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电子印章,给屏幕上那份六个孩子的新移民家庭提交的特殊贫困津贴申请书盖了章,电子印章指示灯由绿色变为红色,代表今天的通过名额用光了。我靠在椅背上,活动一下手腕。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与我共享小隔间的漂亮金发女人站起来邀请大家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也欢迎你。”她有些迟疑地对我发出邀请—我知道这样的邀请已经是礼貌的极限。“对不起,我第二天有个重要约会。那么,生日快乐!”我回答道。她显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谢谢,真遗憾。祝约会愉快哦。”

对她这样年龄的女孩来说,我是长辈,我很明白一个不合时宜的长辈能给聚会带来多大的灾难。但约会并不是借口,我的右掌心犹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留言:明早六点,市政广场。

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找到我、怎样进入我的公寓,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俱乐部的霓虹灯在窗外闪耀,给她的黑色连帽衫镀上五彩光芒,我仍然看不清兜帽下的脸庞。

“对不起,聚会地点更改了。没来得及通知你。”她写道。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我问。

“不,情况很复杂。刚才的‘手指聊天聚会’只有核心成员参加。我们内部产生了一些争执。”她写完这句话,手指点了几个代表犹豫的省略号。

“关于什么?”

“关于要不要做一件蠢事。”她在“蠢事”两字下面画了条波浪线。

“我不明白。”我老老实实地写道。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把‘手指聊天聚会’的由来、组织形式、派系斗争和最终目标讲给你听。”她写了个很长的句子。

“我不愿意听。”我回答,“我不愿意把有趣的聊天聚会变成政治。”

“你不懂。”她画出代表叹气的大于号。我发现她就连最简单的情绪表达都通过书写来完成。“你一定发觉,网络、电视、纸质出版物在这些年来失去了思想的光芒。”她写道。

“是的!”我有些兴奋,“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引发争论的话题都消失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我不止一次在讨论组里发表敏感问题,但没有任何人参与讨论。瞧,他们似乎更关心生鱼片和蚯蚓。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那时没有人相信,医生让我吃那些该死的小药片使这种幻觉消失。我知道这不是幻觉!”

“不止这样,你与朋友聊天的内容、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像媒体和网络一样变得越来越平淡。”

“你怎么知道?”我几乎站起来。“这是一个阴谋。”她用力写,我的掌心感觉到了疼痛。“阴谋?像人类登陆月球那样的阴谋?”

“像‘水门事件’那样的阴谋。”她潦草地写道,辨识起来有些费力。

“我想我需要好好上一课。”

“那从政治开始。”

“先等一下……下一次聚会何时举行?我可以参加吗?”

“这就是争执产生的地方。行动派认为,我们下次聚会应该在公共场所举行,比如市政广场。我们不应该再躲躲藏藏,而要强硬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她告诉我。

“我猜……警察不太喜欢你们。”我又想起初见她的那天,还有那气喘吁吁追逐的两名警官。

“整个组织他们掌握不了,只是部分成员有案底而已,特别是行动派。”她坦然回答。

“你有案底?”我好奇地问。“说来话长。”她不愿多谈。

“你叫什么名字?”我鼓足勇气,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她的手指停止移动。我努力端详她兜帽下的脸,但连帽衫完全遮蔽了她的面貌,甚至性别特征。我忽然想到,关于她是女人的猜测完全基于这个人纤细的手指,她也可能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尽管内心完全抗拒接受这一点。我希望她是姐姐那样的女人,亚麻色头发、声音轻柔、有点调皮、鼻子上长着几个小小的雀斑,我漫长的单身生涯一直在寻找的那种女人。

“你会知道的。”她想了想,避开这个话题。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我正感受左手食指与她右掌心的细腻触感,窗外忽然有警笛声响起,尖厉的啸叫由远而近,她警惕地坐直身子,拉低兜帽,快速写道:“我要走了。如果愿意的话,明早六点市政广场。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有机会改变世界,更可能后悔终生,无论怎样,别因此责备别人—特别是我—因为你自己做出选择。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光头的男人比较性感。”

她用瘦弱而有力的手指捏捏我的右手,离开了沙发,从起居室的窗户翻了出去,我追过去向下看,她已经顺着防火梯灵巧地爬了下去,消失在街角。我抚摸着自己半秃的头顶,有点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