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迁徙

天亮的时候,回到族人面前的践远像换了一个人,曾经憨厚和蔼的面容现在沉默而冷漠,让人感到了距离。

他宣布了一项从来没有过的决定:带领部族向另一块土地迁徙,至于那里是乐土还是地狱,甚至能不能够到达,他都不知道,但是他已经决定了,一定要这样做。

族人们用沉默表示了认可,这并不等于支持,只是他们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吗?

三天后,第一批二十只独木舟出发了。接着,第二批、第三批……

为了制造独木舟,曾经是献给神的树林被砍伐了三分之一。

践远跟随第十批,也是最后一批,共六十个人出海。

与其说迁徙,其实更像一次孤注一掷的大规模探险,参加行动的有五百名男性,这个数目是部族青壮年劳动力的绝大部分,还有一百名尚未生育的青年女性,此外有大约一千人留在了峡谷中。践远作出这个决定绝非是出于绝望与疯狂,他为部族做了两方面准备,假如他们找到新的栖息地却不能返回,那么他带走的这些人在几代人以后,又会繁衍成一个昌盛的部族;如果失败了,留下来的人也同样能够延续。

这些小小的独木舟缓缓地向大海的深处划去,转过峡谷的一道岬角,终于消失不见。与浩瀚的大海相比较,他们还不如一粒微小的尘埃,但是他们所要做的却是一件人类的壮举,他们有成功的可能吗?

感谢天公作美,航行的这些天里,天空万里无云,海面风平浪静,这在气候恶劣的星球上是极为罕见的。

“是神在保佑我们吗?”有人在感叹,但是他意识到什么,立刻沉默了。

如果神在保佑他们,就不会让他们踏上这条绝路。没有人怀疑,他们终将葬身大海,另一个新世界不过是一个不可能的梦。这样做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抗争,而不是默默地消亡。

践远带领着众人始终靠着海岸线前进,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一边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大海的平静不过是表象,践远深知它的残暴。

前两天平静地度过了。陆地的一面始终都是峭壁,根本无法靠岸,不过有一条小瀑布从悬崖上垂下,补充了消耗的淡水。一路上也没有遇到前面出发的族人,看来他们是一路向前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峡谷,并且在岸上看到了前一批族人。他们弃舟登岸,与族人会合,在陆地上睡了一宿。践远本想带领大家向峡谷深处探索,不过有人告诉他,前面的族人已经去过了,那是一个死胡同。

天亮后,他们继续沿着海岸航行。

这一天,大海变脸了,掀起了一道风暴。幸好他们及时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巨型岩缝,没有遭受损失。

风暴停止后,他们再度起航,可是走了没有多远,不得不停了下来。一道密集的礁群从陆地一直伸向大海深处。

尝试了多次之后,他们放弃了试图从礁群中穿越的想法,礁石间充斥着数不清的暗流和漩涡,稍不注意就会船毁人亡。陆地上仍是无法登陆的峭壁,他们唯有向海洋深处前进,绕过这片礁群。

礁群的面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航行了一整天,礁群还没有尽头,到了午夜时分,他们仍在奋力划行。

践远暗自庆幸,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场风暴,后果是灾难性的。

空中群星璀璨,海面上能见度很好。人们忽然发现礁群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缝隙,就像一条宽阔的道路,完全可以让众人轻松穿过。

众人一阵欣喜,改变航向朝缝隙驶去。

这确实是一条捷径,处于礁群最狭窄的地段,远远地似乎能看到对面的出口。

践远隐约听到一阵呼喊,他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左前方的一块礁盘上。

一个人从礁盘上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身上的装束显示是部族的人,他摇摇晃晃的,看样子很虚弱或是受了伤。

见到同伴,众人加速向礁盘划过去。

践远却突然让大家停了下来。

他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礁石上,其他人呢?践远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在前进的方向上,一个庞大的漩涡几乎占据了整个通道,它旋转的速度并不快,所以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可一旦误入其中就根本无法挣脱。看来礁石上的人一定是前几批族人的幸存者,其他的人肯定已经葬身漩涡之中。

践远也终于听清楚那个人在呼喊什么,他是要族人们赶快离开这里,另寻出路,千万不能靠近。

大家群情激昂,有两艘船冒险向礁石靠近,却被践远喝止了,他埋着头,划起了桨,独木舟掉头向缝隙外驶去。

众人都默默地跟随践远离开,除了划桨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悲痛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人们驶出了很远,还能看到礁石上的同伴在落寞地向他们眺望。

一天后,船队找到出路,绕过礁群,重新向陆地靠拢。经过这里的时候,那块礁石上已经空无一人。

伤感始终笼罩着人群。践远忧心忡忡,他不知道有多少族人在那里遇难。直到三天之后,他们在海岸线上赶上了前面一批船队。践远了解到,礁盘上的人是第一批船队的唯一幸存者,不过正是由于他的指引,后面几批才幸免于难。践远暗暗思忖:从第一批船到最后一批,间隔了六天,没有食物和淡水,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漫长的航程还在继续,陆地上的山峰与峡谷交替出现,没有遇到一块可以长久栖息的平原,而峡谷的尽头总是被更高的山峰挡住去路。践远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们是面对着一堵永无边界的世界之墙,墙里面的世界总是拒绝他们进入。

有的时候,践远也会向海面上眺望,但浩瀚的海面空无一物,连一块礁石也看不到。

一路上,他们也再没有遇到其他同伴。不知道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即使只有一支船队能够找到新的栖息地,这次探险也是值得的,践远这样想道,可是,如果大家都失败了呢?他简直不敢去想。

时间悄然流逝……

践远已经记不清他们漂流了多少天,粗布的衣衫早就变成了布条,大家看上去像野人一样,幸好食物和淡水能够在陆地上补充,使航程还能够继续,但是探险的前景却越来越暗淡,就连践远也已经不再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块没有洪水威胁的肥沃原野。他们在继续前进,只不过因为风暴、海兽和饥饿还没有夺去他们的生命,前进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风暴开始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袭来,尽管人们小心翼翼地防范,还是不断有独木舟沉没,人员损失在一天天增加。

海兽也开始注意他们,不断有巨大的海兽在远处游弋,只不过由于担心搁浅才不敢游到近岸来,但那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让人们时刻绷紧着神经。

更让践远担心的是,开始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不是饥饿,也不是伤病,就那么躺在那里默默死去。践远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因为他们已经对生存失去了信心。

终于有一天,山峰张开了怀抱,一道开阔的平原展现出来,上面似乎还有金色的麦田。

沉闷的船队中猛然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人们热烈拥抱着,雀跃不已。

践远也跟着欢呼起来,可是突然间,他看着那肥沃的平原,心中像挨了一记重锤,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天地间剧烈旋转起来,他一头晕倒在船上。

这片平原是那样熟悉,他认出来,那就是他们世代生息的峡谷,他们航行了这么多天,只不过画了一个完美的圆,最终又回到了起点,他绝望的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苦难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