我怎么越来越糊涂?”

“是啊,年轻的猎手。”乌兰也接过话茬,“能给我这个思维迟钝的老人家解释一下吗?”

“你被骗了,乌兰,”薛裴指着阿隆的尸体,“这个人早早地出卖了你,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他和雪梨—我想应该是化名,反正就是那个从美国来的美女医生,哦,等等……”薛裴摇摇头,“还不一定是美国人,她是阴谋的发起者,也是负责监督你‘工作’的工头。”

乌兰大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样说吧,我相信你在村子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对不对?”

“二十五年。”

“那时候,这里肯定没有这个地下室。”

“绝对没有,我们从没有建过什么地下室。”

薛裴朝房间一侧比了比下巴,那边有扇墨绿色的铁门,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样子—就在来时台阶的正对面。

“不出意外的话,你们的国际主义医生就是从这里逃出村子的,而整个地下室的修建,也是通过这个后门完成。”薛裴耸耸肩,“是的,完全没有经过你们同意。”

“可是……”村长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这个地下室?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雪梨住在这里,”薛裴伸手指指天花板,“她住在上面,那个小小的诊所,正是她的伪装。”

“那她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薛裴冷冷地道,“看看你周围,村长,看,去年才上市的电脑,简易但昂贵的IPX生物化学分析仪,还有精美成套的试管烧杯,闪闪发亮,就和新的一样!喏,还有这个—”她走到一个床头柜大小的金属长方体面前,用手在外壳上轻轻叩了两下,“雷曼公司生产的军用野外紧急电源,光是里面的蓄电池组就价值十二万美元—你不可能买到这些设备,乌兰,你的村子被一个有来头的家伙给盯上了,他资金雄厚,而且手段相当专业。”

“为什么是我的村子?”

“巴布里托尔是绿海深处唯一的人类定居点,前后有上百公里的‘无人区’,是一个非常闭塞的小地方—既不引人注意,也没有政府管理,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过很久才能被外界得知—甚至完全被封锁。”

法玛斯应和似的点点头:“这种地方最容易出事儿,我刚来时就说过了……”

“那就更奇怪了,”乌兰用力摇摇头,“巴布里托尔什么都没有,粮食、人口、矿产……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值得获取的东西,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薛裴盯着乌兰的双眼,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就是那个笼子里的东西。”

“红脸?”

“是的,红脸,至少有一件事,你没有说错,”薛裴又走回笼子旁边,“这些被称作红脸的怪物,绝对不是自然出现的。但很可惜,我不信神,我认为这些怪物是‘人造’的,就和鬼种子一样,是某种被用来改变世界的‘武器’。”

乌兰和法玛斯互相看了一眼,茫然地半张着嘴。

“根据我的判断,红脸应当是在一星期圣战之前研究出来,并打算与‘鬼种子’同时投入实战。只是后来,制造它的人没法对它进行控制—或者说根本就不想去控制,造成了红脸的肆虐。现在,差不多几十年过去了,也是检验产品质量的时候了,而这里,巴布里托尔,就是一个‘质检基地’。”

乌兰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制造红脸的组织在我们村子里修了这样一个实验室,而雪梨正是他们派来的?”

“不,”薛裴摇摇头,“不一定是制造红脸的组织。红脸的创造者可能已经在战争中被消灭了,而瞄上巴布里托尔的家伙,对红脸的实用价值非常有兴趣,并且很有可能了解这种怪物诞生的真相。”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实验室造在村子里面呢?又为什么要派雪梨过来?”

“这样好了,我帮你梳理一下整个事件的流程……”薛裴闭上眼,思索了几秒,“差不多是一年前,雪梨来到了巴布里托尔,她住进这个诊所之后,没过多久便有了这个实验室—他们可能使用了新式的坑道钻探技术,相信我,即使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这也并不是难事,只要有设备有人力,最多两个星期就可以完成。”

“嗯!”法玛斯插话道,“这我相信。”

薛裴斜了他一眼,继续道:“他们捕捉了一头小红脸,也许还不止一头。反正笼子里的那只来头不小,如果腕链上的信息素是由它分泌的话,它多半是族领的幼兽。红脸是社会性的动物,非常疼爱自己的幼崽,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族领的孩子遗失,整个部族都会前去寻找—实际上在东京丛林我们曾经用这种方法围剿红脸,通常一次战役就可以歼灭大半个族群。”

乌兰点点头:“那么,把族领的孩子放在村里,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研究,至于是什么研究,我还不好妄下定论……而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把巴布里托尔附近的某个红脸族群‘钉’在村庄周围,让它们始终与人类保持接触—这本身有违红脸的天性。也就是因为笼子里的幼崽,你们才会在这半年里遭到红脸的持续袭击。”

老人若有所悟:“没错,的确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然后,乌兰,便轮到了你的登场。”

“我?”

“雪梨利用了你,利用了你的威信和权力,是你把整个村子的善良村民变成了怪物,把巴布里托尔变成了一家‘黑店’。你的手下袭击那些路过的旅行者,诱骗他们进入村子,然后雪梨给他们套上沾有红脸信息素的手链,再由阿隆领进附近的森林—一个个无辜的生命就此终结,而这一切,却只缘于红脸爱子的天性,和你一叶障目的愚蠢。”薛裴摊开双手,不无讽刺地说道,“而到了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你所要保护的村子被红脸**,你认定的所谓天意不过是骗局,而那个你一直信任着的医生,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知道事情将会败露,于是为了销毁证据,故意把红脸引进村子。我在它们发动袭击之前听到了红脸的哀号,就在村子里面,另外还有几个哨兵也听见了,很显然,那不是事故,而是雪梨的最后一搏。”薛裴耸耸肩,“结果她成功了,她不仅全身而退,还杀了人灭了口,估计也有充裕的时间毁灭所有试验材料与证据。”

这一席话似乎对乌兰打击不小,他用手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一言不发。

“如果你还有那么点血性的话,就应该想办法替自己赎罪,”薛裴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你可以提供相当多有价值的情报,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出面指证雪梨和她的同伙。”

“我?”乌兰叹了一口气,不无感伤地说道,“我只是想要保护这个村子而已……”

“你依然可以保护他们,”薛裴走上前,按住老人的肩头,“你可以为他们赢回尊严,为巴布里托尔讨回公道,说不定还能顺便挽救许多素不相识的无辜生命,怎么样?愿意帮我吗?”

乌兰抬起头:“我能做什么?”

“跟我回卡奥斯城,”薛裴转过身,用脚尖轻轻捅了一下笼子,“把这东西也带走,那些电脑和器材之类就算了,相信有用的数据早就没了,仪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村长,你现在是唯一的人证,你……”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似的,薛裴突然一阵语塞:“等一下,你作为被雪梨利用的对象,应该已经被……”

“被灭口了是吧?”

伴着不屑一顾的表情,乌兰稳稳地抬起枪口,他完全没有把同样握着枪的法玛斯放在眼里,而是直接指向了薛裴。

“我真是没有料到,薛裴,”他冷冷地笑着,如此轻松高傲,与刚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你果然如传说中的那般敏锐聪慧……还有顽固不化。”

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薛裴面不改色,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而站在一旁的法玛斯则早已面若土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端起手枪,从侧面顶住乌兰的太阳穴。

“告诉你的小男朋友,”老人不慌不忙地道,“把枪放下,我知道如何杀死你,薛裴。”

薛裴点点头:“把枪放下。”

“什么?”法玛斯大惑不解地道,“你……你是认真的吗?如果我把……”

“把枪放下,法玛斯,”薛裴平静地打断他道,“子弹对它没用。”

法玛斯犹豫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无奈照做—与其说是对薛裴的信任,不如说是被乌兰坦然的表情所震撼—这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对他手里的枪没有半点畏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过一下。

“说实话,在一开始,我以为你才是幕后黑手,”薛裴同样没有表现出丝毫退让,她正对着枪口道,“但没想到,我把木偶和操线人的位置给搞反了,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你还没有灭口,你多半是想找机会让我也躺在这里吧?”

“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幕后黑手是谁……”老人针锋相对地道,“据我所知,你是卡奥斯城的公务员啊?”

“嗯,一位有钱的商人雇佣我做私家侦探,我能来这儿也多亏了勤快的村民呢!他们袭击了我的车,”薛裴叹了口气,“还是一辆HCV9,二一二九年新款的。”

“怎么?恶魔猎手队长的金饭碗也拴不住你吗?一个月有多少?两万还是三万?还有走私客的黑钱吧?”

“功夫做得不错嘛,雪梨,你是从一开始就了解了我的底细,还是在我来以后临时查的资料?”

一头雾水的法玛斯终于忍不住插话道:“等等,薛,你刚才说什么?你叫他……‘雪梨’?”

薛裴点点头,朝乌兰微微一笑:“我没说错吧?亡灵巫师。”

“好个厉害的私家侦探啊,”乌兰的表情稍稍阴沉了些许,“真是遗憾,你这样的人才,竟然不站在我们这边。”

“等等,薛裴,我不太明白,”法玛斯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说他是亡灵巫师?”

“哈!他当然不是!”薛裴冷冷地道,“他只不过是一只‘工蚁’,是一具傀儡,是徒有巴布里托尔村长外壳的皮囊,而真正的乌兰,呵……早就离开那里了!”

乌兰哼笑一声:“没那么夸张,也就四五个月前的事情而已。他当时不那么情愿合作,我又急着完成任务,只得使用了一点点特殊手段。”

法玛斯瞪大了双眼,用不敢相信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乌兰,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亡灵巫师,在几十年之前,那是邪恶与灾厄的化身,他们能够与那些被突变微调剂“阿努比斯”感染的生物活体形成共鸣—或者通俗点说,能够召唤并控制“僵尸”。在卡奥斯城建立之后,持律者议会以整个城市的名义,收编了全世界大部分的亡灵巫师。他们不仅没有丧失自己的能力,反而得到“必要的训练”:指挥“僵尸”,后来被称为“工蚁”,在矿山和工厂做活,充当不用任何成本的无价劳动力。

对卡奥斯城来说,亡灵巫师是非常稀有的资源,议会始终在收集拥有这种能力的微调剂异化感染者,这不光是拉拢人才,更是某种技术性的垄断,这些人被软禁在卡奥斯城的林荫区,因此法玛斯几乎没听说过在卡奥斯城之外还有亡灵巫师的存在。

“控制一只工蚁五个月,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还得让它说话、吃饭、睡觉,就像原来活着时那样行动……”薛裴摇摇头,“这不是一般亡灵巫师可以达到的境界,至少我在林荫区的朋友没有一个能够办到。”

“我不是科班出身,更没有去过林荫区。”乌兰露出得意的神色,“但我敢说,你认识的所有朋友,都没有一个可以与我相提并论。”

确实,就乌兰细腻的表情来看,雪梨的本事绝对了得,与那些训练多年的专业亡灵巫师相比也毫不逊色。薛裴回想起白天时,雪梨和乌兰同时出现在面前的场景,不禁有些浑身发毛—那其实是一个人,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即使见多识广的薛裴也没有看出半点破绽。

“我相信你的能力,”薛裴道,“也相信以你的能力,绝对不会满足在巴布里托尔做一个土皇帝,我觉得你的老板也不会这样浪费人才。”

“是吗?那让我看看你有多聪明吧?”乌兰笑呵呵地摇了摇手里的枪,“看看我们的谈话还能持续多久?”

薛裴双臂环抱,像是仔细思索了几秒。

“你的后台老板肯定不是卡奥斯城,他们有完整的实验场,既不缺亡灵巫师也有不少用来愚弄的活人;他也不会是俄国人,他们有的是地盘和‘志愿者’,唯独缺少投资这种项目的现金和闲心;更不会是中国人,我的前同胞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用这么下三烂的手段。”

薛裴继续道:“工蚁说到底都是僵尸,要把死人转化成僵尸就必须要用到‘阿努比斯’,我说的没错吧?”

“你这个身上装着纳米构造体的半人半妖,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僵尸,还是在三年前的墨西哥,”薛裴顿了顿,“‘阿努比斯’已经被禁产好几年了,现在就算是在卡奥斯城里,也只在林荫区里有一条这种微调剂的生产线。如此说来,你的主子不仅拥有完整的科学技术储备,还能够私自生产高品级的微调剂,筛选一下的话,我想这个名单不会太长。”

“不用瞎猜了,”乌兰微微昂起额头,“我们的规模和底气远远超越你的想象,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样的力量对抗,这一次,薛裴,你要猎杀的这头怪物实在太过强大了。”

薛裴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实说,我对你们根本就没有兴趣,这个世界上的变态已经够多了,你们没什么稀奇的。”

“变态?”乌兰突然阴下脸道,“你说我们是……‘变态’?”

“利用愚昧村民的迷信,诱骗他们袭击车队,然后又借红脸之手毁尸灭迹,把所有责任都推卸给绿海。”薛裴耸耸肩,“虽然我确实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这绝对是变态,而且是极端无聊的、变态中的变态。”

“嗯……很好……”乌兰沉默了几秒,“我相信你身上的那些‘非人类’的部分都是在卡奥斯城里给安装的吧?”

薛裴点点头:“那又如何?”

“与你所守护的卡奥斯城相比,巴布里托尔的这点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自称使徒的持律者议会发现了亡灵巫师,创造了代偿者,训练了无数像你这样的比红脸还要恐怖、只不过披着人皮的怪物……”乌兰有些激动地道,“它们把整个卡奥斯城当作一个巨大的试验场,而我们只是在这里研究红脸的进化,你觉得与那些灰袍子使徒相比,谁更加变态呢?”

薛裴心里“咯噔”一响,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进化?你刚才说……进化?”

乌兰突然沉默了,虽然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薛裴还是立即看出了端倪—雪梨说漏了嘴,而且说漏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事实。

“原来如此,”薛裴微微笑道,“在这里可以避开军事大国的监控与骚扰,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企业会对巴布里托尔有兴趣,还有源源不断的活人供你们猎杀以测试所谓的‘进化’—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遇到了如此之多高等级的红脸,还有一头闻所未闻的‘公主’。它想必也是你们的杰作,嗯……”薛裴托起下巴,兀自点着头道,“顺着这个线索推理下去的话,再加上卡奥斯城的情报网络,很可能让我获得一个非常接近正确答案的判断。”

他冷冷地阴笑着,双手握紧了手枪:“薛裴,你恐怕不会料到吧?世界上最伟大的怪物猎人,没有倒在怪物的爪牙下,而是被一个孱弱的老头子结束了生命。”

“不,你错了,雪梨。”薛裴平静地道,“真正的怪物,是人类。”

乌兰微笑着扣动扳机—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枪响,没有火花,自然也没有他所期待的血肉横飞。他稍微有些吃惊,咬了咬牙,又试了一次。

薛裴“唉”地叹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夺过乌兰的手枪,用力拉了一下枪栓,一枪打在对方的小腹上,然后面对半跪在地的老人,用小拇指点了点枪把上的黑色圆斑。

“指纹识别而已,也不是什么高科技,”薛裴笑道:“不像人类,这把‘沙漠之鹰’可永远不会背叛我。”

乌兰虽然捂着肚子,但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痛苦:“好样的,小贱人,你从一开始就故意把枪丢给我,就为了套我的话是吧?”

“别装无辜,我只是为你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而已。”薛裴把枪丢回背包,“以雪梨那样逃走前都不忘整理床铺的一丝不苟,她—应该说是你,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而乌兰你竟然还活着,于是我肯定你和整个事件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最后的黑手,也一定是最重要的帮凶。”她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真可惜,你只是具无用的傀儡,没法再提供什么情报了,至于雪梨你,我想你是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对吧?”

乌兰阴冷地干笑了两声,突然毫无预兆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怎么回事?”法玛斯诧异莫名,“他这是要干什么?”

“是‘超度’—”薛裴皱起眉道,“那女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卡奥斯城没有关系,却能让工蚁身上的微调剂立即丧失功能,这可是林荫区的高阶亡灵巫师才能掌握的技术,没有专人指导,没有材料进行练习,没有长时间的实践,根本就不可能学会。”

“这样一说我好像是有印象了,”法玛斯点点头,“就在第三次边缘净化行动时,我看基恩·莫萨里用过。”

“还不只如此呢!雪梨本人已经离开了村子,这表示操控工蚁的距离起码也在二百米以上……”薛裴一声苦笑,“她说得没错,我这次要猎杀的怪物确实太过强大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从取胜。”

“走?”薛裴皱了皱眉头,“往哪走?回村子里去吗?”她指指躺在地上的乌兰,“两具尸体,两个弹孔,而整个屋子就我们两个人,还刚好都握着枪,你觉得村民会放我们走吗?”

“哎呀!”法玛斯一拍脑门,“我们这是中计了啊!”

“谢谢提醒啊,”薛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如果不想伤害村民,离开这里就只有一条路了,”她用下巴朝实验室侧墙上的绿色铁门比了比,“这个还不知道能通向哪里,不过我敢说一定能带我们离开村子。”

“你确定?万一后面是个仓库呢?”

薛裴没有兴趣回答这个蠢问题,她径直走到门前,正准备伸出左手硬来,却发现门沿已经给开了个小缝,她赶快拉住门把,将整扇门完全推开。

一阵阴风拂面而来,薛裴情不自禁地摁住发梢,在她面前铺开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隧道两边都是平整的水泥墙壁,显然不是胡乱挖掘出来的临时通道。

“你确定要进去?”法玛斯颤巍巍地打着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

老实说,薛裴并不清楚在隧道的尽头,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她,但在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最后的真相就在这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背后。

“把它抱走!”薛裴指着笼子里面的小红脸道,“村民闯进来绝对饶不了它。”

法玛斯瞅了瞅那只睡着的小家伙,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

“算了,还是我来。”

薛裴走到笼子前方,半跪下来,用左手扯掉铁锁,打开牢门,年幼的红脸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从昏睡中惊醒,突然就爬了起来,毛发直竖,恶狠狠地盯着薛裴。

按照薛裴的经验,这是一只非常健硕的幼仔,体型虽小,但四肢和身体两侧的肌肉都发育得很好,额头有些凸起,用不了多久,第一块外骨甲就会破茧而出,慢慢地遍布全身。

“将来起码也是头勇士,”薛裴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轻轻抱住对方的两条前腿,“可爱的小东西,乖,到你妈妈这儿来。”

她脸上透着发自内心的温柔,让法玛斯惊愕不已—这个几小时前还在与红脸搏命厮杀的女人,突然间就对这些怪物怜爱有加。

那只小红脸却并不怎么领情,猛地一口咬住薛裴放到嘴边的左臂,一边呼噜着,一边向后用力拉扯。

“不听话嘛!”薛裴皱了皱眉头,有些粗暴地硬是把它给架了出来。这小东西似乎也不是特别抗拒,在挣扎扭动了几下之后,便乖乖趴在薛裴怀里,就像一只体型硕大的宠物狗般温顺听话。

薛裴曾经饲养过红脸,它们其实是一种非常容易驯化的动物—事实上,它们很聪明,喜欢社交并且通人性,只是简单地肢体交流,便会产生沟通的意愿。

黑暗的隧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人清晰响亮的脚步声,与回音融在一起在耳畔嗡鸣,薛裴左托右揽,抱着小红脸,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加紧步伐。她每多跑一步,就多一分惊讶—这个隧道的规模之大,质量之好,远远超过想象,之前实验室的工程量与它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终于,在几分钟的负重疾行之后,手电筒的光照出了另一段台阶—隧道至此为止,一扇简易的铁闸出现在五六层台阶尽头的天花板上,简易到薛裴几乎不敢相信,好像只用一只手就能撑开。

法玛斯确实也只用了一只手就把它向上掀了开来。一股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把方才充斥在隧道里的燥闷和压抑一扫而空。

灰蒙蒙的苍穹之下是一片昏暗森林的轮廓,远方零零星星的星星已经渐渐抵挡不住天边初现的霞光。薛裴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不禁警觉起来。此刻她正抱着一头红脸族领的幼崽,站在绿海深处,可以说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离我远点!法玛斯!”薛裴把法玛斯轻轻推开,“这里的红脸并不是为了食物猎杀人类,你不沾上这小家伙就不会有事。”

“别,”法玛斯却又立马凑了回来,“反正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要死就死一块儿好了。”

虽然有歧义,这句话还是让薛裴感到淡淡的暖意,就在她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不祥的静谧突然就充斥着整个森林,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就连没有“猎手知觉”的法玛斯此刻也感觉到了异样,他不无慌张地四下望了望,本能地想要退回地道。

“不要怕!不要动!”薛裴压低声音,“不要做出任何刺激对手的动作!”

这种沉重的压迫感只可能来自红脸,薛裴不仅知道对手的身份,更明白它们的来意,情不自禁地轻轻托了一下怀里的小家伙—它现在是两人唯一的护身符。

借着黎明前的微微晨光,一只勇士渐渐现出了身形,继而是第二只、第三只……大大小小,体型各异的红脸陆续从森林深处走了出来。树枝上、草丛里,似乎每一个阴影之下,都有一张平静但有力的面孔。

它们慢慢地爬到距薛裴五六米的位置便停了下来,维持着整齐的包围队形,那模样就好像是在期待着谁在下达命令似的,一动不动。

一只全身披甲的烈勇士打破了僵持,慢慢地靠近,在两人面前直起上身—薛裴认得这只怪物,就在差不多两个小时前,她险些在它的爪下丧命。

“它……它好像认识你?”法玛斯不无紧张地问道。

薛裴点点头:“确实。”

薛裴看了眼怀里的小红脸:“不,这是族领的儿子,而它还不是族领。”

这是一个逻辑与经验的矛盾—一头烈勇士、一头屹立于红脸族群顶点的战神,一头无论出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足以引来灾难和混乱的怪物,竟然不是族领。但按照眼前这头烈勇士的神情与姿态,它分明是在等待,像其他同伴一样,等待一只更可怕—也许是薛裴从没见过的新品种出面,对两个渺小的人类做出最终的裁决。

就在薛裴胡思乱想的时候,包围圈出现了缺口,一个人形生物的影子慢慢靠了上来。它身材矮小、纤细,有那么一个瞬间,薛裴以为它就是“一个人”。

但它不是。

这个直立行走的东西越过包围圈,越过烈勇士,在薛裴面前站定。它确实是一只之前从没见过的怪物,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只根本没有发育成熟的哨兵级红脸,通体银灰,又有点像狼和山猫的结合体。

没有骨甲—薛裴惊讶地发现,在这头地位明显不同寻常的红脸身上—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块骨甲,连个像是骨甲的凸起都看不到。

怀里的小家伙突然有了反应,疯狂地挣扎起来,薛裴顺势往地上一蹲,把它放了下去。

“这才是族领……”薛裴略微有些吃惊地自言自语道,“之前那头‘公主’多半是它的配偶了。”

族领四肢着地,趴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竟让薛裴松了口气。小红脸立即凑了上去,两只怪物蹭着鼻头,低吟着交流了一小会儿。族领突然喉头轻动,从嘴里吐出几个白色小珠子似的颗粒,又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划到孩子面前。

“那是‘蜜’,对吧?”法玛斯小声耳语道,“它在喂它吃自己的‘蜜’?”

薛裴“嗯”了一声道:“族领分泌的信息素可以刺激红脸进化,是将来成为新族领的捷径。”

小红脸毫不迟疑,狼吞虎咽地把白色小球全部吞了下去。很快,它便像是恢复了气力似的,一蹦一跳地绕到了父亲背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谨慎地盯着薛裴。

族领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却把薛裴吓得接连后退,在村庄里杀死的烈勇士暂且不提,那只“公主”—这头族领的老婆,也是葬身在自己手下,对社会性极强的红脸来说,这简直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而且直觉告诉薛裴,这头看似平凡无奇的小个子,拥有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其致命程度绝非普通的勇士能够比拟。

在僵持了几秒之后,对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它“咯咯”地干咳了几声,从嘴里吐出一颗荔枝大小的“蜜”团,又用前爪轻轻拨到薛裴跟前,它抬起头,喉咙里发着“呼噜呼噜”的声音,用威严但平和的表情盯着两人。

“谢谢……”薛裴攥紧了手里的“蜜”团,用力朝对方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我还是想向你道歉……这里的人对你和你的族群做了许多恶行,但他们只是被人利用,我希望你能……算了,反正你也不明白。”

她用力扯下自己左耳的十字架型耳饰,轻轻抛在对方面前,族领用鼻子嗅了两嗅,便把这闪闪发亮的小东西一口吞下。

在几秒的对视之后,族领拖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转身离去。整个红脸群落也像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一声不吭地慢慢退下,就和它们来时一样,这些怪物钻入树丛,眨眼间就不知了去向。又过了差不多半分钟,周围重新响起鸟儿的啼鸣,太阳的光芒也已经挂上树梢,美丽而平静的一天,就在这样一场有惊无险的对峙之后开始了。

“他们是不是走了?”法玛斯怯生生地问道。“唔……”薛裴木然地点点头,“也许吧……”

她一屁股瘫坐到草地上,小口小口地喘息起来。这个资深怪物猎人明白,从今天开始,她所掌握的全部关于红脸的知识—那些依靠二十年血腥杀戮与巨大牺牲积累起来的宝贵财富,都只能用“也许吧”来定义了。

“我说薛,”法玛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坐到薛裴身边,“你每天都过得这么刺激吗?”

薛裴一声苦笑,“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接下来呢?准备去哪儿?”

“去哪?当然是回卡奥斯城了,我要好好洗个澡,睡上一整天,然后还得花一星期修理这个残破的身体……”

“有空的话,出来看电影吧?《乌鸦号》月底上映。”

“哈,”薛裴笑道,“你这是想要泡我吗?”

“呃,这个……”法玛斯有些害羞地支吾了两句,“……算是吧。”

薛裴撑着他的肩膀,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她拍拍手,掸去套裙上的草屑和尘土,冲仍旧坐在地上的法玛斯莞尔一笑:

“那你可得穿得正式些了!别像现在这样吊儿郎当的。”

法玛斯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呃”了一声。

猎手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因为和你约会的这个女人,是薛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