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听我说要去文身馆的时候确认了三遍我是谁,还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问我要不要过阵子再作决定。

“警察也让文身?”

“紧急情况,用完再想办法洗吧。”

“哥你要文个什么?”

“武汉市地图。”

“……哥你现在可不能垮,嫂子还需要你,要不我们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到了文身店,和尚已经在等了。店主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看着这个组合,一个烟不离嘴站在店门口不停接打电话安排渣土车还忧心忡忡往里看的小伙子,一个擅自走到店里唯一的凳子上就开始数佛珠的僧衣和尚,一个把随身带的警员证卷进上衣里存进储物柜还眼神游离满脸通红的男人。

和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感激,我实在不想再把注意力放在背部的刺疼和头晕上了。

“施主,给你姓名的人告诉过你这两个字的出处吗?”

“如果你是要吟诗一首游子吟,我劝你打住。”

“并非如此。从你的慧根佛缘来看,临行这个名字大概率是取自‘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首末两字。”

“……你仔细说说。”

“这九字真言在经书上原本的意思有不少是超过当今科学理念的,但起名字大抵是个心愿寄托。九字分别意:不动不惑、延命恢精、勇猛果敢、操控肉体、通心控人、听灵界声、视救护人、凌空飞行、入超人境。施主你最缺的是生命精力和勇猛果敢,你的太太和弟弟正好在这两方面补上了这些感应波的波谷段。你注意到他两人名字的读音正好也在九字之中了吗?”

“钱窦和郑冰,还真是。”我假装没有看见文身师见到疯子一般的困惑眼神,也没有听见他心想“这么扯淡也有人信”,暗自希望他不要手抖。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文身这么疼?

“善哉,万物遵循佛法与牛顿三定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而临行二字意为,入超人境为果,不动不惑为因,因前果后,务必牢记。这不动不惑—”

恍惚之中,我又想起老婆在家弹琴的样子。

“—保持自我,拿捏物喜己悲、权衡笑泪怒骂,凡事有度,当心迷失自己……”

前天晚上她还给我换冰贴、哼月光,嗦哆咪嗦哆咪……

我终于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昏沉脑子,睡着了。

楼顶。背后的顶楼大钟指向16点58分。城市生长的钢材撞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天之前,我亲手在这个天台把郑冰推进病房。现在我要将更多人挡在病房或更糟糕的地方外面。

和尚收拾好我吃剩的一堆核桃壳,静静站在一边。我则在黏稠的意识洪流里拼命撑住自己不要飘走。我不知道自己听见了多大范围的声音,你在圣诞夜的江滩广场上也判断不出身边是挤着一万个人还是一百万个。心灵的声音摩肩接踵。原来我一直住在这么拥挤的地方。

我闭着眼睛,好像飘浮在城市上空,云层的重量挤压我。我仍然在山顶,蛛丝延伸到太远的地方,在似乎不存在的视觉上变成了一张天幕大的网,降落下雨帘般的扭动连线,所有道路上的人又变成了点,熵增在持续。我又听见看见闻见那些闯红灯的、实线变道的、超速的、加塞的人以0到100之间的速度朝所有方向移动。一锅混乱。

太吵了。那就从混乱开始。

我沿着丝线探出手去,抚平这些积灰的死结。触觉在生长。他们的抱怨、哀求、庆幸、平淡、欲望全都涌进我的耳蜗,我听不清任何一个,却又能理解所有万千个。

如果所有人都能分毫不越雷池,如果能更有节奏一点,跟着指挥者的红黄绿拍子律动,如果不受交通法管制的交通工具也能走在自己该走的区域,是不是会好一点?我不断重复这个念头,寻找有类似观念的人,将他们作为扩音器,把这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广播出去,直到听见逐渐放大的回音。

有效。混乱移动了,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点小小的变化,像晚风轻轻吹过汗毛的痒。不守规则的声音变弱了,逐渐消失不见。我好像是把他们并联起来了。

静静等待这一串休止符过去,世界好像变得顺滑了一些,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令人恶寒的呕心,一种混合了所有尾气、怒骂、诅咒的尖啸。我用力咽下铁锈、机油与嗓子口的胃酸,咽下因为微小进展而出现的、被大脑增强剂放大万倍的扭曲喜悦。

这就是“堵车恶灵”?我没有工夫吐槽和尚的命名品位。它发现我了吗?万千次堵车所玄出的东西会有意识吗?

我将注意力从五感上挪开一点,调近焦距、缩小光圈,以图在间隙之中喘一口气。快想,下面怎么办。和尚还说过什么来着,高速路上的堵车是怎么造成的……信息传递的微小延迟。

信息在哪儿?

手指在痒。

我听见形状。针点大小的念头像黑点,成群结队从指尖爬上手心手背,所有飞驰在道路上的心灵铺成可识别的微小图形。小臂上开出高架桥转向口般回旋曲折的花,六方向转盘围绕手肘尖端腾空展开,最窄的两车道小路挤进肩头皮肤纹理褶皱。每一个点都是道路上人们的脑子与我的联结,它们攀爬蔓延、挤进炎症尚未消退的地图文身里,变化着铺满我的背。

我举起的双手在视线后上方停住,像一个休止符,一根分叉的天线。一部分道路因为背上文不下而被挤到上臂,此刻跟着指尖伸向天空。

好像过了一百年,又好像只过了几秒钟,他们死金摇滚般的噪音滚动,拥堵还在。我浑身冒汗,又热又饿。表意识再次感激地铁的存在,明天是国庆节,今天车流量是平时的好几倍。

世上本没有路,交通工具集体动起来,也就有了路。

我能从半空看见自己的背,或者俯仰整座城市。点在动。

没有办法寻找病灶,几乎所有地方都是病灶,血癌晚期的病人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就算人们已经在遵守交通规则,堵塞还是以超过我计数能力和道路运输消化能力的速度产生。我被这一团乱麻吵到头疼,口干舌燥,热得喘气。这根本就是一锅快煳的黏粥。

在焦躁与尾气扑面的热量之外,出现了一层难以描述的悸动。它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在720°视野之外安抚我的不安与罪恶感,告诉我放松一些,聆听信息之巅的心跳。拉长的煎熬让我欢迎任何新的可能性,我几乎没有考虑就微微关上思考,打开自己为五感蒙上的锁链—

纯粹的信息在爆炸扩张的边缘停止膨胀,向原点回缩,向球心处的我坍塌。在一些缥缈的抚慰下,我打开毛孔迎接蛛丝的颤动,接纳城市倾泻的泥沙洪流。

愤怒逐渐消失了。道路上众生的喜怒哀乐都在我眉眼间流淌、行动取舍全都受到我细微念头的影响,大量的信息不经思考就走过我已经放松的身体,这种信息流淌的快活体验,和尚怎么从没提过?我煞费苦心关闭自己、提防一切,忍耐身体的痛楚与愤怒这么久,原来只要张开怀抱接纳感觉就可以如此愉悦。高量级的区域控制权让个体意志显得微不足道,我可以改变他们但并不需要这么做。这一须臾间我被全知全能的感觉丰盈,几乎热泪盈眶,甚至突然可以理解那些掌握权力与力量的人。

紧绷的神经松动了。交通仍然在我的蛛网之下,但我什么也不想做了,这样放任一切就行了。有什么好干预的呢,交通自己会找到办法的。纵观全城,道路上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小摩擦也不在少数,甚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会增加信息的厚度与丰富性。我接纳一切。我开始接受交通事故没什么大不了,死亡和伤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读取但不需要控制这个世界,我是高位的观测者,我根本不在乎任何—

车祸。

这一瞬间的清醒救了我。以前值班时看过无数的、连打上厚重马赛克之后都不能上电视的画面,混着郑冰的脸从记忆深处涌出来,将我拉回强烈的胃抽搐与头痛中。几乎撕裂脸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提醒我刚才在经历不可思议的狂喜。我为什么笑?和尚提醒过我小心极端的情绪反应。我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了吗?

奇怪。刚才那份放松警惕迎接信息山海的心情似乎是我自己的意愿,接受交通现状好像也是我自己的推论。

但以前我从未有过类似这样的“意愿”和“推论”,这是第一次。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这个似乎从我内心升起的“接纳一切”的愿望在以前从未出现过,而我没道理毫无预兆就产生一个未曾想过的、与之前所有观念完全相反的念头。那核桃能影响感知的程度,但不该能改变思路的方向。

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不是我的念头,而是堵车怨灵偷偷塞给我的。它试图同化我,将自己对交通的态度展示给我,对无序、伤亡和意外事故袖手旁观甚至乐在其中,我现在仍然能想起那种充斥着合理性与不作为的冰冷感觉。他把“交通事故没什么大不了”之类的念头放进我的意识,就像我将郑冰原本放在刹车上的右脚挪到油门。

我不光差点就陷进去了,即使现在,身体里也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痛苦,渴望放下怒气和浑身痛楚,回到刚才的愉悦状态。它仍然在持续影响我吗?我如此强烈地想要放弃一切努力。

冷静。不动不惑。把注意力放到别处,放回到城市。点仍然在我背上,踩着粗糙的红绿灯鼓点挪动。专心做刚才中断的事情。

大师怎么说的来着。白蚁、城市和人的玄出。城市交通不过是个大型复杂程序,那些人脑不是人,而是点,所有的像素点加起来才是整幅画,所有的单音节拼起来才是完整的曲子。

旋律和节奏呢?路人看见变灯时呼喊伙伴,刹车片和引擎的起落,喇叭、风声、公交车到站播音,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开始听见的这些声音,在今天之前已经重复过亿万次。乐谱也不过是有限单音的无限排列组合。

城市需要一点节奏,一点韵律,我能在想象里弹钢琴吗?在看老婆演奏了那么多次以后?我不能。她五岁就学琴了,在孩童时期长期接触的器物会随着生长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我什么乐器都没有学过。

什么乐器都没学过吗?

嗦。哆。咪。嗦哆咪。嗦哆咪嗦哆咪。注意到的时候,我正在用口哨吹《月光奏鸣曲》了。

我只有这身体可以调用。想不到我还会再吹口哨。

最开始的不习惯过去之后,口哨变得相对平缓流畅,多年未练习的生涩慢慢消退了,气息从卷舌中央划过,被横纹肌挤出变化音调。那些根本篆刻不下的想象中的道路上,人们的嘶喊正在减弱,串联的黑点跟上了小节的拍子,速度拉近、行驶变得相对均匀。心灵感应云正在流动,生物体征波从尖锐变得和缓。

那股恶臭的尖啸突然占据了听觉,它在挣扎着抵抗,压过一切其他声音,我听不见自己的口哨了,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头实在太痛,不只是头,我好像浑身都疼起来,还混杂着内脏搅动的错觉画面,虽然我明知道大部分脏器应该是没有痛觉神经的。

另一个极端的喜悦在失控的边缘召唤我。歇斯底里像墨水滴进我体内,我已经分辨不出疼痛是来自真的身体还是意识假象。我仍然小心接受着城市的信息,总是有个体脱离出拍子,不顾一切冲上节奏外的道路。尖锐耳鸣产生的耳朵剧痛打断口哨声,我几乎要脱离入定状态。

不能止步于此。

我必须把这肿瘤切除手术做下去,虽然我的医疗培训前天才开始,也没有拿到任何形式的医师证。这一刻城市好像一个啜泣的孩子,它与标语广告中的“绿色城市”之间隔着生生不息的空气污染、噪声污染、食物污染、一万个亚健康理由与只有每天深夜才能喘口气的交通。这是城市的代谢与自我整理,我只是帮忙解开一些小结,或小劫。个体也许不足惜,但个体也有权利活得舒服一点。

口哨又勉强续起来,差点断开的节奏只是迟缓了半拍。我假想这肉体并不属于自己,也尽力不去听干扰的声音,才发现自己不是曲子的唯一贡献者。人们开始加入这百万人合唱。不,他们并不是真的在唱歌,而是下意识进入同调思考的节奏,那些只在头脑中出现的脑波拼凑成旋律、声部和章节,我只是既不等待也不匆忙地吹口哨,就能够刚好合拍。

城市在所有参与者毫不知情的大合唱中流动起来了。

楼顶大钟洪亮的“当—当—”声将我惊醒,上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撞钟好像还是本命年去归元寺。我回头看时间,17点整。

有什么东西的气息消失了。

我饿得一阵眼花,晕厥歪倒在地上,着地之前还习惯地猜测今天老婆买了什么菜,然后才想起来这个愿望还得等一等。我砸到地板上了,这疼痛度简直算得上温和体贴。

车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