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刘明完成了博士毕业的论文。这篇论文也许永远不能够发表，但它的价值却永远会被某些人铭记。
2103和李凯等人都传阅了他的论文。2272号研究员在看完之后立刻倡议项目组重新合一。2103显得异常地兴奋，但其他研究者的热情也不相上下。于是，主要的几个研究者都响应了倡议。刘明为他们开了个好头，但后面的工作依旧艰巨。
那种神秘的大分子物质究竟是什么？
比较受专家们青睐的一种推论认为，那种大分子物质是蛋白质与RNA或者DNA的结合物。好几名专家都提出了各自的假说。
可以确认的是，北极的冰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的大分子。它能够自由地进入细菌、病毒甚至真菌，能够对其的遗传产生影响。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面，有研究者分离出来了变异的基因，他们在基因库里面找到了变异基因的同源基因。这证明，这些变异是有依据可循的。
项目组满怀希望，热火朝天地继续前进。在某一天，有人拍摄到了大分子与细菌结合的过程，这几乎可以说是铁证。
就在项目组进行分离、标记大分子的研究过程时，变故如同它那不受欢迎的表亲—变化，在人们的诅咒声中来临了。
他们先是听到了冰层中传来的震动声，如同玻璃碎裂一般，让人心烦。一阵狂风吹过基地，裹挟的雪差点把基地的第一层埋住。没过多久，袁则平的声音在整个基地内响起：“所有人请注意！紧急集合！”
刘明被派遣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中央会议室。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军人、工程兵、研究员们都各地占据一块地方，谨慎地交换着意见。
袁则平站立在中间，他还在等，等尽可能多的人到齐。估摸着人差不多到了，袁则平开始了讲话：“安静！”
所有人停止了窃窃私语。
袁则平宣布：“有人往北极中心投了一颗氢弹。”
所有刚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发出了惊叹，即便是上一次大战也没有国家动用氢弹。
袁则平指向王卫国：“请王卫国大校为我们阐述一下。”
王卫国不拖泥带水：“就在今天14点21分，一颗氢弹被投放在北极点附近。爆炸的实际当量达到六百万吨。爆炸的后果，现在北极冰层已经分裂成大小四十余块，所幸，冲击波没有波及到我们，但是按照趋势，我们所在的冰山将向南漂移，在几个月之内到达白令海峡附近。此外，有个很不幸的消息，我们的基地泄密了，我们的坐标被美军的无人侦察机锁定。我们可能随时被巡航导弹攻击。”
大敌当前，面和心不合的袁则平和王卫国也联合在一起。
人们发出狠毒的咒骂声，大部分都是中文的国骂。
袁则平终止了无意义的宣泄：“安静！现在到了基地生死存亡的时刻，‘探北’号和‘逐风’号正在紧急向我们靠近。我们必须准备撤离。此外，所有人都注意，我们会组成严格的政治审查小组，保证成员的纯洁性。”
政治审查，这是比撤离更加大的新闻。中国和苏联都曾经有过一段整风的历史。如果未能通过审查，即使没被认定为间谍，他们回国后的生活也不会好。
袁则平宣布了初步的章程，被会议以几乎全票通过。没有人再关心：氢弹是哪国投放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基地上下都陷入了狂热，唯有地下四层的秘密研究者们还不知道。
散会，袁则平注意到了刘明。
“刘明。”
“袁书记，有什么指示？”
袁则平把他拉到身前：“你们的材料才是基地最大的财富。让他们把最重要的资料准备好，船一来你们就走，我们有人会在港口照应。地下那些东西基本都沾染过病菌，不能随船带回去，最后一个走的人会用铝热燃烧弹销毁地下部分。你们不用太担心，还有大概二十天可以专心科研，我们的政治审查不会囊括你们，你们不可能参与泄密。明白了吗？”
“明白！”
刘明回到地下四层。他把信息告知了项目组。地下世界的研究者们得知消息后并没有颓废，反而是加班加点地做实验。
刘明在第五天之后就把李凯送了上去。李凯终于因为脖子的问题而卧床不起。虽然他一再坚持要工作，但2103和刘明等人都不答应。
没有人再吝啬试验材料，地下四层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会被燃烧焚毁，什么都不会遗留下来。
它又来了，应该是它们又来了。破冰船巨大的船体在黑夜中渐渐显现，用人类文明的伟大力量强行破开封冻的冰层，露出湛蓝的水面。冰层“咔嚓、咔嚓”的破碎声已经被积雪所吸收，然而震动却沿着冰层传达到了远方，给孤守远方的人们带去了最后的希望。
两艘破冰船一前一后，它们是人们撤离的希望。
李凯躺在病**，脖子被固定住，高血压和颈椎的旧疾彻底击倒了他。他说：“是‘探北’号和‘逐风’号。‘探北’号，它送我来，如今带我走。”
“都是缘分。”刘明陪在床头。
“它在闪光。”李凯说。他闭上了眼睛，留下了一滴眼泪。
刘明看到了闪光，有人在“探北”号上用望远镜。他安慰老师说：“别太伤心，您已经做到很多了。于公于私，您无愧于心。”
“我们离真理还差一步。”李凯说。
是啊，很多时候人们离真理都只差一步。在关键的岔路口，问题无非是向左或者向右。
刘明沉默了，他肩负有重大的职责。李凯回去之后多半会去一家学校任教，然后退休，而刘明则前途未卜。研究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有研究者宣称自己的假说无限接近于真相。
学者们的乌托邦要结束了。它会在烈火中熔化，然后在自然界永生。他们为军方提供了一些微生物的资料。其中有一种编码简易的病毒可以当作武器使用，一种杀伤力不大但能有效减弱人员战斗力的流感病毒变种。此外还有一些筛选出来的毒株，它们被密封，然后被妥善保管在基地的货物中。一些冰块也被封存带走，它们是工程队上一次的战利品，既是纪念也是希望。然而，刘明并不知道，被破坏的乌托邦中总会有殉葬者。
刘明回到地下，这是他最后一次穿防护服。他编号尾号是2333。
做好撤离准备的研究员们依次从大门离开。他们中的不少人最后一次抚摸了刻画着“诸神之黄昏”的大门。
他目视那些熟悉的编号一个又一个地离去。
已经没有人从门里面出来。刘明走进大门，他也需要和这里告别。等到上层大部分的人都撤离，他就会启动燃烧弹。
大门之内，再也不是那个繁忙的秘密研究基地，而是一堆残骸。研究员们把无用的纸张扔得到处都是。毒株也没有受到妥善的保管，试管瓶散落在地上，有不少都被踩碎了。散落的毒株依旧被低气温压制着，不过它们即便苏醒也不是防护服的对手。
刘明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他往前走，到了平常解冻毒株的实验室。一个人在里面站着，他点燃了一大叠纸张，然后竟然就着火在抽烟。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急忙拔出一个防毒面罩，试图戴在他的脸上。但那人敏捷的躲开了，秃头锃亮。
2103表情诡异，似乎是很得意：“你来晚了。”
刘明怒极：“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穿防护服？这里不能抽烟！”
2103笑了笑：“人都快死了，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
刘明在考虑这人是不是疯了：“你还有机会活，全身消毒，跟我上去。”
2103摸了摸秃头，然后他转过脖子，脖子上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针孔。
“天呐，你都做了什么？”刘明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想不开？”
2103“嘿嘿”地笑了：“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需要继续活着。我注射的东西号称‘见光死’，但是威力毋庸置疑。死在自己发现的东西手上，其实很幸福。”
刘明叹了口气，他也坐了下来：“我不理解你。”
“不。我只想留在这里。我无颜去面对外面的人。更何况我知道了很多……”他突然开始咳嗽，有少许的血咳出。
刘明说：“你知道了什么？”
“我们一直寻找的大分子的秘密。那些大分子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它们都是蛋白质和核糖的结合体。但我发现，它们都是活的东西。”
刘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活的？”
“对。它们都是活的东西。从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和细菌、病毒的接触都是随机的，但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它们有自主的运动，而且和布朗运动一样快。我为了得出这个结果熬了十六天的夜，哈哈”，2103的笑开始减弱，他全身上下出现病态的嫣红。
刘明知道那是什么，第一期的症状已经开始了。他问：“简直难以理解，它们从何处来，依靠什么繁殖？”
“何处？大量有机物的残渣。你想想看，生命还没出现之前，大海里面全部都是因为雷电产生的有机物。它们经过各种堆积，不知道怎么的就形成了细菌，你认为合理吗？”
刘明摇头：“不合理，中间应该有比细菌更原始的生物。”
2103看到手上开始出现小的出血点，居然有种孩童般的兴奋：“是啊，我们人类发现了无数种生命形式，但直到目前为止都在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内。我们无法串联出一条完整的进化线路，因为缺少了某种中间产物。它是古代细菌和古菌的共同祖先，又是拟病毒、类病毒、病毒的共同祖先。”
“嗯？”
“对，没错。它们只是早期的蛋白质和核糖结合体，但是确实具有生物活性。它们会寻找有机体并与之结合，以求把基因表达下去。无数个它们的聚合形成了最早的病毒，最早的病毒并不需要依赖细胞的代谢才能复制，病毒到细菌中间仍然有一种生物没有被我们发现。我们发现的生物大分子的机制太过于原始，因此能够进入病毒，影响病毒的变异方向。”
“很不错的假说。”
2103露出欣喜的神情：“不，如果我的推断是对的，那我将成为新世界的亚当！我有试验依据可以证明，可惜我已经把它们删除了。”
刘明无言以对。
“你肯定不相信。你想过为什么只有在这里我们才发现了这种大分子？因为这里埋藏了十万年之前的有机物。未被分解的有机残渣被先冰冻，它们因为气温的回升被激活，部分重组，恢复到先祖的状态。如果我被埋葬在这里，基因将随着冰封被埋藏，直到下一个轮回开始。”
刘明懒得理清思路：“就算你是对的，又何必在此寻死？铝热燃烧弹会把一切都烧毁！”
“因为我无颜去见外面的人。你原来也是这种人吧？但后来你变了！”2103的目光闪烁，隐隐带着仇恨。
刘明下意识地用手摸向腰间：“你知道什么？”
“不不，别紧张。我没告诉任何人，也不关心你代表哪一方。我们只谈科学。你听说过基因毒剂吧？”
“嗯，何止听说，印象深刻。”
2103自豪地说：“那东西就是我和另外一个家伙开发出来的。基因毒剂是我一生最大的作品，也是支持理论的实验证据。基因毒剂只是我们偶然间得到的，到今天我才完全明白它的原理。外面那些科学家研究基因毒剂的成瘾性，哼！他们都在瞎忙活！没有任何解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2103艰难地摇了摇手，似乎是回忆起了往事：“那个家伙战后也回到了中国，不过一直不敢露面，在贫民区过着贫困的生活。听说他最后也是死在基因毒剂的手上，和我一样讽刺。”
“他叫什么？”
2103嘴巴做出了三个字的嘴形，然后他就说不了话了。他的眼神中有种说不清的情感，他努力地想张开嘴，但还是躺倒在地上，肌肉开始了**。这种**最终将影响到呼吸系统，他会被活活憋死。
刘明可以选择继续延续2103的生命，然而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说不出话的嘴。
刘明看到了那三个字，他喃喃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