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老吴只是一个每天都到公司上班的普通计算机程序员,领着一份中产阶层的薪水,养活老婆孩子,只有程序员们才知道自己是这座城市的控制者。老吴走进公司时,那个大腹便便的NPC老板正站在公司大门前盯着手表,看今天又会有多少员工迟到,板着的脸似乎能刮下一层寒霜,老吴总是习惯性地踏着最后一分钟走进公司大门。这是一家只租用了两层楼作为办公地点的小公司,以制作并不出名也不太好玩的小游戏为营生,老吴的名字在公司职员名单中排在很靠后的位置,但只有老吴自己才知道,这家公司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其他同事,包括老板在内都是他精心编写的NPC。这是他待过时间最长的一家公司,他在这里认识了妻子,结婚生子,直到机器人叛军摧毁城市,他都在这家小公司里工作。这里没有任何工作可做,NPC们只是埋头在电脑前,每天重复编写着没有意义的垃圾程序,传送给并不存在的客户,然后领取一笔系统自动生成的报酬,把它的一部分作为薪水支付给老吴。

米勒出现了,他是从公司后门走进来的,他无视那些NPC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老吴面前,问:“你每天都是这样在这只有你一个活人的公司里演独角戏?每天按时上班,假装一切如常,然后发呆到下班?”

老吴说:“不然还能怎样?我总不能对老婆孩子说,我不需要工作,天上就自然会掉钱下来吧?”

米勒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公路上那些维持交通的交警,说:“我有件新的工作想找你来做,希望你能答应,这总比你在这里发呆好得多。”这个世界只有程序员才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活人,哪些人是NPC,外面那些警察也好,行人也罢,既有活人,也有NPC,普通人无从分辨。像在地球时一样,在交警的指挥下交通得以疏解,一场常见的汽车剐蹭事故造成的拥堵路段很快恢复了通畅。

白天的梦境城是看不到太空景象的,虚拟世界的太阳每天都按时升起,温煦的阳光遮掩了一切星光,但米勒只需要打开控制台,输入几行命令,就能打开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屏幕,显示出飞船外苍茫的.世界。

在太空中,巨大的难民船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点,它周围密布的光点满是过去的数百年间来往于地球和各个殖民星之间的飞船抛弃的助推器、燃料箱、太阳帆碎片,甚至还有失事飞船的残骸,它们就像喜马拉雅山上遇难者遗体铺成的路标,为后来的太空冒险者指明道路。今天,太空中又添了新的逃难者失事飞船残骸,难民船正伸出机械臂,从一些遇难飞船上拆下能用的燃料设备,为自己补充能量来应付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的逃难之旅。被拆解的飞船零件在太空中飘**,破裂的船舱外遇难者的尸体撒得到处都是,连个可以葬身的地方都没有。

米勒问:“看到这幅太空逃难的场景,你是什么感觉?”

老吴缩了缩脑袋,没有回答,他很怕面对那冰冷苍茫的太空,那种在茫茫星空之中无处安身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灵魂,尤其是在偶遇其他遇难的难民飞船时,恐惧和焦虑感更是不停地折磨着他。

米勒把老吴痛苦的表情看在眼里,说:“今天我遇到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拿了厚厚的一沓城市居民心理健康调查表来找我们虚拟的真梦市长。你看看这些调查表,像你这样对太空逃难之旅充满恐惧的人大有人在,现在大家都刚刚逃离死亡的威胁,劫后余生的安慰感让大家都有耐性接受这样的生活。由于我们的身体都生存于休眠舱中的关系,沉睡几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都没有问题,因为我们几乎都是不死之身。但将来时间久了,人们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孤寂的太空流浪中去,如果没有别的东西转移其注意力,迟早会爆发各种不满,引起各种让我们始料不及的问题。”

米勒停顿一下,继续说:“那个人叫萨多,在被机器人叛军毁掉生活之前,是一家娱乐公司的制作总监,他提出一个娱乐至上的方案,可以让大家的注意力从枯燥乏味的太空旅行转移到娱乐上来,不再去关注这场艰苦的逃难之旅。”

老吴几乎本能地厌恶这个方案,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娱乐至上的时代给人类造成的危害。当他还在地球时,那时的各种媒体,不管是网络、电视还是报纸,都只关心能给他们带来利润的发行量和民众的喜好度,更担心负面消息会冲击新闻媒体企业的股价,一味报道各种花边新闻、名人绯闻和各种为了吸引眼球而故弄玄虚的小道消息,对真正的坏消息总是轻描淡写。

人在无法逃避的逆境中,潜意识里总是倾向于拒绝接受那些自己不想听到的坏新闻,就好像古人的诗所说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老吴记得那个时候,在每一座暂时没被机器人叛军攻陷的城市中,都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们对蜂拥而来的难民视而不见,哪怕是叛军已经逼近城市边缘,城市里的平民百姓们仍然沉迷在自我麻醉的娱乐新闻和乐透彩票中,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直到机器人叛军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破了一切虚幻的和平。

“你很讨厌这个方案?”米勒问老吴。

老吴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指甲都嵌到了肉里去,几丝鲜血从他的拳头里渗出,他愤怒地说:“要不是那些钻到钱眼里去的恶劣媒体整天渲染歌舞升平,让大家对机器人叛军的威胁视而不见,我们人类怎么会一败涂地到连地球故乡都失去了?”

米勒说:“你真的认为只要我们人类不怕死、有勇气面对强敌,就一定能战胜机器人叛军?一个人从出娘胎开始,直到成为一名可以拿起枪上战场的新兵,少说也要十七八年,机器人却不需要培养和训练,直接走下生产线就可以作战,能像潮水一样轻易吞没我们的城市。我们就算全民皆兵,在数量上也无法跟机器人叛军相比,更别说他们智商不比我们差,体力比我们还强一大截了!”

这些事,老吴不是不清楚,只是作为高傲的人类,他觉得不甘心又无计可施。如果不是绝望到了骨子里,人类又怎么会在大敌当前时还在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寻欢作乐,只盼着抓住最后一刻肆意地放纵和挥霍?流血的手掌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在这虚拟世界中,他们刻意把痛觉跟视觉、嗅觉、听觉一起保留了下来,因为疼痛带来的感觉才最真实。机器人叛军再强大,跟辽阔无垠的宇宙相比也不过是一抹尘埃,这场漫长的逃亡之旅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是个终点,不知道有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在等着大家,这茫茫太空之旅的孤寂感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不会比面对机器人叛军时来得少。人受伤疼痛了就总想着找点麻醉药来忘掉伤痛,而那些庸俗化的娱乐方式搞不好正是让人们忘记飞船外那冰冷绝望的宇宙的最好方法,只是麻醉药用多了会上瘾,庸俗化的娱乐玩多了大抵也会上瘾。

老吴问:“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这座城里的程序员又不止我一个。”

“因为你最闲,三千多名程序员当中,就只有你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司里发呆。”米勒坐在桌子上喝着咖啡对老吴说。

咖啡是好东西,特别是这虚幻的梦境城中用程序编写出来的咖啡,绝对不含咖啡因,却有着跟真正的咖啡相同的味道。他知道老吴一定会同意接受这份工作,因为机器人叛乱给大家造成的创伤太痛、太严重,大家都急需一剂麻醉药来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