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血色白塔

楼兰骑兵第一次攻击白石林的时候,部族里仍然比较平静,虽然多年来一直战斗不断,毕竟还从来没有敌人威胁过白石林,不久传来敌人接二连三失败的消息,眼见过了许久敌人也没动静,大家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只有那些经历过战争的,因为年老或伤残而留在营地中的男人们在默默打磨着手中的武器。

没过多久,穆羽真命令无论男女全部开始抢修城墙,大家才真正意识到战争的紧迫和恐怖。

艾雯带着尼雅也加入了修筑城墙的人群。萨也言老爹派人来劝说她回去休息,她不肯,她觉得尼各撒不在,自己更应该起到表率作用。

尼雅起初跟着母亲一起搬运石头。那些石头太大啦,需要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才能撬动,然后再一点点依靠滚木向城墙方向移动。尼雅毕竟是个孩子,力气太小,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打着火把在旁边照亮。

过了一会儿,有人把孩子们组织在一起,负责给人们端茶倒水和输送工具。尼雅便离开了母亲和其他孩子一起跑前跑后地忙碌。

城墙工地上有好几万人,没多久尼雅就找不到母亲了。看着这么多人干得热火朝天,尼雅开始时还觉得很新鲜,忙不迭地干这干那,可是干着干着就犯起困来,起初还能忍着,慢慢地眼皮就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迷糊,不知怎么地就偎在一座破雕像后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绊倒在尼雅腿上才把她弄醒了。她朦朦胧胧看到许多人跑来跑去,每个人都是满脸的恐慌。尼雅站起来想去寻找母亲,可是周围都是人,大家拥挤在一起,一会儿跑向这边,一会儿又跑向那边,完全慌不择路,哪里还看得到母亲的影子。她竭力向远处看,见城墙附近聚集着大批卡林俘虏,他们排列着整齐的队形,手里拿着武器,俨然变成了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俘虏后面是部族的骑兵,也全部手握战刀,保持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姿势。

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尼雅的心头,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即将开始。她一下子慌了。妈妈,妈妈在哪里?她在人群中来回奔跑,仍旧找不到母亲,甚至连一个熟悉的人也见不到。她想到了家,妈妈一定回家里了。可是她失望了,石屋内空空如也。

她走出石屋,看着四处涌动的人流,心中乱作一团。妈妈一定也在急着找自己,那么她会在哪里呢?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建城工地上,说不定她还在那里呢。

这个时候,大部分人从工地方向涌入营地,在各自的石屋内躲藏。尼雅却逆着人流又向工地跑。

跑出营地,尼雅来到石板大道,这里的人已经变得很稀疏。一个妇女见尼雅还朝东城墙那边跑,一把抓住她,想带她回营地,却被尼雅甩脱了。

工地上除了大量集结的士兵外,就是堆积如山的石块,见不到一个干活的族人。尼雅在石块堆中逡巡,期望能看到妈妈那熟悉的身影。

没有人注意这个孤零零在工地上游**的小女孩,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城墙外。

一个楼兰骑兵出现在城墙缺口处,虽然他立即陷入了城墙间的深坑,但更多的楼兰骑兵随即也出现了,像一道犀利的闪电,刺入尼雅的步兵方阵。恰在此时,刚露头的太阳射出万道金光。尼雅士兵的眼睛被阳光晃了一下,还没有适应过来,楼兰骑兵已然连人带马撞了过来。第一批倒下的尼雅步兵其实是死在这猛烈的撞击之下的。紧接着,楼兰骑兵的战刀反射着刺眼的晨光落在后面士兵的头上。

楼兰重骑发动起来之后,冲击力是极为可怕的,一眨眼的工夫,最前面的骑兵已然冲到了第十排步兵面前,在尼雅步兵方阵中撕裂开一个致命的V字形缺口。尽管由卡林国俘虏临时组成的尼雅步兵人数将近一万,但城墙的缺口多达十余处,致使战线拉长,纵深不过十四排士兵。步兵方阵一旦被分割开来,立刻就会陷入崩溃,这是古陆世界的战争法则,也是楼兰骑兵横扫古陆的法宝。

步兵方阵后面的尼雅骑兵见此情景一阵躁动,纷纷向穆羽真投去询问的目光。在这种形势之下,必须在步兵方阵溃败之前,将楼兰骑兵的势头遏制住,但穆羽真不为所动,只是默默注视着战局。

楼兰骑兵也感到了压力,而且越来越大的压力。这些俘虏士兵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没有预料的那样不堪一击,扔下武器四散溃逃,反而体现出决死的战斗意志,纷纷挺起武器,如同两堵墙壁,向中间的楼兰骑兵挤压过来,一个死了,又一个补充上来,一排倒下又冲上来一排……

是什么让他们像在捍卫自己的国家一样无畏?是对楼兰的灭国之恨?还是他们根本已处于死地,只有拼死一搏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步兵们的武器虽然简陋,却正好用来克制骑兵,并且他们似乎很明白对付骑兵的战术,两人长的长矛纷纷刺向骑兵们**的战马。楼兰骑兵身着几十斤重的盔甲,一旦离开战马,恐怕移动都困难,更别提举刀杀敌了。

战斗很快陷入胶着状态,楼兰骑兵前仆后继向缺口内冲击,尼雅步兵也不顾死活地涌上前去。敌我双方拥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疯狂吞噬生命的死亡旋涡……

战术灵活的楼兰骑兵眼见攻击受挫,一面继续向锋线上增兵,保持强大的前缘压力,一面演化为多路阵形,同时从两翼的缺口展开冲锋。

楼兰骑兵毕竟是古陆最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高大健壮的纯种战马,制作精良、防护严密的盔甲和千锤百炼、削铁如泥的战刀都让他们在敌人面前保持着绝对优势,况且楼兰武士的单兵素质和战斗意志都远远强于对手。随着兵力的不断增加,尼雅步兵方阵逐渐不支,开始出现混乱的迹象。

尼雅步兵缓慢后退,那不是溃败,而是在楼兰骑兵重压之下的后退,就像是两个重量级的对手在进行角力,强大的一方将弱小的对手一点点向后推去。

尼雅步兵仍在勉力支持,但是面对雄冠古陆的楼兰骑兵,在人数相若的情况下,后退、崩溃直至毁灭是迟早的事情。几乎每个卡林俘虏也知道这个事实,他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战斗,只希望能够在自己倒下的同时带上一个敌人。

终于,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楼兰骑兵同时从三处突破了尼雅的防线。与此同时,尼雅骑兵在穆羽真的带领下加入了战团。

战斗由此进入白热化,交战双方都投入了所有兵力,战斗地点从城墙边缘逐步扩展到整个东部城区。两军也都无法再保持阵形,彼此分裂为无数个小团体交错在一起。此时此刻,战术和策略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力量更大,谁的意志更坚定,谁能够撑到最后那一刻……

尼雅被眼前这疯狂的景象惊呆了。战争旋涡急剧扩大并接近,她却浑然不觉。不断有人倒下,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在地上抽搐,飞溅的血点已经落在她的衣襟上。小时候,看到男孩子们武枪弄棒,尼雅还在旁边为他们加油鼓劲,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游戏。

一个楼兰骑兵从人群中冲出来。黑色的战马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前腿一弯,轰然扑倒在地,马的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马上的骑士沿着惯性打了几个滚,落在距离尼雅几步远的地方。骑士的身上沾满血污,并且不断有鲜血从盔甲的缝隙中渗出,半截长矛还插在他的大腿上,但是他还没有死,他沉重地喘息着,身体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痛苦而剧烈颤抖着。他看到了尼雅,便一点点向她爬过来,眼中满是濒死前的绝望和恐惧。

尼雅犹豫着。这是个袭击部族的敌人,但他也是一个得不到帮助就随时会死去的生命。她向对方走去。

突然间,一匹战马向旋风一样从两个人之间掠过。尼雅看到那个楼兰士兵的头颅随着战刀闪过的白影飞向了半空,接着她的身体被人提了起来。

等尼雅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一位尼雅骑士放在马背上了。

“到这里来做什么?太危险了。”尼雅听出是萨迦的声音。

“他已经快死了,”尼雅有些生气,“就不能放过他吗?”

“他手里还拿着刀,”萨迦边回答,边策马向营地跑去,“他死之前会先杀了你。”

尼雅想说不会,可是又不敢肯定,不过她宁肯相信人都有善良的一面,那个楼兰士兵一定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而不是试图去杀死一个对自己毫无威胁的女孩。这么想着,尼雅就愈发觉得萨迦不对了,便生气不再理他。

战马离开战场,带着两个人在石板大道上奔跑,这时候尼雅远远看到了妈妈。她正站在营地边上,身边围着许多人。看样子她正要不顾一切地到战场上去寻找自己,其他人正在竭力阻拦。

“去吧,艾雯姑姑在等你呢。”萨迦俯下身轻轻把尼雅放到地上,又调转了马头。

“你呢?”尼雅问。

“我应该在战场上。”

望着远方狼烟四起的战场,尼雅的心中忽然有些过意不去,萨迦救了自己,可自己刚刚还在生他的气呢。“你要回来……”尼雅的声音低下来,“我等着你。”

她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年轻的骑士热血沸腾,多少天来的烦恼和苦闷一扫而光。他在兴奋中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止住了。每一秒钟都有同伴们死去,自己怎么能只顾私情呢?

他的头重新扭向东方,就在他即将催动战马的一刻,他突然感到一丝异样,那感觉就像一只凶猛的雪豹正在悄然逼近,接着他恍惚看到一团黑影夹杂着一道白光向尼雅袭去。

杀死警卫之后,萧若寒并没有潜出城去,虽然那样做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何况他自己的任务已圆满完成,楼兰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他留在城内就是为了尼雅,这个小女孩是一个莫大的潜在威胁,一旦她觉醒,可能就会毁了黄金家族几代人的努力。

有两次尼雅从这里经过,但周围的人太多了,尼雅骑兵还在附近,倘若一击不中反而会失了机会,而现在正好是天赐良机。

萧若寒的剑直刺尼雅胸口。女孩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柄战刀从侧面挥了过来。两支兵器相交,宝剑斩断了战刀,却也偏离了目标,从尼雅身边划过。

趁着这机会,萨迦从马上扑到尼雅身上,抱着她向路边滚去。

萨迦的反应速度已经是部族中的佼佼者,翻滚中他已然抽出了身上的另一柄战刀,可是他根本想不到黄金武士有多么可怕,当他跃起身试图与对方决斗的时候,萧若寒的剑又到了,而他只来得及挡在尼雅前面,眼睁睁看着敌人的剑从自己胸口刺了进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经杀死过七头雪豹,还有十几个卡林士兵,就在刚才还斩杀了两名楼兰骑士,他自忖已经是族中最杰出的年轻一代了,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这么快的剑,让他根本没有回手的余地。

萧若寒的心中也大吃一惊,这一剑本该轻松将两个人串在一起,可是剑锋穿透了萨迦的身体之后却再也刺不进去了。

尼雅被这一剑的巨大力量顶出去十几米远,摔倒在路边,一下子没了声息。

萧若寒正犹豫着是否要再上去补一剑,忽然一阵剧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羽箭射进了他的右胸。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萨也言老爹正再次挽弓,另有十几个伤残老兵挥舞着兵器冲到了附近,后面还跟着一百多人。

萧若寒忍着疼痛向远处纵身跃去。

白石林外城西门的战斗仍在进行。

千余名楼兰骑兵聚集在城门附近,他们的攻击并不猛烈,没有搭起云梯强行登城,也没有用准备好的攻城锤撞击城门,只是远远地与守军对射弓箭。

西霆风明白敌人的意思,他们是想拖住守军,使他们无法增援内城。他也从城楼上清楚地看到了内城的景象。混战还在继续,尼雅一方已明显处于劣势,步兵损失了十之七八,只是依靠骑兵还在坚持着。战场范围扩大到了半个城区,即将逼近营地。有几支楼兰小分队已经冲破了战团,向手无寸铁的族众奔去……如果没有有力的增援,尼雅军队不久就会被消灭干净,而等待尼雅部族的将是一场大屠杀。

然而西霆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的手上还有四千步兵,可一旦他们离开城墙前去救援,城外的敌人马上就会破城而入,自己的这些人还没有赶到内城就会损失殆尽。

难道尼雅注定要在这个清晨灭亡吗?西霆风不禁仰天长啸。

仿佛是苍天有感于他的叹息,他的啸声在空中不断回**,竟然越来越悠远、越来越浑厚,仿佛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

西霆风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极目向远方望去,在辽阔的尼雅古原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向着白石林疾驰,九转狐尾在部队上空猎猎飘扬。

部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

尼雅的士兵们还在奋力抗击,竭尽所能阻止敌人越过防线,但人数越来越少,他们逐渐淹没在楼兰骑兵的潮水中,形成一个个岌岌可危的孤岛。

穆羽真还是那么威武,在敌群中左冲右突,锐不可当,哪里最危急,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哪里,但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只剩下百十名,且还在不断地有人倒下。这些都是跟随穆羽真几十年的兄弟伙伴,每一个诀别的眼神、每一声濒死的惨叫都像是钢刀砍在他心上,让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仇恨,也充满了绝望与无奈。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战胜敌人,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可是没有,他既无法挽救兄弟们的生命,也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楼兰骑兵冲进城去,除了仇恨,他将失去一切……

他已经浑身是伤,鲜血在不断喷涌,感觉手中的战刀愈加沉重,而眼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仿佛永远也杀不完。可是他最重的伤却在心上,尼各撒把部族的命运交在自己手中,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要是早些天修建内城,要是早一点把外城的部队撤回来,白塔下有一条通向城外的秘道,要是早早组织族众疏散,要是……自己的失误真是太多了,内心的自责让他痛不欲生。

他前面的战士闷哼一声,从左肩至胸部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一头跌落马下,热血喷溅了穆羽真一脸。随即一片刀影又袭向他的脖颈,他俯身躲过,战刀从马头下翻起,刺入了敌人的小腹。双方战马错过,楼兰士兵捂着腹部翻下马去。他还没有从马背上坐直身子,又一个楼兰骑兵挥刀砍过来,穆羽真索性向前探身,一刀砍断了敌人的马腿,原本奔驰的战马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带着背上的骑士轰然倒地,又连翻了两个筋斗,随即被滚滚人潮吞没。穆羽真一提缰绳,战马从倒下的敌人上空跃过,他借势又斩落一名敌兵。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四名楼兰骑兵呈半月状围拢过来。同一时刻,穆羽真身旁的尼雅骑兵又倒下两个,他一时成了孤家寡人。他拨转马头向右侧冲去,使敌人的弧形包围化为一道斜线。第一个敌人与穆羽真对了一刀,战马错过的时候,被穆羽真反手一刀砍在后背上。这一刀力量奇大,竟然砍断了连接盔甲的铁索,碎裂的甲片混合着鲜血四处飞溅。很快第二个敌人的刀又到了,穆羽真仰身平躺在马背上,刀锋堪堪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躲过了这个敌人,穆羽真径直冲向第三个敌人,两人战刀相交,爆出一篷火花。第二刀,穆羽真置敌人挥来的战刀于不顾,直劈对方臂膀,断了手臂的楼兰士兵一声惊呼,断臂连同战刀从他耳边斜着飞了出去。第四个敌人眼见三名同伴失手,连忙将战刀舞得水泼不进。穆羽真心中冷笑,护住了人,却忘了马,显然对方已乱了方寸。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后背一阵火燎般的剧痛,侧目望去,是第二个敌人又转回来偷袭了自己,紧接着前面的敌人也把战刀狠狠刺入了穆羽真的腹部。

穆羽真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片云或是一粒尘埃,离开了战马向大地落去。眼前的景物变得虚无飘渺,好像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是现实还是在做梦。在视野变得一团漆黑之前,他看到远处的白塔似乎蒙上了一层血色……

白塔下面的秘道已经打开了。

尼雅族的老幼妇孺都在向白塔附近拥去,但是几万人一时又怎么能通过一条窄窄的地道。现场一片混乱,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哭喊声和寻找亲人的呼唤声响成一片。

萨也言老爹开始时还组织人维持秩序,但不久他就放弃了,面对死亡的威胁,求生的欲望已经让人们失去了理智,没有什么再能控制他们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带领族里那些还能战斗的人扼守在石板大道上,为大家多争取一些逃生的时间。

艾雯坚持走在人群的最后,萨也言老爹本来派了几个人护送她们母女先走,但她死活不肯。她认为尼各撒不在,作为妻子就应该承担他的责任,至少不能给他丢脸。

萨也言老爹无奈,只得留下两个人照顾她和尼雅,摇摇头指挥战斗去了。

艾雯抱着尼雅尾随着人群。两个随从要来帮她,她不允。尼雅还处在昏迷中,虽然她身上看不到伤痕,艾雯仍然忧心不已。

后面隐约传来呼喊声,循着声音望去,萨月儿正和母亲相互依靠着慢慢朝这边走来。艾雯犹豫了一下,把尼雅交到随从手上,向她们迎了上去。

月儿一手捂着腹部,满脸痛楚,她的目光接触到艾雯便慌忙闪开了。

艾雯望着月儿,伸手搀扶起她。她恨过她,虽然这些年仇恨已经被磨灭的差不多了,但仍有淡淡的幽怨,现在望着月儿,她忽然明白了,她们是那么的相似,为了爱,她们都在感情的旋涡中挣扎;为了爱,她们都承受着更多的孤独;为了爱,她们都迷失了自我;为了爱,她们也都几乎失去了一切……

白塔附近人山人海,根本就挤不进去,艾雯她们几个人像是一叶小舟,在人群边缘飘来飘去,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越来越多的楼兰骑兵踏上了石板大道,朝白塔下的人群杀来。萨也言老爹带着数千名老兵占据了大道两边的建筑物,用石块和弓箭阻击敌人。尼雅的正规部队尚且在强大的楼兰铁骑的冲击下损失殆尽,更何况这些老弱病残。一阵箭雨过后,尼雅士兵纷纷像折翼的飞鸟一般坠下古城遗址。

看着一队队楼兰骑兵穿过乱石和羽箭横飞的石板大道,挥舞着沾满血迹的战刀向自己头上砍来,人们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有的人呆呆地看着战刀划过自己的身体,有的人捡起石块徒劳地反抗,更多的人在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躲避着。

一场大屠杀开始了。失去了城墙和男人保护的尼雅族众,面对蜂拥而入的楼兰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楼兰骑兵在人群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一把把战刀毫不留情地掠过无辜的妇女和儿童,人们一片又一片地倒在血泊之中。

艾雯停下了脚步,喘息着环顾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没有人能够拯救尼雅部族了,尼各撒不行,穆羽真不行,她更加不行,但是她身边还有女儿尼雅和怀孕在身的月儿,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她们,可是像她这样盲目地逃避是愚蠢的,早晚会倒在敌人的铁蹄之下,然而她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一个楼兰骑兵径直朝她们冲过来,战马的四蹄翻腾,带起一道烟尘,地面在清晰的铁蹄声中微微震动,它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像一阵风,马背上的骑兵已经扬起了战刀,做势欲劈。

艾雯身边的随从连忙跃到前面,举起了刀。然而就在战马从大家面前奔过的一瞬,随从的头颅和举着刀的手臂都飞向了半空,其他人则被战马撞翻在地。

艾雯挣扎着爬起来。那个楼兰骑兵已经远远地冲入了人群之中;月儿正捂着腹部痛苦地呻吟,裙摆下渗出一片血迹;月儿的母亲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脑枕在一块石头上,鲜血染红了头发沿着石头“泊泊”地流在地上;另一个随从抱着尼雅看着她,面无人色。

她扶起月儿,见她额头上渗满了豆大的汗珠,浑身不住颤抖。月儿一定是动了胎气,她们没办法再跑了。她看到路边有一处没有屋顶的废弃石屋,便招呼随从,一同搀扶着月儿躲进了石屋。

石屋内倒像是个安全的所在,虽然没有门和屋顶,但厚重的石墙似乎把屋内和外界隔绝成了两个世界,给了她们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屋内凹凸不平,四处散落着碎石。随从清理出一块空地,把尼雅放在地上,便提着刀躲在门框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艾雯扶着月儿慢慢地坐在尼雅身边。尼雅仍然昏迷着,月儿咬着嘴唇一阵阵发抖。艾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除了紧紧地握着两个人的手,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哭喊和惨叫声隐隐从外面传来,不时揪动着艾雯的心。忽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一响就消失了,是幻觉吗?不,她又听到了,那声音是那么熟悉,那是尼雅骑兵冲锋时的号角,每天清晨都会在操场上空响起。是尼各撒回来了吗?还是自己的错觉?

仿佛是在证实艾雯的猜测,门口的随从突然欣喜地高呼起来:“九转狐尾!骑兵,是我们的骑兵回来啦!”

艾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这一次她真切地听到了尼雅的号角就在附近回**,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外面奔腾。真的是尼各撒回来了,她心中一阵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她与月儿交换着兴奋的目光,然后她站起身想去看看门外的情景。

随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舞动战刀似乎要去劈砍什么,接着便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楼兰武士。他盯着屋内的人,一步步走了进来。他一定也受了重伤,腹部有一道很深的创口,血染红了他的下半身,顺着裤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条腿也抬不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拖着向前挪动。他一定是想躲到石屋里包扎伤口,却碰上了她们。

虽然屋内是几个女人,但士兵的眼中仍然淤结着浓重的杀气,尼雅的援军到了,这一次楼兰败了,几十年来第一次败了,白石林内的楼兰骑兵都会死,但只要战刀还在手上,战争就没有结束。

艾雯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她伸开双臂,挡在了楼兰士兵面前。

刀光闪过,艾雯倒了下去。但是她慢慢爬起来,踉跄着倒在尼雅和月儿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们。

士兵走上前,再次举起刀,但是刀没有落下,重伤的随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刀刺进了楼兰士兵的后心。

屋内一片沉寂。

萨月儿木然望着这番凄惨的景象。随从和楼兰士兵的尸体倒在屋子中央;艾雯仰面伏在自己身上,美丽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尼雅躺在旁边,一点声息也没有;自己的下身止不住地淌着鲜血,与艾雯的血混在一处。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到外面族人庆祝胜利的欢呼声。艾雯死了,尼雅死了,孩子也没有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尼各撒……

她挣扎着直起身,拿起了楼兰士兵的战刀,横在颈间,用力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尼雅悠悠醒来。可是她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睁开眼睛,那样,她就不会看到眼前的景象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她抱着妈妈的身体,可是妈妈的头无力地垂着;月儿姐姐似乎在看着自己,但她脖颈间的伤口像孩子的嘴一样张着。尼雅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