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二○一四年五月的伦敦,温布利球场,足总决赛,宇宙背景辐射温度2.7K。

二十八岁的欧阳初晴置身在一片深红色的海洋中,他正随着四周狂热无比的球迷高举起手臂,疯狂挥舞手中的红白相间的利物浦队围巾,尽情高呼、欣喜若狂。就在一分钟前,利物浦的马斯拉德,用一脚**气回肠的禁区外重炮轰开了曼联队守门员小舒梅切尔的十指,将场上比分扳为了一比一—此刻比赛已进入到最后的补时。

接下来,利物浦与曼联—英国足坛著名的红军与红魔—不得不精疲力竭地展开了加时赛的搏杀。不知何时起,欧阳初晴耳畔回**起了震耳欲聋的歌声,这是利物浦的球迷齐声高唱起了《我们永远不会独行》。低沉而又充满力量感的歌声,犹如刺破乌云的纯净阳光,响彻整个温布利,“当你在风暴中前行,请高昂起你的头—”欧阳初晴也忘我地跟唱了起来,一种伟大、激越的情绪哽咽在他的喉咙。

在激昂的歌声中,三十分钟的加时赛很快过去了,两队拼尽力气,但最终,双方仍不得不接受互射点球的无奈结局。

足球场上的点球对决,残酷得如同疯狂的俄罗斯轮盘,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在哪一轮轰然倒地。但这一次,四轮过后双方均是弹无虚发,四罚四中。

于是比赛进到入了最关键的第五轮,此时任何的闪失都将让己队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曼联第五个踢点球者是摩德里奇,只见这个以脚法细腻著称、气质忧郁的克罗地亚人缓步走向了点球位,在低头沉思片刻后,缓慢助跑,挥动左脚……

足球又快又直地奔向了球门的右侧……然而,这回塞赫赌对了方向,他如一柄掷出的闪亮飞刀,提前纵身跃出,在电光石火间,用手指的最末端将来球微微推了一下。

足球急遽旋转着,偏离了初始轨道,重重地撞上右门柱内侧,弹离了门框。

在一片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与叹息声中,身为多年利物浦球迷的欧阳初晴呆立在了原地。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没有涌起预期之中的狂喜,相反,他感到了一丝不安。第一次现场目睹点球决胜,这稍纵即逝间、脆弱而残酷的偶然性,如此真实地呈现于他的眼前,撕裂着他的心,视野中,那个消瘦而孤独的身影,正黯然向回走着。

利物浦第五位罚球者,苏亚雷斯,面无表情地走向了罚球点。一旦他将球罚进,比赛将就此结束,象征英格兰足坛百年荣光的足总杯今年将归属利物浦,而此前摩德里奇的失误,也将成为其职业生涯一个永久遗憾。

想到这里,欧阳初晴的心止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闭上了双眼,眼前缤纷的斑斓、人潮鼎沸的看台、夏日的金色天空,全都一一隐去了,他湿润的眼眶中,只留下阳光朦胧的碎片在震颤着;周遭的世界,则化作一种巨大而神秘的轰鸣声,紧紧地笼罩着他。

苏亚雷斯会将球踢向球门哪个方向,左上?左下?右上?右下?抑或是射向中路?种种可能性缠绕在他的想象之中,可实际上,在如此紧张的状况下,苏亚雷斯的选择更像是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博……

在潮水般涌起的惊呼声中,欧阳初晴恍然睁开了双眼,六比五的比分赫然呈现于球场一侧的电子显示屏上—利物浦胜出了。远处的绿茵场上,苏亚雷斯正与队友们**相拥。

“苏亚雷斯的球怎么进的?”他侧头望着身旁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艾根—艾根是他同一实验室的师兄,苏格兰人,同样也是利物浦的死忠球迷。

“哈哈,我也说不上来,苏亚雷斯射出的足球就像我们实验中那些发生了衍射的光子,从各个方向同时穿过了小舒梅切尔。”艾根夸张地摊开双手,以他惯有的苏格兰幽默腔调高声地调侃道。

欧阳初晴微微张开了嘴,想再追问下去,但他望着重新投入到欢呼中的艾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迷惑地转头朝球场望去,在球场的中央,激动的利物浦球员高举起了银光闪闪的足总杯,绚烂的礼花在空中绽放,比赛就此完美落幕……这个时刻,可怜的摩德里奇又在哪个无人角落独自品尝失败的苦涩呢?

这一切很像是他终日捣鼓的波函数方程,波动着,如浪花般坍塌……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知晓苏亚雷斯踢出的足球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越过小舒梅切尔的手指钻入球网,但他清楚最终的结果,因为结果确切无疑地凝固在了闪亮的电子显示屏之上。

位于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的一座绿树荫蔽的小阁楼上,正进行实验中的他还是弄不清那一簇簇光子究竟从哪一条真实的路径完成了飞翔,但是他知道,当每粒光子坠入接收者罗依的瞳孔,在她大脑神经元的海洋激起微澜的一瞬间,它们的过去就被决定了……

“欧阳,你又走神了—”一个娇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猛然将欧阳初晴从沉思中唤醒。

是罗依,她已经完成了实验,正睁着蓝眼睛望着自己,她是导师的女儿,一位个性率真的英国女孩,就读于美术系的她是来实验室客串实验对象的。“快给我瞧瞧,我的大脑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罗依嚷道。

欧阳初晴忙不迭地从身旁的仪器中调出记录,这台脑成像仪通过激光分辨大脑中钙离子浓度的变化,将此前罗依观察光子流时脑细胞的活动清晰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他所进行的是著名的单电子杨氏双缝干涉实验(单电子杨氏双缝干涉实验:当一个个光子射向双缝时,透过缝之后会发生干涉现象,这意味着每个光子自身都同时经过双缝)的一个升级版本:在宽敞的实验室中,使光子产生衍射的双缝被一组错落排置的人造引力装置取代,如此一来,从激光泵出发的源源不断的单光子流,将蜿蜒前行于被强大引力源扭曲的时空—空间中重叠的引力分布决定了光子通过各条路径的概率—混沌的光子潜流与交错的重力井一同构成了一个纠结缠绕的量子系统。但对于单个光子而言,只要它尚未被观察者(罗依)观察到,就可以被认为同时从所有可能的路径穿越了空间。

闪烁的屏幕上,在最初光子尚未出发的时间里,罗依的脑细胞丛林里一片沉寂,唯有寥寥几丝光点,如同冬日夜空中的寒星,懒懒地忽闪着,但随着时间推移,光点如苏醒般渐渐地变多,不断地聚拢,并此起彼伏地闪耀,最后竟如风车般飞快地转动起来。

这一刻,罗依的大脑就如同一个群星闪耀的星系。

“天啊,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闪光的螺旋。”罗依禁不住惊呼道。

“是的,人类的神经系统本质上也是一个相互缠绕的量子系统。就在你的目光触及由无数光子所形成的量子系统的一霎,两个量子系统形成了谐振,一种绝妙的谐振。”

“你的实验比我想象得有趣,”罗依新奇地嚷道,“我还以为只有坠入爱河的恋人才会在彼此的心灵上投下光影,激**起涟漪,原来我们的心灵与大自然也能形成如此共鸣。”她那润湿的大眼睛闪烁出了天真的光芒。

“那也不全是,”欧阳初晴耸了耸肩,在罗依饶有兴致的目光中他感到自己的嗓子莫名地绷紧了,“应该说通过观察,我们的大脑能与那些具有不确定态的量子系统形成共振,并使其波函数陡然坍塌。不过现实中,我们恰巧生活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中,周遭皆是形态稳定的物体,因而无法形成宏观上的量子效应。可是,在地球以外遥远的空间中,物理形态并非物质存在唯一的形式,宇宙的绝大部分能量更可能是以辐射态存在,它们恰如一个个量子系统……”

“这又意味着什么?”

“兴许是人类的观察决定了宇宙昨日的历史。换句话说,在我们手中的天文望远镜视野未曾抵达的那部分宇宙中,或许只是充斥着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不确定态。”他急切地说道,这突来的莫名激动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们今天的观察,对宇宙历史产生的作用就犹如去推倒一列多米诺骨牌,影响或许可以一直回溯至宇宙的最初……”

“可是,这听上去如此因果混淆,”她嘟起嘴抗议道,俏丽的脸庞写满了迷惑,“我很难去想象,宇宙的过往兴衰是由我们此刻充满随机的观察所决定。”

“站在哥本哈根学派的角度,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绝对的过去是预先存在的,除非它被现在所记录与观察到。”

“这听上去太深奥,我一时也理解不了。”罗依对他淡淡一笑,笑容中似乎带着一丝倦怠,“不过从直觉上,我并不希望你的理论正确,因为你所描绘的不是一个合理有序的世界。”

“嗯,或许吧—”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一时语塞,他望着罗依,真是可笑,他居然与眼前如此迷人的女孩交流起自己那些未经证实的虚幻理论。

于是他费劲地试图换个轻松的话题,这时他注意到窗外已是一片深浓的夜色。

“不早了,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他踌躇了一会儿,开了口。

“哦,不了,我待会儿还有个聚会。”罗依对他一笑,准备离去的她捋了捋耳际的碎发,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她低垂下了眼眸,轻声说道,“星期六晚上我家院子有个露天派对,到时记得来啊!”

说完,罗依转身如精灵般轻盈地离开了,只留下久久愣在原地的他。

未来在欧阳初晴眼中,实际上是诸多不确定的叠加。

在他内心深处,有时也会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奇怪,自己怎么会漂洋过海只身来到英国求学,而不是在国内按部就班地生活。从小自己就不是一个性格果断、敢于冒险的人,每次面对新环境、新事物,他总是有着天生的拘谨与腼腆。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来到这个异国他乡呢?这样一个在现代都市之外还散布着古老的城堡,沉默不语的史前巨石阵,壮丽的森林与山巅,秀美的田园与沼泽,海风弥散的奇异国度。

或许是他所喜爱的**四溢的英超比赛,或许是大学时代所迷恋的曲风清澈的英伦摇滚乐,抑或是霍金、彭罗斯等人瑰丽的宇宙理论黑洞般的吸引力,但他觉得,更大的可能或许要归咎于他少年时代所阅读过的那些英国科幻小说—与充满商业意味、模式化的美国科幻迥然不同,英国科幻作家的写作风格更加清新纯粹,更趋于科幻的本质。除去威尔斯、克拉克这般深刻影响科幻进程的大师,他也十分钟爱英国新生代的作家,史蒂芬·巴克斯特,伊恩·班克斯,伊恩·麦克唐纳,伊安· R.麦克劳德,查尔斯·斯特罗斯……他们在二十世纪末期掀起的那场被称为“英伦入侵”的硬科幻复兴浪潮,让在国内仅是阅读到一鳞半爪的他已是激动不已,从而对遥远的英伦大地充满了朦胧的向往。不过多少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当他真正身处变化日新月异的英国,查尔斯·斯特罗斯所描绘的“奇点”并没有如期呼啸而至,而仍高悬于未来,闪闪发光,却又无法伸手触及;现实世界里,真正的科技则如陷入冰河期一般停滞不前。这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时光错乱的恍惚感:几百年前曾经在英国这片广袤大地上演的科学与魔法、炼金术与蒸汽机针锋相对的争斗似乎正在反向重演—硬科幻的风潮正悄然退去,而J.K.罗琳笔下的哈利·波特则骑着扫帚飞掣云端,魔法的光雾从虚拟游戏、奇幻小说的交接处咝咝地漫涌出来,如泰晤士河面上氤氲的雾霭一般,与现代而古典的英国社会自然地交融在了一起。

当欧阳初晴赶到罗依的住处时,宽敞的院子已经挤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如他这般年纪的年轻人,大家一边品尝着美食与啤酒,一边在夜色中谈笑着,气氛惬意而热闹。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一支摇滚乐队正在现场演出,他认出站在麦克风前的正是罗依,她是乐队的主唱。画着哥特妆容的她一个人安静地吟唱着,她那特有的带着慵懒音色的歌声舒缓、清澈、温暖,却又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尖锐的力量感……

隔着随旋律有节奏轻摆的人们,欧阳初晴远远地望着罗依,闪烁的灯光洒落在她参差凌乱的褐色头发上,那双涂画着烟熏的眼眸看上去是如此遥远与迷离……

忽然,他感到身旁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慌忙转头,是艾根。

“看谁看得这么入神呢?”艾根一脸来历不明的微笑。

“噢,没啊……”他含糊地支吾道。

艾根犹豫了片刻:“欧阳,你说薛定谔的猫存在几种状态?”

“两种啊,非生即死。”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不,是三种。你想过没有,还存在这样的状态—你选择了永远也不揭开盒盖,那只可怜的猫一直处于或生或死的叠加态。”

“你想说—”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主动去消除生活的不确定态,这或许也是给别人一个机会。”

欧阳初晴呆呆地看着艾根,他当然明白艾根的意思,可对于他,要做出这样的抉择,远比去解答一道量子物理题目要艰难得多,他可以轻松计算出量子云分布的概率,却似乎永远也追赶不上罗依的脚步—是的,他与她完全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光彩照人的罗依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众人的焦点,她年轻的生命总是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新奇与刺激,而他,一个平凡的外国留学生,拥有一副极其普通的东方面孔,终日执拗于外人看来玄之又玄的领域之中。不觉之间,从心底泛起的沮丧与挫败感啮咬着他。

新一轮实验的观察者是艾根,他将要观察的对象是整个夏日的夜空。

头戴脑成像仪的艾根推开了窗户。伫立于窗边的他,在铺洒进屋内的星光里凝聚成了一道高大的剪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目光投向了满布天穹的繁星。欧阳初晴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闪烁起来的屏幕。

这一次,显示仪上呈现的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艾根的大脑被自己观望无边星空的目光所激活,狂风怒号、电光闪烁的神经元网络远比之前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罗依要来得壮观。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被震撼得快透不过气来,甚至觉得是艾根的观察支撑起了窗外那个斑斓的宇宙,漫天星潮恍若都伴和着艾根那缥缈跳跃的意识,交相辉映着,灿如千万初生的超新星掀起的粒子狂飙,震颤又闪耀。这一刻,宇宙与艾根似是同时跨入了相互作用的叠加态;宏观与微观,量子世界与宇宙事件原本分明的界限猝然消逝了……

“我越发相信惠勒理论的正确性,广袤的宇宙中同时存在着亿万种平行的可能事件,人类观察星空的意义则是穷尽其间所有的可能,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后成为真实的宇宙。”欧阳初晴兴奋地感叹道。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艾根转过头凝望着他,“除去地球上其他生物外,只有人类对宇宙进行了强观察,在整个宇宙范围里具有强观察能力的智慧外星生命压根儿就不曾产生过。人类独立探知星空的历史即是一部意识塑造宇宙物质的历史。起初,人类仅凭肉眼仰望夜空,对地球之外不定态作用的认知异常缓慢、低效,但天文望远镜的诞生无疑是一个闪亮的转折点,在之前月亮或许也仅是一团混合着少量经典物质的不确定函数。当伽利略在自家庭院中颤巍巍地举起自制的望远镜时,他恐怕还没意识到宇宙经典态的疆域前所未有地扩张开了,月球、火星、木星……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又诞生出各式各样更为先进的望远镜。到了二十世纪,射电望远镜的建造、空间探测卫星的升天,人类爆炸式地拓宽了自己视野。而你知道,‘韦伯’过不了多久就要升空了。”

欧阳初晴点了点头,艾根所说的“韦伯”是即将上天服役的“巨无霸”天文探测器,被人们称为天文探测器领域的“瑞士军刀”。这个超级探测器将如一道巨大的光环环绕在地球大气层外,以数万倍于过去探测器的分辨率不分昼夜地全方位扫描深空—其涵盖了可见光、X射线、γ射线、红外光等近乎所有的频段,上面甚至还安置有高能激光炮,用于摧毁可能威胁到人类安全的近地彗星。

一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展现在欧阳初晴的想象中:在分辨率急增的“韦伯”视野中,原来黢黑沉滞的深空变得生动了起来,那些不定态将如阳光下的露珠般无处遁形,过去如水雾般朦胧的星辰,飞一般凝结成了璀璨夺目的钻石阵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是莫名间,欧阳初晴又感到了突如其来的一丝不安。“你说我们的观察是否需要付出某种代价?”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他的问题让艾根的目光骤然变得异样起来,他也陷入了思考,几分钟后才再次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如果我们的理论成立,我们的观察行为本质上是将宇宙邈远的不定态转化为了有序态,这如同我们试图对一张拥有庞杂信息量的硬盘进行格式化,现实中,我们需要消耗一部分电能,更形象地讲,当我们想要掀开薛定谔猫头上的盖子确定其生死,我们则需要消耗蕴藏于体内的热量。看上去,每次对不定态的确定过程似乎都伴随着一次不可逆转的能量消耗。”

“如果我们的观察真会破坏宇宙间的量子存储状态,导致其能量消耗,而假设整个宇宙是一个孤立系统,那么,这些消耗能量又从何而来?又将转变至何处去?”欧阳初晴疑惑地沉吟着,忽然间,一束思想的火花在他脑中擦亮:真实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闲置能量,隐匿在宇宙间那些庞大的不确定波函数间,而波函数的坍塌则会伴随这种能量的消耗……或是蜕变。

是否应在自己的毕业论文中再引入一个变量呢?他思考着。

他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人类对星辰的遥望可能触发宇宙结构变化的想法,让他感到惊奇的同时又多少有些不寒而栗。这种可能性背后的深远影响,一时他还无从把握。

他又不由自主地不可救药地想到了罗依。要不了多久,罗依就将离开英国去法国做一年的交换生,留给自己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要去消除弥散于他与罗依之间那暧昧的不确定态,是否也会付出某种不可预见的代价呢?他对罗依的好感或许只是自己天真的一厢情愿,如果她拒绝了他,他又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不,他摇了摇头,无论最终是否能收获到幸福,他还是愿意鼓起勇气向罗依表白。毕竟在他心底,能够心安理得、没有遗憾地生活在一个消除了不定态的真实世界才是人生之幸。

傍晚,在校园中的一家格调浪漫的咖啡厅里,欧阳初晴与罗依面对面地坐着。柔和的光线中,他发现自己不敢正视面前那双充满雾气的瞳孔,该死的不确定态让他迟迟鼓不起表白的勇气。他犹豫不决的心情,就如同那只活蹦乱跳的薛定谔猫。他是如此害怕掀开盖子后的那百分之五十的失败结局。

聪慧可人的罗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今晚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你就是答案,他在心中说,可是在此刻的烛光中,他只是笨拙地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最近被毕业论文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我猜,是关于……”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些不可思议的不确定态?它们即使存在,又与我们有何关系?欧阳,别让太过遥远的事物打扰到我们的现实生活。”

他木然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预先在脑海中练习过无数次的话语,仍久久地冻结在他的嘴角。

而此时的罗依同样也沉默了,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思考,时间在舒缓的音乐中一分一秒地流淌着。

不经意间,远处吧台悬挂的电视屏幕吸引了欧阳初晴的视线,电视里正在直播“韦伯”天文探测器的最新进展,忽然间他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他郑重其事地提议道。

于是他们走出了咖啡厅,来到外面空旷的草坪上,并肩站在了晴朗夜空之下,他抬腕瞧了一眼手表,距离那个时刻只剩两三分钟了。“快闭上眼睛,”他望着罗依,故作神秘地说,“等我数到三再张开,你就会见到礼物了。”

一头雾水的罗依半信半疑地闭上了双眼,星光下,她那好看的睫毛晶亮地跳闪着。

“一……二……”欧阳初晴高声记起数来,突然间,他拉长的声音顿住了。

罗依随之张开了眼睛,被映入眼帘的景象镇住了:在一片恍若白昼的光辉中,一条幻觉般的光轮叠映在了洁净深蓝的夜空中,犹如一串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音阶。这串音阶由无数颗晶莹闪烁的音符连缀而成,变换着格点来回地跳跃、闪耀,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

这是即将投入使用的“韦伯”打开的灯光,以这样的方式庄重地向地面上的人们致敬。人类历史的又一个里程碑,他对自己说。

从此以后宇宙的不确定态将在“韦伯”的注视下渐渐消散,而此刻……依旧混沌的个人世界,他不由望了望身旁沐浴在皎洁光芒中的罗依,她正张大眼睛入神地望着夜空,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感动凝结在了她那张有着近乎完美轮廓的脸上。

刹那间,仿佛天上那个大家伙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罗依—”接着,他终于听见自己说出了那三个让他生命的波函数免于坍塌的单词。

霎时间罗依转过身来,飘舞的金发在从天流泻而下的辉光中摇曳生姿。她一脸愕然地望着他,但很快地,明朗的笑容绽放在了她的脸上:“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说出这句话呢!”

“我会的……”他轻轻呢喃着,慢慢拉起了罗依的手,在夜空那团经久不散、令他俩毕生难忘的美丽焰火下,他俩依偎在了一起。

这一刻,拥抱着罗依的他真切地看到了有一种幸福,一种笃定此生的幸福在明亮的夜空中震颤着,彻底驱散了心底对于不确定未来的种种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