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无题

凌晨六点,苏丁丁醒来。

他的心情恢复了平静,他把泪水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留在了昨天。作为孤儿,他早已学会如何去接受,如何去忍耐,如何平静地迎接未来。

他翻身起床,先是脱下身上的衣服,扔进床脚的衣物筐,全身上下只剩**。然后他穿上仿真义足,拎起衣物筐,来到隔壁的男卫生间。

地下二层的卫生间根本没人光顾,已经被他改造成了私人专属空间。里间原本有四个分隔开的独立厕位,一个被他改成了淋浴室,另一个则让他用来安装了一台洗衣机;外间洗手池没动,但是他在上方加装了一个卫浴柜,在里面放着日常盥洗用品。

他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开启了洗衣机的自动开关。然后,花费十五分钟洗了个澡,用两分钟时间刷了牙,接着用浴巾仔细把自己擦干净。最后,他披着浴巾回到办公室,在衣柜里找了一身烫好的干净衣服换上。

出了地下二层,他没有去操场跑步,而是直接去了“北京早晨”。他一口气吃了半斤包子和两碗馄饨,才觉得身上暖洋洋的,昨天的最后一点疲惫终于被洗去了。

回去的路上,苏丁丁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只是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可能是昨天睡的时间太久了。来到研究院的体育场,他开始围着跑道慢跑。可是才跑了半圈,他就觉得头越来越沉,而且睡意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着。

他停止了跑步,返回了办公室,没来得及脱掉衣服,就躺在**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好,一直在做一些光怪陆离的噩梦,有几次吓得他从梦中醒来,清醒几秒之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后来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不知道是肉体还是心里,反正是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知道自己病了,于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在工作台的抽屉里找了几颗感冒药服下去,又躺回**,拉开一床被子捂在身上。

在昏昏沉沉中,苏丁丁梦见他又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正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儿童福利院的餐厅里。苏阿姨站在自己跟前,把盛满食物的餐盘放在自己面前。今天吃的菜是红烧肉,诱人的香味儿让他都流出了口水。一阵风卷残云,红烧肉就被吃光了。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看苏阿姨,苏阿姨露出慈母一般地笑容,又给他加了一份。他挥动餐勺,转眼又吃光了。再看看苏阿姨,苏阿姨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又加了一份。他很快又吃光了,三次、四次……苏丁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担心,担心苏阿姨不再慈祥地笑,不再给自己红烧肉。可是自己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呢,怎么总是吃不饱,怎么越吃越饿?

苏丁丁被饿醒了,可眼前却是一团漆黑。他摸出手机,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这时他发现拿手机这个动作对他而言竟然是这么艰难。晚上九点了,微信里没有未读信息。他想坐起来,但是挣扎到一半的时候又颓然倒在**。他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费力地侧过身,一点一点把下半身往床边挪,想借助床的高度和身体的重量让自己坐起来。但是,他无法准确地控制力度,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翻倒在地板上。

他躺在地板上挣扎了十几分钟,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最终他确定无法自己坐起来了。

他觉得大脑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胃部像有一个通红的熨斗在反复烫烙,而刺骨的寒意正从地板传递到身体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有些想不通,是什么病这么厉害,竟然一下子把自己打倒了?平时使用的三副义足,有两副就在手边,还有一副压在腿下,轮椅停放的位置距离他不足一米,但是他没有力气使用它们了。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就会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大概很久之后才会有人发现吧。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己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了无痕迹。他一时心灰意冷,不如就这样吧,既然没有意义,生与死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死亡的气息像潮水一样逐渐湮没了他,在失去知觉之前,欢笑、泪水、喜悦、沮丧依次泯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有些模糊的视野里都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衣服,还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我已经死了吗?”苏丁丁喃喃自语。

“天堂好吗?”一个声音问道。

“我不信宗教。”

“好吧,这里是人间。”白影变得清晰起来,是一个护士正在埋头给他的手腕上埋下点滴用针头。

“谁送我来的医院?”苏丁丁有些惊讶。

“当然是救护车啦。”护士回答。

“谁叫的救护车呢?”

“不是你自己吗?”

“我?”苏丁丁疑惑,他恍惚记得自己从**掉下来的时候,手机不知道摔到什么地方去了。可如果不是自己打的电话,救护车又怎么能在没人去的地下室找到自己呢?

“既然醒过来了,等打完吊瓶,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去把住院手续办了。”护士拿过来一叠单据,说道。

“我得的什么病?”

“不知道!等办完手续,缴过费,才能安排检查。”

“哦。”

苏丁丁瞟了一眼输液袋上的标签,只是一些葡萄糖之类的营养液,并没有针对性的药物。不过一个小时之后,虽然头部还是阵痛,身体却不再那么虚弱了。

义足大概还扔在办公室里,他向护士要了一辆轮椅。转动车轮出了病房,乘坐电梯来到医院一楼大厅,大厅接待台后的墙壁上悬着“怀柔医院”的铭牌。输液的时候,他看过手机,确实有一条120的通话记录,也许是自己在意识模糊时拨出的吧,他不确定。

大厅里的人很多,大都在排队。办理住院手续、划价、缴费,一路下来又花了一个多小时,苏丁丁不但没有疲惫感,反而觉得好多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不断往返于各个科室检查,检查结果一个个很快就都出来了。血常检查,正常;只是血糖比较低,但也在正常范围内;拍全身X光片的诊断后,正常;全身CT扫描,正常;癌症筛查,正常;头部平扫,正常……

第三天上午,住院部大夫来到苏丁丁的病床前。

“今天感觉怎么样?”大夫和蔼地问道。

“感觉好多了。”

“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医院里的病床还是很紧张的。”

“可是还没有查出来我得了什么病。”

“这些检查结果……”大夫翻看着一页页的检查报告,“检查结果表明你的身体很健康,换句话来说,你没病。”

“我还是有些间歇性的头疼。”

这时,苏丁丁的手机响起来。他低头一看,是小雨打过来的,就连忙接通了。转瞬小雨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丁丁,你去哪儿啦,怎么办公室的门开着,却一直没有人?”

“我……我在医院。”

“医院,你生病了吗?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不,我没病,只是来医院办点事。这就回去,你等我。”

苏丁丁挂断电话,一边侧身去拿自己的衣服,一边对大夫说:“我没病,我马上出院。哦……请帮我借一辆轮椅。”

赶回研究院地下二层,苏丁丁看见小雨带着一副清洁手套,腰间围着围裙,正在房间里拖地。

**换了新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工作台上的各种杂物摆放整齐,地板擦得都可以反光了,隔壁的卫生间传来洗衣机的轰鸣声。

见到苏丁丁回来,小雨擦擦额头的汗水,埋怨道:“你这里快成猪窝了,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苏丁丁连忙到床边佩戴义足,一边准备上前帮忙,一边反驳道:“这才结婚几天,就知道干净啦,以前你的房间可都是苏阿姨收拾的。”

两人一阵忙碌,办公室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焕然一新。

刘小雨满足地坐到床沿上,嘴里说道:“丁丁,我饿了。”

“好吧,看来吃不到虹鳟鱼,你是不会罢休的。”苏丁丁说道,“你说你,整天就知道吃,跟个小猪似的,怎么就不胖呢?”

小雨一声欢呼,拉起苏丁丁的胳膊就向外拖。

来到地下一层车库,苏丁丁拉开那辆破吉普车的门,却见刘小雨上了旁边的一辆玛莎拉蒂。

苏丁丁打量着这辆车,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快上车吧。”刘小雨一边招呼他,一边点火启动,“这不就是你送我的结婚礼物嘛?”

结婚礼物?苏丁丁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心里还在迷惑。自己虽然在商场逛了半天,可什么也没……旋即,他恍然大悟,这是陈远的那辆车。自己曾和他说起小雨结婚的事,一定是这个家伙离开之后,直接去了婚礼现场。仓促之间,他把这辆车作为结婚礼物,以自己之名送给了小雨。

“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想着赶快买套房子成家,却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小雨一边驾驶着汽车向出口驶去,一边数落着苏丁丁。

“喜欢吗?”苏丁丁问。

“喜欢!”小雨一脸幸福的表情,接着又小心翼翼地问,“这车虽然不是新的,也一定很贵吧,恐怕你的那点积蓄都花光了吧?”

“只要你喜欢就好。”苏丁丁说。就是把他那点存款再乘十倍大概也买不起啊,他只得装酷。

“丁丁。”

“嗯?”

“我们报社里新来了很多女孩,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你看我这个没房、没钱、半失业,甚至没有双脚、没有父母的五没青年,有哪个女孩会喜欢我?”

“哼,我觉得她们还配不上我们家丁丁呢!”

玛莎拉蒂沿着倾斜的车道,从车库一头冲进了阳光里。

去往红螺寺的公路两侧开了很多农家乐,虽然有的连招牌也没有,但是餐厅大都宽敞明亮,卫生、环境也不错。餐厅前还有面积不小的停车场,门口还建有水产养殖池,规模大一些的还有特别大的鱼塘。来红螺寺游玩的游客大多会上这里品尝一下地道的农家菜。

今天是周四,这些农家乐大都没什么生意。他们随便找了一家,把车停在停车场,先在水池旁挑了一尾虹鳟鱼,并交代一半烧烤一半生吃,然后走进餐厅。二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窗外就是红螺寺景区。已是深秋时节,山上的红叶层层叠叠,仿佛一片红色的晚霞。

小雨拿起菜谱点了农家肠、大拌菜、小葱拌豆腐、炸花椒芽、野蘑菇炖小鸡、农家摊鸡蛋……

苏丁丁有些瞠目结舌,却没敢言语。旁边的老板娘禁不住问了一句:“一共几个人吃饭?”

小雨显然没明白这话隐含的意思,随口答道:“就我们两个。”

没过多会儿,菜肴流水一样端上来。小雨眼睛发亮,像看到了许多亮晶晶的首饰。她这个吃一口,那个尝一下,不住品头论足:“农家肠的淀粉放多了,大拌菜的食材还算新鲜。啊,这小葱拌豆腐不错,是卤水豆腐,丁丁你尝尝。摊鸡蛋真好吃,准是山上散养的母鸡……”

吃到第四道菜的时候,苏丁丁就吃饱了,而这时虹鳟鱼那道压轴菜还没端上来。看着食碟里还有很多小雨夹过来的菜,苏丁丁真的很无语。

“你怎么不吃呀?”小雨问。

“我已经饱了,看着你吃挺好的。”

小雨报以微笑,筷子却没有停止运动。她看起来吃得很慢,可是一会儿工夫,粉肠就没有了,小葱拌豆腐也让她吃光了,大拌菜还有几根,虹鳟鱼只剩下鱼头了。

苏丁丁默默望着她。虽然小雨的吃相不算好,可是在他的眼里,无论怎样,小雨都是最美的。

“今天怎么跑过来了,不用上班吗?”

“我还在休婚假啊。”

“哦……这几天过得好吗?”苏丁丁有些疑惑,婚假怎么不和柳若然出去旅行呢?

“挺好的。”小雨的回答有些随意。

“这几天厨艺大有长进吧,记得苏阿姨让你上过两个烹饪班呢。”

“哦……嗯……啊……”小雨嘴里咀嚼着食物,发音含糊不清。

“两个人过日子互相多谦让……”

“你说话的口吻怎么和妈一样了?”小雨用纸巾擦着嘴角,说道,“我也吃饱了,我们去看红叶吧。”

从餐厅出来,他们发现之前晴朗的天空竟然阴云密布,天空飘起了小雨。当他们把车开进红螺寺景区的停车场时,雨下得就更大了。

北京的秋季是很少下雨的,苏丁丁不禁感觉是命运使然。看着窗外逐渐隐没在烟雨中的红螺山,他无奈地说:“抱歉,每次来我这里都会碰到倒霉的事。”

“在车里看看风景也不错。”小雨答道。

她解开安全带,把腿盘起来,整个身体蜷缩在驾驶椅中,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她的胳膊支在车门扶手上,用手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在她的视野里是半座红螺山和半个苏丁丁的侧影。

在苏丁丁的认知中,小雨是个阳光大方的女孩,一举一动像个男孩子似的。此时摆出一副温顺乖巧、我见犹怜的姿势,不禁让苏丁丁心中一动。

因为突然下起了雨,不多的游客也匆匆离开了,偌大的停车场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辆玛莎拉蒂。

淅淅沥沥的雨幕过滤了世间的烦恼与嘈杂,而把水墨山水一般的美景投射进了车厢里。

几下咚咚的红螺寺的钟声在湿漉漉的心境间缭绕。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红螺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世界时而真实,时而虚幻……

时间就在他们的沉默中悄然流淌着。

不知不觉,雨住了。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了。

两个人仍然静静地坐在车厢里,语言在这个时候是苍白的,眼神也无须相对,只有一股无法名状的气氛包裹着他们。是融洽、是和谐、是温暖,也许什么也不是。

忽然之间,小雨的眼圈红了,晶亮的泪花在眼中泛起。

“怎么了?”苏丁丁一惊。

“没什么。”小雨扭回头,在转过来之后已经恢复如常,“雨怎么就停了呢?我们出去走走吧。”

下了车,小雨站在雨后清冽的空气中,忽然昂起头,向卧佛一般横亘在眼前的红螺山张开双臂。那姿势像渴望飞翔的小鸟,或是回望山林的小鹿。

苏丁丁看着她那放松的模样,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发出一声呼喊或者感叹,但是她的情绪在胸腔中回转,最终却归于无声。

她的情绪似乎不高,只是挽起苏丁丁的胳膊,向停车场外走去。

景区已经关门了,他们沿着景区外空无一人的公路,相互依偎着缓缓走去……

雨后清爽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星星,迷蒙的星光伴着两个人走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