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沉睡

小雨在ICU病房住了十天。

苏阿姨两口子和苏丁丁以及柳若然在医院附近的宾馆租了三个房间,他们晚上睡在宾馆,白天就坐在ICU外面的长椅上等候。

小雨还处在极度危险中,根本不让探视,他们只能在外面枯坐。

柳若然拿着各种单据,跑上跑下办理各种手续。

苏丁丁负责在用餐的时间订外卖。

苏阿姨两口子呆坐在那里,一个低声抽泣,一个长吁短叹。

两天之后,两个老人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得先回家,商量好每天上午过来两个小时。

苏丁丁和柳若然白天守在ICU,医院下班后就回宾馆,两人几乎无时无刻不结伴而行,却始终没有任何交流。

苏丁丁在此之前只见过柳若然两面,初见时觉得对方是个如天使般阳光的大男孩,他那时就想,小雨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定然会幸福。第二次见面是在地下二层的办公室里,柳若然在那里对他进行了无情、残忍的毒打,让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恶魔。

在苏丁丁的认知里,天使与恶魔这两个形象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起的,但是他们却真实地在一个人身上呈现出来。

他知道柳若然有两副面孔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而对方却是小雨的丈夫。他感到自卑又无奈。

苏丁丁最终选择了沉默与躲避。为了小雨的幸福,他宁愿忍受欺侮和委屈,只想躲得远远的在心里默默地为小雨祝福。然而造化弄人,让他再次见到了柳若然。其实柳若然这两天的表现确实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但是苏丁丁的心里却没有对他升起一点儿好感。

小雨进入ICU的前三天,病情出现了四次反复。每一次都报了病危,好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之后几天,她的病情逐渐平稳,终于度过了危险期。

第十一天,小雨转入了普通病房。

出了ICU只代表脱离了危险期,小雨的状况并不好。从出事那天直到现在,她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她的肢体多处打着石膏,像穿着厚重的盔甲。她的表情很平静,但脸色很苍白。她的手腕上打着吊瓶,手指伸展着,修长而无力。

小雨的病历上详细地记录着她受到的伤害:颅骨受撞击凹陷,颅内的血块经开颅手术已取出;内脏多处破损,出现大出血,脾脏被摘除;骨盆粉碎性骨折,两节脊椎压缩性骨折,右臂和右腿骨折……

看到这份病历,苏阿姨失声痛哭。刘叔叔一边劝她,一边也跟着流泪。二位老人这些天备受折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苏丁丁知道,即使小雨痊愈,下半生也只能在病床和轮椅间度过。

柳若然面色惨白,呆若木鸡,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苏丁丁很平静,在他的心里,小雨还是那个小雨,永远都不会改变。

现在,他终于可以天天看到小雨了。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坐就是一天。

其实,苏丁丁除了坐在那里,也做不了什么。小雨还无法进食,要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生理问题由苏阿姨或者柳若然进行处理,每到这时,他还需要回避。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有的是时间去消耗,去静静地看着昏迷中的小雨。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

这件事情也渐渐归于平静,人们开始适应新的生活节奏。

苏阿姨和刘叔叔每天在上午和下午分别来到病房探视,苏丁丁和柳若然坐在小雨窗前整日守候。

苏阿姨想要苏丁丁回去工作,还想告诉他偶尔来一次就可以了,犹豫再三却说不出口,暗示了几次,苏丁丁也无动于衷。于是,她暗自叹息一声,不再提及。

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在一起,早就暗生情愫,只是在她的严防死守之下,才没有进一步发展。前些天看到苏丁丁不顾自身危险,为小雨一再输血,再联想小雨婚后的遭遇,她不禁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一个月过去了。

小雨的脏器损伤基本痊愈,呼吸插管和监测器也已经去除,虽说脸色有些憔悴,却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骨折部位的恢复还需要较长时间,但是小雨术后状况良好。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苏丁丁却逐渐不安起来,因为小雨迟迟没有苏醒。

说到对人类大脑的研究,苏丁丁可以算是国内顶尖的专家了,医院里的大夫恐怕都要甘拜下风。可是,他越是懂,就越是担心,因为时至今日,医学界对于如何唤醒深度昏迷者还是没有有效的办法。

他反复比较小雨的头部扫描影像,发现她的大脑皮质完整,颅间血管分布正常,神经系统正常,没有异物阴影,颅骨损伤也已经愈合。换句话说,小雨的大脑看起来和健康人没有什么不同。

苏丁丁松了口气,小雨的大脑没有不可逆的严重创伤,苏醒的希望就大了许多。只是,既然没有损伤,她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他望着这些检查结果陷入沉思,最后发出一声叹息。人类的大脑无疑是人体中最复杂和神秘的器官,要找到小雨昏迷的原因,无异于海底捞针。

苏阿姨见小雨一直昏迷不醒,也渐渐不安起来。她反复询问大夫和护士,小雨什么时候会醒,却始终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苏丁丁只得安慰她:“不要急,小雨一定会醒过来的。您要多和小雨说说话,多抚摸小雨的身体。经过听觉和触觉的刺激,小雨醒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于是乎,苏阿姨、刘叔叔和柳若然开始每天按摩小雨的手脚和脸颊。当然,没有苏丁丁。不过,在没人的时候,苏丁丁就会坐在床边和小雨说话。说着说着,他就会觉得小雨就好像在那里静静地聆听。

其实,苏丁丁知道,靠这种办法唤醒小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似乎是现在唯一可以使用的办法了。

当然,高压氧舱的治疗方法效果可能更好,但小雨的骨折还没有好,不宜移动。

又一个月过去了。

小雨身上的石膏已经拆除,她身体的损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亲情疗法没什么效果,拆除石膏后的三次氧舱治疗也没起作用,苏阿姨开始接受小雨可能永远不会醒来的现实。有一次,她用低低的声音对苏丁丁说:“小雨睡着了也好,如果她醒过来,半身瘫痪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苏丁丁知道苏阿姨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可是她的语气中隐含的悲观与绝望让苏丁丁的心不禁一阵抽痛。看着**的刘小雨,他便想起同样在精神病院中沉睡的导师和师兄们。难道自己是降生在世间的魔鬼吗?为什么自己亲近之人都会陷入生死一线,既不能在人间平稳生活,也无法让灵魂得到解脱!

不,绝不能让小雨步导师和师兄们的后尘!

协和医院。

王主任放下小雨的医学影像,摘下眼镜,沉思了片刻,说:“从片子上看,病人的右侧颅骨受到猛烈撞击,严重程度足以导致深度昏迷。不过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即使我亲自来做,也不见得会比这更好。而且,病人术后恢复得非常好,没有血块残留,没有血管阻塞,大脑的显影轮廓也非常清晰。病人现在大脑的情况已经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你确定病人还在昏迷之中吗?”

苏丁丁点了点头。

王主任揉了揉眉头,说:“病人的情况恐怕不是神经外科能够解决的了。”

看着苏丁丁失望的样子,王主任又说:“你也可以试一下神经组织修复疗法,不过成功率很低。”

医科大。

白发苍苍的刘教授点燃了一支香烟,抽两口之后掐灭了,然后摇摇头说道:“这几年对植物人的治疗尚未有突破性进展,理论上可行的方法还在探索阶段,而且面临重重阻碍。进入临床的两个疗法效果不佳,而且并发症和后遗症都很严重。我个人不主张采用这种疗法。这些是病理层面的疗法,如果说精神方面疗法,国内最前沿的研究恐怕是在你们记忆所啊。”

世医堂中西医结合医院。

李老先生满面红光,蓄着三绺长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望着苏丁丁沉吟道:“我的透骨针疗法专治神经衰弱、嗜睡、失眠、抑郁症、精神失常等病症。你看墙上的这些锦旗,都是康复的患者所赠。”

“我想让你治的是植物人。”苏丁丁说道。

“哦……这个有些麻烦。医院已经束手无策了吧,我的针说不定会有起死回生之效。”

……

在这一个月里,各种治疗手段在小雨的身上几乎用尽,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只有一次,小雨的眼角似乎颤动了几下,像马上就要睁开眼睛一样。苏阿姨见状喜极而泣,柳若然嘴唇颤抖,但最终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

不知不觉,小雨已经昏迷四个月了。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春节了,漫长的冬季即将过去,万物萌芽的春天即将到来。

苏阿姨没有置办什么年货,她的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柳若然的新房也因小雨坠楼事件变成了凶宅,结婚照还挂在客厅,房内却一片冰冷,了无生气。家里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

生活还在继续,但是小雨的事改变了身边每个人的人生轨迹。

护士长来过病房几次,她先是说小雨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接着说医院的床位极为紧张,排队的患者都达到了三位数。最后,她无奈地表示,以小雨现在的情况,在家休养与在医院并无两样,言外之意是希望小雨尽快出院。

苏阿姨一时没了主意。在老人看来,让小雨出院就代表医院已经放弃了治疗,小雨苏醒的希望变得极为渺茫。

“小雨在这里住下去确实没有必要了。”苏丁丁同意出院,“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苏醒的希望。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苏阿姨、刘叔叔、柳若然的目光一下子落到苏丁丁身上。

“不过—”苏丁丁苦笑道,“这个办法以前做过几十次实验,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救护车闪着警示灯,开出了安贞医院,上了四环之后又转向京承高速,向着城外开去。

春节临近,路上的车辆少了许多,许多外地人都提前回家过年了,两旁的建筑也插上了红旗或挂起了红灯笼,整个城市充斥着浓郁的节日气息。

救护车开进了中科院怀柔分院,在十号楼前停住。

苏丁丁跳下车,望着十号楼不禁一怔—“人类记忆图谱研究所”几个大字在楼顶处闪着金光。这个牌子不是在三年前就被换掉了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时光倒流了?

苏丁丁压下心头的疑惑,稳了稳心神,护送小雨的担架沿着残疾人专用坡道走向十号楼的大门。没想到,门口竟然还有两个军人站岗。

苏丁丁出示证件后,还在担心是否会被拒之门外,却见两个军人礼貌地还回了证件,敬礼之后打开了大门。

苏丁丁刚走进大堂,王主任便迎面跑了过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是苏博士啊,出差刚回来吧!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院里联系你好久了,差点报警。”

“抱歉,出了点儿状况。”苏丁丁一脸歉意。

“没关系,你没事儿,我就放心啦。”王主任显得很亲切。

一行人走到电梯间,苏丁丁按了下行的按钮。

王主任连忙说:“王博士,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的办公室已经不在地下室了。”

“哦?!”苏丁丁疑惑地看着王主任。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前,院里决定恢复记忆所的原有编制。十号楼全部划归记忆所使用,未来所已经搬出去了。不过……”王主任笑了笑,接着说道,“中科院还没有任命新的所长,而且所里的其他员工也还在招聘中,所里暂时还只有你一个成员。哦,你的新办公室在六层。由于联系不上你,院里已经做主把你的办公室搬到六楼了,我们上去看看吧。”

新办公室在六层里侧,大约有六百平方米,足足占了半层楼。除了面积巨大的实验室和办公室,竟然还安排了起居室和独立卫生间。而噪声巨大的计算机和通信设备则被移到了四层的隔音机房。

“这是我的办公室?”苏丁丁看着偌大的房间,一阵迷惑。他记得这里曾经是所长也就是自己导师的办公室,自己哪里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这是经过院领导专门批准的,至于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王主任显得很神秘。

苏丁丁的脑海里闪过吕天明的身影,似有所悟。

小雨被转移到记忆记录仪的深眠椅上。

苏丁丁将深眠椅放平,让其成为一张病床,然后开始将各种传感器连接到小雨身上。

他的计划是利用记录仪的点火脉冲对小雨进行记忆层面的刺激。这个方法是他在几年前为了唤醒导师而想出来的。当年,记忆所因为研究导致大量工作人员成为植物人或精神失常者。苏丁丁用尽各种传统办法也没有把大家唤醒,于是只好另辟蹊径,创造出新的唤醒植物人的办法。可惜,这个办法经过多次尝试,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

苏丁丁把众人请到外面的办公室,接着把自己和小雨反锁在实验室内。关门的一瞬,他看到了柳若然投射过来的充满警惕的目光,他摇摇头选择了无视。

苏丁丁坐在操作台前,启动了记录仪和计算机系统,然后看着面容安详的小雨沉默下来。

系统载入完毕,大师兄的全息投影出现在苏丁丁身前。

“这不是小雨吗?她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从四层坠楼,现在处于昏迷中。”苏丁丁回答。

“多久了?”

“四个月零八天。”

“虽然有点儿冷血,但我不得不说,她苏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知道,”苏丁丁点了一下头,说,“所以我打算做一次点火脉冲。”

“你曾经做过三十七次类似的脉冲,没有任何效果。”

“这是最后一次!”

“好吧,我支持你。”大师兄表情严肃。

“您认为,以前的实验为什么会失败?”

大师兄思索片刻,说:“首先,点火脉冲是记录仪用于标定追溯人记忆的记录点,能否用于唤醒大脑思维,还缺乏理论支持。其次,植物人的大脑活动基本处于停滞状态,而点火脉冲是以记忆为标靶的。没有记忆,何来标靶?最后,即使患者能够产生紊乱的记忆,点火脉冲的标记物还得与其吻合,这个概率的微小程度,你应该知道。”

“抛去理论的支持不谈,假定小雨还有意识,那么我们成功的关键就在于点火脉冲的标记物。”苏丁丁说道,“以往进行记忆追溯时的标记物,是事前商定的记忆片段中的某个独特的物品或对话。现在看来,用于唤醒昏迷者的标记物不应墨守成规。”

“你的意思是—?”

“既然标记物可以是一枝花、一个杯子,那么它也可以是一个人、一件事,甚至一整段完整的记忆。这样的话,与患者原有意识产生共鸣的概率就直线上升了。”苏丁丁有些激动。

“可是,那会导致点火脉冲的能量急剧增加,从而对患者的思维造成无法预计的损伤,就像—就像现实中的我一样。”大师兄表情黯然。

“植物人患者的思维本来就处于停滞中,只要我们适当调整脉冲的强度,就有可能将对患者的损害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

“对啊。”大师兄恍然,“这么说来,计划可行!”

第一次点火脉冲承载的是几张照片:一张是在小雨小学毕业那年,一家人在颐和园照下的全家福;一张是小雨的结婚照;一张是他俩去年在红螺寺的自拍照。

第二次点火,苏丁丁放进了小雨小学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和金帆乐团的奖杯,小雨初一开学时他送的一支钢笔,以及小雨的结婚戒指和陈远送的那辆玛莎拉蒂。

第三次点火混合了两段完整的影像:一段是苏丁丁随小雨一家去泰山旅游时的影像,另一段是两年前小雨过生日的影像。去泰山旅游那年小雨正读初中三年级,那是苏丁丁作为这个家庭成员的最后一次出游。视频里一家人是那么的和睦,那么的开心。苏丁丁一直将这段视频珍藏在手机里,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看着这段视频,独自心酸。过生日的影像中小雨已经工作了,那是她第一次在外面和伙伴们一起过生日,参加生日宴的有她的同学、同事,还有苏丁丁和她刚认识的柳若然。

第四次点火被大师兄打断了。

“小雨的生理指征已经开始波动,证明她的身体肯定受到了伤害。现在的脉冲强度相当于一次强烈电击,你就真的不担心后果吗?”

“再进行最后一次。”苏丁丁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大师兄。

“不行。”蔡杨拿出了大师兄曾经的威严,“三次脉冲都没有丝毫效果,已经证明这种方法并不可行,科学并不是蛮干!”

苏丁丁望着沉睡中的刘小雨,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和无助。

泪水不知何时噙满了苏丁丁的眼眶,他视野里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躺在病**的小雨,如今在他看来就像他们小时候放入河中的那只折纸小船,越漂越远,最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