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想知道,国家科学中心多久能建好?什么时候能上任?”

“看来你同意了,我觉得也没可能拒绝。”他笑了笑:“这么心急?审批要走流程,就算是特批也需要时间。不过这倒不是最花时间的事情,你想想看,国家科学中心总归要占一片地方吧?就算没有新建办公区,起码也得有临时办公区和招牌。这事情是国家的事情,你怎么能指望上面的领导人和你在一个地方随随便便地剪彩。年轻人啊,多耐心一点。”

我稍微失望了一下:“那我现在能做什么?我从实验室出来了。”

他沉吟片刻:“这样子,我给你个机灵的人。最近你其他事情都不用做,专门参加学术会议,出席各类活动,也算是为中心壮大声势。”

我同意了,心中又紧张又激动。

第二天,他指派的人就来了。那人首先自报家门,还送上一份履历。我看着他的履历,985毕业,国外留学,然后是工作经历。对比他的履历,我的履历简直就是一坨屎。

他毕恭毕敬地告诉我,从今后主要的事情都由他来先打理,我只需要同意不同意就可以了。

我还没为他的专业精神鼓掌呢,他就拿出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今天可以参加的活动。

“在北京临时召开的地震学会,现在坐飞机刚好赶得上。我已经事先联系过,请问去吗?”

果然厉害啊,这办事效率就算老卢和他比起来都差一大截。我心满意足地同意了,然后就看他三下五除二地帮我收拾好行李,拎包出发。

我从来都没有坐过飞机。这么多年来,我本着省钱的原则,一直都坐火车,还总是硬座。但现在,我坐在头等舱,看着形象气质俱佳的空姐走来走去。

助理询问我:“我没问过您的喜好,根据我获得的资料推断,您可能更喜欢Grasshopper,是一款口味偏甜的含奶鸡尾酒。至于餐点,我建议您来一份高级套餐,餐点口味适中。”

“行!按你说的办。”我笑着说道,有种农村人进城的新鲜感。

吃着这些以前完全接触不到的东西,我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围绕着我旋转。老卢给我买的西服此刻穿在身上也愈发地合身。我已经是一个成功人士了!

到达会场的时候,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了。会议的参与者们都听说了我要来的消息,齐刷刷地打量我,眼神复杂。他们当中一些我还认识,有很多人的论文都看过,其中还有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

长条形的会议桌和别墅的餐桌有些相似,最前面的是会议组织者的位置。从他两边往后,很明显地,人越来越年轻。

第一次出现在如此高端学术会议的我,却没发现有我的位置。然后,我的助理拉着我,直接来到了会议组织者的左手边。

天呐!我犹豫了,谁都知道学术界论资排辈很常见,我刚来怎么能坐上如此尊贵的位置。

就在我迟疑时,会议组织者打了圆场:“让大家欢迎为地震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夏帆先生!”

大家伙儿猛烈鼓掌。我看着那些比我大得多的研究者鼓掌的样子,脚下都有点飘飘然,只得故作谦虚地鞠躬:“谢谢大家!我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工作。”

“话不能这么说!您是贵客,坐这里当之无愧。”组织人继续补充道。

然后,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还和旁边的老专家相视一笑。会议气氛轻松愉快,他们要我稍微说一下原理。我就从算法入手,反正很多老专家都是一知半解,而就算我说错了,年轻的新专家也不敢指正。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我讲得轻松,大家听得也轻松。

快要说完时,我还特地开了个玩笑:“真正的地震云其实在地下。”

老专家说:“我搞了一辈子的地下流体,没想到答案居然这么近。”

大家纷纷表示,中国有我这样勇于创新的人才实在是天佑中华。然后会议进入了**,主要就是大家说一下地震学研究的展望。

我旁边那位老专家站起来,气都有点喘:“人家一直说,我们中国地震学落后日本好多年。现在这是错的了,我们领先,领先了起码十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大力支持,有了夏帆这样的好同志带头,我国的地震学能成为领先世界的一流学科。”

“对啊对啊!”大家纷纷附和道。

这群人展望了一圈,展望来展望去,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经费。我算是看懂这群人了,合着恭维我全是怕将来卡经费。

他们最后居然让我总结。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不辜负前辈们的教导,为建设世界一流地震学学科而努力。”

开完会后,他们主动带我去吃饭。不少年轻学者找我攀谈,自我介绍。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别人敬酒,你只需要泯一小口”的滋味。

看到总统套房,我甚至都已经不激动了,反正都是公费招待。

助理给我送上一杯晚饮,然后和我商量明天有可能有哪些安排,其中哪些是不可以推脱的。

我的日程就像艺人一样紧凑,可能上午还在清华参与沙龙,下午就到中国科学院大学作学术报告和专家沙龙。母校也邀请我回去,要授予我名誉教授。我看了下日程,紧皱眉头,只能表示再推迟一下。

我已经全然忘了几天之后的地震结果,全心全意地醉心于营造一个新的形象。现在我就连讲话稿都有人帮忙准备,完全不必费心。在大众面前,我侃侃而谈,多次强调这次预测的准确性达到世界先列。科学圈内,我多次放话,超英赶美。

在家乡,小学为我挂上了画像。父亲现在接受采访都必须要记者先给误工费。邻居街坊更贼,一看到有扛着相机的人来,就主动凑上去爆料。

各种荣誉头衔接踵而至,多到助理都不愿意汇报。多年以前红火的《冰与火之歌》里,龙母丹妮莉丝每次都有一大推拉风的头衔,而我现在有过之无不及。

顺便,我一直烦恼的终身大事也有新进展。助理特地为我包装了一套新形象,冷峻的发型更加突出了深沉睿智。在一些宴会上,我见到了很多窈窕淑女。

她们扭动着腰肢,不少人甚至长得比我高。她们丝毫不介意我低俗的目光,反倒会挑衅似的还击。这些姑娘大多出身优越,教育经历出众,和她们聊天相当愉悦。要不是助理每次过来提醒我,我早就沉沦温柔乡了。

就在这时,萧正名告诉我:“审批已经过了,再过几天消息就放出来啦!而且,现在已经给你审批下来不少东西,包括国务院特殊津贴,还有……”

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有国家科学中心副指挥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就在我忘乎所以的时候,助理告诉我,央视打算去凉山高调直播。那一天只要一旦凉山真的发生地震,全国的主流媒体都会被切换成央视的直播。世界都会知道我取得了多高的成就。

我打开任何一个软件或者网站,全部都是这样的预告。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就忘了这颗定时炸弹,而且国家科学中心成立的公布时间晚于地震预测的这一天。这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变数。我一下子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久违的恐惧感重新回归了。

故作成功的伪装被我扯碎了。我不顾助理的阻拦,狂奔出去,我不想当一个大骗子。

我打出租车去了电视台。幸好电视台有人正好下班,恰好认出我。于是,一场临时直播开始了。面对着镜头,我战战兢兢,远不像前几天那么镇定。

我一直都在打颤,仿佛只是一个承认犯罪的罪犯。我几次三番打断自己的话语,用最拙劣的方式纠正错误,就像我现在走上电视台坦白一样。

我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我觉得,预测成功完全是一个意外。现在我看来,最初尝试……尝试……就是用它,搞在……搞在民科研究上,只是一场……场很认真的游戏。”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声音也成了哭腔:“它不能那么当真的……”

……

然后我被编导拉下了台……这段申明在网上和电视上都只是昙花一现,都没来得及引起大众的注意就消失了。

现在还没到出结果的那一天,我还是学术英雄,是即将上任的科学中心副指挥,卢牛还是大度支持民间科学发展的开明投资者。我终于明白了,当成为英雄的那一刻,我的形象已经不再属于我。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救世主,他们相信我。但他们信错人了,我不是救世主,我只不过是个博士肄业的民科小跟班!失魂落魄的我,漫无目的地坐出租车到处游**。这场审判即将降临,而我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追逐一个幻梦。

夏帆啊夏帆,不作不会死啊!助理狂打我的电话,但我不敢接。我只想找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躲起来。

再次被找到时,我在网吧包间里面通宵打游戏。我惊悚地发现助理已经挡在了门口,他身后还有好几个人。

这是要逮捕我吗?我心中一惊。

他温和地说:“夏帆先生,您最近压力太大了。每天都应酬是很累的,很多人在突然成名后也很难调整好心理状态,容易崩溃。我请了好几位心理咨询师,您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帮您慢慢排解压力。”

“那几个人是心理咨询师?”我不相信。

“不是。”

我的心凉了下来:“那我要是不回去呢?”

助理笑了笑,那种凉薄的笑就像刀刃一般刺入我的骨髓:“这可不太好,夏帆先生,您明天还有很多的邀约需要决定,我只能公事公办。”

于是,我只好被架了回去。

这几天我依旧参加一些活动,但兴奋劲已经退却。看到别人抛来的橄榄枝,我从心底里十分厌恶。而邮箱依旧爆满,各种研究者找我联合署名,而且随便我一作还是二作。短短几天,他们把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相结合,写了各种解释预测合理性的论文。

但我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审判终于到来了。这一天,助理推掉了其他邀约,拉着我在化妆间等待。据我所知,央视的直升机正在凉山市上空飞来飞去,各种先进的拍摄设备尽一切可能性保证图像能传达出来。

演播人员在外面奔走,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我只能苦笑。我在心里祈祷,无论什么神都行,请保佑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外面的声音也逐渐平息,但我却越来越沉不住气。我打开手机,刷刷新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

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一天也马上过去。

时间跨过了零点,还是没有地震。

就在我和其他人的耐心都快被消耗殆尽时,一条惊世骇俗的消息来了—凉山没有发生地震,但是相邻的攀枝花市却发生了地震。震中比事先预测的位置偏离了一百多公里,而且震级也不是预测的5.7级,而是6.8级。

由于盲信,很多凉山居民都逃到了攀枝花市,再加上政府对我的相信,也没有做足够的应对。原本用于保护人民安全的预测反倒因为错误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让人啼笑皆非。

直播也终止了。偏离了一百多公里,时间也没对得上,央视事先更没准备到那边拍摄;二来损失比事先预计要大,这不再是值得向国际夸耀的事情。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祷,但却用最恶毒的方式嘲笑了我。我如坠冰窟,地震本是天灾,但我把它变成人祸。不过几分钟,萧正名告诉我,中心的事情,上面说还要再考虑,然后让助理暂时先回去报到。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我已经被放弃了。助理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带着我的幻梦,翩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