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冬至流冰望春庭

冬至,地球故乡北半球白天最短的日子。星舰联盟的五百多艘星舰在建造之初就定下了复刻地球故乡气候的目标,在今天,星舰轨道上空的人造太阳都位于最偏北的轨道上,和星舰赤道面形成一个夹角,绝大部分星舰上的北半球大陆都进入了严冬。

蓬莱星舰,冰封万里的海洋上。孤独的人偶岛白雪皑皑,阿史那雪温了一壶梅子酒,奠于梅小繁的孤坟前。

“老师,杨牧亦来了。”郑清音带杨牧亦来到人偶岛。

阿史那雪点头:“你的战绩出乎我的意料,大家已经同意你加入科学审判庭了。”

这句话算是褒扬,但是杨牧亦听在心里并不觉得舒服。对任何一个良心尚在的人来说,用同胞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前程,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以战止战是非常无奈的选择,但是放任不管又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杨牧亦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星舰联盟没有归来,是不是这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但是任由沉睡在地球避难所里数以亿计的难民们在休眠中慢慢死去,又是否正确?

人在世上,有时候摆在面前的所有选项都是错误的,人能做的就是在所有的选项中,选出一个相对而言错误没那么严重的。

该回离朱星舰了,终于要见到弓雨晴了,杨牧亦心底却忐忑不安。虽说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什么身份地位都没有的地球难民,但是自己现在的地位是否已能配得上她?杨牧亦反复揣摩弓雨晴的心思,揣来摩去却始终猜不透。女人的心思,对男人来说就好像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对女人来说,这好像也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题。入侵者来袭的次数越来越少,杨牧亦发送回来的消息却渐渐多了。刚开始时,他会和弓雨晴聊战场上的事,说自己立了多少战功,把多少殖民星炸回石器时代。其实弓雨晴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尽管她自己也立过很多战功。

后来,等到杨牧亦自己也变成了沙场老兵,才慢慢知道,真正的老兵不太爱提那些事,不管是看见同为地球人的敌人倒在枪口下,还是看见朝夕相处的战友变成一具尸体,都像是一场噩梦,并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如梦魇般缠绕在一生的记忆里。后来,他们绝口不提战争,只聊风花雪月,倒是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相谈甚欢。

弓雨晴也不爱聊公司的事,公司仍在按照杨牧亦离开前制订的计划向前发展。郑清音看人很准,知道杨牧亦是这块料,弓雨晴需要做的事情也不太多。

北方基地以西新建了一座小镇,弓雨晴的新家里,白雪把庭院的松树染成白色的树冠,苍虬的树干装点着昨夜的新雪。今天难得天气放晴,阳光和煦,她摊开宣纸,提起毛笔,蘸满温泉水研磨的墨汁,随手练字。

幼雁北去,其鸣切切;异域孤雏,逐浪浮兮;千鹏万里,势震云汉;星舰破浪,归旧国兮;故园荒丘,繁花尽逝;九泉幽冷,子静寐兮;之子于归,比翼齐眉;月下红线,越千载兮;蓬莱梦短,离朱雪华;窗台瑟影,子不见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如三世兮。

“弓督,又在练字?”古铁雷斯路过庭院外的青石板小路问弓雨晴。这些神秘的汉字在古铁雷斯看来就像符文般让人着迷。

弓雨晴微笑,问:“老铁,你伤势刚好,就又开始工作了?”

古铁雷斯说:“总要有人维持治安的。听说杨牧亦要回来了?”

弓雨晴点头:“是的,他下午的飞船。”她掏出小瓶子,吃了一粒药,这是压制人偶之力的药,她总担心坚持不到杨牧亦回来,自己就失去了人类的感情。

牺牲作为人类的七情六欲,换取超越姐姐的战斗力,在以前单身时,弓雨晴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代价,反正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是郑家捡来的孤儿;但是爱上杨牧亦之后,她觉得失去感情这种事,逐渐变得无法接受了。

低矮的篱笆墙,周琴一跃而过。她问道:“雨晴姐,刚才的新闻看了吗?收视率不低呢!”

弓雨晴说:“嗯,骂声也不低,你就是喜欢去水虹镇撩拨那些可怜的老头子取乐。”

周琴说:“那句古话怎么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

节目原本是一个没什么看头的慈善活动,这些年经济形势不好,不少商家积压了大量卖不出去的商品,捐了一批取暖设备给水虹镇的老人们,周琴却偏偏拍摄到“地球联邦临时总统”斯迪克怒不可遏地咆哮:“这算什么?慈善?打发叫花子吗?我们是地球联邦政府!”

斯迪克身边从来不缺马屁精,也不缺墙头草。他愤怒地摔上门之后,“联邦星球殖民部长”老托马斯先是点头哈腰地对各商家表示感激,紧接着截留了不少物资中饱私囊,最后才屁颠屁颠地带着商家代表去见斯迪克,用他自认为星舰联盟的人听不懂的地球时代语言谄媚地对斯迪克说:“这些都是对星舰联盟的残暴统治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暗中为我们献上的物资,这世界还是有很多人站在我们这边的。”

不知道斯迪克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之他抚摸着雪白的胡子,龙颜大悦。倒是新闻媒体那头的评论又是一片骂声,谁家做慈善是卑躬屈膝求着别人接受捐助的?

但是,这些都是小事,真正的刺儿头,是滨海渔村那些铁杆的“地球联邦复国分子”,企业的慈善物资他们照单全收,逃离星舰联盟的计划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甚至会游说北方基地里那些早已经投靠星舰联盟的古代人,劝说他们一起离开。

弓雨晴听到小镇上有人大声劝说古代人:“在星舰联盟逆贼们的眼里,我们只不过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他们喜欢看我们过苦日子,喜欢看我们出丑!他们会在电视机面前嘲笑说:‘看看这些自以为高贵的蠢货吧!就是他们流放了我们的祖先!看看他们现在寄人篱下的样子!多可笑!’”

弓雨晴搁下笔,走出门,那个从小镇中心广场传出的声音仍不知收敛:“你看看他们!他们在这世界重建了地球联邦末期的军事设施!他们复活了人偶,重建了机器人叛军!他们喜欢看我们和敌人玩命搏斗!他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们的噩梦之上,来满足他们那些自私的收视率!还要我们一次次地重演那些绝望的战争!一次次让我们活在过去的噩梦和恐惧中!”

终于有古代人开口说话了:“兄弟,这是工作!他们雇我们这些历史亲历者当演员,让我们打一场又一场的历史重演的战争。我们把历史重现给他们看,他们给我们发工资,事情就这么简单。”

游说者发现了弓雨晴,他们掏出枪就射击,手段激进。弓雨晴听警察们说过,如果北方基地的古代人不愿意跟他们离开,他们甚至会试图用武力威胁别人就范,这样下去迟早会成为祸害。

前几天,当游说者掏出手枪时,弓雨晴只是把他们打翻在地,叫来警察逮捕他们了事;但是今天,游说者抢了警察的越野车,劫持了几名古代人时,弓雨晴坐不住了。她追着越野车,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古铁雷斯:“老铁,滨海渔村那些人劫持了人质,我正在追。你别离开小镇,全力保障镇上居民的安全,我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弓雨晴知道整个滨海渔村的古代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担心他们别有目的:引开她和警察,伺机袭击小镇。但是当她在森林深处见到余伊时,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余伊穿着一身破旧的地球联邦士兵制服,在新熙雍市废墟的地下城避难所初次见面时,他就是穿着这身制服。

弓雨晴停下脚步,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漂亮的冬裙,并不方便战斗,原本想着迎接杨牧亦回家,出来时也只带了随身的窄刃链锯刀。余伊紧紧盯着链锯刀的刀锷上熟悉的军徽,科学审判庭的前身是地球联邦军残部,审判庭和联邦军有着相同的军徽。

余伊手里捏着一瓶药片,这是弓雨晴半个月之前交给他的抑制人偶之力的药。

弓雨晴问:“你没把药给小妘?”

话音未落,她突然觉得背后一痛,舒小妘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我不需要这些药,我只需要重建地球联邦,那才是我的家。”

直到此时,弓雨晴才明白,原来看似怯弱的舒小妘,才是古代人当中最不惜一切代价的强硬复国分子。她转身,看见了舒小妘朱红色的眼睛里灰色的泪,却不知道那是不是小妘最后的眼泪,她只知道,小妘总有一天会失去作为人类的所有感情。

小妘下手极狠,偷袭得手,紧接着就是杀人的狠招。她的攻击非常凌厉,只攻不守,势必要除掉弓雨晴。她拼命驱动灰潮,一棵棵大树被抽干能量变成飞灰,大雪下冬眠的生灵被剥夺了生命力,再也无法苏醒,这一切都变成攻击弓雨晴的能量。负伤的弓雨晴匆忙招架,但是抑制人偶之力的药物此时发挥了药效。

弓雨晴并不知道,逃离星舰联盟计划的制订者并非一根筋的余伊,而是她向来不戒备的舒小妘。余伊原本不打算让女人冒险打入公司内部刺探情报,舒小妘干脆就没告诉过余伊自己的计划,她单枪匹马接近弓雨晴,博得她的同情和信任,进入公司成为她的左膀右臂,接触到了很多原本只有弓雨晴才知道的资料,甚至偷到了人偶之力。

直到半个月之前,舒小妘拒绝服药时,才把计划告诉余伊。那时小妘对余伊说:“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作,那么大家就一起离开星舰联盟;如果你不愿意合作,那我就独自离开,你一个人另外想办法。”

那时候,舒小妘认真维修着飞船,小声说:“眼看水虹岛的项目越来越完备,利润也越来越高,如果我们成了郑氏集团的摇钱树,郑清音只怕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集团负责监视我们的有好几个级别的力量:最低一级是水虹岛的警察,他们只是普通人,不难对付,但是除掉他们并没有意义,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兵;往上是弓姐姐,战斗力极强,除非我偷袭得手,否则无法战胜;弓姐姐之上是璃静央,我们一定要在惊动璃静央之前离开,因为她是审判庭的高阶官员,很容易就能调动大批的审判庭战士来阻拦我们,其中甚至不乏弓姐姐这种级别的强者。我们无法跟这样的部队硬拼,就算我们不惜牺牲,硬闯过去,事情也就不可避免地闹大了,那样我们面对的就很可能是审判庭的大督察官阿史那雪。”当舒小妘提起阿史那雪的名字时,余伊只觉得恐惧感几乎都要让血液冻结了。

舒小妘说:“离朱星舰的科学审判庭分部向来没什么业务量,各位督察官很少像别的星舰上那样保持即时联系。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偷袭弓姐姐,在他们的控制力上短暂撕开一个漏洞,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快发现弓姐姐被偷袭,我们就趁这个机会赶紧驾驶飞船逃走。”

余伊知道舒小妘的计划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的城府深得惊人,他想拒绝,但是又不忍看见她瘦弱的肩膀独自扛起重建地球联邦的梦想。他陷入了痛苦中,挣扎了很久,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直到今天,舒小妘在公司得知杨牧亦正在回来的路上,知道弓雨晴必定用药物压制人偶之力,匆忙赶回水虹岛,便对余伊说:“我必须今天动手,过了今天,杨哥哥回来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同时对付弓姐姐和杨哥哥两个人。我很可能会送命,你带人逃走,我就死得有意义;你不动手,我就死得毫无价值,你自己看着办吧。”

余伊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逼上梁山,不得不配合舒小妘。

灰潮使不出来了!弓雨晴知道这是药效的必然结果,却来得不是时候。她落在下风,避开舒小妘的利爪,跳到一棵大树上试图逃走,却看见小妘的灰潮凝结成标枪,刺穿了她的胸口。

这招,是今年夏天大家都还是最亲密的好友时,她和舒小妘在海边钓鱼,被巨齿鲨叼走猎物,她气不过,聚起灰潮烧结成固体,熔成炽热的尖枪,刺穿巨齿鲨所用的招式。她的格斗向来无招无式,却唯独给这招闹着玩的招式起了名字叫“龙枪”。万万没想到过了半年,就是这凌厉无匹的招式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鲜血从弓雨晴身上迸射而出,鲜红,不带一丝灰色。“我们赢了!终于杀死这怪物了!”余伊的战友们兴奋地高喊着,舒小妘却脸色凝重,看着北方基地的方向。

舒小妘大声说:“快撤!敌人来了!”

“是警察还是人偶?”余伊拿起枪,问舒小妘。

舒小妘说:“人偶!很强大的特征信号,以前从没见过的!”

大家赶紧往南方的独树森林撤退。滨海渔村已经有一大批人撤到飞船上,只等着余伊一行人上船。舒小妘知道来者不善,要不是偷袭得手,她根本对付不了这个级别的对手,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停下脚步抢救弓雨晴,因而不得不放过他们。

弓雨晴并不是留在水虹岛监视他们的唯一一人,舒小妘仔细监听散发在空气中的人偶电磁波特征信号,那人在弓雨晴面前只犹豫了片刻,信号就消失了。她心中一惊:这也是个能在人类和人偶之间自由切换状态的混合型对手!

舒小妘把自己的地效飞行车留给了战友们,她自己化身炎龙,搭载着余伊往南飞。她利用人偶能力监听到的无线电波中传来一个更加不祥的航天塔台导航信号:科学审判庭的特殊飞船解除空间跳跃状态,即将降落在北方基地。杨牧亦回来了!

时隐时现的人偶信号在森林中穷追不舍,舒小妘顾不上杨牧亦即将回来的消息,只知道拼命向前飞。独树森林慢慢出现在眼前,她看到了飞船。地效飞行车上的战友们跳下车,爬进飞船,特征信号越来越近,飞船仓促升空,小妘全力爬升。飞船敞开的舱门边,战友们伸出手拉住余伊,余伊拉住舱门,向舒小妘伸出手:“小妘!快变回人形!咱们一起离开星舰联盟!”

战友们却把余伊拖进船舱,大声说:“大哥!不能让这种怪物上船!”到了这一刻,这些古代人仍然在排斥变成怪物的舒小妘。

“你们这群王八蛋!这是小妘的飞船!你以为是谁在舍命拦住敌人?”余伊和战友们扭打起来。

舒小妘监听到一个信号:“姬红绫呼叫‘唐古拉星海号’,目标:独树森林升空的飞船!”一束激光从天而降,飞船的引擎炸裂,借着惯性飞过水虹海峡,狠狠地在大地上擦出一道几公里长的凹痕,火焰和浓烟从飞船中冒出,人群连爬带滚逃离飞船。

“周琴姐姐?”舒小妘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是那个整天做节目,嘻嘻哈哈没个片刻正经的周琴姐姐。

周琴说:“请叫我姬红绫。小妘妹妹,他们似乎想丢下你逃跑呢!”

舒小妘说:“这在我的计划中。我没想过要逃,总有人要留下来牺牲性命去断后的。”

这一刻,舒小妘想起了故乡被人偶毁灭时,牺牲了性命,让很多城里平民们逃出生天的父母。

而周琴想起的,是地球收复战时,多次负责断后,让战友们安全转移的弓雨晴。

“如果舍弃生命,有几分把握跟周琴同归于尽?”舒小妘心中忐忑,但是仍然打算赌一把。

独树森林在她们的激战中化为灰烬,漫天灰沙在刀割般的寒风中消散,余伊不知道他们之间谁胜谁负,只知道赶紧带人离开。

“如果计划失败,我们就只能孤注一掷。飞船一旦升空,要马上向西飞行,如果它被击毁,尽量让它坠毁在西面的大陆上。大家立即转移到咱们找到的那几艘还算完好的入侵者飞船里,我负责拖住敌人。能逃出多少人,就看运气了。”这是舒小妘对余伊交代过的后续方案,也是成功率最低,只能赌运气的方案。面对强大的星舰联盟,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事实证明,这个方案彻底失败了。这群年轻人互相搀扶着,在大地上吃力地跋涉,好不容易找到离他们最近的入侵者飞船,却发现大批军警已经严阵以待,璃静央更是亲自坐镇现场。

当杨牧亦踏上水虹岛的大地时,他惊觉一切都变了。古铁雷斯大吼着骂他不配当个男人,把他拖上车,朝着南方疾驰。弓雨晴遇袭的消息是刚刚收到的,杨牧亦在蓬莱星舰精心挑选的求婚戒指还放在口袋里,正准备给雨晴一个惊喜。

浮空的警车护送着越野型救护车在森林中疾驰,警察匆忙封锁现场。杨牧亦走下车,整个人都惊呆了,森林中的大树东倒西歪,尽是灰潮腐蚀过的焦痕,雪化成了水又在树干上结成一层薄冰,一棵参天巨树上,一根灰潮烧结成的长矛把弓雨晴钉在树干上。

杨牧亦得知,弓雨晴的精神恢复正常之后的几个月里,她一直支持他努力奋斗,去谋求更好的职位、更高的社会地位。不管杨牧亦离开她身边多久,弓雨晴都无怨无悔,默默地等待他归来。

“你这浑蛋,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古铁雷斯摁住杨牧亦,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