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在刹那间,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虽然在理论上多维空间跳跃可以使飞船从宇宙的一点瞬间跳跃到任意一点,但现实中操作起来却很难。由于其他技术发展的落后,最先进的飞船也只能一次跳跃一千光年,再远的话,飞船恐怕就会迷失在多维空间的乱流中。我们的宇宙虽然看上去空旷无垠,实则充斥着各种物质,大到恒星、黑洞,小到陨石、彗星。而飞船无论碰上哪一个都会酿成灾难。因此,宇宙航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开辟航线更是极其危险。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与我一同毕业的三十个同学中已经有八人魂飘太空。

我对这次的阿娜丽丝人类的回归之旅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此前进行了大量准备,更因为这条航线是由我亲自开辟。

选择这片空域作为导航点是经过反复斟酌的,首先这里曾有一个反物质喷泉,在它的作用下,这里的物质肯定被弄得干干净净;其次我曾经到过此地并从这里安全归来。所以,当飞船完成跳跃从这片空域钻出的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便懊悔不已……

当时我正在驾驶舱中操作着“繁霜”号,在我身边的是繁霜,身后还有十几个工作人员。

飞船已经完成跳跃有半个小时了,此刻正平静地在宇宙中航行。这时我操作它等待能源系统再次积蓄跳跃能量,同时令导航系统精确测定航线,以便进行下一次跳跃。“繁霜”号的跃出点距离我初次的航行偏离了大概六光年,更靠近喷泉遗迹核心一些。不过,这还算一次堪称完美的跳跃。

飞船左侧三百万千米处有一条规模宏大的小行星带,不过它根本威胁不到我们。飞船的前方探测到某些物质,不过它的密度和质量都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为了让导航系统尽快定位,我不准备改变航向,因为我认为,照这样航行下去,至多再过半个小时,飞船就可以进行下一次跃迁了。而这一次我们的目的地直指比邻三号星。

机库里传来报告:有一艘救生艇忽然发生了故障,险些意外弹射,机械师怎么也找不出毛病。故障不要紧,意外弹射可有些严重,万一飞船在跳跃过程中发生这样的事,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作为船长和亲王,我是不该这样做的,可是我还没有习惯贵族的身份,而以前在航行中大事小事都是自己动手料理。没想到这个举动救了我一命,也使我和繁霜从此永隔天涯。

我来到机库,爬进了故障艇的驾驶舱,在诊断电脑的协助下很快排除了故障。艇旁的两个机械师钦佩地向我竖起拇指。

就在这个时候,机库内突然警报声大作,继而我感到飞船一阵剧烈地颤抖,我的头一下子撞在座舱前风挡上,我瞬间便昏了过去。

当我苏醒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可是耳畔还在回响着凄厉的警报声。额头上流下的鲜血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抬手抹了抹眼睛周围的鲜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救生艇座舱内。举目四望,外面是黑沉沉的太空,看不到“繁霜”号。看来救生艇已经自动弹射了。我看了下表,自己昏迷了五分钟。这短短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飞船上的警报又是怎么回事?救生艇已经被修好了,不会无缘无故弹射,难道……我心里腾起一团不祥的阴云。

我连忙打开探测系统,“繁霜”号在四万千米外显露出熟悉的身影。我一阵轻松,心想:过不了几分钟,救援飞船就会驶来。

突然,一道亮光在黑暗中闪过,屏幕上的“繁霜”号顿时变得模糊,然后紧接着便消失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再次搜索,可是这一回却再也没有出现“繁霜”号的踪影。

“繁霜”号就这么消失了,在我的视野里,也在我的人生之中……

十天后,我被一艘路过的飞船救起。他们探测到爆炸,估计有飞船遇难便赶了过来。对方告诉我,这片空域看似安全,但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现象,已经有多艘飞船在这里失事。他们在附近空域搜寻了很久,再没有发现一个幸存者,甚至连一块飞船的碎片也没有发现。

他们询问我的身份,而那时我的精神濒临崩溃,脑海里全是警报声与“繁霜”号爆炸的火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把我放在阿雷拉星系,便继续踏上了旅程。

我在医院住了一年多,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可是心中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因为阿雷拉民政局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从我的嘴里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把我送进了收容所。

这时阿娜丽丝与人类联盟已经恢复联系,然而我作为这条航道的开辟者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最心爱的人和三百个随行人员在一瞬间像风一样消散在这条航线上,独独留下我!作为这条航线的开辟者,作为这场空难唯一的幸存者,我该如何向他们的家属和阿娜丽丝的民众解释这一切呢?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我唯有沉默。

后来,一支探险队来到收容所召集熟悉星际航行的志愿者。我举起手,船长看了一眼我空洞的眼神,毫不犹豫就收下了我。

启程半年后,我驾驶着伤痕累累的探险飞船返回了阿雷拉星系。出发时九十七名船员,归来时仅剩我和四名重伤员。这次航行的代价虽然惨痛,不过结果喜人——我们为阿雷拉找到了一颗储量丰富的黄金星球。如果不是身份不明,我差点又成了英雄。我有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渴望活下去的人死了,而我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毫发无损!上天真不公平。

这次任务完成后,阿雷拉给了我公民的身份和一大笔奖金。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可是我能够忘记过去吗?还是不能。多少次我告诉自己,既然命运之神眷顾了我,就应该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可是无论在何时何地,清醒或是梦中,我的眼前总是闪过一些画面:时而是繁霜那秀丽的脸庞,时而是“繁霜”号在深空中骤然亮起的那一道光,时而是无数只攥紧的拳头愤怒挥舞,时而是无数道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终于知道,我完了,虽然我在灾难中幸存,但我的心已经跟随“繁霜”号一起葬送在宇宙中了。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归去!回到“繁霜”号失事的地点。我也许在那里可以寻求到一丝宁静,如果还不行,我就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几年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那便是“繁霜”号消失前的闪光。那闪光太微弱了,如果飞船当空爆炸,在那么近的距离所发出的光芒会照亮那片空域。难道“繁霜”号没有爆炸?它上面还有幸存者?虽然当时救援飞船已经彻底搜索了那片空域,这些年来也没有收到丁点儿有关“繁霜”号的消息,我却始终抱着这个侥幸心理。如果真的还有幸存者,勒在颈上的自责枷锁会放松一些;即使没有,我也希望找到“繁霜”号失事的原因。

我买了一艘二手的小飞船,又做了一些准备就出发了。飞船离港的一刻,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一些。

经过一番周折,飞船终于穿过小行星带,来到了“繁霜”号失事的地点。十几年过去了,这里依旧荒凉,除了偶尔划过的陨石,什么也没有。我有些失望,但冷静想了一阵便释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留有飞船残骸也肯定在几光年以外了,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寻找。

在五年的时间里,我找遍了周围十五光年范围的空域,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连“繁霜”号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没有找到。那么大的飞船,即使爆炸再猛烈,也会多少留下些什么,没有道理什么也找不到。我越发觉得“繁霜”号这次空难不寻常。

到现在为止,我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寻找,那就是靠近反物质喷泉遗迹的核心部分。这片区域有六十光年大小,看起来似乎空无一物,可探测系统却发现了一些物质。这些物质像磷火一样飘忽不定,时而存在时而又会突然消失。这些物质的密度和质量都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当时营救我的宇航员一提到这些物质就变了脸色。“那是鬼火,可以燃烧一切的鬼火!”他们说道。我的直觉也告诉我,这些未知的物质充满危险……可是现在,如果我要得到答案,要解开自己的心结,就只有去面对它们。

我驾驶飞船向喷泉核心驶去,小行星消失了,拳头大小的陨石也消失了,光以及各种射线也探测不到了,飞船在这片宇宙最纯洁的虚空中无声滑行……

在前方几千米的地方忽然冒出了一簇光点,它们像是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当空舞动,瞬间又消失了。不久,它们又出现在飞船的防护罩上,幻化为一道道七彩的霓虹,并且跟随着飞船前进,随后又在飞船尾部的发动机喷口处变成了一道鲜艳的彩色流光。这个时候的飞船就如同一只浑身光芒四射的神鸟,在黑色的寰宇中振翅翱翔……

危险悄然临近,电脑报告飞船的动力正在下降,但查不出是什么原因。飞船就像是撞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每前进一步都会耗费巨大的能量。电脑又报告,飞船外壳正遭到不明物体的侵蚀。这一点我已经透过舷窗亲眼看到,高能量的飞船防护罩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一滴滴铁水般的物体正渗过防护罩落在飞船外壳上。我终于明白“繁霜”号的失事原因:这些未知的物质虽然微小,但它们还带着反物质的属性,它们与飞船一旦接触便会进行湮灭反应。这些反应虽然微弱,但水滴石穿。“繁霜”号之所以没有留下残骸,就是因为它们都被这些物质所湮灭。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心中反而一片宁静。十二年前,我就应该与繁霜牵着手消失在这片七彩霞光之中,如今虽然迟了一些年,但我还是来了。

流光还在窗外变化着,那份虚幻的美丽可以媲美著名的轩辕星座极光。突然间,流光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柄长矛,猛地向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一片雪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径直刺入了我的大脑深处……

当我醒来的时候,飞船静静地停泊在一颗小行星旁边。我不知道飞船怎样摆脱了反物质沙漠,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停在这里,但无论如何,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飞船的外壳严重锈蚀,随时都有失去密封的危险,发动机也已经损坏,短时间内无法继续飞行。我望着窗外那颗小行星,喃喃说道: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我在小行星上安了家,来时的那些准备都派上了用场。重力发生器使小行星停止了翻滚,悬停在静止轨道上,变成了神话中的仙山。两座山峰间的谷地是一块风水很好的宅基地:四周有岩壁遮挡,地面平坦几乎不用修整。我的别墅就安置在这里,一个居住舱,一个温室,一个动力舱,构成了可以供我生存的小环境。动力舱反应堆的能量很强劲,大概在我死后还能再运转二百年。我在小行星的最高峰上建立了一个小基地,安装了探测器和粒子防御系统。这颗小行星就在庞大的小行星带边缘,大大小小的陨石经常光顾这里,有了这个防御系统就可以有效抵御这些不速之客。当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那些陨石在以后的日子里没少给我带来麻烦。在较矮的一座山上,我设置了一个导航灯塔。我希望它可以照亮这片危险的空域,不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重演。不过,后来我总觉得它更像是一点烛光,在为我的繁霜守夜。

这些事情做完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一个严重的问题开始困扰着我:我无事可做了。开始的时候还没觉得怎样,我甚至享受到了难得的宁静。我可以平静地入睡了,不用再受噩梦地困扰;醒来之后,就仰坐(或卧)在躺椅上久久地望着天空中的小行星带。一天时间就这么静静流走了。可是过了几个月之后,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日俱增,时间开始变得漫长,每一分钟都那么难耐,我的心中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蠕动。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的精神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开始像狗一样生活,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板上。能摔的东西都被摔得粉碎,饥饿难耐的时候才会到食物生成器前接点东西吃,剩下的时间便躲在房间里。**的被褥被我撕成了碎片,可是我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撕沙发的蒙布……撕累了我便躺在地板上休息,恢复力气了便继续破坏房间里的东西。这样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我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喝水,也忘记了吃东西,就那么躺在那里。更可怜的是,我还忘记了自杀。那把锋利的餐刀,那个红色的泄气阀门,都曾**着我,可是转眼间我就把它们忘记了。

我慢慢地陷入迷离状态……

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我身边。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我,明亮的眼中满是怜爱与忧伤。她伸出手轻轻将我扶起,然后把秀美的脸庞挨近我的脸轻轻摩挲。她的身体在颤抖,几颗泪珠从眼中滑落。我认出来了,她是繁霜!我一把抓住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她再次从我眼前消失。我有刻骨铭心的思念要向她诉说,有无尽的孤独要向她倾吐……

我活了过来,是繁霜救了我!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出现在眼前,但是她的爱在迷离之际挽救了我的灵魂,也挽救了我的生命。

日子恢复了正常,我的心也归于平静。经过这次严重的心灵危机,我的生命似乎产生了某种顿悟,心中的不安与躁动都被**涤一空。虽然我仍能体味到孤独的痛苦,但我已慢慢适应这种生活。

我每天定时起床,然后将食物机制造的食物重新烹饪,用过早餐后便到山顶去照料灯塔。这段路程较远,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所以我每天只吃两顿饭。从灯塔回来之后,我有时会看看书,有时会在网络上浏览一番。远程星际超级链接是我与人类社会唯一的联系。吃罢晚饭,我通常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太空,一边品上一杯茶,一边慢慢地回忆我与繁霜的往事。想着想着,我有时候就会在躺椅上睡着。

在小行星上,我仍使用阿娜丽丝时间。时光缓慢而平静地流逝,不知不觉,十年时间过去了。

十年,对于人类来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的身上慢慢起着一些变化,而且这些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我如今四十二岁了,虽然身体还很健壮,但肌体已呈现衰老的趋势。另外,我的记忆力也在逐步衰退,这让我忧心忡忡。我拼命告诉自己,繁霜是你这一生唯一的爱人,你们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她是为了跟随你,才会埋葬在这荒远的宇宙角落,而你也是为了陪伴她才来到这里……可是没有用,我经常一连几天想不起她。我有些慌乱,想凭着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在电脑上绘制一幅繁霜的全息图像。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绘制出来。后来图像终于完成,我却一遍遍问自己,这就是繁霜吗?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伤心不已,在灯塔上望着沉寂的小行星带和更深处的喷泉遗迹,我抱头痛哭……

痛哭过后,我冷静下来。我知道,无论我对繁霜的爱有多么深刻,无论我对“繁霜”号的遇难人员有多么愧疚,漫长的岁月已使这一切像云一样消散。我应该开始新生活了。

我开始维修那艘停泊了十年的飞船。飞船的情况还好,只是外壳锈蚀严重,发动机出现了一些问题。我用了半年时间,一点点修复了外壳上的破损,可是对发动机的故障却束手无策。正巧,一艘飞船为了感谢灯塔及时发去的信息,为我空投了一具发动机。一个月之后,飞船彻底修好了。

我收拾了东西登上飞船,可是坐在驾驶椅上,手指放在启动按钮上始终无法按下。一股莫名的恐慌与不安再次从内心深处浮起,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四五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最终选择了留下。当我离开飞船重新踏上小行星的土地,我的人生再次发生了转变。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忘记了繁霜,记不清她的面容,是因为我们已经在精神上合为一体。没有了生死与共的爱情,没有了夜夜不休的思念,我们现在不分你我,共同享受着生命的快乐。

新的生活开始了,它与从前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般平静,还是那般悠闲。可是我知道,这一次,我将与繁霜共同走完剩下的时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

十年过去了,又是十年……

这些日子是那么的平静,就像一面如镜的湖水,一丝波澜也没有。

这些年来,经常光顾这里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小行星和陨石了。那些如手指或拳头大小的陨石,隔三岔五地就会撞在防护罩上。大一些的陨石,防护罩对付不了,这时山顶上的探测系统就会发挥作用了。山顶上的探测系统一刻不停地扫描着天空,一旦发现大一些的入侵者,就会自动控制粒子武器将其击毁。当然,还有一些小行星会脱离原来的轨道来到这里,这些小行星有的比我所在的行星要庞大得多,这就有些不好对付了。这时,我必须启动行星动力装置,改变行星的位置来躲避这些小行星。这是一个危险的过程,好在这些年来只出现了两三次。

虽然地处偏远,我的灯塔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每年都会有一两艘航船偏离航道误入这片空域,灯塔都准确地向他们发送了信息。具体有多少艘航船经过,我没有详细记载,大概总有七八十艘吧。虽然没有灯塔的提醒,他们也可能安全离开,不过我还是感到很欣慰,毕竟灯塔建立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空难。我常常想,假如当初“繁霜”号到来时,能有一座灯塔矗立在夜海中,我的一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我把这颗小行星命名为“霜天”,来表明这是我与繁霜共同的行星。我们在从前虽然举行了婚礼,却还没有一处固定的寓所,这就算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吧。虽然霜天的直径只有九十七千米,对我来说它仍然太大了,有很多地方我还从未涉足。不过,我还是花了不少心思来布置这个家,而其中花费心思最多的便是这些小草了。来到霜天不久,我就开始种植它们。草籽是从温室里培养的特殊品种,很少的日照就能存活,土壤和保护罩都是霜天的岩石粉碎后制造的。我每天种植十来株,到现在竟然有十万余株。它们在这里生长得很好,不比我这老头子适应能力差。它们如今几乎遍布霜天表面,每当光照的时间到来,无数点微弱的荧光便铺展开去,那是这荒芜的空间中最美丽的景色。

下面要提到的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的生命因为这件事而重新焕发了光彩。

那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用餐、植草,然后步行到灯塔,静静地从望远镜中观望那条小行星带。

我望着望着,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无数颗小行星汇集的庞大天河中似乎排列起一个规则的图案,像是一排阿娜丽丝字母,它们拼起来的意思是“天,生日快乐”。我嘴里念叨着这个词,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我不禁哑然失笑,天下竟然有这种巧合!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我放下了望远镜,开始检修灯塔设备,过了几个小时,我有些累了,就准备回去。在出门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了小行星排列的那几个字,便鬼使神差地又凑到镜头前。我知道自己的期望是不现实的,小行星都在各自的轨道上不停地运转,不可能还排列着原来的图案。然而,当我的眼睛望向那片空域,我不禁目瞪口呆——那些字竟然还在那里!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一定是眼花了或是在做梦!然而,它们确实像神迹一样默默地显示在宇宙的背景中。

我的眼睛离开镜头,木然坐了一阵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阵,我再次凑近镜头,它们还在!是什么力量可以在同一时间改变近千颗小行星的轨道并让它们静止在那里?我想象不出,我一片茫然……

过了许久,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很可能是一种自然现象,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干涉了小行星的运转,形成了这些图案。可是,假如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的生命在显示它的存在呢?我记得以前也曾经出现过一些字母,只是从来没有在意罢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荒唐透顶,但还是决定试一试。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和这个超自然生命体联系呢?我想到了那些小草,它们是我能够控制的最大的物体了。往常小草的照明灯都是同时点亮,在我调整了照明网络之后,几万盏小灯在霜天表面形成了一串字符:你是谁?而后,我对准小行星带密切观察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千万颗小行星没有一点变化。我放下望远镜,暗自嘲笑自己大惊小怪。

然而就在十天之后,当我再次不甘心地观察小行星带的时候,我赫然看到群星排列成两个字:繁霜!

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那是我一生中见到过的宇宙间最壮观的景象,我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我连忙又在行星表面写下几个字:当我离去,或许不再归来。这是我离开阿娜丽丝,独自去探索回归航线前对繁霜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我得到了回答:一生守候。

从前繁霜就是这样回答的,时隔几十年,它再次静静投射在黑沉沉的天幕。我看着它们,往事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压抑了一生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喷薄而出。我伏在地上,像个婴儿一般号啕大哭。

我和繁霜重新取得了联系。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我的人生又从以前的断裂处重新衔接。

“这些年,我都在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

“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不。”

“不愿见我?”

“昼思夜想。”

“你到底在哪里?纵然相隔整个宇宙,我也要去!”

“我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船突破了宇宙的界限。”

我与繁霜的交流是极其困难的,几个字的回答往往要等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以上这些简单的对话,耗去了我半年的时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改变行星的轨道排列,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可是我的生命已经无法承受过多的等待。

我反复思考着这些对话。对话虽然简单,但我还是从中厘出了一些头绪。繁霜所拥有的力量竟然能够影响行星的轨道,这简直可以誉为神迹。可是拥有如此强悍力量的她却不能前来与我相会,看来我们之间确实隔着一个无法突破的屏障。那么繁霜究竟在哪里?能够知道我的情况,肯定不会很遥远。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小行星带背后的那片虚空。“繁霜”号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我也险些在那里丧生,那里一定隐藏着一个宇宙间最大的秘密。

我通过星际链接下载了大量关于反物质和反物质喷泉的书籍。经过一年的苦读,我的脑海里填满了关于反物质的资料,我已经站在人类反物质研究的最前沿。虽然我得到的这些知识绝大部分都是未证实的猜想和假设,但结合我与繁霜的经历,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清晰。

“你们穿越了喷泉的核心?”

“是。”

“你们抵达了另一个宇宙?”

“是。”

“两个宇宙类似?”

“反物质宇宙。”

繁霜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推测。

反物质的奥秘在我们这个时代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共识。作为构成所有星系和我们人类自身的物质的镜像,反物质明明应该大量存在于宇宙空间,可它们偏偏踪迹难寻。当然了,也幸亏如此,否则整个宇宙恐怕早就在爆炸中毁灭了。存在就是道理,至于个中缘由,那是科学家们应该操心的事。反物质喷泉就更加神秘了,它们就像火山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爆发。

反物质喷泉是怎样形成的呢?科学家认为,那是另一个反宇宙与我们所在的宇宙相互突破了各自的屏障,一部分反宇宙物质进入我们的宇宙,从而形成了反物质喷泉。

事实证明,在我们的宇宙之外确实还存在着一个类似的反物质构成的宇宙。两个宇宙虽然不是互为镜像,但是达成了正反物质的守恒。两个宇宙紧紧贴在一起,就如一对连体婴,但它们均被一层无法打破的宇宙壳包裹着。不过,宇宙壳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它一定存在着某些缝隙或针眼,使得一些物质可以相互渗透。

喷泉爆发期间,正反物质相互湮灭,所有的物质都会化为乌有,没有人能靠近喷泉核心。那么,喷泉沉寂之后,是不是宇宙壳的缝隙就消失了呢?看来不是,不然“繁霜”号不可能莫名其妙地穿越喷泉核心,到达了另一个宇宙。按常理来说,“繁霜”号是由正物质构成的,它驶抵反物质宇宙之后理应在正反物质的反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事实是繁霜还活着。那么,在飞船穿越宇宙壳的时候一定经历了某种神奇的际遇,使飞船和乘员在一瞬间改变了自身的物质属性。这个想法让我非常激动。如此看来,喷泉核心就是连接两个宇宙的转换通道。那个位置距离我这里不过几光年,我的飞船虽然破旧,但行驶这点路程却非常简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繁霜,得到的回答却是:“那是条死路。”

“‘繁霜’号却做到了。”我回复道。

“许许多多次,只有那一次成功。”

繁霜的话如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我的热情。不可否认,她的话很有道理,她所在的世界科技水平一定远远高于这里的人类,否则不可能打破宇宙的界限操纵这里的小行星。既然他们都束手无策,我如果孤身前往,后果可想而知。

命运便是这般残酷,我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得到了爱人的消息,可是无法见到她,更无法拥抱她。不过,我仍然感谢上苍,因为我至少知道繁霜还活着,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

我依旧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些日子里,我不再孤单,上天在我的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给了我一份意外的礼物——与繁霜恢复了联系。

“这些年来还好吗?”我问。

“还好。”

“我每天都在为你祝福。”我说道。

“我也是。”

“我在这里守候着你,希望你天天快乐。”

“离开这里吧,去开始新的生活。”繁霜说道。

“我的生活已经凝固在四十年前的那一天。”

“我们今生也不可能相逢了。”

“可是爱还在。”

“岁月证明了我们的誓言。”

“我不后悔,我会在天幕这边望着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

时光悄然逝去……转瞬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在飞快地变老……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天幕上与繁霜无声地交谈,那些柔情似水的情话出自一个白发老翁显得幼稚可笑,可是我的心却能从那些词语间体味到温情。我对生活又有了期待,心也再次悸动起来。

可是,没有人能违抗自然规律,即便我的心如少年那般年轻,但我的身体真的衰老了。以前我从山谷爬到灯塔需要两个小时,现在却延长到半天。我在灯塔储备了水和食物,还有一张床,太疲惫的时候就在灯塔过夜,转天再回山谷。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也爬不上这座不大的山峰。

我病了,一连半个月卧床不起,幸好那陈旧的医疗系统发挥了作用,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不过,我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却变得不那么灵光了。

我拄着拐杖,花了一天时间才爬到灯塔。我告诉繁霜自己病了,不过已经痊愈,不用担心。繁霜叮嘱我一定要保重身体。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繁霜突然失去了联系,过了几个月才等到她的留言:“对不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所以耽搁了。”我猜测,她肯定也病了,只是怕我担心才没有言明。

又过了两年,我再次病倒了。看着各种仪器在我身旁忙碌,我明白那是徒劳的,因为我感到体力正在飞速地从我身体中消逝。我告诉自己,不能默默地死在**,我必须做些什么。繁霜已经半年时间没有消息了,我预感到她那里发生了什么。我询问仪器,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几天,或者几个小时。”仪器冰冷地回答。

我关闭了医疗系统,挣扎着穿上了宇航服,一瘸一拐地向山谷外走去。

我的神志还清醒,我的身体还能动,我还有一些时间,那艘老旧的飞船还能航行……我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与我的繁霜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