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狩猎

漆黑的密林深处,一小团火光忽明忽灭。夜色浓醇,这正是绿海最安静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安全的时刻,就在这微弱的光明附近,无数生灵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三位暗夜里的勇敢者—准确地说,是两位勇敢者。

“喂喂,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没有人回答法玛斯,他畏首畏尾地紧随在薛裴身后,不住地左顾右盼,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黑暗的树丛中冲出来。

阿隆举着火把,一语不发地走在最前方,摇曳的火苗看似耀眼,却也只能提供几米的光明。薛裴身上带着手电,但她隐约觉得,还没有到非用它不可的时候。

“薛……薛,我可不可以回去?”法玛斯苦笑着道,“我……我这人很怕黑的。”

“坚持会儿,帅哥,”薛裴柔声细语地道,“你就当是有美女相伴的午夜约会吧。”

“是啊……还有壮汉相伴呢。”

至于为什么要带法玛斯一起来做这件可能会有风险的事,薛裴当然有她自己的理由—法玛斯是个“外人”,之前从来没有到过巴布里托尔,以后估计也不会,他在这里与谁都没有利益瓜葛。虽然就目前的观察而言,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但至少,他应该不会在自己背后开枪,而当有人在自己背后开枪的时候,多少也会有所顾忌。

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手链,那个保平安用的手链—是的,简单地说,薛裴信不过阿隆,信不过乌兰和雪梨,信不过巴布里托尔的每一个人。

“我记得就在前面……”阿隆放缓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压低了声音,“那天早上例行巡林的时候,发现的尸体。”他挥了挥手,“跟我来……”

“尸体?什么尸体?”法玛斯咽了一下口水,“你们,在找……在找什么尸体呢?”

四下一片寂静,这次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出于对黑暗的恐惧,他本能地随着光源前行,虽然他也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薛裴鼻头微动,嗅到了淡淡的异样。她似乎不久前还闻过类似的气味儿,只是不敢确定究竟是何时何地。

阿隆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前后转了两圈,又用火把在面前照了照。

“差不多就是这儿了,”阿隆指着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当时有两具尸体,男的就躺在这个下面,女的那具离这边大概两米的样子,”他扭头看了看法玛斯,“对,就在他站的那个位置。”

法玛斯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后跳了小半步:“啊?什么?在哪儿?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成熟点,王牌,”薛裴皱着眉头道,“这里没有危险,”她拍拍挎在腰间的Q9P型伞兵枪,“就算有也不用怕。”

“让他回去吧,”阿隆直起腰道,“说实话这一带还是挺危险的。”

“那好吧,”薛裴耸耸肩,一脸惋惜地对法玛斯道,“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阿隆还要再待会儿。”

“我?一个人?”法玛斯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还……还是算了吧。”

“另外还有两具尸体,两个男人的……”阿隆原地转了一整圈,“我没法确定究竟是在哪个方向,离这里有三四百米。”

“那两人也是死在一起吗?”

“是,但不像这两具……”阿隆走到薛裴跟前,“他们好像还进行过反抗,毕竟是两个大男人。”

“你是说发生过战斗?”

“呃,”阿隆稍稍回忆了一下,“应该算是吧,我看到许多折断的树枝,而且血迹也很凌乱分散。”

“从战斗的痕迹能轻易判断出红脸的体型与级别,”薛裴颇认真地说道,“现在既然尸体已经被中国人拿走,就只能从现场开始入手调查,所以阿隆,”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发现尸体的位置,而且越快越好,森林会吞噬所有证据,说不定等到天亮,我们就什么也找不出来了。”

阿隆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然后将手里的火把递到薛裴面前:“这个给你,在这里等我,我找到再回来带你们过去。”

“那你……”

“我没问题,”阿隆摇摇头,“这一带我很熟,拿着火把还碍事,有月亮照着就足够了。”

说完,阿隆便钻入不远处的树丛,眨眼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连一点动静都感觉不到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法玛斯小声道:“他还真卖力呢!”

“废话,我付了钱的。”薛裴把火把往法玛斯脸上一横,“来,帮我拿好,给我照着亮。”

法玛斯小心翼翼地接过火把,跟着薛裴来到刚才阿隆所指的树下。

“那现在,让我来研究一下,”薛裴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树皮,用拖长了的音调“嗯”了好一声,“血迹已经干了啊……”

“那是一定的吧……”法玛斯颤巍巍地道,“都过去一整天了。”

薛裴抬头瞥了法玛斯一眼,摊开手道:“看啊看啊,连你都能意识到‘已经过去一整天了’这个条件啊。”

“呃……”法玛斯愣了一下,“抱歉,我……我没懂你的意思?”

“不需要任何专业训练,只是凭你简单的常识,”薛裴站起身,指着地面,“告诉我,法玛斯,你觉得一具尸体在森林里能待多久?”

“呃,这我……真说不上来……”

“我提示你一下,”薛裴张开双臂,“这片由生态兵器产生的绿海足足有一千平方公里,方圆千里内,只有巴布里托尔这一个地方有人类居住,其他地方布满了豺狼虎豹,还有各种大的小的飞的跑的食腐动物。”

“啊,这样的话啊……”法玛斯略作思索,“我……我还是说不上来呢。”

“嗯,正确。”薛裴耸耸肩,“如果单独地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她转过身,绕着树慢慢踱起步子,一圈又一圈,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尸体可能只消半个小时就被路过的狼群发现,那样恐怕连根骨头都剩不下来。也有可能经过一整夜都没有动物愿意靠近,直到早上才被秃鹰啄食而变得残缺……”她顿了一下,好像在树干上发现了什么,“……尸体的完整度,现场的完整度,随着环境和季节的不同而千差万别,甚至会出现直到腐烂生蛆都不被食肉动物碰触的可能性。但问题在于,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会出现多少次。”

法玛斯自然是一头雾水,而薛裴也没有打算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太多不确定的线索尚不能给出一个足够说服自己的结论。

她停下脚步,轻轻捏了捏眉角—法玛斯昨天下午遭到袭击,与另外四人失去联系,今天凌晨阿隆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中间最多只有十二小时的时间,且不论十二小时可以在绿海里走多远,单就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来看,阿隆—或者说巴布里托尔村的巡逻队,他们的效率非常惊人,他们不仅找对了方向,还算对了距离,而且最重要的是—

“是四个人啊……”薛裴抬起头,思考暂时告一段落,她转过身对法玛斯道,“第二个问题,如果你在野外看到两具尸体,你会怎么做呢?”

“我?你问我?”

“喏,这里还有谁?”

“我……我当然是回去找人帮忙了。”

“喏,如果是我,我也会。”薛裴笑道,“但是有人不会,他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又多走了三四百米,找到了另外两具尸体。”

“我真糊涂了,”法玛斯满脸愁容,“虽然听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是的,”薛裴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即阿隆从一开始就知道尸体有四具,甚至知道确切的位置。”

“阿……阿隆?就是……就是刚才那……那个……领路的……”“没错,”薛裴点了点手指,“就是他。”

阿隆有足够的理由被怀疑。在野外凑巧发现几具尸体,当然不能证明什么,但正如刚才薛裴所说,这里面有个“可能性”的问题,在绿海这样的野生动物园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尸体—按中国装甲巡逻队的那个上士的说法,今年已经有二十多具,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大概十年前吧,我在日本的阿野武丛林里猎龙虎,当然还有红脸,”薛裴回忆道,“那时我们有三十个人,一整支狩猎队,装备有GPS、突击步枪、安全陆战通信系统、生命扫描仪和近距离支援型战斗机器人,结果我们的副领队失踪了。大家花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从狩猎场到营地,几乎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一无所获。你知道吗,法玛斯,在森林里,‘死’只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常态,而最可怕的,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啊……”法玛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阿隆和他的巡逻队—我估计最多十个人吧,除了猎枪,什么装备都没有,他们找到尸体的概率,只能用‘凑巧’来形容,但他们的‘凑巧’也实在是太多了。”

“我有点明白了,”法玛斯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你的意思是说,阿隆和红脸串通好了对吧?”

薛裴愣了几秒,开始有些后悔对这个白痴般的男人浪费了如此之多的口舌。“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这样和你说吧,依我的推理,这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红脸袭击事件’,你怀疑阿隆和红脸串通,还不如怀疑他在和这附近的土匪串通。”她顿了几秒,直到法玛斯脸上的惊讶变成疑惑,“柯南·道尔说过,‘奇特总能提供一种线索。一种犯罪越普通,越不具特点,就越难以查明’。而这里的一切,都太‘奇特’了,我与红脸打交道十几年,从没有听说过像巴布里托尔这样的状况。红脸只是动物,是动物,就可以预测它的行动结果,看到结果,就可以掌握它行动的原因,而这里的事件完全无法理喻,更谈不上推出前因后果……”

她突然停下了在面前挥舞着的手指。

令人难耐的寂静充斥在黑暗的森林之中,淡淡的异样,把几秒前还平静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薛裴抬起头,弯月醒目,在那华美的苍穹之上,无数璀璨的明星正纷繁闪耀,只是粗粗一瞥就让人心驰神往。

“你听到什么了吗?”薛裴压低声音,“不寻常的声音?”

对方刚要说话,薛裴突然做了个“嘘”的手势:“……听见了吗?又响了一声。”

法玛斯憋红了脸,努力做出了“听”的模样,但最后还是痛苦地摇摇头。

薛裴压低身姿,从肩上卸下伞兵枪,慢慢地挪到树边,用左肩抵住树干。法玛斯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学着薛裴的样子,蹲在她的身边。

“是……是什么东西?”法玛斯将火把抬到面前,紧张地四下观望,“在哪里?”

“你到那边去……”薛裴伸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小声道,“把火把举过头顶。”

“啊?为什么?”

“这样当你死的时候,”薛裴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有‘在哪里’了。”

法玛斯惨笑着道:“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冷静点,”薛裴冷冷地道,“有些掠食兽,比如‘盲爪’和‘死神蝙蝠’,会捕捉周围微弱的生物电场,你越是紧张害怕,它们就越是志在必得。”

奇怪的声响暂时消遁,薛裴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几秒—一无所获。毫无疑问,对方采取了相同的潜伏策略,这也就是说,无论来者是谁,“他”的目标正是这边。

“法玛斯,”薛裴头也不回地小声问道,“你是代偿者吗?”

“当然不,”法玛斯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我有哪点儿长得像‘怪物’吗?”

“哈!”

薛裴听到“怪物”这个词,像被恼人的小虫蜇到般苦笑了一声。的确,对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代偿者就是“怪物”的代名词。他们在神经系统里植入特制的微调剂,寄希望于获得超越常态感官和身体机能,无论最终结果是否理想,他们都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普通人的身份,因为微调剂侵入的大脑组织会受到永久性的损害,代偿者所获得的“能力”越强大,他的神经就越不健全,所以在前几年代偿手术的热潮过去之后,现在想要去做代偿者的年轻人已经寥寥无几了—毕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着那些在疯人院和疗养所里的所谓“超人”,无论是谁都会心有余悸吧。

“喏,你可能不知道,法玛斯,”薛裴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轻声道,“以前我们怪物猎人决定去蛮荒之地狩猎的时候,没有雇到代偿者就不会出发。他们是我们的眼睛,是我们的耳朵,是我们的鼻子,有时还是我们的武器。比方说刚才,如果是我原来的搭档,他在对方发现我们的瞬间就能准确判断出‘谁’‘在哪’‘要干什么’‘什么时候’这样的问题,我甚至可以事先摆好拿枪的姿势,等在猎物出现的位置上……”

“真的假的?”法玛斯将信将疑,“我可从没听说过有那么牛的代偿能力。”

“他说他能看到万事万物中飘忽不定的‘命数’,真是鬼话……”薛裴摇摇头,“但他确实救了我们很多次命,是个可以信赖的好男人……”她顿了一下,“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怪物’。”

“那后来呢?”

薛裴从夹克的口袋里摸出一把有些陈旧的黑色长刃匕首,慢慢地塞在伞兵枪枪口下方的刺刀座槽上。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墨西哥的红色荒漠,北欧的高地,哦对,还有噩梦般的黑森林……”薛裴用力推了推匕首的柄部,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步枪和刺刀终于连为一体,严丝合缝,“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死了,有些残了,有些回老家结婚了,其他人也大多厌倦了游猎的生活,我们决定在东京丛林的合约结束之后就解散,各安天命。”

一片黑暗里响起了树枝微颤的声响,薛裴立即停住,端起步枪朝后慢慢移步。多年游击队般的游猎经历,让她无时无刻不在留意周围的地形,她把身子埋到另一棵更大的树干之后,用手势示意法玛斯保持原地不动。

她探出头,这个位置刚好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法玛斯所蹲的地方则处在两点之间—一团明亮的火焰,这就和面对太阳难以瞄准是一个道理,薛裴露出的小半张面孔,从声源的角度来看,刚好被火团所遮蔽。

声音时断时续,每响一次后总有好几秒的间隙,这确实是掠食性动物靠近目标时的动作,但也不排除更危险的可能性—带着枪并且充满敌意的人类。

忽然之间,声响开始变得频繁,在那漆黑的枝叶深处仿佛正有一场**在酝酿,难以抑制的不安在薛裴胸口激**,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死死瞄准正前方。而与此同时,法玛斯倒是神情木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淡定”—他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察觉,自然不会觉得害怕与担忧。

薛裴的右手开始发热起来,这场再普通不过的夜间狩猎让她有些莫名兴奋,她默默念着一些含糊不清的类似祈祷词的字句,全神贯注,只等着猎物现身—无论它是什么。

树林间卷起一阵没来由的晚风,连薛裴都觉得有点凉,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看了一下身上的外套—一件人造革的皮夹克,随后又立即想到,自己应该感觉不出寒意才对。

不,这不是寒意,这种久违了的感觉,这种几乎是基于猎手本能而产生的不祥的感觉—是杀气,是即将有什么东西被撕碎、血溅三尺时才会有的浓烈杀气。而且它近在咫尺!

她慢慢别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身后的怪物。

“大意啊,薛裴,”她脸上带着自嘲似的微笑,“你真的是老了。”

那的确是一个红脸,体型不大,咋看上去像只山猫,浑身被血红色艳丽的毛发所覆盖,恶狼般的面孔上嵌着两块白色的外骨骼,好似一匹披挂着白色铠甲、只露出眼睛的战马。它前屈着身子,趴在离薛裴不到四米的地方,在她回过头的同时龇牙咧嘴,发出阵阵骇人的低吼。

雌性、两三岁、级别应该在哨兵与守卫之间—一连串的信息在刹那间涌进脑海,但根本就没有多余时间去思考,薛裴用她能想象出的最快的速度掉转枪口。

但是四米的距离对红脸来说已经是太近了,这只小怪物一声狂叫,扑将上来,一口咬住了薛裴托着伞兵枪枪管的左手,顿时皮开肉绽,一串深色的血花从伤口里喷涌而出。薛裴借着被扑倒的力量,用膝盖顶住红脸的胸口,顺势向后躺去,把对方甩向地面,落在法玛斯与薛裴之间的草丛上。

法玛斯吓得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半个字的感想之前,薛裴便朝仰倒在地上的红脸扣动了扳机,子弹不偏不倚,正好贯穿了红脸后颈的薄弱处,它“呜嗷”一声便伏在地上不动了。

“我的上帝!”法玛斯激动地指着地上的红脸尸体,“它这是死了吗?是死了吗?”

“留神侧翼!”薛裴举起伞兵枪向两边摇晃,“至少还有一只!”

话音未落,从原先声响发出的方向,又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脸跳出树丛,双腿直立,站在法玛斯背后,仰着脖子一声狼嚎般的长啸。

不等法玛斯闪开,薛裴抬手便射,伴着Q9P伞兵枪开火时的闷响,一串炽红的弹道划破空气,打在红脸身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叮咚咚”。子弹没能击穿红脸头部和胸腔两侧的骨甲,只是因为冲击力而把它打翻在地。

薛裴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伞兵枪里依旧装着昨天与土匪对射时用的普通弹药,连忙退下弹夹,用血淋淋的左手摸向腰间的弹带。

恰在此时,第三只红脸从她右侧的树上一跃而下,还没落稳便再次起跳,单爪前扑,直直拍向薛裴的太阳穴。

她不慌不乱,依旧保持着手上换子弹的动作,只是上身微微后仰,甚至连一个正视都没有便闪过了红脸的扑击。这只野兽很显然是由于出力太猛,竟有些失去了平衡,薛裴在它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伸出残缺的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抠住它脊背外侧凸出的骨甲,顺势往地上一带,便让它摔了个“五体投地”。薛裴不等它起身,把步枪轻轻抛过头顶,右手擒住枪管,用尽全力扎了下去,刺刀沿着背部骨甲的缝隙深深地钻入红脸体内,可能是伤到了什么要害,怪物没做什么挣扎便不再动弹了。

刚刚被子弹打倒的红脸此时也已经翻过身体,朝薛裴恶狠狠地吼着。法玛斯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上,离这最后一只活着的红脸不到半米,但奇怪的是,野兽狰狞的眼里,似乎只能看到薛裴,对近在爪边的男人却毫无兴趣。

“对,犹豫吧,就像这样,”薛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喃喃自语道,“胆怯吧,退缩吧,思考是不是该逃走了吧?好姑娘,快离开……就这样离开的话,我保证不伤你一根汗毛。”

仿佛是听懂了薛裴的独白,怪物被激怒了似的,咧开大嘴好一声咆哮,然后便四肢踏地一跃而起,飞扑了上来。

薛裴拉动枪栓,“咔嗒”声之后,一颗刚刚换好的新子弹被推进枪膛。在红脸前爪即将搭上肩膀的刹那,枪声响起,八毫米的劣化铀穿甲弹终于击碎了它面部的骨甲,撕裂皮肉,又贯穿了整个颅骨,从后脑呼啸而出。

这头年轻的猎手还没有完成它的最后一次扑击,便匆匆化为尸体,撞到了薛裴身体,两者一并倒在地上。

薛裴从红脸瘫软的身下慢慢地钻了出来,斑斑血迹不仅染脏了皮夹克,连她的侧脸上都沾着一溜血点。惊魂未定的法玛斯艰难地站起身,空气里飘弥的血腥味竟让他有些恍惚,神色慌乱地四下张望,对周遭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要先愣个几秒钟的神。最后,虽然还不敢确定自己已经安全,内心深处的绅士风度还是让他一步跨到薛裴跟前,做出要搀扶的架势。

“走开!”薛裴不客气地挥挥手,“有空闲逛不如去看看地上有没有装死的!”

“啊?”法玛斯一脸茫然,“装死?谁?”

薛裴扫了一眼四周,三具雌性红脸的尸体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空间里,血液染红了草坪,都已经连成了一片—看起来她对自己身手退化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薛!你!”法玛斯突然惊叫起来,“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怎么了?”

薛裴低头看了一眼:“哦,小意思,不必惊慌。”她刚准备要把手背到身后,法玛斯突然握住了她的左腕,不无惊恐地瞪着眼道:“这……这还叫‘小意思’?”

在他眼前的是一只非常可怖的左手,中指因为剧烈的冲击而向后弯折,红脸撕咬的痕迹顺着虎口一直延伸到小拇指—应该说是小拇指原来所在的位置,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血肉,手掌中央的肌腱也被扯开,弄得好像整只手都快要散架似的。

既恐惧又带着点怜惜,法玛斯连忙松开手,从怀里东摸西找,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简易战地医疗包,上面还印着卡奥斯城监察军航空队天使之翼的标志。不知为什么,本打算阻止他的薛裴欲言又止,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对方。

“先……先包扎吧?”由于左手拿着火把,本来就有些慌乱的法玛斯动作更显笨拙,“哦,不,应该先消毒,不,应该先止血!对!”他抬起头,盯着薛裴的左手,“要先止血……”他愣了好几秒,“……血?”

在火光的照映下,薛裴手上点点坠落的“血滴”,像一股混着油漆的淤泥,不仅颜色不像血,连形态都区别甚大,法玛斯一时语塞,嘴张得老大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借着光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在手上的破口深处隐约露着黑色的、仿佛蛇皮状的网格形物质—分不清是生物组织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是在普通的“人手”之下还嵌着另一只“鬼爪”。

憋了足足半分钟,法玛斯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那个手……手……疼吗?”

“疼,”薛裴摇摇左手,“但并不是手疼。”

她这一动,伤口里的“蛇皮”更加醒目,看得法玛斯心惊肉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绝对想象不到,当我伤痕累累的时候,心中所经受的痛苦,”薛裴微微笑道,“因为我根本就感受不到疼。”她把枪丢到地上,用右手握紧左手中指,“外部的组织性疼痛对我来说只是遥远的记忆……”她咬紧牙关,猛地一用力—与法玛斯预想的不同,薛裴并没有试图把弯曲的中指“掰正”,反而是把它整根拔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法玛斯,有一个秘密瞒不了你了……我虽然不是代偿者,”薛裴露出不易察觉、淡淡的哀伤,“但的确是一个‘怪物’。”

法玛斯面色严肃,眼神凝重—他还是第一次在薛裴面前展现出如此认真而又男子气概的模样。就在薛裴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义正词严,或者至少是安慰性的话语时,这个“废物”又一次让她失望了—虽然她之前也没抱什么希望。

法玛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眉头紧缩,表情痛苦,在干咳了好几声之后才停下。

“抱……抱歉……”他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面露愧色地道,“我不应该……反应这么激烈……只是我一下……实在没忍住。”

薛裴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法玛斯并不是唯一看过她“秘密”的人,但他的确是其中反应最强烈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