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平静的生活

“欧罗巴”星舰上,一道狭长的伤疤把长安市分成两半。几十年前,一块中子星的碎片擦着星舰飞过,强大的动能在大地上留下了一道几乎撕裂整艘星舰的伤口。现在,伤口痊愈了,但疤痕还在,它变成了横贯长安城的河道,一直通向大海,人们在上面架起桥梁,在河边种了树木、铺了草坪。不少星舰上都有类似的伤疤,那些雄伟的皑皑雪山、峻岭峡谷,如果剥去茂密的森林植被,完全就是星舰被各种天体撞击之后凹凸不平的伤疤。

长安市海边的一套四合院里,白发苍苍的郑维韩躺在梧桐树下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他穿着军装,肩章上嵌着几颗金色的将星,一个女孩从海边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海水的玻璃罐,撒娇着说:“爷爷,给我说说你当年的事嘛……”

郑维韩说:“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普通的士兵只要一直经历战斗,军衔通常都升得很快;而如果每一场战斗都能活下来,那么到头来挂个将级军衔是很正常的。比如,拿破仑创建的圣西尔军校首批四百名毕业生,只要是没倒在战场上的,后来几乎个个都成了将军。”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和他一同从军校里出来的同学,活着回来的只有三四个。

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睛,“听奶奶说,你当年拼了老命,只是为了能挂上一个够资格走进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的军衔?”

郑维韩想起第一次走进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时的情形:当时他完全吓傻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称为“星舰脑腔”的地下室里蜘蛛网般复杂的通信缆,以及和通信缆联结在一起的多达数百的人—那些人被尊称为“引路者”。

如果说星舰是一个庞大的活物,他们就是这个活物的大脑,一个由上百人的大脑并联而成的超级大脑。他很容易就在里面找到了沉睡的韩丹,在庞大的“星舰脑腔”衬托下,她显得更瘦小了。郑维韩不是医学专家,不知道当年的设计者采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能一直活到一千年后的现在。

这里的人们更倾向于把星舰视为异化的人类而不是飞船。为了生存,一部分同胞不得不化身为星舰群的指挥中枢,数不清的光缆和信号发射塔像神经纤维一样把他们和星舰群的每一艘飞船联系起来。他们和飞船的关系,就好像人的大脑和手指之间的关系,整个星舰群就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巨大生物。

记得在远古时代,人们把大地视为神灵的化身,不管是西方传说中的盖娅女神还是东方传说中的盘古巨神,莫不如此。历史在这儿诡异地打了一个转,他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星舰,俨然也是用科技武装起来的人的化身。

拆解了中子星以后,星舰恢复了以前梦游似的巡航状态,“星舰脑腔”里只留下少数“引路者”值班。韩丹于是得以背着一把旧二胡继续流浪—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她是在“考察民情”。前两个月她从“阿非利克”星舰回来,到这儿暂住几天,结果就和郑维韩的小孙女混熟了。

今天是端午节,几千年前的楚国教育部部长屈原(三闾大夫主管教育)的忌日,郑家做了不少粽子。韩丹拿了几个粽子丢到海里,“有时候我总觉得很可惜,当年屈部长做了《天问》,问了很多很有科学探索意义的问题,可惜后人听完也就完了,没当回事去认真钻研,否则我们今天的科技应当不止这水平。”

郑维韩说:“粽子应该丢到江里,不是丢到海里。”

韩丹说:“我知道,但今天江里赛龙舟,人山人海的挤不进去。”

郑维韩问韩丹:“你就这样一直流浪,没想过找个家安顿下来?”

“在这星舰上,哪儿不是家?”韩丹微笑,“星舰就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郑维韩的孙女把一整瓶海水放在他面前,“爷爷,韩姐姐,你们说这海水里有什么?”

“现在还什么都没有。”郑维韩说。“不对,有蓝藻,地球生命的老祖宗之一。”韩丹说。

“还是韩姐姐聪明!”孙女说,“等我长大了,我打算去读生物专业。”

“为什么?”郑维韩问孙女。

孙女趴在摇椅扶手边上,托着腮帮子,“这些天呀,我总是在想,咱们传说中的老地球就好像漂**在宇宙海洋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单细胞生物,我们每个人,甚至整个生物圈,都只是这个细胞的一部分。现在呀,我们进化成了自由遨游在宇宙海洋中、以星际物质为食物的庞然大物,我很想看看这条进化之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