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富贵嘴里,刘子豪听说了黑娃儿的更多故事。

三年前的春天,陈富贵跟着老家的包工头来到这个工地。他人老实,手脚还算麻利,也肯热心帮助人,工友们都很喜欢他。有一天黄昏,陈富贵出去倒垃圾。在垃圾场那儿,他发现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婴儿睡得正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遗弃了。陈富贵在黑魆魆又臭气熏天的垃圾场等了两个小时,丢弃婴儿的人没有反悔,于是他就把婴儿抱回了工棚。

婴儿的到来在工棚里引起了轰动。工友们纷纷跑来围观和询问。陈富贵觉得这个婴儿是上天赐给他的。不是常说“好人有好报”吗?他当了一辈子好人,现在好报终于来了。于是,他给婴儿取了个名字叫“天赐”,又按照老家的习惯,给他取了个贱名,叫“黑娃儿”。这名很贴切,也很准确。在老家,那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下来的没有户口的小孩统统叫“黑娃儿”,“天赐”肯定也符合这一点。叫得多了,大家都知道黑娃儿,却忘了他的大名叫作“陈天赐”。

但渐渐地,陈富贵就发现黑娃儿不正常了。老话常说,“三翻六坐九拿抓”,说的是婴儿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正,九个月就会满世界抓取东西了,而黑娃儿却不这样。从垃圾场抱回来的时候,他大概三个月大,勉强会翻身,可是九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只会翻身,既不会坐直身体,手也不会胡乱抓东西。他吃得不算多,觉却睡得足,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梦乡里度过。除了不会长大之外,黑娃儿没有任何异常,甚至比一般婴儿还健康,根本就没见他生过什么病。

也许当初黑娃儿的父母之所以扔掉他,就是因为他有什么不治之症吧。陈富贵找过一两个药店医生,可没有哪一个医生说得出黑娃儿患了什么病。陈富贵没办法,就继续养着。

转眼间,两年时间过去了。工地的几十栋房子都起了五六十层了,黑娃儿还是垃圾场那个样子。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陈富贵就注意到,黑娃儿的眼睛比以前明亮了,耳朵比以前灵敏了,自己走过的时候,他的脑袋会跟着移动。还有,睡觉的时间比以前少了些。但变化也就这些了,不是像陈富贵这样仔细观察过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正如纸包不住火,黑娃儿长不大的秘密很快在工友中传开。有人说陈富贵捡到了一个白痴,也有人说他捡的是个侏儒,最后的结论都一样:让他把黑娃儿丢掉。

陈富贵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他不丢,他要养着黑娃儿,他要把黑娃儿养大。他有一个朴素的想法:既然上天赐给他一个儿子,就没有理由赐给他一个带残疾的;退一万步来讲,带残疾的又怎么样?就不能养吗?

陈富贵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别人除了骂他是笨蛋,也拿他没有办法。

时光匆匆,又一年过去了。整个市高新产业CBD的建设要结束了。包工头告诉陈富贵,去下一个工地之前必须把黑娃儿送回老家去,否则就不带陈富贵去。包工头有些迷信,很多人都迷信,早就为黑娃儿的事情和他说过很多次了。包工头说,“黑娃儿肯定是个不祥之物”。幸好,这三年里工地没有出事故,否则他早把黑娃儿扔臭水沟淹死了。

没办法,陈富贵筹划着回一趟老家,把黑娃儿交给老婆养。老婆在家里照顾着上高中的女儿,也不容易。出来三年,除了寄了些钱回家,他一趟都没有回去过。但在回去之前,陈富贵希望确认一件事,那就是黑娃儿到底有没有病。

城里最好的地方是医院。还在老家时陈富贵就看到同村的人生了大病都往城里的大医院跑。有些人去了就没有回来,也有人活蹦乱跳地回到村子里放鞭炮庆祝。但这回,陈富贵跑了十几家大医院,都没有查出什么结果。陈富贵说了黑娃儿长不大的事儿,几乎没有医生相信那是真的。直到他来到肿瘤医院,找到刘医生。

因此,陈富贵再三对刘子豪表示了感谢。

刘子豪挥挥手,止住了陈富贵滔滔不绝的谢意。他向来不爱听这些。“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他说,“很不幸,黑娃儿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只有豌豆大,可它刚好压住了松果体。知道松果体吗?”

陈富贵惶恐地摇摇头,期待着刘医生的解答。

“松果体在脑子的下边,负责管身体发育的。人能够从婴儿长成大人,全靠它了。可是,黑娃儿的松果体被豌豆大的肿瘤压住了,没法正常工作,他当然就长不大了。医学上把这叫作‘幼态持续’。”

这种说法不科学,不过糊弄陈富贵足够了。刘医生说完,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富贵。他的个子本来就比陈富贵高,站在低矮的工棚里,必须低着头才能克服随时会撞上天花板的恐惧,而陈富贵则蹲坐在床前,目光集中在沉睡的黑娃儿身上。

良久,陈富贵抬头,声音哽咽着问:“还有希望吗?我是说,能治好吗?”

刘医生很肯定地点点头。老头“扑通”一声给刘子豪跪下,哽咽变为痛哭:“刘医生,你是好人。你一定要救救可怜的黑娃儿啊。”

“老陈、老陈,快起来。”刘子豪急忙把陈富贵搀扶起来,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激烈得多。

“需要多少钱?”

“起码五十万。”刘医生报了个市场价,拿手指在脑袋上画了一个圈,“因为要开颅,费用要比别的癌症手术高。”

“我哪来那么多钱啦?五十万,别说挣,我一辈子见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钱的事儿你不用太着急。我来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