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名英雄

落日不在。

王宫高大的建筑群隐没在渐渐浓烈的夜色之中。

星星点点的宫灯在皇宫中昏暗地燃亮。

几个宫女正在神色慌张地为宫灯蒙上白纱。

霍烈国王未死,但他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却已寥寥无几,短暂得已经来不及为他的身后之事做出什么安排。

他刚刚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梦中他见到了自己的父王和母亲,还有绿湖王国的列位先祖……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儿时,枝叶掩映的庭院中,自己蹒跚着跑向母后的寝宫,却一跤绊倒在台阶上,他看见母后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抱起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爱怜……他梦见和父王一起跪在祖庙的蒲团上,四壁上是祖先们的巨幅画像,周围缭绕着熏香的青烟,父王用威严和凝重的话语向自己讲述着每一位先祖的光荣与辉煌……他梦见了自己即位的那一天,都城里万人空巷,子民们争先恐后地目睹自己的风采,那时候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洁白……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天憩殿那熟悉的屋顶,一根根檩条在灯火的映衬下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显得那么压抑。他知道自己就躺在寝榻上,可是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明白生命正一丝丝地从他身体里抽走,自己再也看不到下一个日出了。他用尽力气侧过头,看到宽阔的大殿里悄无声息地跪满了人,有自己的嫔妃、子女,等待王命的大臣,还有医生和奴仆。从他们有的忧伤,有的含泪的面孔上,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他也默默地望着他们。一时间,只有大殿里的空气在沉闷、忧郁的气氛中缓缓涌动。绿湖王国在自己身上恐怕就到尽头了,当自己撒手而去的时候,却把一个破碎的山河留给了无助的子民们,自己有什么颜面去见地下的先祖们呢?一滴浊泪从老人的眼角滑落。

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跪在榻旁的王后连忙起身,附耳倾听。片刻,她站起身说道:“王上有命,王子霍风留下,其余人殿外听旨。”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霍风跪在地上,望着寝榻上衰老憔悴的父王,虽然他强迫自己忍住悲声,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

老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霍风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匍匐到他的身旁。

老人久久凝望着儿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然抬起手给霍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绿河的子孙流的应该是血而不是泪。”老人的声音清晰起来。

“是,是,儿子不争气。”霍风用手擦着眼泪,可泪水还是不住涌出来。

“唉,其实也怪不得你,你的年纪还小,”老人抚着霍风的头说道,“只要加以时日,经过历练,你一定会成为绿湖王国的一代明君,可惜父王已经不能够帮你什么了。”

“父王,”霍风把头伏在老人的身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是儿子无能,是儿子连累了父王,您是为了救我才—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啊!要是哥哥们在就不会—不会……我真恨……真很我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到这里霍风已经泣不成声。

“莫要再自责了,”老人的目光投向灯火背后的黑暗,“是父王没能把一个祥和、安定的江山交到你的手上,假如我们的王国不幸在这次劫难中毁灭,父王自然会代你去向地下的列祖列宗们请罪,但是你要记住,”老人托起霍风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生辉,“我走之后,这国家和子民的命运就压在你的肩头,你的内心再不能有一丝的懦弱和犹豫,你要用无比的信心和智慧去战胜敌人,领导你的国家渡过难关,重现辉煌,虽然这……这太难为你了……”老人的手紧紧抓着霍风的肩头,“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就是王国的恩人、王国的救星……”

霍风不住点着头。他望着父王,内心百感交集。

忽然,他发现父王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

哭声骤然从殿内传出。

等候在殿外的人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充满了忧伤和不安。他们都在想,王国之所以能够支撑到现在,除了坚固的城墙,还有霍烈国王卓越的领导力和凝聚力,现在只剩下年少无知的霍风王子,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王国还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呢?

城墙破了还可以修补,可人心散了呢?

没有旨意,众人不敢擅入大殿。殿内的哭声由低而止。过了良久。殿门开处,霍风王子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发现,除了隐隐的泪痕,王子忧伤的脸上竟然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着和老练。

“王上已经故去,请执礼官根据祖制安排葬礼,明早发丧。”霍风的声音忧伤但不慌张。

“大敌当前,王上的死讯会影响守城将士的士气,”卫将军叩首说道,“我建议封锁消息,只说王上略负轻伤,正在休养,待以后事态平静下来再……”

“不必,如此只会平添人们的猜忌,”霍风挥了挥手,“王上是为了国家的生存而光荣战死的,每一个绿湖的儿女都应该效仿王上,前仆后继地与敌人血战到底。”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国王早日登基。”林宰辅说道。

“明日一早,就在先王受伤的城楼上举行加冕仪式。”霍风说道。

“这—这恐怕不妥,”林宰辅神色惊慌,连忙说道,“这不符合祖制,更何况,那里太—太危险了。”

“我意已决。”霍风说道。

卫将军望着这个新的国王,心中想到,要是再大几岁,再有几年的成长,说不定真的会成为一代明君,带领王国走向复兴呢。

一个领袖是可以培养的,但需要的是时间,敌人会给吗?

夜幕垂下,艾斯特拉达沉浸在黑暗中。微弱昏黄的光影浮现于夜海之上,那是神塔第九层,涅槃女神的神堂。

尼雅久久跪在烟雾缭绕的女神像前祈祷着。

仁慈的涅槃女神啊,我献上最真挚的信仰,请你庇佑这些苦难中的子民吧……

万能的涅槃女神啊,请你降下恩泽,让人们心中的仇恨消融,让他们手中的武器铸剑为犁,让死亡和泪水远去,让欢笑重回绿洲……

我景仰的女神啊,请你保佑霍风,保佑父亲,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给他们一线光明,我愿为您奉献我的一切……

时间悄然流逝,栩栩如生的女神像默默俯瞰着尼雅、俯瞰着神塔下的芸芸众生。

赛里木婆婆出现在尼雅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女神像和苦苦祈祷的尼雅。

“尼雅,世上本没有神,我们的信仰是对光明的追求和对未来的企望,但是我们从来不能期待神迹的出现,人类的历史只能由人类来书写。”老人说道。

“婆婆,我该怎么办?”尼雅无助地望着老人。

老人摇摇头道:“自人类诞生,战火就始终如影随形,你现在所经历的,已经在人类的历史上无数次重演,那是我们无法阻止的,我们涅槃族虽然身负人类的希望,可是至今为止,我们并没有办法让人类获得永久的和平,在远古的历史中也从来没有过成功的记载。”

“一定会有办法的,婆婆,”尼雅的目光在烛光的映衬下像是在燃烧,“我能感到那股力量,它就在我的胸中涌动,我觉得它随时都可能像火山一般爆发,我不要在这里无助地祈祷了,无论它会造成什么后果,我都愿意去承担,请您—请您给予我指导吧。”

“我们的确该做些什么,可是……可是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婆婆喃喃自语。

尼雅举起凤凰雕像,昏黄的烛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它高傲地昂起头颅,好像在与尼雅默默地交流着什么,一双精美的翼翅像折扇般张开,似乎要振翅飞去,这让它看上去仿佛随时会复活一般。尼雅一直把它贴身藏在胸前,它曾经救过尼雅的命,在白石林之战中,正是它挡住了萧若寒的致命一击。尼雅细细端详着它。它是那样的完美无暇,萧若寒的宝剑没有在它上面留下一点划痕。它的体积还没有尼雅的拳头大,可是尼雅知道,它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黑海洋中雷电交加的风暴,雪藏高原上惊天动地的天圣山地火,在它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它可以让大地毁灭,可以让星辰错位……不过它现在就静静躺在尼雅的手心,古老的咒语早已失传,那力量就封印在这小小的雕像之中,却无从开启。

赛里木婆婆也凝视着凤凰雕像,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制造的,它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文明时代中存在了千万年,关于它的故事也辈辈流传,但是它始终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器,从来没有人运用过它的力量,因为那需要一种特殊的生命本源,或者说,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是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可以与它产生共鸣的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是聪慧绝顶的智者,而是一个柔弱的普通女孩。

“是时候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了,”老人叹息道,“就让我来开启你生命本源的记忆吧,将来会怎样,就由你来决定吧。”

婆婆将手轻轻放在尼雅额头,无法观测的生物波在她的掌间凝聚,笼罩了尼雅全身。

尼雅感到一阵晕眩,接着眼前一黑,视野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光明在黑暗中骤然扩大,遗忘了无数年的记忆铺天盖地般涌来……

老人松开手跌坐在地。她感到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变得异常困难,但是她仍然竭力抬起头,不安地望着尼雅。

良久,尼雅睁开眼睛。她的眼中含满泪水。

“看到了什么?”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完全陌生的世界;还看到了我和他,以及我们一生的经历……”尼雅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她无助地抱住了老人,“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我只是一个孩子,我怎么能有另一次人生?您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孩子,你要冷静下来,更要坚强起来。”婆婆轻轻抚摸着尼雅的长发。

尼雅渐渐平静下来,她坐起身,用红肿的眼睛望着老人。

“我们的古陆世界曾经毁灭过许多次,又多少次再度繁荣,而唯一不变的就是人类,他们虽然一次次失去了家园、智慧和文明,但是他们终究生存了下来。我们每个人降生下来都像一张白纸,然后通过学习和经历去丰富自己的人生,不过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流淌着祖先们的血,我们的心中也深藏着祖先的生命本源,虽然我们可能永远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它就在那里,并会随着我们的后代传承下去,直到人类的尽头……”老人把尼雅抱在怀中,像是母亲在为女儿讲述从前的往事,“你所看到的世界是从前的古陆,那是曾经在古陆存在过的一次人类文明,和许许多多次文明一样,它也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它却留下了这个凤凰雕像和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尼雅的心一动。

“每一次文明退潮,古陆就会重归蛮荒,而人类也会失去几乎所有的智慧和知识,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能够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些简短的神话和预言,所以每一次新的文明建立都会完全不同于从前,你所看到的那个文明就发生了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老人说道,“在文明毁灭之前,一些人因为某种际遇而实现了飞升,他们摆脱了身体的束缚,成了另外一种生命,他们从此自由地在时间与空间中任意遨游,他们在古陆留下了一个信物,承诺在某个时候会重回古陆,来拯救即将毁灭的人类;那种生命形式是人类的梦想,此后的文明就也再没有实现过,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真实的,还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我明白了。”尼雅出神地点点头。

“明白什么?你还看到了什么?”老人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还看到了末日,和一首歌,”尼雅说道,“我明白了,那些金属板上的咒语其实不过是一首歌,那首歌唱的是……”

“不,千万不要提起它!”

赛里木婆婆脸色突然大变,但是尼雅已经轻声唱了起来。歌声轻柔如水,幽怨中带着甜蜜,像是一位少女在思念远方的爱人,接着歌声变得悲伤而凄凉,如哭泣,如呜咽,最后在寂静的夜色中悠然而止,像是生命已归于停息,世界走向寂灭……

周围一团沉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尼雅的声音带着迷惘:“他来了,我感到他来了,可是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吗?”

黑夜。

还看不到黎明。

没有随从,没有灯火,周围万籁俱寂,只有黑暗。

霍风久久跪在地上,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座没有生命的塑像,但是他的内心却汹涌澎湃,思绪万千。

他恍惚记得,许多官员和奴仆在他身边穿梭、忙碌;一个冒着热气的澡盆抬进大殿……婢女们为父王沐浴更衣……执礼官在一旁宣读着什么……女眷们在啼哭……一张张铁青的脸在他眼前晃动……有人为自己拿来一套孝服……孝服是那么的洁白,白的有些晃眼……自己在哭,眼前一片模糊……自己被人搀出了大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婢女们服侍自己睡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寂静……孤独……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穿衣起床,推开门……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是在做梦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自己……于是就来到了这里……

眼前虽然一团漆黑,但是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树木在夜雾中舒展着枝叶,不知名的昆虫用夜露梳理着羽翅,而前面几步远处就是静静矗立的无名英雄雕像。

战争终结了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迫使他飞快地长大。哥哥们的死除了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也使他失去了可以倾诉心声的亲人。现在父王也死了,他已经从王子成了国家的君主,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必须坚强、自信、英雄无比;他必须高高在上,用冰冷的表情掩盖内心的孤独、无助和恐惧,他必须这样……

他跪在无名英雄雕像前的石阶上,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膝下的石板寒冰般刺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平静下来,默默地洗涤尘世的烦躁和苦恼,并凭借着无名英雄的精神渐渐恢复信心,积累智慧和力量。

几声轻响从前方传来。

“什么人?”霍风沉声问道。

一盏红灯笼忽然在他眼前亮起,一个黑影出现在灯笼后面。

黑影后面,无名英雄雕像也在微弱的灯光下现出朦胧的轮廓。

“和你一样,都是迷路人。”黑影淡淡地说道。

“胡说,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家园迷路?”霍风立身而起,手按宝剑,厉声说道,“除非你不是绿湖人。”

“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是。”那个人凑近灯笼,显露出一张消瘦的脸庞。

“原来是潜进城来的奸细。”

霍风冷笑一声,宝剑已经出鞘,剑刃划出一道微红的寒光,向来人刺去。

微风掠起,夜雾搅动,灯笼一暗,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霍风呆呆地站在地上,手中的宝剑不知怎的,已经到了陌生人手里。

“城外来的人却不一定是敌人,”陌生人打量着宝剑,说道,“以后在做出决定之前,一定要弄清真相,这一点你务必要记住,因为一个无意间的错误,可能会让你抱憾终生。”说到这里,陌生人的脸上一片惆怅,“我来到这里,只不过因为看到你也迷了路。”他的手一扬,宝剑准确无误地插入霍风腰际的剑鞘。

“我并没有迷路。”霍风仍然用戒备的眼神望着他。

“我指的并非是脚下的路,而是心中之路。”陌生人指了指心口说道。

霍风沉默了。

“所以我想跟你谈一谈,或者说聊一聊天。”陌生人转身把灯笼插在雕像身上,在凉亭的栏杆上坐下来,并示意霍风也坐下。

“你不能对我们的英雄不敬。”霍风走上前拔下灯笼,重新挂在亭柱上,然后大方地坐在陌生人对面。

陌生人望着霍风倔强的脸,点了点头,说道:“在这个动**的世界上,一个人能够有自己的信仰,确实是件幸运的事,但愿你能够守护一生。”

霍风虔诚地望着无名英雄雕像,说道:“他是我们的英雄,我们民族的守护者。”

“但是他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假如要把民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么我敢肯定,你们的民族终究会走向消亡。”陌生人冷静地说道,并没有理会霍风愤怒的表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霍风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说过,我不过是一个过客,既不能给你什么帮助,也不会带来什么威胁,假如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你随时可以赶我走,我所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希望你能够想一想,说不定会有一些用处。”

霍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他的脸庞很消瘦,仿佛几个月没吃饱过,但这种营养不良的瘦弱反而使他的脸像是岩石雕刻成的,显得刚毅而威严,也使他的眼睛格外的大而有神;他的肤色即使在火光的映衬下也显得极为苍白,像是从没有在阳光下生活过;霍风还发现在他的脸上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疲倦。虽然霍风不敢肯定陌生人的来意,但是心中已经放松了戒备,而陌生人的表情甚至让他莫名地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总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霍风问道。

“他有名字吗?”陌生人看了看无名英雄雕像,“但这并没有妨碍你们的交流,何况我也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霍风的心悠然一动。

“记得刚才您讲,我们都是迷路的人?”霍风的话客气了许多。

“你本来并不是王位的继承人,你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也没有受到过如何治理国家的教育,现在你的父王和哥哥们都相继去世,只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高高的王位之上,没有人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能够相伴左右来辅佐你,而且你的年龄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个孩子,这种情况即使是在太平年代也是难为你了,”陌生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城墙之外有如狼似虎的强敌需要抵御,城墙内又有人心散乱的三军将士需要统率,对子民有血海深仇要报,对国家有千里江山要复兴,而你,根本就没有能力和办法办到,对你来讲何止是迷路,根本就没有路,即使有,也只有绝路。”

霍风的心中一酸,眼泪涌上眼窝,但是他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眼泪只代表懦弱,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即使死,流的也只能是血。

“那么,”霍风真诚的目光投向陌生人,“请问,您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陌生人缓缓摇了摇头,“面对这种局面谁也没有办法。”

霍风的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过了片刻,他又问道:“难道您也是一个迷路的人?”

“迷路?”陌生人淡淡一笑,笑容里却饱含忧伤,“我已经从绝路上跨过,前面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霍风继续倾听着。

陌生人接着说道:“我有一个恬静美丽的家园,有贤惠的妻子,健康的父母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可是……”陌生人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哭了,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轻易流泪的。”霍风说道。

“做人应该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泪水并不代表懦弱,你的父王负伤和去世的时候,你都在哭,那时的泪水表明了你对亲人的关切和爱,有什么不应该的呢?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能够不惜生命挺身而出,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你一定还在为城楼上表现得惊慌失措而懊悔不已,也还在为父王的死怀着深深的自责,其实那并不能怪你,因为你还小,还没有经历过战场的磨炼,如果现在能够用你的生命去换回父王的重生,你会不会去?你会的,一定会的,我相信。”陌生人像兄长对弟弟一样和蔼地望着霍风。

霍风忽然抓住陌生人的手,眼泪情不自禁地从他的脸颊滑落。他内心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终于在陌生人那亲人般的话语和目光下消散了。

虽然霍风并不知道陌生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又为什么对他如此了解,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对陌生人产生了深厚的信任和感情。

两个人就像兄弟一样对视着,默默交流着。

良久……

“难道你的国家也发生了战争吗?”霍风轻声问陌生人。

陌生人的眉间又笼罩上了愁云,他的眼睛在灯笼的照射下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片刻,他才开口说道:“战争的本质是参与的双方或几方为达到各自的利益而进行的,除了血腥残酷外还有起码的理智,还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可是我所经历的那场战争……简直已经不能再叫战争了,那是自我的毁灭,对世界的毁灭……”陌生人叹了口气,“战争开始的时候,各方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然而随着战争的升级,人们内心残存的那一点点理智都被仇恨所吞没,所有的人都疯了,地狱的烈焰四处肆虐,在大地、在天空、在地下……士兵、平民、男女老幼……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妻子,我的朋友、同事……我的家……都在那一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包括我自己……”

霍风感觉到陌生人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恐惧。

“可是你知道吗?”陌生人那忧伤的眼神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虽然我的肉体和精神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我还在四处寻找着拯救世界的方法,只要坚持不懈,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的。”

“所以无论形势恶化到何种地步,只要我们的生命还在,就不能放弃努力,只要我们努力了,就一定会有希望。”霍风坚定地说道。他的情绪受到了陌生人的感染,热血逐渐沸腾。

“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也会成为一代伟大的君主。”陌生人赞许地点点头。

“谢谢你,”霍风感激地说道,“我明白了,我站在正义的一方,只要我和我的子民坚定胜利的信念,恐惧和绝望的应该是敌人,终有一天,敌人会在我们复仇的烈焰下化为灰烬。”

“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假如你的内心被仇恨填满,你就会逐渐变得贪婪、残暴,变得和你的敌人一样,”陌生人满含深情地说道,“仇恨的尽头就是毁灭,只有宽容和理解才会带来永久的和平。”

霍风一脸的不解,他低头沉思,许久才抬起头,说道:“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但是你的话,我会记住的。”

“但愿我的话能够对你有所帮助,好了,就到这里吧,”陌生人站起身,拿起灯笼,说道,“孤独了这么久,能与你聊聊天,真的很高兴。”

霍风忽然跪倒在陌生人脚前,恭敬地说道:“多谢您的教诲,您的智慧让我茅塞顿开。”

“什么智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被命运所左右,无力挣扎的普通人,”陌生人神情黯淡地说道,“假如人生可以重来……”他仰望夜空,无力地摇摇头,而后迈开脚步向黑暗中走去。

“恳请您能不能留下来做我的老师?”霍风问。

“我本无根,只得漂泊,这是命运,”陌生人转瞬间又像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连灯笼的光亮也完全不见了,只有苍凉的声音隐约传来,“尼雅是个好姑娘,何苦让世事的烦恼污染了那份单纯的感情呢?敞开你的心灵吧,免得伤了你的心,也伤了她的心。”

霍风起身,不觉向陌生人消失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思忖,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呢?好像对自己什么事都了如指掌。他抬头望着身侧黑糊糊的无名英雄雕像。

那雕像在黑暗中毫无生气地沉默着……

霍风也沉默着,思绪却在沉默中飘曳……

少年的情愁,剪不断,理还乱……

时间,流水般逝去……

寂静中,霍风也像陌生人那样,仰望夜空,摇了摇头。天快亮了,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处理呢。他缓缓向王宫走去。

一只红灯笼远远出现。

霍风心中一喜,难道陌生人又回来了?他加快了脚步。

灯笼后面显露出尼雅苗条的身影。

霍风一愣。尼雅柔软的身体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

霍风内心的防线在一片柔情中轰然崩溃,压抑已久的情感化作热泪夺眶而出。他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尼雅,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