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烟花之地,遇故人

农历十月初五,是王府诸色人等领取工钱的日子。别人的工钱由王府管账先生发放,但是赵龙身为府兵首领,却排在最后,由掌事太监曹公公亲自发放。曹公公将两贯铜钱、一锭碎银交到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提起:“十五王爷死了,遇刺,听说是背后中刀,一刀毙命。十五王爷与世无争,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府兵头领蒋豹护卫不力,被处死,诛三族。”

赵龙心中一震:这是杀人灭口!巽帝经历过诸皇子之乱,留不得能与他竞争皇位的兄弟。蒋豹与他自幼相识,感情近乎兄弟,想必他也接受了陛下暗中除掉王爷的命令。却未曾想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最终送了性命,还牵连全家。

府兵头领的俸禄比宫中侍卫还要高一截。赵龙记得在宫里当差时,每月俸禄不过三钱银子,若是在乡下地方,也算是寻常百姓小半年的收入了,但是放在物价奇高的帝都,却只能凑合着过日子。如今王府给他的俸禄实是不薄。

送走赵龙,曹公公在心里直叹气,这些日子,他试图讨好柳梦零,精心挑了几颗拇指大的夜明珠送到她居住的柳院,进了门才知道自己是乞丐和龙王比宝。柳梦零闺房墙壁上镶嵌的是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房间亮堂堂的,寻常的珠宝她全然不感兴趣,全身上下竟然一件珠宝首饰都没有,还总是嫌珠宝碍眼,全都赏赐给了下人。

斟云这些日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钻研机关妖术上,他对飞楼感兴趣,柳梦零竟然直接就调动一座飞楼停在院子里,任由斟云拆卸,弄得一身油污。那个待遇特殊的丫鬟杨月绮陪伴在斟云身边,不时为他擦拭油污和汗渍,给他讲述王府外的见闻。赵龙则守在斟云身边,寸步不离。

柳梦零十六岁,在斟云眼里已经属于大姐姐;赵龙十九岁,母亲早逝,父兄都是战死于诸皇子之乱的大内侍卫,算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论年龄,自然是十三岁的小丫头杨月绮与十四岁的斟云最接近。她那些穷苦人家的生活阅历是斟云没接触过的,斟云很好奇,很爱听。

曹公公知道,斟云的十五岁生日快到了,皇家成亲早,按照皇家规矩,十五岁的小王爷应由陛下指婚成亲。这事情,将来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毕竟没有任何王妃能忍受府内有柳梦零这样超然物外、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女子存在。

“外面新开了几家商铺、茶楼,听说是中土富商在塞外开的分号,糕点很精致呢,还有歌女卖唱,王爷要去看看吗?”十三岁的杨月绮不懂王府规矩,竟然开口叫王爷随意离开王府逛街。毕竟她很得柳梦零宠爱,谁都不敢多事教她严守上下尊卑的规矩。

赵龙没好气地说道:“城里还新开了一家妓院,叫什么万春楼,你要不要也带王爷去逛逛?”

杨月绮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暗杀王爷的事情,赵龙如今心中忐忑。虽说侍卫世家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忠君服从,但是帝尊逊位,巽帝得位不正,让他产生了动摇—巽帝的刻薄寡恩是他未曾想到的,忠于太上皇帝尊的侍卫个个都被处死;忠于巽帝的,被委以暗杀王爷的重任,事成之后却被杀人灭口、诛杀三族。不如先全力保护王爷,将来再做打算,他暗自思忖。

“妓院?”斟云从拆了大半的飞楼上爬下来,不解地问赵龙。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

“呃……就是……喝茶聊天的地方。”赵龙大为尴尬,只好含糊.搪塞。

斟云看着王府的高墙,对高墙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同时也带着几分畏惧。曹公公扑通一声跪下,大呼:“王爷!万万不可!您堂堂一名王爷,去那种地方,要是传出去了,有辱皇家风范啊!”

有辱皇家风范?这事让斟云起了兴趣,他说道:“听说我十五皇兄死了,他是怎样的人,你给我说说。”

十五王爷的善名,不用曹公公开口,不少人都听说过。他不喜奢华、生活简朴,乐善好施、救穷济贫。每逢灾年,他都会开仓放粮、接济百姓,尤其是在诸皇子之乱的连年战火中,十五王爷更是变卖家财,想方设法购置粮食以救助疾苦流民,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赵龙小心道:“听说十五王爷死后,陛下很是伤心,罢朝三日,下旨风光大葬。”

“走,咱们去妓院逛逛。”斟云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从赵龙尴尬、杨月绮脸红、曹公公呼天抢地的反应来看,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柳梦零今日并不在王府。赵龙火速叫来梁六,私下吩咐几句,他也顾不上梁六是偃师千乘的人,让他立即通知冯县令。反正他打算暂时搁置刺杀王爷的事情,但是让他不安的是,不知道巽帝到底派了多少密探暗中潜伏在云阳城里想要斟云的命。

王爷出府了!王府附近一个卖汤饼的小贩向角落里的乞丐丢了一个铜板,乞丐连声道谢,捧着破碗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等他离开王府门前的大街,腿突然就不瘸了,脱下千补百衲的破衣裳,进了一栋仓库的后门。与此同时,两名伙计推着独轮车,从仓库前门出发,前往云阳城最大的街。乞丐说了,王爷的车队是往大街方向走的。

云阳城天寒地冻,王爷万金之躯,要是受了风寒可了不得,所以马车拉得很慢,锦缎窗户密不透风。

妓院那头,鸡飞狗跳,衙门突然来抓嫖了!老鸨龟奴们只觉得事情不同寻常,王爷那头、县令那头,该打点的全都打点到位了,怎么会突然砸场子?妓院的后台老板,云阳郡巨富金万钧匆忙赶到,只看见冯县令愁眉苦脸,县令夫人拧着一名少年的耳朵往外拖,一名少妇又哭又闹。衙役如狼似虎,周围一个敢看热闹的普通百姓都没有,全城百姓都知道冯家大少爷是个终日狎妓喝酒的纨绔子弟,偏偏娘亲和媳妇都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谁又敢围观县太爷家的丑事?

金万钧面如土色,他记得这两头母老虎自己也没少费心思打点,虽说冯家衙内被母老虎修理也是常事了,但这样大张旗鼓来抓人还是头一遭。他向冯县令小心打听了,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要坏:小王爷要过来了!

冯县令小声交代:“今日就不要营业了,小王爷年纪小,还不知道你这里是什么营生。要是让小王爷知道了还不打紧,万一他要是迷上了这里,柳姑娘那头,你可怎么应付?”

提到偃师千乘的柳仙子,金万钧只觉得脖子都发凉,那才是根本没法打点的人!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她眼里一文不名,软硬不吃,又极度厌恶风月场所。上次送了十个歌姬过去,都惹得她极不高兴,万一这次把她惹毛了,只怕脑袋要搬家啊!

县令家的两头母老虎闹过了,金万钧让人收拾残局,匆忙对老鸨交代:“叫姑娘们今日卖艺不卖身,除了小王爷一行,别的客人都不接!”话音刚落,他看见偃师千乘的百夫长梁六带着一伙人走了进来,里面有城里向来爱好美色的中年富豪陈大户,有中土来的行商头领,身体微胖、手里搓着两个铁蛋的田富商,有城里专营铁油、火砂的叶老板,还有几个满脸横肉、一身工匠打扮的男人。

毫无疑问,这伙人,要么是偃师千乘的人,要么和偃师千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最让人诧异的是当中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寻常工匠学徒打扮,身材稍矮的那个怯生生的少年,阅人无数的金万钧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的少女,想必是王爷的贴身丫鬟;而另一个少年,面如冠玉,俊美更胜寻常女子几分。这个小少年,必定是云砂王!

这伙人俗雅不一,却偏偏凑到一块儿。几位商贾富户是俗人,一进门,眼珠子就往姑娘身上瞄,金万钧向老鸨使了眼色:待会儿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带他们到房里好好伺候着。但在商贾当中,田富商又是个例外,人过中年的他对美女已经是有心无力,只爱养生,只怕要徐娘半老的老鸨亲自出山伺候,以畅谈养生为主,其他为辅。

但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哥怎么办?还有那几个满脸横肉的保镖,摆明了就算王爷要出恭也要一起跟进去盯着的架势。金万钧心念一转,找了个理由离开,直奔后院,他如今也只能去求那个向来不轻易祭出的撒手锏—花魁雀怜影。

万春楼的后院,幽静、雅致。雀怜影地位向来超然,独住于后院一隅。早在两三年前,雀怜影就已经成了风月之地小有名气的花魁。她原本在帝都的教坊营生,后来诸皇子之乱,烽火四起,随着教坊老板逃往塞外避难,被金万钧重金买下。

一开始,雀怜影的确是给他赚了不少钱,她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着实让人好奇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培养出她这样的人儿来,但是她对自己的过去永远是绝口不提,就连真名也无人知晓。

但是就在去年,金万钧将生意拓展到云砂郡毗邻的天岭郡天堑关时,不巧偃师千乘的势力也拓展到那一带。那些佣兵、头领都还好伺候,毕竟男人哪个不好色?就连那些地位崇高的妖匠们也不例外,甚至偃师千乘的首领、阴晴难测的余魔尊也是此道中人。然而坏就坏在,余魔尊狎妓,打翻了另一个首领谪仙子的醋坛子。她不愿踏足烟花之地,于是砸场子的是主动请缨的柳仙子柳梦零。

那个时候,柳梦零打上门来,黑剑已经架在金万钧的脖子上,他以为必死无疑,在那打手、龟奴、老鸨都慌成一团,烟花女子夺路而逃的时刻,偏偏是雀怜影站出来,抓住了柳梦零的袖子。

雀怜影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柳梦零那样一身武功,但是柳梦零转头看到她时,却震惊得无法动弹。柳梦零怔怔地看了很久,眼泪慢慢滑落,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来找过麻烦。

王爷的车队此刻还堵在路上,毕竟城里商户多年未被清理,堵道经营的情况很严重,但是王爷早已抛下车队,乔装打扮过来了。金万钧站在雀怜影门前,说明来意,却不敢硬闯。他不知道雀怜影的过去,只知道她和柳梦零必有渊源。若是她要走,无人敢阻拦;但是她不走,也不敢不收留。

金万钧站了整整一刻钟,房门才缓缓打开,让他松了一口气。雀怜影花了一刻钟梳妆打扮,戴上金钗玉饰,走去接客,依然是一贯的冷若冰霜。身后跟着捧着古筝胡琴、笔墨纸砚的侍女们。

在万春楼最好的雅座里,斟云见到了雀怜影,双方都没有多余的话,一曲古筝、一具胡琴以飨宾客,清茶待王爷,又一局围棋与小王爷对弈,雀怜影却不点**份。

一场对弈,从白天到晚上,始终不分胜负,两人下子都极为迟缓,思索良久才下一子,倒是看得斟云身后的两名文盲保镖大打呵欠。而王爷的马车,始终都没有到。

马车已经无法到达了,马夫横死街头,鲜血被地上积雪所凝,府兵和刺客还在搏斗。起先只有两名乔装成推着独轮车伙计的刺客,后来见一击不能得手,周围潜伏的刺客纷纷撕下伪装支援,府兵战死六人,刺客毙命九人。偃师千乘佣兵闻声赶至,又有三名刺客毙命,刺客拼死冲破防线,斩落马车锦帘,却发现空无一人!

中计了!其余刺客落荒而逃,偃师千乘穷追不舍,衙役也闻讯赶到,城门关闭,全城缉拿刺客,乱成一团。

追?还是不追?赵龙心头忐忑。他知道那必定是巽帝派来的刺客。

华灯初上,小王爷流连青楼始终不归,县令冯大人一时无计,只得换上平民衣服,进入万春楼禀报。他看见小王爷正与名妓雀怜影对弈,两名保镖站在身后,方知这孩子心头纯真,不是他想象的那般龌龊。

“歹人袭击车队,赵龙、梁六正在捉拿歹人。”冯县令向斟云禀报。

“你手下的衙役也派出了吧?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也罢,不知道也好,或者你知道了却假装不知道也行,本王都不在意。”斟云的架势有时候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倒像个城府深沉莫测的老王爷,真不知道他在深宫中受到的是何种历练。

冯县令道:“王爷,下官已经派了亲信,换了平民衣服,驾了马车,等候在后门,请王爷趁夜离开吧,要是时间久了,风声传了出去,这皇家的颜面可如何是好。”

斟云问:“冯大人,你可知道我十六皇兄的风评如何?”

冯县令一愣。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帝尊各子,既有太子那样能征善战者,也有十五王爷那样乐善好施者。十六王爷却是诸位王爷中扶不上墙的烂泥,终日斗鸡遛鸟,尽管妻妾成群,却仍不满足,常和一群狐朋狗友混迹青楼,常常喝到烂醉如泥,有时也带着一群家丁恶仆横行过市,封地的百姓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御史那头,对他的诉状堆积如山,皇家的颜面都被他丢尽了。

斟云道:“大人早点儿回去歇息吧,流连青楼这种事,十六皇兄做得,我就做不得?阁下是外官,莫管皇家事。”

冯大人无奈离去,换个角度而言,十六王爷那种糜烂**的生活也是一种自保之道。王爷醉生梦死,自然是窝囊到无力造反;百姓怨声载道,王爷也就失去了一呼百应、众望所归的可能。巽帝需要厚待兄弟的美名,来抵消世人怀疑他逼父夺位、得位不正的疑虑。十六王爷这种纨绔子弟,只怕让巽帝放心得很。

冯大人遇上赵龙归来,两人原本应该寒暄几句,但是地点不对,也不好多言,匆匆错身而过。赵龙站在门外,看着斟云下棋。这些天,他觉得斟云越来越像巽帝,巽帝登基前也是和过去的斟云般低调沉默,毫无存在感;而斟云来到云阳城后,也是慢慢显露出城府深沉的一面。也许这种直觉是对的,毕竟斟巽、斟云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本王要歇息了,想继续站着的人,就继续站着,想回去休息的人,就回去吧。今日殉职的马夫、府兵,记得厚恤。”斟云下完命令,就起身上床。雀怜影低眉垂目,站在一旁。身后的保镖站也不是,留也不是。

斟云对雀怜影说道:“给我讲个故事,上古先民和巨大天船的故事。”这时,他好像又变成了要听故事才会睡觉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流传很广的神话故事。相传在天地初开之际,来自天外的巨船遇上船难,倾覆在大地上,船上载有数不清的动物和植物种子。从那以后,荒凉的世界才有了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

这个故事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版本。有些人说,上古先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世间满是刚刚退去的大洪水;也有人说,那时不是大洪水,而是一片荒漠。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世间本无生灵,上古先民的大船倾覆在这里才有了各种生物。

雀怜影轻声讲着这个古老的神话故事,故事中的祖先移山填海无所不能,唯独做不到的事是重返天空,回到那片已经逝去的天上仙境。斟云慢慢睡着了,雀怜影告退,眼角含着泪,留下两名保镖守着熟睡的斟云。

这一夜的云阳城,很多人彻夜未眠。巽帝的暗哨在这次行动中损失大半,剩下的人飞鸽传书,将情况禀报巽帝,当然不忘禀报斟云流连青楼的事。这次飞鸽传书,一次放飞大量信鸽,也暴露了好几个暗哨,偃师千乘以火铳射杀不少信鸽,仍有很多逃脱。云阳孤军放飞训练的鹞鹰也捕捉了不少信鸽,他们在朝廷和偃师千乘之间站在哪一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毕竟他们是柳侯爷的旧部,柳侯爷又与余魔尊交好。侯爷不在之后,若不是偃师千乘从中照拂,只怕孤军早已覆灭,云阳城早已被周边蛮夷洗掠为白地。

纵使如此,还是有极少数信鸽逃脱,扑打着染血的翅膀,飞向帝都。

斟云夜半梦醒,睁着眼睛看着蚊帐顶部,听着外头衙役连夜抓人时隐隐约约传来的呼喊声、哭闹声。

他知道万春楼是什么地方了。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往事,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

而此时,柳梦零对城里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正操纵飞楼,星夜赶往云砂郡外千里之遥的沙漠无人区。

无人区中,此时星火点点,五十余座飞楼结阵,抵御着野兽的侵袭,柳梦零的飞楼踩踏着饥饿的狼群脑袋,飞身越过高楼的防线,落在阵内。高楼围绕着的是世人口中已成神话的、人人皆知却无人相信的上古先民的天外巨船。

巨船只露出一截头部,宛若小山,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埋藏地下又有多深。柳梦零见到了谪仙子,说道:“妘妈,又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许叫妈!”谪仙子双手掐住柳梦零的脑袋,警告她。

“哎呀好痛!妘妈快放手!妘姨!妘姐姐!总不能叫妘妹妹吧?”谪仙子这才松手。

谪仙子舒小妘,美得不沾凡尘,但是她最大的本事是“不老”。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她都是豆蔻年华,若是只看外表,倒显得与柳梦零年纪相仿。

柳梦零问:“余伊大叔没跟你一起过来?”

谪仙子道:“在家带孩子呢,弓姐姐家的两个小娃儿过来玩了会儿,把家都弄个天翻地覆了。”

柳梦零抬头看着巨大的古代飞船,感叹道:“这飞船好大啊!不过还是没有妘妈你的‘渺云千仞雪号’那么大。”

古代先民的飞天巨船是偃师千乘的精神寄托。谪仙子抚摸着飞船外壳上柳梦零看不懂的古代字母文字:“这是从火星基地发射的Br-7663型移民飞船,装载了地球生物的种子,镌刻着人类文明的资料,在第七次机器人叛乱时逃离太阳系故乡,坠毁在这里七千年了。我想找到舱门,进去看一看,也许飞船里那些和我同一个时代的人都死了。”

沙漠中心摇曳的篝火映着天上的星光,这寸草不生的无人区,就连骆驼都能渴死,除了偃师千乘的飞楼,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到达这里。纵使如此,也必须先在飞楼中装满水和食物。他们这次带的食物很丰盛,烤肉、压缩饼干、罐头、啤酒、饮料、巧克力……不少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食物。柳梦零问:“妘妈……不,妘姐,你这是刚从天上回来?”

偃师千乘是一个数百万人的庞大组织,但是去过“天上”的人寥寥无几。在他们自古相传的用词里,“天上”可以泛指头顶这片星海中的任何地方,包括其他外星世界和其他地球人的后裔文明。七千年前,地球联邦灭亡后,散落在宇宙中的成百上千颗地球人后裔殖民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很多星球并不具备支撑高科技的客观条件,迅速衰落;但是也有极少数地球人后裔自强不息,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梦零,你都准备考大学的人了,别整天打打杀杀的。”谪仙子劝归劝,但是柳梦零倔强起来时,她倒也不会阻止。

柳梦零道:“我这算什么?你当年在云阳城外一人单挑三十万大军,那才叫打打杀杀。”

谪仙子喟然道:“我和你余伊叔经历过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小娃娃能想象的。”

柳梦零有时候会想,如果上古先民的飞船不是坠毁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世界的人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遗忘祖先们的高科技?她拿出手机,绕着古代飞船慢慢拍摄全景照片,说道:“我想给斟云看看这飞船,让他看看机关术……不,科技,能高到怎样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这些人,只要是能拿在手上打电话的,不管集成了多少功能,不管多先进,都按老习惯叫手机。

谪仙子道:“别忘记你小时候玩手电筒的教训。”

那是一段血的教训。柳梦零五岁那年,拿了谪仙子的手电筒在街边玩,被一个路人以为是奇珍异宝,抢了去。闻所未闻的发光秘宝现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江湖,各路江湖豪强为夺宝纷纷大打出手。短短半年,数十名江湖好手为此殒命,最终夺得秘宝的武林高手也为此身受重伤,知道自己必定守不住这秘宝,于是心一横,把它献给朝廷,心想秘宝不在自己身上,至少保得性命在。但是没想到,手电筒刚到帝尊手里没几天,电池没电了,于是这名进献宝物的高手就被帝尊当成江湖骗子,推出去砍了。

数日之后,帝都。

深宫清冷,红墙上的黄瓦覆了积雪,巽帝病了,但仍然强支病体上朝,处理千头万绪的政务。每年冬天,他总会生病,以前当弱势皇子时,只能熬到痊愈;如今他传唤了太医,吃了半个月的药,却始终不见病情好转,还不如以前干熬着好得快。

巽帝并没有被作为帝国的继承人培养过。诸皇子之乱虽然已经平息,但是被战乱破坏的村庄和城镇纷纷起了饥荒,流民千里,落草为寇,局势仍是动**不安。朝臣们大概可以分成两拨,一拨要求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另一拨则说内乱未息、边关不靖,大军要平乱,要戍边,军饷军粮都奇缺,实在是无法减免税赋。他听着朝臣们的争执,一筹莫展。

不知多少次,巽帝总在寻思,殁太子斟长生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如果他还在,诸皇子之乱是乱不起来的。若是今日皇帝是他,自己做个逍遥王爷,却也自在。

早朝议事无果,只能退朝。巽帝走在冷清的宫中,随意散心,却不知不觉走到旧巷中荒芜的破院前,心中不由得自嘲。这是过去弟弟斟云的住处,自小走熟了这条路,今日却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缇骑都尉燕追快步赶来禀报:“陛下,是云阳城的飞鸽传书。”

巽帝知道必定是与弟弟有关的消息,道:“斟云的事,回书房再说吧。”

他们走在回书房的路上,斟云的事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说,于是燕追提起另一件事:“如今这帝都的百姓,对陛下有点不雅的议论。”

“直说无妨。”燕追是巽帝的心腹,巽帝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天下百姓悠悠之口,他堵不住,听听也无妨。

燕追道:“前些日子,城里大臣和世家子弟都试图把女儿送入宫中为妃,您全数拒绝,这偌大的宫中竟无一个后妃,消息传到民间,难免被人非议,说您……”

“说朕有断袖之癖?还是有难言之隐?”巽帝笑道,并不以为意。他是正常的男人,但是这帝王家的婚事向来是政治婚姻,虽是皇帝,却也不得不考虑与哪一家势力结亲,又与哪一家势力为仇;更多的时候,要同时平衡几家,根据关系亲疏、势力大小等因素,将娶进的女子依次位列皇后、贵妃等不同级别,并不能全然由着自己性子。

但是诸皇子之乱,摧毁的世家勋臣为数不少,暂时也没有需要拉拢的世家大族。巽帝还没想好要拉拢谁、对付谁,一时也不急着婚配,倒是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可以暂时作为吊着大臣们的饵。

巽帝推开书房的门,这书房并非皇帝专用的御书房,而是在他当皇子时的小书房,经过简单扩建,只有燕追之类的亲信才可以踏足。燕追看到了桌上的仕女画。

斟巽、斟云兄弟俩原本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却都有一双巧手,斟云喜欢木匠活,斟巽喜欢水墨丹青。画上的女子很美,一双眼睛极具灵性。

燕追奇道:“这画像是……偃师千乘的柳仙子?”他原以为巽帝不会有心仪的女子。

巽帝叹气道:“得不到的,不要费心思了,朕最多也只能看看画像。给朕说说斟云的事吧。”

燕追脸色变了变,说道:“云阳城内的暗桩试图在斟云前往青楼狎妓的途中伏击,却走漏了消息,刺杀失败,死伤过半……不,从回来的信鸽只有寥寥两三只推断,只怕死伤远远过半。”

这事倒也在预料之中。巽帝道:“罢了,这次太莽撞,要是真得手,只怕反倒是个坏事。朕还不知道要是偃师千乘恼羞成怒,会做出什么事来。当年父皇诛杀云阳侯时,可未曾料到余魔尊会刺杀太子作为报复,这才埋下了诸皇子之乱的祸根。下次做得隐蔽点儿,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书桌上堆满各地送来的奏折,巽帝转身,意味着闲谈到此为止,燕追正要告退,巽帝却道:“且慢。刚才你说,斟云去狎妓?”

燕追道:“飞鸽传书中的确是这样写。”

巽帝大笑,他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朕就怕他是个滴水不漏的本分王爷!你看朕这些日子都忙得忘了,这弟弟也快十五岁,是该对女人动心的年纪了。”

笑罢,巽帝正色道:“朕,会替他安排一桩婚事,容不得他拒绝。”

心中有了主意,巽帝觉得自己的病也快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