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大 播 种2

然后我意识到这样想有点不厚道,无论如何他救了我一命。

经我们商量后,最终还是把四个嫌疑犯放了,我们没有精力照顾四个人,若把他们绑起来,他们就会饿死的。我跟他们说我是留守这里维持治安的便衣巡警,这件事既往不纠,如有再犯,旧罪并罚,然后给他们照了张像。他们没想到警察和贼一样敬业,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拖过一张靠椅,拣起地上的腊肠放在火堆上烤,对年轻人说:“来一根?”

年轻人摇摇头说:“这是偷来的。”

我没好气地说:“这是我的!要是我今天不找到它我就没午饭吃了。”

年轻人望了我一眼,将信将疑地接过一根放在火堆上。他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背包,拿出工具,熟练地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池拆下来,拆出里面的圆柱形电芯。

“这些是脏物。”我提醒他。

“我有重要用途。”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耸耸肩,说:“我叫万象,怎么称呼你?”

“写灵异小说那个万象?”

“对,”我惊讶地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他终于抬头:“看过一些—我看过你的帖子,你是最先提出‘播种’的解释的。”

那个帖子我只在科幻论坛发过,我问:“你也去科幻论坛?”

“去。”

我愈发吃惊:“你叫什么名?”

“Adenine。”

“我没有印象。”

“因为我平时都潜水。”

我“嘿嘿”笑起来:“你的真名呢?”

“陈晓昆。”

“陈晓昆!”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他很奇怪:“你认识我?”

“没……没有……”我想,可能是个巧合,“哪三个字?”

“就是唱歌的那个陈坤,中间加一个大小的小。”

我“哦”了一声:“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对于一个生存主义者来说,能面对这样的环境是他的光荣。你呢?”

我一时哑口,我的台词被他抢了,有点不爽:“我……积累素材。”

他点点头说:“现实比故事更精彩。”

他把马牵到一个地下游乐场里去,把弓箭留在马上。这里以前是一个防空洞,后来被改造成地下的游乐场,几经改头换面,现在是一个恐龙乐园。那匹马从一堆霸王龙、三角龙中间伸出头来,就像一个不安分进化的异类。

“它叫小灰,它是‘播种’爆发前和我过来的,现在回不去了。”陈小坤怜爱地蹭了蹭马的脖子。

“好难听的名字。”我说。

陈小坤生气地看我一眼:“聪明人知道应好好对待马,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救你一命。”

我注意到他的腰上插着一支手电筒和一支激光电筒,昨天月光下的少年浮现在我眼前。我问:“昨天晚上在广场附近的人是你?”

“是的,你看见了?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你的身手更敏捷,你在做什么?”我终于可以解开这个迷团。

“打招呼。”他打开激光电筒,一束绿光射出来。他切换了一下,绿光闪烁起来,像一个不断眨眼睛的绿色精灵。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次火车在抛出之前,空间都会出现一个扰动区,在抛出之后,这个扰动区还会存在一段时间。”陈小坤对我说。我们回到了广场,坐在停车场旁边的一节火车上等待夜幕降临:“我发现,激光通过扰动区,亮度会衰减三分之二以上,这个过程中没有增加散射,这说明激光大部分被吸收了,至于以什么形式,不知道。可以想象一种可能,空间打开了一扇门,一部分光子通过这扇门到了另一边的世界。”

“于是你试图通过激光来跟那边的世界打招呼?它的信息是什么?”

“我们世界的日期的二进制编码,因为不知道我们世界的平行坐标系坐标,所以只能传递时间信息。”

“时间是同步的,这个已经证实了,在第一列火车里面找到了一个手机。”我忍不住觉得好笑,“他们还以为那个手机是一个恶作剧,以后它将摆在博物馆里。”

“但是对方不一定知道嘛。其实传递的内容不重要,我不指望有人能收到一整列编码,重要的是形式,自然界是没有单色光的,再加上信号呈现出来的规律性,就可以确定是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问候。”他说得有些激动。

“典型的科幻思维。”我说。

太阳向西边落下去,给这个广大无边的火车坟场镀上了一层金色。不远处的一幢高楼倒了,掀起一大片尘埃,尘埃慢慢散开来飘在空中,把太阳变成灰蒙蒙的一个边界模糊的气球,像一幅抽象的画。

陈小坤钻到火车里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他的声音从火车里传来,闷闷的:“其实你不像写灵异小说的。”

我诧异:“哦?是吗?”

“科幻才是你的梦想,对吗?”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心里的一个地方被击中了,好像我小时候站在那片草地中间,死党突然跑来我身后对我说:“你暗恋她,对吗?”可眼下这个人和我素不相识。

一个蓄电池从车窗扔出来:“我没见过哪个写鬼故事还要扯上量子论的,你知道那样并不能使故事更吸引人,因为你骨子里流淌着科幻的血液。”

“谢谢。”我说,泪水要在我的眼眶中溢出,但是我很快冷静下来。《城市晚报》主编的话又在我的耳旁响起:“你是要写你的东西还是要你的专栏!”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夜幕降临后,我们开始了行动。陈小坤把激光电筒换了一块电路板,“这是今天的日期。”他说,然后把从笔记本电脑上取下来的电芯换上去。“激光电筒和笔记本电脑用的18650电池是一样的,但是电筒没有过放保护,这些充电电池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一次性电池。八百纳瓦的激光电筒,一节电池用二十分钟就报废了。”我听不懂他说的,只能傻傻地看着他。他把激光调整成平行光,说道:“OK。”

我们坐在路口的一节车厢上等着“播种”的到来。过了一会儿,远处窜起一片火花,然后传来几声轰响,陈小坤迅速点亮激光追射过去。

“太远了。”他放弃了这次机会。

过了半个小时,一次“播种”出现在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陈小坤迅速打出激光,虽然晚上看不见空间的扰动,但是在激光的扫描下很快就能发现目标,激光在一个地方改变了路线,而且亮度锐减了一半以上。陈小坤切换到信号档,绿色的光束闪烁着并传递出一列列编码,过了几十秒,扰动的区域渐渐恢复了正常。

发射信号之余,陈小坤的眼睛像猫一样搜索着火车的残骸,同时他拿出一个小收音机不断调整波段。

我问:“你在找‘回信’?”

他说:“对,如果对方‘回信’,就应该发回来一个信号发射器,用电波、声、光同时发出信号,如果对方发回一张纸条,我们就没办法了。”

可是夜色下除了火车电线短路偶尔迸出的火花,什么也没有。我们坐在一圈车厢中间生了一堆火,我拿出腊肠来烤。在这个彻底黑暗的城市里,一处火光就成了稀有资源,无数飞虫都往这里撞。

我说:“这些飞虫让我想起一个惨烈的画面。你吃过雪鸟吧?”陈小坤摇摇头。雪鸟是我们这里的大山里出产的一种珍稀野味,通常要托人才买得到。“我看过捕捉雪鸟的情景,有一年我在元宝山,跟山民进山去参加季节性的捕鸟。入冬的时候,鸟群会迁徙过境,山民们在世代相传的几个山坳口布下捕鸟网,晚上用氙气灯照亮,鸟群看见亮光就会往那里飞去。”我深吸了一口气,回忆着那个景象,“上千只鸟,像箭雨一样射过来,撞在地上、岩石上、树上,大多数立即毙命了,更多的撞在捕鸟网上,跳着白色的死亡之舞。鸟群过后,现场像被金属风暴扫过一样,到处都留下斑斑的血迹。从西伯利亚到日本岛,它们是伟大的飞行家,却死于这个卑劣的骗术。有些鸟的脚上还带着鸟类研究的脚环,上面写着日文。后来我把脚环拿给懂日文的朋友看,他说脚环的一面写着编号、采样地,另一面写着‘祝你平安’。都说鸟为食亡,其实鸟也会为了追寻光明而死。”

陈小坤在火光中低头不语。

我自嘲道:“好吧,这是文青的坏毛病,其实没那么复杂,那只是雪鸟的本能,人赋予了想象的意义。”

“人的天赋就是能赋予世界意义,赋予自己力量。”陈小坤说。我心想,这人比我还文青?

我说:“昨天夜里我被你的激光吸引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情景。”

“但你还是过去了。”

“好奇心害死猫。”

“什么让猫宁愿留在危险的森林里?不仅仅是好奇心吧?”陈小坤微微一笑,表情又有几分认真,“猫在创造自己的故事,它就是故事的主角。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写作者最大的骄傲。”

我说:“别寒碜我了,狗屁骄傲,混口饭都难。”

“不,不。”陈小坤高深地摇摇头,“你知道这样的生活很艰难,你还是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一个写作者的骄傲,不在于他的文字有多高明,而在于他怎样对待现实,他像他的文字所具有的灵魂那样去生活,他为文字创造的命运,也是他为自己创造的命运,这就是他最高的荣耀。”

如果不是这个人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我真以为他是我故事里的一个人物,他把我的文字后面潜伏的自尊和自负一一释放出来,像魔术师甩扑克牌一样甩在我面前。有一瞬间我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我。

腊肠烤好了,我用小刀分成两人份。这就像是一次穿梭异世界的郊游,仿佛回去后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但我知道再也不会了,世界将从此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世界”从此是复数。

陈小坤在车厢上手舞足蹈起来,但是他嘴里塞着一截腊肠,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爬上去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大盗贼指着前面喊道:“信号!信号!”

前面的车厢残骸里有一个东西闪着白光,像一只萤火虫。

我说:“你看像什么编码?”

陈小坤说:“不像二进制。”

“莫尔斯电码?”我观察了一下,说:“也不像,这种编码模式要复杂得多,有点像古罗马传递情报的一种字母分解法。”

最简单的方法是过去把那东西捡起来。我们花了二十分钟走到那里,我真想对全世界宣称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到了那里发现,我们所以为的信号发射器,只是火车上一个没断电的灯管在闪。

一整个晚上也没有发现回信,陈小坤很失望。晚上他在停车场里架起一套照明设备,这是用火车上的灯管和蓄电池组成的。在他来之前我还处在史前时代,他的到来把我的生活水平提高到了现代社会,这让我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感到羞愧。

这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夜,虽然夜里风大得有点出奇。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停车场,太阳从身后照过来,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金色的地面上。我看着前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突然我大叫起来。

“有几列火车不见了!”我对陈小坤说,“昨天外面明明有几列火车,现在空了。”

陈小坤摸摸下巴说:“唔,的确。”

我说:“不会有贼连火车都偷吧?”

他耸耸肩。我走到空地上查看,那里干净得出奇,连碎玻璃和碎屑都没有,像被人用考古刷仔细扫过一样。

我问陈小坤:“你有没有感觉到昨晚的风很大?”

陈小坤说:“是的,可能是龙卷风,局部气压变化造成的超强龙卷。”

我说:“好吧,我们又要多一样小心了。”

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播种”,也许“播种”已经接近尾声了。毫无疑问,中国是今年世界上火车产量最高的国家。

中午,陈小坤把水从一节车厢顶上的水箱引下来,我们终于洗了这些天来的第一次澡。洗完澡后,陈小坤躺在车厢顶上晒干,他对我说:“你也来晒吧,难得的好太阳。”

我犹豫了一下,要是被人看到两个男人光着身子躺在一起,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我四下看了一下,没什么人烟。我爬上车顶,看到陈小坤结实硬朗的肌肉在太阳下闪着铜光,他朝我眨巴一下眼睛。我纠结地躺下,摊开小胳膊小腿开始晒太阳。

我眯着眼睛,太阳照在睫毛上,像闪亮摇曳的野草,草地铺展开来,猫在草丛里潜行,巨大沉默的石像驻守在荒草里。

陈小坤说:“我在想,有一天擎天柱会降落在这里,对火车们说:‘兄弟们,出发!’”

我的眼前出现那个钢铁大哥的身影,阳光从他的肩膀上照下来,他的右膝上还打着补丁,那是我在学校门口和小流氓争夺它时留下的伤痕,但那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的身手。他把宽大的手掌伸到我面前,用记忆中一点没变的声音说:“我没有忘记,我们回来了。”

我两眼含着泪花,躺在他的手掌上,他在大地上奔跑起来,风声在我耳边呼啸,吹得我脸上一阵凉意。

凉意越来越明显,风声也越来越大,我转头对陈小坤说:“你有没有觉得……”我愣住了,大喊一声:“快跑!”

一条龙卷风扭动着吞噬过来,大概有五六十米的直径,几百米高。但是这不是一般的龙卷风,它的上头连接着一个“黑洞”,吞没的一切都被吸到“黑洞”里没了踪影,就像一个倒悬在天空的、游泳池底的泄水口。

我和陈小坤跳下车顶,车厢已经被吹得“哐哐”响起来。我想去拿衣服,衣服瞬间被卷走了,我感觉脚下一轻,也被吹离了地面。我心想这次完了。

陈小坤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进车厢—他在我去拿衣服的时候已经钻进了车厢,一个生存主义者和一个文艺青年的思维是完全不同的。

我说:“你又救我一命。”

他说:“还没,跑!”

我们向车尾跑去,尖厉的气流声像一个老巫婆的尖叫,火车像一个感染了重伤寒的病人,剧烈地抖动着。

突然车厢被拖着横倒下来,我们被甩在角落里,一块玻璃刺在我的膝盖上钻心的疼。陈小坤果断地说:“出去!”他起身跃起抓住窗沿,一个反身翻上去,然后递下手来把我拉了上去。

我们刚离开火车,火车就被龙卷风吸进去了,像吸一根面条那样利索。我们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停车场跑,顾不得碎石刺脚,就像两个光屁股的原始人在森林里穿行。

我们离停车场有二百多米,龙卷风刚好直追着我们逃跑的方向而来。更严重的是,前面还有几列火车挡着。我膝盖作痛跑得稍慢,风已经追到我的屁股后面,凉嗖嗖的。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不可能跑回停车场,我在大风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风太快了,我跑不过……”

陈小坤一把把我拽到岔路上,向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里有一幢还剩下半个三层楼的商场。

这时我看见了魔鬼降临般的景象:天上悬浮着几个小黑点,像一颗颗种子。“种子”渐渐扩大,吸聚着周围的气流,发出尖啸声。地上的尘土舞动起来,像被惊醒的魔鬼猛然窜上天空,描绘出龙卷风的形貌。

我看得发愣,一阵狂风吹得我猛地一惊,陈小坤大声催促,我这才醒过来跑进商场。跑过满是碎砖石和碎玻璃的地面,陈小坤说:“去地下。”我们这才发现,通往地下一层的通道在坍塌的那边全被堵住了。

我们找到一个厕所作为暂时的藏身之地。生存主义者最大的优势在于装备,现在陈小坤和我一样一无所有了,我想看他是怎么应对这种局面的。

在我抓紧时间休息的时候,陈小坤没有闲着,他到各个柜台去寻找可能用作工具的东西。我也想找一套衣服,最不济也该有条裤子,可是没有,卖服装的在三楼,竟然一件也没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陈小坤抱回来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钢管、剪刀、菜刀、电筒、火机、几卷尼龙绳,还有两个头盔,陈小坤分给我一个叫我戴上。这一大堆东西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安全感。

窗外的风声咆哮着,我爬到窗口往外看,外面的景象把我震惊了:天地间矗立着几十个巨大的龙卷风,吞噬着捕捉到的一切物质。这些龙卷风不知缘何而来,和以往见过的不同的是,这些龙卷风下宽上窄,像被拉长的倒置的漏斗,又像一个疯狂的舞者的长裙。几十吨重的火车在强风里就像印度舞蛇人手里的长蛇,被乖乖地驯服,随意舞动,然后忽的收进袋中。袋口就是黑黢黢的“洞”,它们像更大的蛇的大口,饥不择食地吞入到口的一切。我想拿起相机拍照,才想起我现在是一穷二白。

“龙卷风是由那些‘黑洞’引发的。”我对陈小坤说。

陈小坤正在把绳子编成绳套,他说:“像一个出水口。”

“什么?”我好像有了一点灵感,“你说那些‘黑洞’会不会一直扩大,直到把整个世界吞食掉?”

陈小坤摇摇头:“它们似乎只是为了恢复平衡。”

我的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我的注意力就被另一样东西打断了。外面的一列火车被龙卷风甩起来,在一个连接处突然断开,断开的火车像甩出的链球,向我们这边飞来。

我从窗户上摔下来,大惊失色地对陈小坤喊:“小心火车!”

陈小坤立刻明白了,迅速滚到墙边。我刚照着他做,就感觉地面一震,前面的墙冒起一片白灰,一节车身从墙里面冒出来,像跃出水面的虎鲸。我紧紧贴在墙脚,紧接着一声巨响,旁边的墙和天花板塌了下来。

我醒过来后花了几秒钟时间来确定自己死没死,结论是我还活着,而且没晕过去多久,因为我看见陈小坤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他一点事儿没有,而我被一块水泥板压得动弹不得。

我的下半个身子都被压住了,受力的是我的右腿,我的大脑向右腿发送了一个评估伤情的指令,神经没传回来任何反馈。

陈小坤跑过来和我努力了一番,水泥板根本纹丝不动。这时候风声越来越近,两个龙卷风闯进了商场上空。它们像两只巨大的汽轮机在废墟里翻搅着,任何东西经它们一触碰,立刻像被施了咒语一样失去了重力,滑向天空。我眼巴巴地看着一群衣服飞上去了。天空中的砖石像一堆麻将一样被搓得“哗哗”作响,风声尖厉得像切割锯的声音,我想起了某个音乐人制造的噪声音乐也是这样的,心想,被压在石头下的应该是那些音乐家。

龙卷风像个高效的拆迁机器,毫不费力地掀开楼板,拧成粉碎。其中一个一点点朝我们这边压过来。

我对还在使劲顶水泥板的陈小坤说:“来不及了,你走吧。”

陈小坤说:“我有数,风一进危险距离我就走。”

我慌忙改口说:“别别……别丢下我!”

陈小坤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不搞笑?等等,我有了个办法。”

他把所有绳子都用上,一头缠在水泥板上,另一头绑在好几个不锈钢的货架上,再把那些货架推到龙卷风过来的路上—利用风力把水泥板拉开是一个好办法。但是绳子没有足够长,这就像个手艺不好的魔术师在玩逃生魔术,刚解好锁火焰就已经奔到了。

陈小坤拍拍我的肩膀说:“能做的都做了,看你的人品了,石板一松开你立刻爬出来,我在后面接应你。”

陈小坤退到了墙外面,我的安全感顿时消失了一大半。

龙卷风渐渐逼近过来,堆在前面的货架“哐啷、哐啷”地摇动起来。虽然有十几米的距离,但是龙卷风的巨大显得它就像是在眼前一样。它像一只从地下冒出来的、头上点着一盏黑灯的蛇颈龙,咆哮着喷着鼻息。我看见断墙上的砖石被一块块拔掉,扔进一个巨大的倒悬的深潭。

货架进入了风力强劲的范围,像纸制品一样被瞬间吸入风里,绳子被猛地绷直了。

我试了一下,还抽不动身子。龙卷风继续靠近,紧绷的绳子和地面之间的夹角越来越大,终于,水泥板抬起了一条缝,我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对那些一到紧急关头就患上四肢官能失调症的角色恨之入骨,现在轮到我了,我发现自己并不比他们好多少。我拖着一条没有知觉的腿,在乱石堆中拼命往外爬,没爬几米,后面的水泥板就被卷到风里了。

我感觉身子一轻,手脚都使不上力了。地上的砂石“噼哩啪啦”往上窜,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泪趁机稀里哗啦涌出来。我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发现陈小坤已经不在了。

“不讲义气!”我在心里暗骂。绝望和无助像根细钢丝把我悬吊在空中,晃悠,晃悠,然后拽离了地面。

我像一只被扔到太空中的大闸蟹,四肢乱舞,无计可施,眼泪顺着额头往上飞去。眼看我就要被吸到强风圈里去了。

这时我听见陈小坤喊:“抓住!”

我抬头看,他正骑着马飞奔过来。这个桥段很熟悉,这是标准的千钧一**节,接下来我只要等待被救的情节发生就可以了,我放心地闭上眼睛。狂风把我吹醒了,吹走不切实际的幻想,上帝不是地摊小说作者,我必须靠自己!陈小坤射出一支箭,箭尾上连着一根绳子,正从我的腋下穿过去。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命抓住绳子,在手臂上缠了几圈,恨不得往脖子上再缠几圈。

我被拉出了风圈,地心引力突然恢复,我在地上翻滚起来。我拼命蜷着身子,我看过某个类似的新闻,知道第一要紧的是护住下身,身上的伤都可以置之度外。

终于我停了下来,陈小坤一把把我拉上马,向停车场跑去。

小灰的马蹄疾疾敲打着地面,我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死人一样趴在马背上。我无力地说:“你再晚一步我就死翘了。”

陈小坤说:“你得感谢小灰,我说过它会救你一命的。”

不知道它是怎么找来这里的,我感激地拍拍小灰的背,它毫不谦虚地喷了个响鼻。我全身伤痕累累,血沾在小灰的毛上,我看到它也浑身是伤,伤痛让我们有了共同的感觉。

小灰背着我们穿过龙卷风交织成的通天森林,沿着被风扫干净的路面一路跑回了停车场。

回到停车场,我们都累趴在地上,我的右腿恢复了一下竟然可以走路了。现在终于有时间思考眼下的情况。

我说:“搞什么飞机,扔出来的火车还要回收的?”

陈小坤正捧一掬水给小灰喝,他说:“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平行世界的熵流动一致猜想吗?”

我很快也想到了:“平行世界的熵流动总是趋于一致的,‘播种’打破了平衡,这就形成了一个‘水位差’,为了回复熵平衡,就会产生回吸!”

“对,现在是回收的时候了。”

“妈的,抠门!”我狠狠骂了一句。

外面的风声震耳欲聋,像上帝在卧室里打开了几百台吸尘气,接近傍晚的时候才渐渐消歇。可以吸卷的物体越来越少,因摩擦产生的声音渐渐减少,只留下气流的空啸,如旷野上的风声。

陈小坤坐在一面墙前,直直地望着前方,心事重重。世界正在凝固,我感觉得到他内心的躁动不安,他是一个不愿停止奔跑的人。

傍晚的时候,陈小坤对我说:“我想好了,我要到风里去。”

我大吃一惊:“你没看老天爷开着吸尘气猛吸?你想变成垃圾?”

“对,不,你才垃圾,我要进入风洞。”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

“为什么?”

“机会难得,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跨世界接触。”

“你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生命体是不能穿过屏障的!火车过来的时候人都被分解了,我们至今没见过幸存者吧?连一个尸体都没有。”

“你忘了,生命体不能穿越过来是因为生命体是高度负熵,这将使熵平衡产生突变,而现在是回复熵平衡,物理定律应该更欢迎我过去才对。”

我愣住了,他说的没错,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可能和事实不是一回事。我只好尽力劝道:“就算通过风洞你能活下来,但你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被抛出去,有可能是十字路口上的百米高空。”

“不管怎么样,值得试一试,最后的门就要关闭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他笑一笑,“如果你还记得我,以后在你的小说里给我留一个角色吧!”

我很伤心,又有点恨他,他那么固执地不听我的劝告,一种荣耀感已经填满了他的内心,这种荣耀感创造奇迹,也使人疯狂,我不知是对还是错。

终于,我陪他走出停车场,外面接近尾声的景象还是给我无以伦比的震撼。被龙卷风扫过的建筑只残留下扭曲的钢筋,天地间还余留着十几个龙卷风,一条龙卷风正席卷过一幢大楼的残体。这幢大楼还有十多层幸运地立在地面,龙卷风卷过时大楼就像拆散的积木一样,散开的砖石像鸦群盘旋飞上天空,那些乌鸦的羽翼摩擦着发出尖厉的啸呜声。鸦群汇聚成巨龙,巨龙汇聚成森林,森林的树冠上悬浮着十几个,在视野之外还悬浮着几百个黑幽幽的“黑洞”,在残阳的照射下闪着幽深而诡异的光。

陈小坤望了我一眼,跟我说:“再见了,兄弟,替我照顾小灰。”然后他迈步走向最近的一个龙卷风。他赤条条的样子让我想起终结者T800,他们的使命感让他们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一往无前。他在演绎着自己的传奇,他才是最好的作者。我意识到我终究是一个俗人,没有把生命变成标枪投向狂风的勇气。

我看着他的背影投向了龙卷风里,撞向灯光的雪鸟群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他像一片影子一样立刻被卷走了。我愣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或者他就像火车里的陈小坤一样,是我梦里的一个幻影。

我默默说道:“兄弟,保重。”

我坐在停车场出口望着外面,小灰沉默地站在我旁边。天空的云霞渐渐被黑暗笼罩了,一道绿光从天空中射出来,像一驾绿色的马车通过天河。

我站起来激动地喊道:“回信!回信!陈小坤,有回信了!你……”我想起来他已经走了,我靠在小灰身上,安静地望着那道光,它没有闪烁,而是坚定地、笔直地射向前方,在这个黑暗的森林里就像连通神经元的一列电光。我忽然微笑起来,“是你吗?”不管是不是你,你都成功了。

我走下漆黑的停车场时心想,人类将从此进入一个跨世界交流的新纪元。我打开陈小坤做的灯,一根根柱子像一个个世界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第二天早上,龙卷风全部消失了,想必熵已经恢复了平衡,整个城市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中午,一架直升机降落在广场上。

涛哥走下来对我说:“你小子还活着!你可真牛逼。”

我披着一身编织袋,被冻了一夜,哆哆嗦嗦地对涛哥说:“快,借我几件衣服穿。”

我坐在直升机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城市,然而我不想用任何词语来形容它。我靠在涛哥的肩头说:“以后我要写科幻。”

“什么这幻那幻的,不都一样?”

“不一样,它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涛哥说:“你去写回忆录吧!你现在是名人了。”

“什么?”

涛哥拿出一张打印的新闻网页,说:“‘播种’发生后,美帝就向我们提供了灾区的卫星图片,你们在网上称为‘火车侠’。”

那是CNN的首页,一幅大大的卫星照片上,我举着枪、陈小坤举着弓箭指着一伙歹徒。新闻标题是“火车双侠制服飞天大盗”。

“天哪……”我捂着脸叹道。

“还有更劲爆的……”涛哥拿出另一张纸,但是他不马上给我看,而是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今天的新闻,你要挺住,不过你放心,加了码的。”

他把正面翻过来,一个大标题首先映入我的眼中:“灾难中的友谊”。

“不!!”我真真正正地惨叫起来。