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卢面前,我再一次运行程序。依据新数据计算的结果还是一样,汶川会地震,在二十天之后。

老卢瘫坐在靠椅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毕生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但他很不开心。

我看得出来,他压抑了很久。那双精明能干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着嗜血之徒般的凶狠光芒。

“天老爷你咋个就和汶川过不去嘛!”他指着头顶的天花板,狠狠地骂道。

骂完之后,他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走,我们喝酒。”

老卢也没啥追求,他喜欢光鲜华贵的装潢,美丽动人的陪酒小姐,外加上不知道真假且贵的洋酒。

这一晚注定迷乱,对于我,对于他,意义也仅仅是在此。不过一会儿,我就和陪酒小姐深情对唱,而他则左拥右抱。桌上的酒也在围攻下越来越少。

由于喝得太猛,很快我就去厕所吐了第一次,然后第二次。但老卢没满足,他常年在商场战斗的本领体现出来,即使喝了这么多,依然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解释道:“有些人憨得很,你敬他三杯,他就泯一口,你能咋个办?喝撒!”

等到桌子上的酒喝光,老卢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她们会意地离开了,整个VIP包厢只剩我和老卢,空旷异常。

不过一分钟,服务员拿来一个瓶子,那瓶酒只喝过一口。我看了眼牌子,笑了,竟然是大瓶装的康师傅矿泉水,合着服务员欺负我们真醉了么。

“这是水。”

“这是酒!”

“可这是水啊!”我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老子说是酒,它就是酒!”他也犟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他笑着说:“这瓶子跟着老子十几年了,你看,说不定还有生产日期。”

我要是能看清才见鬼了,现在看着老卢都觉得他要分身。

他自顾自地说起来:“老子那年在汶川打工。这水可金贵着咧,我抱着它被人从地下挖出来。那天太突然,老子看着超市,突然就开始抖咧。一开始我从爬梯上摔下来,天就黑了。我还以为哪个龟儿子关了灯。”

说起那件事情,老卢就像打开眼泪匣子一般,边哭边说,然后开始哽咽。其实后面他说的我也没听清楚,反正无非是他失去了几个亲人,还有当时的女朋友。

“我说,狗日的天老爷,震哪里不好嘛!”他掩面痛哭。

哭了一小会儿,他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按在沙发上:“我和你说,我那叫一个恨。恨天恨地恨人,但老子不服输,我就是不服。中国都现代化了,狗日的地震还能上天不?只是我文化低,还能咋样?专家都说没办法,该震的还是震。我能咋样?所以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伯乐,你是千里马!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一个真实的老卢终于在我面前完全构架出来。他确实是一名民科,但却并不那么惹人厌恶。只是主流科学界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想通过其他方式做出来。所以他才会收留那些同样穷困潦倒的民科,因为他们最初的梦想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真的能实现本心。

而我是他的意外收获。如果不是那次恰到好处的学院行,他不会见证我和老师撕破脸皮的骂战,也就不可能和我的生命有任何交集。

只是他不知道,我只是给了他一个虚妄的希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也就只能骗骗他了。而且我接触了那么多民科,更知道如何欺骗一个民间科学工作者。那实在太简单了!

我在谴责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喝多的原因,我差点就把真相说出来,关于不靠谱的模型,随意借用的源码,租借的运算服务,一切都只是骗局。我依旧在辜负他的信任,依旧不敢提醒他,他一直以来投入金钱和精力的事业完全是海市蜃楼。

我想把这场戏演好,但却没想过深信戏的人会怎么做?老卢信任我,他会当真以为要地震吧?他会怎么做?

我不敢想象下去,酒劲儿上脑,决策时间很短。坦白还是不坦白?

想到这里,我拿起他珍藏的宝贝矿泉水,喝了一大口。这是一口二○○八年的康师傅,光从年份上来说比大部分八二年的拉菲要真得多。不过,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当年能有几个人有老卢这么幸运,他们被埋在地下,恨不得从泥土里榨出汁来。我怎么能欺骗这样一个人的感情呢?

老卢说这是酒,那这还真就是酒。万物唯心其实很快乐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难道不是吗?看看许冶钢,我想不到有更适合让他快乐的信仰了。只有那些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才那么痛苦不堪,在残酷频仍的世界上寻求真理。

懦弱让我回避,做出了默认的选择。我彻底醉了,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话一次不说出口,一辈子都会遗憾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