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潮落

海啸在黎明时分抵达峡谷,海水陡然上涨了近百米,一下子将峡谷全部淹没,只剩两道峭壁的顶部露出水面。在海啸到来前,践远带领全族临时用石块封闭了洞口,但还是有两个下层洞穴被淹没,七十余人葬身大海。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而后海水像一个得意扬扬的破坏者,反身退去。

假如怒火可以燃烧,践远一定会化成扯地连天的烈焰将海啸挡在峡谷之外,可是他的身体在强大无比的自然界中是那么的不值一提,除了苦笑,他甚至不能表现出他的愤怒和绝望。他只能徒然地等待平原重新露出水面,然后在上面重复日复一日的耕耘。

两天后洪水全部退去,久违的黑色土地终于显露出来,部族再一次从灭亡的边缘起死回生。奄奄一息的人们开始在平原上忙碌,他们需要尽快把种子播种下去,并期待着一次梦想中的丰收。

践远惊异地发现,矗立在峡谷高地上的森林竟然安然无恙,它们的根一定深深地扎入了岩缝深处,那顽强的生命力让他感慨万千。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的方向,现在的大海风平浪静,微微的波澜反射着万点阳光,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海面上翱翔,根本让人无法想象它几天前那个暴怒的样子,但是践远知道,父亲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老人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明媚而刺眼的阳光,难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国吗?不过冰冷的海水让他回到了现实。他发现自己仰卧在一艘独木舟上。他想坐起身,可是根本动弹不得,整个身体好像除了大脑还在运转,其他部分都已离他而去。

他还记得失去知觉前的景象:巨浪像一群疯狂的野兽围着独木舟撕咬;同伴们一个个被卷走,濒死的悲鸣在风中一闪就听不到了;捆绑独木舟的绳索在一根根断裂;接着,铺天盖地的巨浪之墙轰然撞击过来,一切都变得粉碎……现在海啸已经过去,大海呈现出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老人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母亲正把他温柔地揽在怀中轻轻摇动,但是他马上就清醒过来。他艰难地挪动头部,向周围观望,看不到一个同伴,甚至看不到一块木头或是一段绳索,无际的海面上只有他一人一舟在漂**。

过了一阵,老人终于积攒起一些力气,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再次极目眺望,过了良久,他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一段绳索缠在他的腰间,另一端系在独木舟上,如果不是这个巧合,他恐怕也早就沉入大海了。不过老人的命运可能比死去的人还要悲惨,独木舟里只剩下一支长矛,他只能随着独木舟漫无目的地漂泊,直到饥饿慢慢夺去他的生命。

老人出奇地平静。岁月的历练已经让他看破了生死的界限。他坐在船头上,看着瑰丽的朝阳和湛蓝色的大海。他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虽然他和部族始终在艰难和困苦中挣扎,但现在看来却充满了乐趣,那是生命所赋予的最简单也最美好的快乐……

一道风帆一样的背鳍从附近的海面划过,又没入水中,打破了老人的思绪。不久,它再次出现,这次距离更近了,背鳍前面还露出了一个庞大而丑陋的头颅。这是一只被部族称作海丘的海兽,它的实际体积有小山丘那么巨大,不过与海中的大多数海兽比较,它的性情比较温顺,属于腐食生物,现在它大概看到老人已是奄奄一息,才游了过来。

一道漩涡骤然在海面形成,独木舟恰好处在漩涡核心,像一只失控的野马在疯狂地旋转。它来了。它已经在独木舟下面张开了大嘴,等待老人落入口中。

老人手中紧紧抱着长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老人并不仇恨这只海兽,作为生命,捕食是它生存的本能,人类也是一样;他也并不想去捕获它,它是那样的庞大,即使是几十个人类聚集在一起也休想杀死它;但是老人仍旧准备用尽力气进行反击,那是他对命运最后的抗争。

随着一阵巨浪掀起,海丘的头颅像山峰一般从海面耸立而起。老人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海丘的血盆大口之中,两排惨白的板牙正从头顶上空合拢,自己的身体正向脚下一个无底的黑渊下坠。

这个时候,老人挺起长矛,奋力向海丘暗红色的喉咙刺去……

落日已经从海面隐去,只剩下一片绯红的晚霞游动在天边。

人们仍旧埋头在田间忙碌,平原表面最上层的土壤由于海水的浸泡而充满盐分,需要铲掉,田间的灌溉沟渠需要重新挖掘……他们的劳作还是很有成效的,有几块田已经插上了秧。

天色更晚了,但还是没人停下来。践远也一言不发,回到洞中又怎样呢?那里除了一些种子,再没有一粒粮食,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和漫长的黑夜,也许让他们留在田野中更好些,劳动可以让他们看到丰收的希望,而希望也许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饥饿。

海岸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是父亲回来了吗?践远一阵惊喜,扔下石锄,向海边跑去。

海岸线上,一头巨大的海兽被海水冲上岸来。它肯定才死去不久,身体还没有腐烂,看样子够部族吃上几个月。

人们跪在海兽周围虔诚地祈祷,他们相信一定是神将其送上岸的,以此来挽救众人的生命。

之后,他们开始切割海兽,把割下来的肉块运往洞穴深处储藏起来。不久,人们在海兽的口腔中发现了一支穿透了海兽大脑的长矛。

践远手捧着长矛,久久向黑沉沉的大海眺望。星光下,依稀可见他的眼中饱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