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陷阱

世界重新关上了。在潮水一样的黑暗里,我听见一些轻微的声音,看到一些稀疏的光。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睡着了。

我在黑暗和光芒交替的时空中看见了一扇门。它孤单地立在无尽的白色荒原上,门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株笔直的树。天空中飞翔着一头巨大的抹香鲸。灰色的,沉默的大块头。

怎么会回到这里?这是我关于开膛手的第二个梦境。

马修站在树下,这个世界开始闪耀出刺目的光芒。那是三十岁的马修,他的身体显得那么陌生,头顶的帽子似乎是黑色的。

我走近他,他伸出沾满血的手给我看。然后他转过身,点燃了那棵树。树不见了,很快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

马修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竟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燃放的最后一束烟花。

在寒冷的雨水中,我蜷缩起身子。雨像镊子、夹子、裁刀和坩埚一样磕碰着我的皮肤,发出清脆的回响。

直到我重新醒来。

我摸索到那些熟悉的工具就在脸和脖子旁,它们在梦中坠落的时候都变成了雨滴。我使劲一推,工具箱沉重的橡木盖子露出了一条缝隙。真实世界久违的光芒扑棱而来,我在蜡的气息中分辨出这里正是我家的地下室。

用于烧蜡的炉火在远处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那是永远不能熄灭的火。

我用力把箱子完全推开,爬了出来。也许蜷缩得太久,我的整个身体跌落到了地板上,手脚和每一处关节都麻木得无法动弹。

我看到在空寂的地下室中央,祖父和苏正垂眼看着我的身后。

他们的眼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们光着的脚踩在一架发黑的木梯上。

祖父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苏的脚踝上有一丝反光,映着远端的炉火。白色的裙子贴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苏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简单干净过。

他们看上去很奇怪。

我试图叫她的名字,但是我只发出了几声空洞的喘息。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根本不能动。我努力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尽力让祖父和苏注意到我。

他们居高临下,一言不发。

很久之后,我终于喊出了声:“苏!”

她没有回答。

她的头发垂了下来,凌乱地散落在胸前。她**的脖颈上有一道像蛇一样又细又黑的阴影。那是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这道阴影绕过她的脑后,绕过祖父的脖子,穿过了天花板上的横梁,又一直笔直地延伸到火炉的方向。

苏和祖父上吊了!

有一瞬间,我被自己这清晰的想法吓得几乎要死过去。

“苏!”

我听见自己的喊声,单薄、歇斯底里。

我的姐姐有一具滑腻的身体。我小的时候被她抱在怀里,感觉就像挨着一条呼吸急促的、躺在岸上垂死的鱼。这一刻,她的身体却有着从来没有过的简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很轻的姿态,那仍然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轻的椭圆形。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诡异的惊讶和笑意—连尸体化妆师也无法抹去的那种恐怖的表情。

她终于变成了一朵盛开在冥界大门前的百合花。

那些我来不及说出的话,永远无法说出了,对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我的姐姐。

炉火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我总算能够动了。当世界重新以正确的角度出现在我眼中时,地下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熟悉、晦暗和诡异。

我不敢去碰苏,也没有勇气再看祖父一眼。

苏和祖父用来上吊的绳子此刻就悬在我的头顶,那条黑色的蛇影笔直地攀过古老地下室的顶棚。我沿着头顶的绳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背离着他们的方向。

尽头有一口用来接蜡汁的铜锅。锅的形状不太规则,有的地方凹下去,有的地方凸出来,锅耳上系着那条绳子,腰上架着一枚铁片做的手臂,手臂的另一侧固定在墙里—这口锅十分像个扭曲的女人的身体。苏在铜锅的上方架着炉火,炉火上放着另一口漏斗形状的铜锅。蜡融化之后就从漏斗口里流下来,盛在下面的女人样的铜锅里。当蜡足够多,多到女人样的铜锅不得不下坠,绳子就收紧,沿着它的来路爬行,而另一头—苏和祖父的脖子便被脱离地面略高两厘米。

他们就是这样死去的。

在漫长的等待中,被一点一点地勒紧脖子,双脚一开始或许还可以踮着,但随着蜡块的融化,铁臂在慢慢下沉,女人样的铜锅终于抵达了地面—苏和祖父的双脚悬空了,他们就是这样缓慢地死去的。

我在脑海中惊讶地重现着自己的发现。

那几乎是地下室里全部的蜡了。它们一定很重、很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温暖湿润的东西还能沉重到杀死两个人。

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从里面看见自己的脸。火光映照在我的瞳孔里,这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

我开始动手去解开绳子,设法先把苏放下来。

突然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几道雪亮的光束洞穿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狗的吠声,人的脚步声,伴随着久违的新鲜氧气一起涌了进来。

“住手!”有人这么对我喊。

我抬起手遮住半张脸,在刺目的光亮中看到一些变形的影子。

“发现被害人了吗?”是治安官的声音。

“天啊!”一个声音说。

“似乎下面有三个……”另一个声音。

“两个死的。”“一个活的!”七七八八的声音。

“让验尸官来看看死的那两个。”治安官又说。

我的眼睛里出现了很多说不出颜色的光斑。人们开始变成模糊的色块,步步逼近。我蹲下来,坐在那摊水里,它们冰凉得像刀刃。

我闭上眼睛,听见有几个人走近的声音。他们粗暴地把我拉了起来。

“尸体化妆师死了。”他们这样重复着。

“不,我没有死。死的是我姐姐……还有祖父。他们用光了所有的蜡。”我睁开眼。

“这一切该停止了。”其中的一个冷漠地看着我,点燃一支烟,“吃生肉的夜游症患者—你再也不能谋杀任何人了。”

我被几个强壮的男人推搡着弄出了地下室,脑子里一片空白。经过苏的尸体时,我看到有个家伙正掀起她的裙子,把手探到苏的两腿间,紧接着,周围的几个发出一阵哄笑。

“不准碰她!”我大叫。

没有人理我,人们继续推着我往前走。其他人开始翻动苏的身体。他们把她侧过来,但是苏自己朝前倒去。她背上殷红一片。

什么东西把她的后背当成布丁似的舀走了一大块。森白的脊柱和肋骨在血肉之间若隐若现。心脏、肠子、肺和别的内脏七零八落地露了出来。

我听见一阵刺耳的轰鸣。几秒过后,那些落潮一般变得不太真切的声音又涨潮一样回到了我的耳蜗。治安官和别的什么人在现场做着笔记,翻动着物件,拍照、测量、交头接耳。这些声音逐渐清晰,我从刚才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眼下这现实的世界,比幻觉还要陌生。

苏和祖父死了。他们不是自杀的。

而我却来不及和他们告别,甚至连祖父的样子我也没有勇气看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