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负世界

莺莺的手依然紧握成一团,手臂僵直地伸向前方,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仅仅在片刻之前她的心中还装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欢乐,当时她完全忘记了分离的时刻正随着灰灰紫色的手臂变得越来越烫而越来越近,并最终成了现实。

莺莺是最后一个印证E=mc2这个伟大公式的人,这是她父亲敖敖的安排。敖敖让全世界的九十亿人在两百年里为莺莺做了九十亿次实验,证明一切无误后冷库里的莺莺才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被唤醒,并在一阵莫名其妙的闪光之后变得轻灵无质。没人有资格去责怪敖敖的偏心,因为他就是第一位受试者。其实就算有人想责怪他也办不到,敖敖早已在首次实验中灰飞烟灭。

莺莺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红色身躯,耳边仿佛又听见了灰灰那如絮的私语。

“你的颜色很特别,是一种让人感到光滑和柔软的嫩红。真好……”

莺莺记得灰灰说这话的时候伸出了紫色的手在她嫩红的肌肤上抚摸着,她在心里产生一千个挣脱的念头,但身体却只是不争气地颤抖。当时她真想大声说自己就是莺莺,但她实在没有把握灰灰是否还记得两百年前的相识,尽管对莺莺来说这段时间并不算真正存在过。

莺莺还记得灰灰跟随着她的父亲敖敖走进转换实验室时,自己就站在不远之外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她还用力地呼喊了几声,但他们显然没有听见。只有敖敖的另一名助手艾艾看到了莺莺眼中的泪水,递给她一张纸巾。莺莺当时很想冲过去告诉他们自己有多么不舍,十九岁的她其实已经把全部亲情交给了敖敖,同时把全部的爱情交给了灰灰。但是莺莺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她知道和全人类梦寐以求的目标相比,一个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实在过于渺小,不值一提。

莺莺叹了口气,一种疲倦的感觉使她不自觉地嘬住那些飘**的亮丝,她知道这种疲倦正是在刚才灰灰紧紧抱住自己时成形的。她记得当那种天地易位般让人目眩神迷的一切终于平息下来之后,自己轻轻说了声“我是莺莺”,而接下来灰灰的表情便像一幅定格的胶片般再难从莺莺的脑海中抹去。灰灰愣住了,而后两百年的时光隔膜在刹那间如同一张薄纸般被洞穿而过。灰灰的眼睛告诉莺莺,他的精神已经回到了两百年以前。于是在莺莺的心中巨大的幸福感漫延开来,她终于知晓两百年前的那个少女一直都活在灰灰的心中一隅。也就在这个时候,灰灰灼热的紫色手臂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她手中滑落……

四周静极了,只有星星在眨动着不知疲倦的眼睛,它们中有许多现在看上去还显得很暗,但在未来的亿万年里所有的星星都会越来越亮,因为这是在有正熵的负世界,任何体系的熵值都会越来越小直至为零。也就是说秩序正在建立,物质间的温差会不断增长。对任何体系和任何人而言,熵在零点的时刻都是一种极致的平静,这时内部的一切运动都因能量的终极平衡而被冻结了,那一刻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死亡。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究竟持续多久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记得的只是眼前划过一片闪光,随即那些刚才还能亲眼见到、亲手触到的一切都如同镜子的反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无所不在的命运之手已将自己抛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莺莺怔怔地环顾四周,心中陡然升起无尽的悲伤。她知道灰灰其实就在这片空间里,甚至有可能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却无法感知他。因为灰灰是在正世界里,那里的普朗克常数是正数,而莺莺现在所在的负世界却具有负的普朗克常数。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如果写出来的话就是6.626×10-34,单位是焦每秒,它是构筑宇宙的最基本单元。

这时一颗很小的彗星从莺莺面前划过,它看上去行动迟缓只是因为此刻它正好和莺莺朝着同一个方向飘**。透过冰封的外壳,莺莺看到了彗星深色的内核,她止不住想那也许就是彗星的大脑,进而她又想到如果彗星有思想,它一定认为它在宇宙无数星体的引力作用下的穿梭都出于自己的意志。想到这里莺莺终于哭出了声,但在空旷无垠的宇宙空间里却显得婉转至极,而此刻莺莺的身躯已经变得黄灿灿的。

莺莺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再遇到灰灰,只知道按经验来说是一分钟左右,这是与其他人在可感知距离上相遇的时间。按照这样的概率,只要她和灰灰没有被黑洞或是巨恒星吞没的话,大约一到两万年后还有可能见面,但莺莺不知道这个时间究竟应该理解为希望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