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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绵延数百千米的城市灯火,各式各样漫天乱飞的航天器,交错的炫目的激光,燃烧的行星基地……如今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这静悄悄的原始星球,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晕了,呆呆地望着舷窗外一派原始但生机勃勃的平原。过了一会儿,我抬头仰望缀满繁星的天空,我从那里来,曾在那里任意驰骋,现在它却显得遥不可及。

飞船主控电脑显示飞船的损坏情况:四台发动机中的两台被彻底毁坏,飞船部分蒙皮破裂,指令舱和生活舱失去密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修复飞船。

太阳系不存在这种充满生命的未开垦的美丽行星。我到底在哪儿?银河计时基准竟倒退了二十一个漂移点,我一怒之下险些将其砸了。直到这个原始人站到我面前,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跨越的是时间而不是空间,我似乎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两万一千年前的“古火星”。

坦白地说,我一时不知所措,而这个人的镇定自若又让我吃了一惊。他独自驻足于夜雾中,仿佛一个事先派遣的导航员,来引导飞船降落。

他身着简便的服装,腰佩金属剑,左手牵着驯化的坐骑。这就是我的祖先,整个火星人类的祖先。火星人的起源之谜已经困扰火星世界整整两千年了,我们仿佛是在两千年前的一天突然降临到了火星上,从而开始了高度发达的文明生活。对此之前的事,我们的大脑一片空白,考古学家们在火星表面也丝毫找不到祖先的进化遗迹。

我抬起头,群星在宇宙深处明明灭灭,仿佛女孩含情脉脉的眼睛温柔地俯瞰着我。一个巨大的朦胧银白的星体映入视野,当认出那是月球的一刹那,我灾难般地意识到,自己置身的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我的头随之炸裂般地轰鸣,胸部伤口一阵剧痛,喉咙腥甜,一口血喷到面罩上,眼前立时变得血色模糊。该死的月球仍挡在地球前面,它的四分之一连同上面的超级防御基地早已不翼而飞,但满布月表的火力点仍疯狂地喷吐着火舌。地球人几个世纪的苦心经营已把月球构筑成一个空前庞大的战斗堡垒。火星进攻舰队飞蛾扑火般冒着密集的炮火前进,不时有飞船被击中,凌空爆炸,有的船长驾着起火的飞船突破月球火网与上面的基地同归于尽。这是地球人与火星人的生死对决,整个宇宙都沸腾了。

地球的另一面却异常寂静,我的战舰装扮成地球人的货运飞船,正悄然靠近地球。飞船将在四十九小时左右进入地球大气层,届时飞船上满载的核弹会准时引爆,其威力可使地球毁灭一千次。

一枚巨大的黑色纺锤体像气球一样自地球方向的宇宙阴暗处浮出,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它迅速扩大,形成一个微型黑洞。

地球人近来扬言已研制成一种可吞没星球的名叫“地狱窗口”的星际武器,看来并非恫吓。

飞船被一股巨大的引力拉向无底的深渊,黑色填满了我惊恐的视野。

天和地在旋转,我感到身体和信念都在崩溃。昏倒前的瞬间,我猛然想起,满船的核弹将在四十九小时之后爆炸,其引爆定时程序不可逆,那么这二万一千年前的地球将被摧毁!

我还恍惚看到那原始地球人正奔上来扶我。

我出生时正处在火星文明的繁荣顶峰。

火星世界已被整个文明化了,几乎找不到自然的痕迹。在火星政府的强硬政策之下,五千万火星人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巨型飞船正向宇宙更深处探索……

然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毫无吸引力,因为这辉煌文明的存在与我并不相干,我从未从中得到过快乐。

在育儿中心长到四岁,我便被送到火卫Ⅱ的世界学校接受严格的公民教育。这所拥有两百名学员的学校,包括校长在内只有十二名管理人员。学校的纪律严格得近乎残酷,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妥之处,便会遭到严厉的处罚。这枯燥无味的课程,这毫无生气的学校,都让我感到厌烦和恐惧。毕业前一年,在一堂量子物理课上,女同学林莹禁不住好奇地问机器人老师,为什么我们学习的都是这些深奥的物质文明课程?我们的文化在哪里?我们的历史在哪里?为什么每年一堂的人文课现在也停了?三天后,林莹从学校里消失了。我们后来才知道,她被派到冥王星去采矿了。

林莹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和火华一直爱恋着她,我俩对她的遭遇感到怒不可遏,却又毫无办法。

终于,我们熬到了毕业。大家怀着出狱般的轻松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然而等待我们的是更严厉的管理。我被分配到火星地面宇航局,两年来,工作被安排得满满的,我只能像机器人一样一丝不苟地拼命工作。除此之外,我还得小心提防同事的流言蜚语和恶意陷害。

我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生活,便报名当了一名往返于火星与冥王星的货运航船驾驶员。尽管航行漫长枯燥,但总比面对冷酷无情的火星同类要好。况且,我还可以到冥王星去找林莹。

我在起航前往冥王星不久,火星世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心灵危机。我的航行基本未受影响,但在冥王星上我没有找到林莹,据说她早在流放途中就自杀了。一年后,我回到了火星,整个世界都已面目全非。超级水坝的泄洪闸大开着,下游占地数百平方千米的自动工厂没于一片汪洋之中。城市中到处蔓延着火光,数百米的摩天大厦倾倒在荒芜的地上断成数截。原火星政府早就被赶下了台,原有的一切桎梏都被崛起的新一代人类所砸碎。他们曾饱受折磨,他们的羽翼丰满之日,便是他们的复仇之日。

然而复仇之后,复仇者们茫然了。对着一个混乱的世界,没有人站出来告诉人们该何去何从。火星世界的一切都停顿下来,无数个异端邪教组织在民间泛滥,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绝望自杀……

我开始明白,从前那种秩序尽管严酷无情,但它毕竟维持着火星文明的高速发展。如今它被打破,火星文明就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可是,我们不可能在那种冷酷无情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我们终究是人!

那么,追究所有根源,只有一千年历史的火星人类怎能支撑起一个数万年生物进化的高度文明呢?

长期以来,考古学家们被此问题折腾得焦头烂额。他们在地面上找不到丝毫古人类的遗迹,而外星系高智慧种族假说虽能自圆其说,但仍旧毫无证据。

火星文明岌岌可危。

一切都在我三十岁那年突然好转起来。这一年,一直守候在太空天文基地的考古学家们,终于收到了来自鲸鱼座α星的祖先回音,事实水落石出:两千年前,α星曾派遣一支考察队访问了太阳系,后来,因故障无法返回的队员们在火星重建了文明。

来自α星的电波传来了祖先们的召唤!整个火星世界欢呼雀跃。所有的人都一个心思:到α星去,回到我们的故乡去!火星文明奇迹般地恢复着。火星需要巨大的能源,我们要建造具有正反物质发动机的超级星际航船,用来飞向α星。

但火星在向宇宙迅猛发展之际,却遇到了绊脚石,那便是太阳系的土著民族地球人。尽管地球人也步入宇宙时代,但其文明仍与火星相差甚远,并且地球人生性凶狠狡诈。因此,火星世界自诞生伊始便与地球人从无接触。

几十年里我根本不知道地球人的存在,后来才零碎地知道一些情况。在地球上拥挤着四百亿人口,这是一个正在走向末路的民族,他们脆弱的文明已无法经受任何危机的冲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步步地消亡,我们对此不屑一顾。

由于历史原因,他们拥有太阳系除火星和冥王星外的其他所有星体。然而,他们根本无力开发,大部分星球都荒芜着。

于是,我们开始在其上建立矿场和基地。其间,难以避免地和地球人相遇了。最初大家基本相安无事,可好景不长,火星人类建在海卫上的导航基地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在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艘地球飞船,火星舰队当即将这个庞大笨重、弱不禁风的丑八怪打发回了老家。随后,火星人矛头直指地球,开始大肆清除地球人在外星所设的基地。

对于资源贫瘠的地球来说,被断绝能源供应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地球正式向火星宣战,太阳系战争爆发。

在火星人类的眼中,这根本就是一场极易获胜的战争。地球人的旧式战舰被火星的超级舰队顷刻围歼,火星军队继续清除地球人在其他星球上的基地或殖民地。不到一个火星年,地球人就丧失了除地球和月球外的所有宇宙领土。

然而,随着战争的延续,形势急转直下,火星部队强大的攻势后来被彻底粉碎,地球人不可思议地进行了反攻。除了过剩的人口,地球人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竟一路**,直逼火星本土。没有人明白,我们几乎拥有一切,可最后竟然要输掉这场战争。为什么?难道有神在暗中保佑着地球人吗?

为了挽救败局,火星政府不得不孤注一掷,将一艘伪装成地球飞船的战斗舰载满定时核弹,试图把地球人从宇宙中抹去。谁知飞船和身为驾驶员的我却被阴差阳错地抛到了两万一千年前的地球。

我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短暂的苏醒,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卷厚厚的植物纤维织物中,周围是一根木桩撑起的相同织物的简易帐篷。那个叫赤比的古地球人守在我旁边,他的右手正拿着从我身上脱下的宇航服。

我再度昏迷,离开宇航服对我便意味着灭亡。我被这星球巨大的引力挤压着,动弹不得。随着正午的临近,我的全身仿佛被一团越燃越旺的火焰烘烤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干涸和破裂。

我快死了。

是什么如此清凉地进入我的心胸?有人扶我半坐,是赤比,他一口口给我喝一种极苦的植物汁液。恍惚中,我看见他的脸贴近我的眼睛。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中满是关切,厚实的嘴唇透着自然的朴实与善意。我的头靠在他宽大的肩膀上,内心竟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是谁?他是洪荒时代愚昧无知的原始人,是卑劣凶蛮的地球人祖先,是高度发展的火星文明面前的一粒微尘,可他却给了我父亲般的温暖!

其实我从没尝过父母之爱。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过是借用了父亲的**和母亲的卵子,除此之外,我们就仅剩下一个父子的名分。从试管中孕育,到我长大成人的数十年里,父母从未来看望过我,更别提给予关怀和帮助。一次,机器人保姆指着电视中演讲的一个政府要人说,那就是你的父亲。我看着他,心中毫无感觉。火星世界中,父母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在辉煌的文明前孤独地长大。

那汁液使我积蓄了一点儿力量,我竭力抬起重如千钧的手,指向我的宇航服。随后,我又昏迷过去,但这次我的大脑仿佛是清醒的。我猛然意识到,我在向谁寻求温暖?他们是火星人类的敌人啊!我不是在认贼作父吗?我要去毁灭他们,反正核弹已临近爆炸。可是,我真的是认贼作父吗?迷雾从脑海中漫起,淹没了所有思绪。混沌中,两颗星凄迷地亮起,多像火华的眼睛啊。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火华?

在火星部队进攻月球暂时受挫时,火华和其他士兵一起撤回火星,可是并没有在宇宙港接到他。听前线撤回的士兵说,他被直接送到精神治疗中心去了。

数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火华正坐在房中那扇落地窗前。窗外就是迷乱的星空。他的身体仿佛都融于这幽深的宇宙,仅剩他那双凄冷的双眼。

“听说你要去参军了?”

我点头。

他沉默,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我。良久,他又问:“你知道我们,我指的是整个火星人类,来自何方吗?”

我不觉笑道:“这个数年前困扰着我们的千古之谜现在还是问题吗?我们不是已经接到来自鲸鱼座α星上的祖先们的来电了吗?”

他摇头,摇得很慢。我看出他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动,但他的声音却依然有些颤抖:“不,这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什么α星,没有什么祖先来电!”

“我看你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谁知我的笑却激怒了他,他像疯了一样扑上来抓住我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这个傻瓜!你……你们都被该死的政客给骗了!这不过是个大骗局!那些知道真相的浑蛋们清楚,如果没有什么凝聚力使大家团结在一起,火星世界就得完蛋!于是,他们就装扮成什么考古学家,再伪造一份所谓的星外来电,以转移致命的心灵危机。这是个弥天大谎!一个可以使火星文明苟延残喘的弥天大谎!”

说话时,他的眼神疯狂恐怖,令我心悸。说罢,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等喘息逐渐归于平静,他默默地回到椅子上,叹口气说:“我来告诉你另一段历史吧!我并不是来和你争吵的,所以请你不要打断我……大约三万年前,太阳系的某颗星球上产生了高智慧生物的萌芽。那颗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在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后,地球上的生物已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和文化,在进一步迈向宇宙空间的时候,火星仍旧是一颗布满氧化铁的荒凉星球。后来,人类登上了火星,但火星并不适宜人类生存。它的大气极其稀薄,平均温度只有零下六十度,季节变更时还会引起猛烈的风暴。又过了几百年,地球本土的能源枯竭导致人类陷入严重的能源危机。地球人类决定执行‘绿洲’计划,把火星改造成第二个地球。他们在火星轨道设置了大量太阳反射镜,并在火星表面建造了数千座生产臭氧的化工厂,它们产生的强大的温室效应将使火星气候变暖。于是,诸如酵母和细菌等简单的生命形式就可以在火星上培植,这些生命又释放出氧气,从而制造出使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上述计划,整整进行了四千年,在几乎耗费了人类的全部财富之际,新的火星诞生了!仅仅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只有一千万移民的火星在经济领域已经超越了地球,而地球上90%的能源都来自火星。随着火星政权落入自我发展意识极强的一代人手中,在火星人眼里,地球已成为严重阻碍火星发展的重要因素。火星开始悄然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不过数十年时间,它的军事力量已可以与地球相抗衡了。于是,它提出了脱离地球联盟独立的请求。可是,没等地球表态,火星本身便爆发大规模反独立运动。老一代地球移民们的心中,地球再贫穷也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们热爱它,尊敬它。独立之事便这样不了了之。自此之后,火星的独立运动从未停歇过,但随着地球移民占火星人类的比重逐渐减少,火星与地球的隔阂日益加深。终于,一个坚持独立的火星强硬政府上台。它利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地球。最后,火星终于迎来了独立。从此,火星和地球断绝了所有联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开始自我发展。为了防止人类的思乡之情再度掀起火地统一浪潮,年轻而无知的火星人类放弃了地球的所有文化传统,企图单独发展自己的文化,并且拒不承认火星人是地球人的后裔。两千年后,生活在火星上的人类对地球已一无所知,他们认为地球人是一个人口过剩、素质低下、资源贫瘠并且与火星毫不相干的外星种族。这些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我也逼视着他。现在的问题是严肃的,我冷冷地说:“既然你说α星的来电是骗局,那么我完全可以认为你说的同样是个骗局,除非你能拿出确凿证据。”

他一笑,笑得极为凄楚。“火星人类的数量只不过占了人类总数的十分之一,而它几乎掠夺了人类文明的所有财富,这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文明?这就是自私、贪婪!为了脱离人类,我们抛弃了所有人类的文化,还以为高速发展的经济就是文明?无知!愚昧!结果呢,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严酷的管理,求助于考古骗子们的蛊惑。现在好啦,报应终于到了。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多,觉醒的火星人开始帮助地球人类反攻火星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吗?”说着说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为什么我们要打仗?为什么我们要屈服于自己心底的自私和贪婪?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在一起友爱互助……”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中涌出泪来。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经按下了电钮,哭泣的头颅碎裂开来。

事后,精神治疗中心负责人告诉我,火华是在接受治疗时逃跑的,他患了严重的妄想症。

火华是我最亲密的人,但火星人类的冷酷无情使我对他的死几乎无动于衷。当时,我相信他确实患了妄想症,他的话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而现在我理解火华了,我不正处在他当时的境地吗?我现在理解他在了解人类最阴暗的隐私之后的痛苦,理解他在人类互相残杀面前的无奈与绝望。他是因绝望自杀的,并非患了什么妄想症。庞大的火星文明在我心中已彻底坍塌。从赤比身上,我感到了强烈的归依感。我明白,他就是我的祖先。我心灵深处沉睡的记忆突然复苏,并与赤比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我恢复了健康,无论身体还是心理。我身上被重新套上了宇航服,一定是赤比在最后时刻看懂了我的手势。

见我好转,赤比也异常高兴。他端来几碟食物和一壶名为“酒”的饮料招待我。这些粗糙的原始食物,我的胃恐怕消化不了。我推辞说不饿,并示意他自己吃。

他不推托,边吃边和我聊起来。

我了解到,他的国家正在和一个叫“秦”的国家打仗。对手极其强大,上一次战争中他们有数万人被秦军屠杀。而这次他们再度陷入困境,已经有几万士兵阵亡,援军还迟迟不到,整个军队进退两难。赤比说现在战场局势对他们极为不利,一旦秦军找到他们的弱点猛攻,那他们将必败无疑。赤比对楚军的境遇深感忧虑。我看着他不觉想起了火华,尽管他们相隔万年,却有着共同的哀愁。

赤比又问起我所在世界的情况。我告诉他,尽管我的世界美丽无比,但它同样动**不安。他听后,低头不语。我猜测,他一定认为只要人类文明极度发达后,野蛮的行径就会随之消失,而我的话打碎了他的梦想。

不知不觉中,他的忧伤也感染了我,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久。

我们又谈起了科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自己对星空的发现。他告诉我,孛星的来临是有规律可循的,他正在试图算出这一周期;而陨星的降落时间和规模都是不可知的,但它们却含有大量的金属成分,利用价值极高。他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书稿让我观看,那上面标有几百颗星体的精确位置。他对我说,这是他老师一生的心血。我感到,尽管这个时代十分落后,但像赤比这样原始的文明探索者却有着无比强烈的求知欲。我觉得,正是他们在这远古之夜一点点积累起灿烂文明的火种!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要命的飞船还停在这片大地上呢!距核弹爆炸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仍无计可施。

赤比仍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铸造术,他领我到帐外去观看士兵们铸造铁器。

地球上的白天即将过去,日落的景色和火星并无区别,同样给人凄凉的感觉。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我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在一大片开阔的地上,数百名士兵正围在一个熔炉旁,反复锻铸,锤打着铁质武器。赤比随手拿过一柄剑递给我,我仔细端详着。剑背很宽,刻着朴实的菱形花纹,分量十分沉重,它的质地竟然是钢!我的心突然一动,这种冶炼技术已然具有了一定水平,稍加改进,或许可以帮我修好飞船。

我的目光投向赤比,发现他也正注视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地说道:“我有件事要求助于你……”

我们相视而笑,又同时说:“你先说!”

再三推让,他坚决要我先说。

我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你……相信我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郑重点头,这是古人特有的义气与朴实。

于是我说道:“我想你知道,我乘的飞船坏了。假如我不能在两个日落的时间内修好,并将其驶离这里,那么它带来的灾难将无法想象,说不定整个大地都会毁灭。现在,我只有依靠你们的帮助,才有可能使飞船修复。”

“你需要多少人?”

“至少五百人,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答。片刻,他忽然抬头问:“我的帮助真的很重要吗?”

“必不可少!”

“好吧!”

我知道赤比本想让我帮助楚军摆脱绝境,但我帮不了他。

天空无星无月,夜色混沌一片,背后处的楚营灯火暗淡昏黄,这支大约有两千人的队伍悄然行进着。

我和赤比的战车走在最前面,依靠司南指示着方位。他不断抖动缰绳催促战马快行,深蓝的夜空朦胧映出他的身影。他的眼睛反射着微光,仿佛是远古黑夜中仅有的两颗星辰。

望着他,我不觉回想起刚才的情景。

夜幕将临,晚霞尚未散尽,赤比将千名铁宁营的将士召集在一起,并命令卫兵封锁营盘,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站在一个木制高台上大声宣称:“我已经领受了神的旨意,要带领着将士们去修复神的飞船,否则神将被激怒,楚国将受到神的惩罚!”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骚乱,士兵们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他们信任地望着赤比。“住口!”一名军官叫道,“你是要去投降秦国!”说着伸手拔出佩剑。

赤比的手比他更快,他随手拔出我腰间的光剑,军官的剑还未落下,紫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惊愕地望着赤比,望着紫光莹莹的光剑,仰身摔下高台。

另一个军官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向其他营盘逃去。赤比大喊一声,手中紫光陡然大盛,一道紫光从军官的背后划过,军官和战马一同坠落在激起的烟尘中。

赤比高举起光剑,面向士兵们道:“这就是神的武器,在神的保佑下,我们将所向无敌。将士们,欢呼吧!”

士兵们整齐地敲击着长矛和盾牌,予以回应。

赤比的行动使我吃惊不小。我清楚地记得光剑的有效使用距离仅有十米,我弄不清为什么在赤比手中,它竟可以在近百米处伤人。赤比的目光隐隐让我感到害怕。他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文弱的,是什么使他变得如铁一般刚强,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我们蒙骗了大营辕门的卫兵,部队成功与楚国大军脱离,朝飞船坠落地点疾进。

两个小时后,我们抵达目标。此时距核弹爆炸时间还有二十个小时。可是,一旦天亮,楚国大军就会察觉铁宁营的失踪,然后便会下令将有通敌嫌疑的铁宁营歼灭,而我又无力给他们以保护,所以真正能利用的时间仅有这一夜。

赤比命令五百名士兵围着飞船列阵,负责监视秦军和楚军的动静,必要时对一切外来力量予以回击。剩下的千余名士兵立刻架起炉火,准备熔铸。

飞船主控电脑向我提供了飞船的修复方案,只要把飞船蒙皮修复,我就可以利用剩下的两台发动机勉强飞出地月系。但我不清楚这种远古冶炼技术是否真能如我期望的那样,可以应用在这艘万年以后的飞船之上。

电脑对他们带来的金属进行了分析,其成分大部分为铁,少数为中碳钢。若原物原用,即使可以将飞船修复,其巨大的质量也将破坏飞船的平衡系统。我灵机一动,拆下毁坏的发动机,将其重烧,与铸铁一起混合使用,或许可行?计算机算出我的方案可行性为30%,无论如何,我已别无选择。

修复工作迅速展开。

大地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夜空的穹窿把世间万物扣在一片黑暗之中。平原的核心地带,飞船的照明装置把船体连同周围近百米的地带照得亮如白昼。无数个古代士兵在电光中忙碌着,简易的高炉已经垒起,有人点燃了炉中的煤炭。七八个士兵压动数张牛皮缝制的风箱,强劲的风力使火花大盛,浓烟升腾。数百名士兵正借助我提供的少数几件简单工具拆卸飞船发动机,尽管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但面对复杂精密的发动机,他们无知得就像几岁的儿童。我密切关注着他们,但还是没能避免事故的发生。一个尾喷嘴脱落下来,砸死了四个人。我一时惊得不知所措,担心修复工作会因此停顿,而他们竟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同伴的尸体后继续工作。

发动机与铁已在高炉中熔化融合,而赤比亲自率领制作的泥范也在进一步烘干之中。

数小时后,第一块飞船蒙皮浇铸出来。说实话,尽管铸出的合金板仍显粗糙,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金属液流入泥范中,我是不会相信它是用如此简陋的工具制造出来的。

虽然我脑中的知识比这些古人丰富得多,但我也只能无助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把合金板砸平磨光,再用原始笨重然而有效的方法将其铆接在飞船损坏处。如此这般,飞船破裂的船体在这些远古人类的手中被渐渐缝合。这种缝合是极其脆弱的,但我认为,如果我在驾驶时足够小心,也许飞船的新蒙皮可以坚持住。

修复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掌管熔炉的士兵向赤比报告,烧铸用的金属用完了。没等我和赤比作出决定,一个哨兵策马而来,喘息着道:“报……报告,楚军大营起火了!”每一个闻讯的士兵都扭头张望楚营方向。果然,东南方的天际一片火红。

不久,又一个哨兵探明,楚军大营遭到了秦军几路人马的偷袭,目前两军正在混战之中,战况对楚军极为不利。

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惶恐的低语在士兵群中起伏。

赤比见此情景,大声喊道:“休要惊慌,继续干!”说罢,他走到熔炉前,抽出自己的剑扔了进去。其他士兵先是犹豫,而后便主动效仿他,纷纷将金属制的武器投入熔炉。

拂晓时分,飞船修复完毕。千余名士兵站在飞船前的平原上,目送我登上飞船光梯。不知为什么,当我转身背对着他们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仿佛我所凭借的一切,这飞船、这衣服、这脑中知识,都如雾般消散,仅剩下一个我的躯壳。

我转身再次回到赤比面前,把光剑捧给他:“送给你吧,留个纪念。原谅我,不能给你帮助了……”

“不,我想问,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能发展成你们那样的文明?”

能!

我扭过头去,泪水潸然而下。我的心中大喊道:“你就是我的祖先!”然而,我最终未能说出这句话。

飞船腾空而起,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它向远方飞去。数小时后,我就将随它一起,在宇宙深处消失得不留痕迹。我的心毫无恐惧,相反却有些庆幸。我这颗灾星终于被祖先们扫地出门了!否则这人类的历史进程恐怕会被阻碍数千年。

而在遥远的未来呢?在那场人类的自相残杀中,因为我的失踪,也许会使人类重新认清自己,认清自己的同伴,从而开始善意的合作吧。

我为自己的遐想感到高兴,我的目光透过舷窗向地面望去。

我仿佛看到了辽阔的平原上,赤比正带着他的部队向着远处疾驰,他们的前方楚军大营仍在燃烧。

我耳边还回**着他们的歌声:

……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