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我二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我的右边坐着一对非常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左边坐着一个胖家伙,抱着瓶碳酸饮料不停给自己续杯,我的碟子里是冷掉的鸡肉、乳酪和切碎的甘蓝,如今我已经记不得那些食物的味道,只记得夹通心粉的时候掉了一些在我崭新的条纹长裤上。整个宴席的后半段,我一直在擦拭长裤上新月形的污痕,任鸡肉在盘子里渐渐变冷。为掩饰尴尬,我试图与双胞胎姐妹找个话题聊聊,但她们似乎对大学生活不感兴趣,我也不懂得马尾辫的几种绑法。

这场宴会显得极其漫长,一个又一个人站起来无休无止地举杯致辞,我一次又一次随他们举起高脚杯,啜饮着苹果汁,明知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的举动。宴会的主题是什么?婚礼、节庆还是丰收?我记不清了。那时我无数次隔着四张桌子偷偷看我的父亲,他忙于与同样年纪、长着浓密胡须和酒糟鼻的朋友们聊天喝酒,说着粗鲁的笑话,直到宴会结束都不曾向我投注一丝目光。乐师疲惫地将小提琴装进琴匣,主妇开始收拾残羹剩饭,醉醺醺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存在,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来,嘟哝着:“你还在啊?叫你妈来开车。”

“不。我自己回去。”我站起来盯着地面说,用力揉搓长裤上的污迹,直到手指发白。

“随便。跟你的小朋友们聊得好吗?”他四处张望。

我没有回答,握紧拳头,感觉血液向头部涌去。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孩子而已,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而我已经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在城市里,我有我的朋友和骄傲,那里,没有人拿我当孩子看待,把我安排在一桌儿童中间,在我的高脚杯中倒满甜甜的苹果汁而不是白葡萄酒;在我走入餐馆的时候,服务生会殷勤地接过我的外套叫我一声“先生”,若不小心将通心粉掉在长裤上,我的女伴会温柔地用湿巾为我擦去污迹。我是成年人了,我想要成年人的话题,而不是在愚蠢的乡村宴会中被当作学龄前儿童对待。

“……去你的!”我终于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那年,我二十二岁。

我努力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屋子中满是街对面**俱乐部的霓虹灯光,起居室里只有电脑屏幕闪闪发亮。我揉着太阳穴,从沙发上缓缓坐起,端起咖啡桌上的半杯波旁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是本周第几次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应该上网查查,四十五岁的单身男人,在周日下午窝在家里独自上网,直至进入一场闪回童年梦境的睡眠是否有益于身心健康?头痛告诉我不必打开搜索引擎就能知道:这种无聊的生活在谋杀我的脑细胞。

“喂,在吗?”液晶屏幕上roy说。

“在。”我从烟灰缸上找到半截雪茄,弹掉烟灰,划火柴点燃它,继续打字。

“你知道吗,他们开了一个讨论组专门讨论如何用肉眼分别蓝鳍金枪鱼生鱼片与马苏金枪鱼生鱼片。”roy说。

“你参加了吗?”我吐出一口瑞士机制雪茄充满草腥味的烟雾。

“没有,我觉得这个比前一个讨论组更无聊,你知道的,那个是‘硬币自然坠落正反面概率长期观察’小组。”roy打出表示无奈的符号。

“可是你参加那个小组来着。”

“是的,我连续十五天,每天抛硬币二十次,然后将测试结果反馈给讨论组。”

“后来呢?”

“越来越趋近常数呗。”roy给我一个苦笑的表情。

“你们根本就知道这是必然结果啊。”我说。

“当然,可网络如此无聊,总得找点事干吧。”roy说,“要不要一起参加‘肉眼分别蓝鳍金枪鱼生鱼片与马苏金枪鱼生鱼片’小组?”

“免了,我宁肯去看看小说。”雪茄快烧完了,我拿起威士忌酒杯,吐出嘴里苦涩的唾液。

“小说、杂志、电影、电视都让我发疯。总有一天,我会被无趣的世界杀死…………”roy打了串长长的省略号,下线了。

我关掉对话框,登陆几个文学和社交网站想找感兴趣的文章看,但正如从未谋面的网友roy所说,一切正向着越来越无趣的方向发展。在我年轻时,网络上充满观点、思想与情绪,热血的年轻人在虚拟世界展开苏格拉底式的激烈辩论,才华横溢的厌世者通过文学表达对新生活的渴望,我可以在电脑屏幕前静坐整个晚上,超链接带领我的灵魂经历一次又一次热闹的旅行。如今,我浏览那么多网站头条与要闻,没有找到一个值得点击的标题。

这种感觉令人厌恶,又似曾相识。

我点开常去的社区网站,头条新闻上面是“民众在市政府前游行示威抗议钓鱼者对蚯蚓的不人道行为”一行大字,视频窗口弹出,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衫的年轻人左手拎着啤酒瓶右手举着歪歪扭扭的牌子站在市政广场,标语牌上写着“坚决反对切断蚯蚓”“你的鱼饵是我的邻居”“蚯蚓和你家的狗一样会感觉到痛”。

他们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吗?就算游行示威,不能找个更有意义的话题吗?头痛袭来,于是我关掉显示器,倒在棕色的旧沙发里,疲惫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