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家很近的地方有个水塘子叫乐湖,音乐的乐,挨着湖有两个小景区、一座矮山和一座演出很少的音乐厅,没什么历史,仅有的商业是几家咖啡厅和婚纱摄影,除了闲来无事到处拍照的大学生以外,几乎没人往这附近走,到晚上一半的路段连路灯都没有。可毕竟地理上挺靠近市中心,所以景区入口的丁字路口总有四个志愿者指挥着行人过马路。其实他们也就是拿着小红旗站一会儿,大多数时候过马路的人还不如志愿者多。以前在警校时我经常闯祸,教官开玩笑说,这样下去怕是毕不了业,只能去乐湖做志愿者了。

现在我站在乐湖天桥上,远远看着那几个聊天的志愿者,居然有点羡慕。他们只有餐补、没有工资,所以这些人不是为了工作而站在那里,而是真的想帮忙维护交通秩序。何况这里人很少,从不堵车。

乐湖波光粼粼,说明现在有微风,但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今天晚上已经喝了三瓶矿泉水,全出汗了。水看上去很凉快,树荫里有个钓鱼的老头,想来在这里垂钓应该是不合规定的,但也没有人去管他。一只鸭子从水里钻出来,形单影只地滑行一段后又扎进水里,留下几圈扩散的波纹。

“临行施主,你看这湖水,像不像一面镜子。”

“那核桃里有什么?”

“一种短效大脑增强剂。”

“你给我下毒?”

“非也。我们生而为人,在地球上占据资源的优势,是因为我们有与其他动物的视、听、嗅、味、触,也有它们不太有的意识。但别说搞清楚意识了,人连五感都还没有完全折腾清楚。中学毕业之后,人人都知道光在晶状体里如何成像、声在空气里振动传播,却不知道再进一步如何。所有相关的常规医学治疗,也不过是想办法修复或模仿受损的器官。”

“为什么是核桃?因为核桃补脑吗?”

“不,我只是喜欢吃核桃而已。施主你确实需要加强一下科学素养了,以形补形都是胡说八道。”

我想跳进湖里洗个澡。今天怎么这么热?

“但是实际上,我们自己的身体才是经历过最残酷自然选择的工具,所有精密的感知能力都超过了现有最尖端的探测机器。你闻到晚风里湖水和燃烧不充分的化石燃料气味,其实是闻到了挥发性分子振动时量子隧穿效应触发的神经脉冲。你碰到这天桥的栏杆,其实是99.9999999999%空洞中飘浮着的核外电子被迫从一个能级跳跃到另一个能级时消耗你手掌肌肉能量做的功。换句话说,这个几乎不存在的世界能被你观测到,全都是因为你自己的身体对外部世界能够产生微小的反应,世界只存在于你的感觉里,万物心灵皆通。你热不热?”

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的我露出一个“你怎么知道我热?”的表情。

“都写在你脸上了。核桃都是我自己培养的,定期服用增强剂也是我感知世界的途径之一,本质上和上班族每天早上摄取定量咖啡因是一码事。现在我眼中的施主你,正因为高速新陈代谢而发出微暗的光泽。你不用这么看自己的手,感知的方式也因人而异,这是现实的非客观性。来试试这个。”和尚不慌不忙地看向湖中逐渐弱化的涟漪,“你觉得那只鸭子在哪儿?”

我在晚间看不明朗的乐湖里搜寻了一圈,以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原因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能闻到自己身上汗液蒸发后凝聚过的尿素氨味、老婆挑选的洗发水、上午在工地沾染的某种涂料。在这层气味之外,还有几十种植物树叶、烟草、桥下的烤红薯和几种尾气,怎么还有人开柴油车?再往外,我闻到一些腥味,来自好几个方向。

是鱼。这种腥味跟随着它们原始心脏的脉动一阵阵涌过来,伴随着不知是不是我假想的心跳声,和音乐厅沉闷缥缈的歌剧。在所有飘零的小心脏中,有一颗心跳突然变强变快了,接着来的是一丝微弱的血腥气。在这阵听觉与嗅觉的微小间隔中间,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睁开眼睛,漫长的一秒后鸭子从平静水面钻出来,仰着细长的脖子抖动头部,离它潜下去消失的位置隔了几十米。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想它是在吞下一条小鱼。新的涟漪与鱼腥气在扩散逃离。歌剧里唱着我认不出的语言,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形容鱼的味道。

和尚颔首:“核桃吸收了。血脉四通,递质八达,只欠东风,病到药除。善哉。”

我看都不看他,转身下天桥向街头小贩买了一个三斤重的红薯,掰开就啃,像三天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