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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看不出戴上这个头盔的必要,我们根本不会接触到一丁点儿外面的空气和飞沙,也不用打开车门,”米雪咧嘴一笑,“你可能是受着伤,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咬什么怕什么?”杰拉德本来就厚重的眉毛因为疑惑而皱起来,看上去像连成了一条线,惹得米雪发笑。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好好笑过了。

“蛇咬,十年里都怕绳子,这是我们那的谚语。”她还是认真戴好了头罩,按下开关,头罩的颈部立刻向内涌出一圈柔软密实的充气护圈,同时内部释放出成分精确控制的空气。

“我听懂了,你是说我受了一次伤就怕再受伤。”杰拉德检查了一下头罩的剩余氧气量,荧光色的小字浮现在视角的左上方,氧量充足、与米雪之间的通信信号良好。

呼吸头盔靠化学制氧,氧包是可更换的一次性耗材,可以产生足够一人十二个小时呼吸的氧气,但这辆车上除了两个头盔里以外并没有第三个更换氧包,所以头盔是一次性的。这大概也是米雪反对浪费的原因之一,杰拉德想,另一个原因是她的不安。

在这个小小的玻璃头罩里,对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时会听上去和直接通过空气传播毫无二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反而会因为空间狭小光滑产生若有若无的回音失真,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只是以防万一,小姑娘,没人在风沙天气里给蜘蛛车换过腿,也猜不到哪粒沙子会轻飘飘地卡到什么出其不意的地方。你也不想有机会吸一肺的二氧化硫吧!”

“沙子不会吹到舱里来,顶多是飞到舱和腿之间。”

“行了,你就戴着吧,也不影响干活。”杰拉德忍住疼痛,半跪在两把椅子之间的地板上,拆开所有碍事的零件,掀开地板暴露出连接杠杆。只要拉起这根杆,胶囊舱和蜘蛛腿之间的物理锁死装置就断开了,让舱体停留在腿上的将只剩下重力。蜘蛛车在最初投入市场时曾就此做过不少宣传,他们声称“所有的部件都可以按需更换,一次购买,终身使用。”

至于1号上的连接杠杆,在投放时就已经拉起来了,其他的固定零件也早就拆除,上下两半仅靠外部两根扁绳固定。米雪输入命令,2号一左一右两条前腿抬起来,左前肢稳住1号,右前肢的尖端翻出一把锋利的锯齿刀,刀尖插进扁绳与1号之间。几下摩擦以后,绳子就断了。米雪如法又割断了另一条绳子。

虽然空气里有细沙飞舞,但已经比之前小一些了,风也不算大,所以米雪收起刀尖,只留下两辆车的舱内灯光,利用胶囊舱透明的上半来照明。她将蜘蛛车后部四条腿的蹼掌打开,半插进金属沙里固定住,一条前腿钩住1号的腿,剩余的腿则将1号上部的舱体向外推去。

随着1号内部的灯光熄灭,它椭圆的舱体也向后滚落砸到沙地上,杰拉德感受到身下传来落地时的震动。

在舱体离开的位置,一块长方形的黑盒子凸出在蜘蛛腿汇集处的平台中部,那里存放着他们最后七百公里的燃料。杰拉德紧盯着它不放,生怕看漏了什么事情,此外也因为米雪负责控制计算机,而他已经拉起了连接杠杆,现在没有更实际的事情可以做。

两台蜘蛛车—或者现在应该叫一台车和一组腿—挨得很近,除了推走对方的舱体以外,离这么近更重要的原因是换腿必须一次对接成功。为了将米雪和杰拉德所在的胶囊舱搬到1号的腿上去,势必要先让其离开自己2号的腿,所以在舱腿衔接处分离的那一刻,米雪也就不能再向下方2号的腿传输任何命令。它们仍然会完成最后一个指令动作,因为能源并没有被一并带走,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因此米雪十分紧张,小心翼翼地微调着预设角度力道。也许有的飞船级AI可以在一秒以内飞快地测量计算出精准指令,但现在这里只有米雪。她想起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以前没有治疗仪的时候,医生需要用肉眼判断病情,甚至亲手操作手术刀在人类的身体上切割,但他们仍然能以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高成功率救活当时的病人,那需要多么惊人的精准啊!一时之间操作台好像变成了手术台,蜘蛛2号好像是那个垂死的病人,仰仗自己二流的手术技巧来移植新的器官,一旦自己下手不准,2号身体里所有仍具有生命力的东西都会毁于一旦。

她让最前与最后的腿负责站立,中间的四条腿负责搬运,全神贯注地反复验算、时刻复查风向风速的变化和每一个可能影响搬运的细节。在多次检查、确定已经找到了最佳的指令组合后,她按下执行键。身体下面的座位传来向斜上方搬运的加速度,同时视线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从这一刻开始她什么也做不了了,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操作台上按键的星辰重新亮起来之前,学生时期每晚缩在被子里看医学书的记忆随着视网膜上闪烁的杂点和寂静涌上心头,生的渴望和死的阴影在意识里交织。他跳进细沙流里时在想什么?她砸碎鱼缸时是不是也妄想停止时间?还来不及再多想,米雪听到座位底下“咔”地一声。

舱内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19变成了28。

杰拉德振臂欢呼,接着立马痛得龇牙咧嘴。他顾不上疼痛,高呼着米雪万岁、吃点东西庆祝一下之类的话。他兴奋地看向米雪,对方既不欢呼也不松懈,只是一动不动地安静坐着,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头罩里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